
1
後來,硬鋁街上的人們都說,那兩名訪客是從北方來的:他們駕駛著那輛搖搖晃晃、看上去如同一頭老態龍鐘的巨獸般的重型貨車,駛過了鹽骨荒原慘白色的龜裂土地,繞過了那座已經被本地人挖掘了好幾十年但高度幾乎從未減少的工業垃圾山,又穿過了鎮外的石蕈森林,最終接近了醴泉鎮的北大門。在那裏,崗樓上執勤的衛兵們發現了這個隆隆作響的大家夥,並打出了燈光信號,要求它停下來。
雖然我並未親眼見到當時的景象,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幫衛兵當時肯定嚇得臉色發白、兩腿打戰——畢竟,和那些需要在襲擊者與劫掠者的頻繁造訪之下苦苦支撐,或者恰好與不斷製造麻煩的古老遺跡比鄰的地方不同,醴泉鎮整體上是和平的。作為得到各城鎮共同提供安全保證的中立商業區域,這一帶的衝突並不算頻繁,頂多也就是每四五天才有一個人因為暴力而喪命的水平;而本地雖然存在許多古老遺跡,但除了“那一座”之外,其他遺跡全都相當安靜,從來沒有突然鑽出過什麼恐怖的玩意兒。總之,除了在街上“吃拿卡要”時偶爾和憤怒的市民展開一番“熱情互動”之外,醴泉鎮的衛兵幾乎沒有什麼作戰經驗,而那輛來路不明的巨大貨車雖然破舊,但駕駛室上方卻實打實地裝著一門不知從哪兒拆來的火炮,它那蓋著七拚八湊的金屬裝甲板的車廂也完全可以藏下二三十個武裝人員。
總之,惶恐不安的衛兵們用一挺比他們曾祖父還要老的重機槍——那是他們所擁有的威力最大的武器——瞄準了大貨車的駕駛室,並以最快的速度呼叫了增援。直到集合了超過五十個人之後,這些家夥才戰戰兢兢地打開大門,對這輛車進行了全麵檢查。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那輛貨車上並沒有塞滿凶神惡煞的劫掠者,整輛車上隻有兩個人:一名沉默寡言、坐在駕駛座上的年輕女性,以及一位彬彬有禮的男子。那名男子聲稱,他們是兩名“普通商人”,除了一些普普通通的貨物,以及幾件在橫跨荒原時必需的自衛用武器外,車上沒有任何危險品,而駕駛室上的那門炮更是純粹的擺設,唯一的用處是嚇唬那些心懷叵測的家夥。
當然,負責檢查的衛兵很快就證明了他的說法的真實性:他們確實找到了一張由北方的帆影港鎮頒發的行商許可證,在車廂裏也隻發現了普通的商品和生活用品,至於那門火炮,不但沒有裝填炮彈,甚至連炮閂也被卸掉了一部分,根本無法對任何人構成威脅。唯一有那麼點兒古怪的是,這輛貨車上裝載了一堆不知用途的機械零部件,但是沒有攜帶任何信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行旅商人都會兼任信差,為不同城鎮的居民有償寄送信件才對。
“這個嘛,隻能說我的運氣不是很好,”對於衛兵們的質疑,彬彬有禮的男子如此解釋道,“在下一路上經過的每個城鎮似乎都沒有人打算向醴泉鎮寄送信件——本來我還指望,如果車上的貨賣不出去,送信的費用起碼也能抵掉這一路上的夥食費,可惜全都泡湯了。”
“可以理解。”衛隊指揮官點頭表示同意,“畢竟,醴泉鎮現在就是這情況……你真的打算在這兒做買賣嗎?雖然以我的立場不該這麼說,不過……”
“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那就請允許我進去吧。”年輕的商人並沒有將對方的警告放在眼裏。按照規定,他留下了二十分之一的貨物作為獲得鎮內經商許可的費用,又簽署了一份除非出於自衛,否則絕不在鎮內動用武力的保證書。在那之後,他和他的同伴重新啟動了那輛大貨車,進入了醴泉鎮的城牆之內,並在硬鋁街最北端的跳蚤集市上停了下來,開始販售那輛大車上載著的貨物。
而在不久之後,我就來到了他們的攤位上。
那天傍晚,當暗紅色的太陽開始接近地平線時,忙活了一整天的我總算結束了繁忙的工作,從悶熱的房間中來到了街上,讓幹冷的風慢慢吹散身上的煙火味——作為公共烤爐管理員家的長女,我從十一歲起就開始了這種重複而忙碌的生活:每天早上,住在街道上的人都會帶來在磨坊那裏磨好的麵粉和鹽,而我必須在中午之前與母親和妹妹們一道把它們揉成麵團;到了下午,當父親開始至關重要的烤製工作時,我又要協助照管爐火。這項工作會持續到晚餐之前,直到街坊鄰居們領走烤好的硬麵餅,並按照慣例留下其中的五分之一作為我們的報酬後,腰酸背疼的我才會得到休息的機會。
通常而言,在天黑之前,我會先到街上透透風,然後將白晝剩下的那點兒寶貴時間用來讀書:作為硬鋁街公共烤爐管理員的繼承人,父親在我幼年時就教會了我基礎的讀寫知識,以確保我在接手家族生意之後能夠獨立記賬和寫信。但父親顯然沒想到,在學習讀寫的過程中,我養成了對於閱讀的濃厚興趣。由於家裏原先的藏書用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因此,每當有新的行旅商人來到醴泉鎮時,我都會在第一時間趕去,詢問他們有沒有帶來書籍,或者任何帶有文字的東西。
不幸的是,這類商品通常很難入手。
在坦塔羅斯星,書籍製作的最大障礙並非低下的識字率,或者印刷技術的衰退——雖然這兩個問題確實造成了相當程度的不利影響,但紙張的缺乏才是最大的問題:在我們的祖先抵達這個世界之前,這裏的生物演化水平還處於古地球上隱生宙末期的階段,最“高級”的地表植被也不過是那些石蕈而已(作者此處的說法不盡準確,坦塔羅斯星的石蕈並不完全是植物,而是一種類似於地衣,由多種可以進行光合作用的微生物所構成的共生體——當然,其中至少包含一種類苔蘚植物——在長期生長後留下的碳酸鈣-矽化物“骨骼”。其結構非常類似古地球的蕈類,這也是其名字的來源。——編者注)。而我們的祖先雖然帶來了樹木,卻並未將其廣泛種植,因此,坦塔羅斯星的木材非常寶貴,很少被用來生產紙漿。雖然用秸稈之類的邊角料製成的劣質紙確實是存在的,但這種紙不適合用於印刷,頂多隻能拿來處理一下個人衛生問題。由於優質紙張稀缺,書籍成了一種既少又貴的東西,就算偶爾出現在行商的攤位上,其價格也往往相當於我幾個月的積蓄。
因此,當我的妹妹茉莉跑來告訴我,跳蚤集市上有人正在賣便宜書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真的有人在這裏賣書?而且還不止一本?!”
“沒錯,是真的!”茉莉點了點頭,毛茸茸的紅棕色尖耳朵在頭頂支棱著,那條毛發濃密、如同撣子一樣的大尾巴則在她身後規律地來回擺動——這是她認真時的模樣,“以地球的名義,我真的看到了。還有,每本隻要五個銅板哦。”
“嗯,五個銅板?那人賣的不會是舊賬簿之類的吧?”我搖了搖頭,提出了一個在我看來合情合理的可能性:由於優質造紙原料的短缺,失去用處的廢紙和舊賬簿大多會被商人們回購,並以遠比書籍便宜的價格賣給造紙工坊的人作為回收、化漿的材料。雖然街上的人們都半開玩笑地管我叫“文字中毒者”,但說實話,我對幾十年前的陳年流水賬可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不,不是啦!”茉莉搖了搖頭,“是真的書哦!才不是什麼舊賬簿!如果不相信的話,我帶你去看!”
就這樣,在半推半就之下,我跟著妹妹穿過了大半條硬鋁街,最後來到了跳蚤市場。平日裏,這座市場上總是擠滿了來自大陸各個角落的商販,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馱畜和攤位會將每一處空曠的地麵都塞得滿滿當當,跳蚤們可以直接踩著人們的腦袋從市場的一頭跳到另一頭,叫賣的吆喝聲和討價還價聲甚至在天黑很久之後都不會消停。但在最近的幾個旬日裏,來這兒做生意的人已經大幅度減少了,市場裏的大多數區域都空了出來,露出了被無數人踩踏過的堅實地麵。饒是如此,在市場裏買東西的人仍然比賣東西的人要少得多,還有不少“顧客”的注意力壓根兒就不在攤販們的貨物上。
“哇……這、這是什麼?”
在第一眼看到那輛巨大的貨車時,我立即將書的事情拋到了腦後——雖然在坦塔羅斯星,到處都可以看到生產於隔絕時代之前的機械設備,某些古老的遺跡裏甚至至今都在不斷生產著這類東西,但通常而言,越是龐大、複雜的古老機械往往也越難被現代人所重新啟用。但很顯然,這輛高度超過我身高兩倍、在車體兩側各有著三組被稱為“輪式履”的短履帶的重型交通工具已經被它的主人使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而從那些來源五花八門、被貼在車體表麵充作“附加裝甲”的金屬板的狀態來看,它的擁有者顯然在竭力試圖提高這輛交通工具的生存能力。
“這是一輛‘堤豐’型多功能貨車,通常被用於在缺乏基礎設施的世界進行交通運輸作業。它最大的優點就是越野性能好和故障率足夠低。正因如此,在被設計出來後,它在不同的邦聯殖民地被持續生產了超過兩個世紀,擁有成百上千的改型。”這輛車的擁有者微笑著對我說道。這是一名男性,更準確地說,一名“基本型”人類男性。和我這種因為祖先接受的基因改造而擁有某些類似古地球動物的特征——比如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的衛蘭人,以及在宇航時代因為種種原因發生變異的其他人類亞種不同,至少從外貌上看,他的長相與我們那些尚未離開古地球的祖先幾乎沒有差異,既沒有多出來的器官,也沒有比例怪異的身體部位或者“非天然”的瞳色與膚色。
當然,僅此一點並不足以讓我感到意外。雖然坦塔羅斯星超過四分之三的居民都是衛蘭人,但“基本型”人類也並不少見。可是,在看到對方的瞬間,我卻產生了一種很……不自然的感覺:按理說,由於需要在經年累月的旅行中麵對各種各樣的艱難困苦,在不同城鎮之間來回穿梭的行旅商人通常都有著飽經風霜的麵孔和警惕的眼神,仿佛一群群徘徊的掠食野獸,而這個男人看上去卻更像是一名常年足不出戶的文書或者會計。他白皙的皮膚表麵看不到哪怕一塊疤痕,身材更是纖細到可以稱為“嬌小”的程度,一點兒都看不到那種因為常年艱苦跋涉和進行重體力勞動而被動鍛煉出的虯結肌肉,細密而富有光澤的淡銀色頭發被隨意地在腦後紮成一根漂亮的馬尾,甚至就連他身上的淺褐色鬥篷和長褲也都幹幹淨淨,完全沒有任何縫補的痕跡,與他身後那輛外形粗獷、傷痕累累的巨大貨車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反差。事實上,如果隻是遠遠瞥上一眼的話,許多人很可能會直接把他誤當成一名美貌少女。
“你好啊,這位小姐,要買點兒什麼嗎?”在與我目光相接之後,這名行旅商人朝著我露出了充滿魅力的溫和笑容……並立即讓圍觀者中的幾個年輕女生發出了充滿花癡氣息的咯咯笑聲。“你瞧,雖然大夥兒都盯著我,但沒幾個人打算買東西。再這麼下去,我這趟生意可就要虧本了。”
“嗯,你有書嗎?”被他這麼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跑到這裏來的目的,“我……我妹妹說你有很便宜的書可以賣。”
“啊,沒錯!能在這個世界上遇到對文化和知識有興趣的人,真是件令人高興的事。”那人說道,“我的名字是伊斯坎德爾,如你所見,是一個很普通的行旅商人,那位是我的同伴、駕駛員兼保鏢——小音小姐。”他伸手指了指站在遠處的那名女性同伴。和纖細白皙的伊斯坎德爾不同,這位被稱為小音的女性比他至少高出一個頭,有著秀麗但嚴肅的麵孔,以及為了方便行動而仔細修剪過的齊肩褐發。即便穿著同樣的行旅商人的鬥篷和耐磨長褲,我也可以從她的舉手投足中輕易看出一種伊斯坎德爾所不具備的幹練與力量感,就像是故事裏的亞馬孫和瓦爾基裏一樣。
“嘿,小音,我們帶來的那些書呢?”
“在這裏。”伊斯坎德爾的同伴聳了聳肩,把厚厚的一大摞書遞給了他。這些書本的數量已經超過了我迄今為止所見過的全部書籍的總數——其中有一些是我曾經讀過的遊記、地理書或者歌謠集,但更多的書卻是我從未見過的;其中一些書本的文字與我熟悉的、坦塔羅斯人所使用的新羅曼文之間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另一些配著遠比普通書籍的粗糙版畫精致得多的大幅彩色插圖,還有一些印刷在比一般的紙更加光滑、堅韌的材料上,我甚至不知道那能否被稱為紙。
“這些書……我……從沒見過。”
“哦,沒錯,因為它們是舊時代的造物,”伊斯坎德爾聳了聳肩,“是舊邦聯還在的那個時代印刷出來的。”
“我不相信。”我搖了搖頭。眾所周知,在隔絕時代之前,人們是不會用書籍這種東西記載知識的,當時,他們擁有遠比這更加先進的載體,隻需要一小塊手掌大的屏幕,甚至更微不足道的東西,就能取代千萬頁的紙張(事實上,作者在這裏有一點誤解:邦聯境內每年仍然印刷大量紙質書。盡管不那麼實用,但就像鍍金懷表和黑膠唱片一樣,書籍在現代社會中作為代表“高雅文化”的奢侈品仍舊有其市場。——編者注)。
“如果不相信的話,就當我是在開玩笑好啦,”伊斯坎德爾似乎不願進行無謂的爭論,隻是隨意聳了聳肩,“但無論如何,這些書本身可是貨真價實的。隻要……嗯,考慮到你這麼喜歡書,三個銅板一本吧。”
雖然我很想指出,用這個價格賣書,無論怎麼看他都虧大了,但在廉價讀物的誘惑之下,我還是一言不發地掏空了衣兜,帶著五本書回到了家裏。老爹一度大驚失色,並厲聲質問我到底從哪裏弄來這麼多錢買書,但在聽了我和茉莉的解釋之後,他隻是歎了口氣,坐回了烤爐旁的椅子上。
“當心點兒那兩個新來的,”他這麼告訴我,“我有種預感,他們不是一般的商人。”
2
雖然醴泉鎮平時總是以商賈輻輳著稱,但大多數外來商人並不會在這裏待太久——真正吸引他們的並不是本地居民的熱情好客,或者比別處的人更加充實的荷包,而是這裏賴以成名的清潔水源。在醴泉鎮的中央,矗立著一座在隔絕時代之前就已經落成、迄今為止仍在發揮著作用的古代遺跡。這座名為“醴泉塔”的高塔內部每天會定時流出大量絕對純淨的清水,並沿著玄武岩水渠被引入鎮內的各個蓄水池和水槽中,整座城鎮也由此得名。
雖然我曾經聽說,這個世界上有些地方的水源比這裏的更加豐富,但在塔納托斯大陸的大部分地方,純淨的水是相當罕見的:由於橫亙在南方海岸線附近的雨影山脈的影響,來自行星低緯度海洋的水汽很難進入這一帶,因此,這片大陸上的大多數區域要麼是一望無際的幹旱荒漠,要麼就是泛著各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詭異色彩、水質渾濁苦鹹到根本無法下咽的巨大鹽湖與鹽沼(一般認為,這些含鹽湖沼中的色彩或許來自厭氧菌和藻類等微生物,當然,直接飲用它們往往對人類的身體有害。——編者注),很多地方的人們不得不依靠收集露水和冷凝水維持最起碼的飲用需求。正因如此,在大多數需要長途跋涉的商隊看來,能夠近乎無窮盡地提供純淨飲用水的醴泉鎮的誘惑力自然不言而喻。而商隊的到來意味著商業活動的繁榮,又轉而吸引來了更多的居民,於是,在幾代人的時間裏,醴泉鎮從一個荒涼偏僻、隻有幾百人的村落,演化成了一座擁有上萬居民的大城鎮,甚至成了人們口中富裕的象征。
但在最近的這段時間裏,一切都悄然發生了變化。
我並不清楚,從醴泉塔裏流出的水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出問題的。畢竟,水質的變化幅度最初非常微小,大約在一年前,住在銅鉚釘街的一位味覺靈敏的老大媽就開始抱怨,說我們替她烤的硬麵餅總是“有味兒”,而在不久之後,一位釀酒師也開始表示,今年的麥酒味道不及預期。
當然,一開始,並沒有什麼人在意這些小小的問題。真正讓所有人都察覺到情況不對的,是半年前舉行的旱季告別祭——在醴泉鎮,作為一種傳統,也作為向外來者宣傳本地唯一的“名勝產品”的方式,鎮長會讓當年度的“水之聖女”從水渠中象征性地收集和保存一罐水,並將它與曆年收集的水一起供奉在神龕之中。但是,在那一天,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到,與去年那罐純淨得幾乎如空氣般透明的水相比,今年由“水之聖女”取出的水顯然要渾濁得多,而且還泛著一抹詭異的淺黃色。
一開始,人們都以為這是個惡作劇。畢竟,“醴泉鎮的水源永遠都是絕對純淨的”這一事實早就已經深入了每個人的腦海之中。但是,當“水之聖女”換上另一隻被仔細清洗的玻璃罐,重演了一次儀式之後,結果還是沒有任何差別:就算在單獨放置時不太容易被注意到,但隻要和往年的水直接對比,其中的差異就會清晰地顯現出來。
當然,儀式本身還是勉強完成了,但在儀式結束後,不安與惶恐的氣息開始在醴泉鎮上散布開來——誠然,就算水質開始一天又一天地劣化,但比起其他地方的苦澀井水或者衛生程度非常堪憂的蓄積雨水,醴泉鎮的水仍然有著一些優勢。但問題是,影響大多數人信心的並非“眼下”,而是“預期”。沒有人知道醴泉塔中流出的水最終會變成什麼樣,更沒有人能說明白,這種事是否會是更大、更可怕的災難的某種預兆。於是,在對未來的不安情緒中,商人們逐漸開始考慮暫時避開醴泉鎮,旅客也都紛紛製訂了新的行程規劃。鎮上的市場就這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蕭條了下去,而在這一過程中,水質情況還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惡化。
在伊斯坎德爾和小音來到這裏一個旬日之後,他們仍然沒有離開的跡象。這段時間裏,光顧他們攤位次數最多的顧客就是我,除此之外,雖然圍觀那輛大貨車的人一直不少,但很少有人真的掏錢買他們的東西:除了書本之外,伊斯坎德爾帶來的貨物大多是些昂貴、精致,但沒有太大實用價值的小物件,包括做工精巧的木雕,雖布滿了細膩的鍍金圖案、但還沒小孩手掌大的金屬杯子,裝滿五顏六色細沙的小沙漏,以及各種漂亮的盆盆罐罐和小首飾。雖然許多人,尤其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會愛不釋手地拿著這些小玩意兒反複把玩,但最終,他還是隻賣出了寥寥無幾的商品。
“說實話,你這生意如果繼續做下去的話,多半是要虧本的,”在伊斯坎德爾抵達跳蚤市場的第十一天,又一次來到攤位前的我在閑聊中對他說道,“雖然我不否認,這些東西確實很有意思,但是真的會掏錢買它們的人可沒幾個。”
“也許吧。”對於我指出的事實,伊斯坎德爾隻是聳了聳肩,“反正我也不指望靠這個賺錢——對我而言,隻要願意認真起來,搞到錢的辦法有的是。”
“對啊,在上個城鎮裏時,你可是說要‘認真做買賣’的,結果進的那些祭神麵具好像一件都沒賣出去吧?”斜倚在大貨車旁的小音插話道,“那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失誤,是偶然的失誤啦,”伊斯坎德爾露出了有點兒尷尬的表情,“再說,我們本來也不是靠做生意過日子的,對吧?”
“哈?!”我必須承認,這個回答讓我吃了一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行旅商人隻是你的掩護身份嗎?”
眾所周知,由於可以合情合理地四處走動,某些有著特殊任務的人——比如傳遞秘密信息的信使,以及負責偵察敵對城鎮情況的斥候,往往會使用行旅商人這一身份作為掩護。一些流亡者和逃犯往往也以商人自稱。但通常而言,無論是哪一種偽裝的商人,都不可能會承認自己“不靠做生意過日子”才對。因此,在聽到伊斯坎德爾的說法時,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
“我可沒開玩笑,小姐,”伊斯坎德爾微笑道,“我是一位調查……啊,不,如果願意的話,你可以認為我是一位曆史學家。我之所以出來做生意,是受人委托進行調查工作,並撰寫一份……呃,學術資料。”
“原來是這樣啊。”我點了點頭。
由於醴泉鎮本身沒有多少軍事價值,又是由不同城鎮共同做安全擔保的中立地帶,通常而言,不會有誰刻意到這種地方來刺探情報、偵察局勢。而從伊斯坎德爾帶著的家當來看,他顯然也不像是什麼逃犯。至於曆史學家這種玩意兒,雖然不常見,但也不是特別稀罕,通常他們都是些足夠有錢的富貴閑人,因為足夠無聊又受過足夠的教育,所以才把研究和編纂曆史這檔子沒有什麼油水的活兒當成自己的工作。
“那你來醴泉鎮又是為了研究什麼呢?我不覺得本地的曆史有什麼特別有趣的地方。”
“附議。”像雕塑一樣站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著毯子的小音說道,“這地方比我想象的還要無聊,幾乎沒有任何調查價值。”
“我可不這麼覺得。”伊斯坎德爾聳了聳肩,“比如說吧,在我看來,醴泉鎮的某些節日,像是旱季告別祭就挺有意思的。”
“對啊,今年這次特別有意思,”一個透著不快情緒的聲音插了進來,“整個旱季告別祭成了笑話,所有人都看到了,醴泉鎮的水已經不再清澈,命運正在厭棄我們。”
“沒錯,那天簡直……欸,你難道是……”在看到說話的那名女孩的麵容之後,我突然愣了一下,“你是那天的……”
“我是紫菀,也是今年祭典上的‘水之聖女’。”插話的女孩說道。她和伊斯坎德爾一樣,也是一名“原版”智人,有著白到接近透明的肌膚、淡銀色的長發和缺乏血色的臉頰與嘴唇,一對鮮紅色的瞳孔則昭示著這種令人心生憐愛的白色的來源:來自古老的基因缺陷的白化病。“請問,這位先生就是傳說中那位開著罕見的大貨車的伊斯坎德爾先生嗎?”
“嗯哼。”曆史學家點了點頭,“所以,這位小姐,你到底是專程來看貨車的,還是來看我的?”
“都不是,我隻是……嗯……趁機出來走動走動而已,”紫菀答道,“我平時……不怎麼有機會離開自己家。”
“為什麼?”我好奇地問道。
“因為我的身體……不太好,”紫菀解釋道,“家父吩咐我平時多休息,盡量節約體力、少見陽光。但現在,我的時間已經……不太多了。”
“為什麼?”我好奇道。
“你應該知道,我是今年的‘水之聖女’吧?”紫菀露出了一絲苦笑。
所謂的“水之聖女”雖然聽上去似乎是個很厲害的角色,但事實上,我們醴泉鎮的居民並不太在乎這個頭銜:畢竟,除了每年參加幾次固定儀式之外,“水之聖女”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職責或者權限,在大多數時候,這個角色都由鎮上商會裏的大商人的女兒或者年輕貌美的女商人扮演,圖的是能在祭典上露個臉,順帶和來自大陸各個角落的行旅商人們混個臉熟。
“我在祭典上見過你,”我點了點頭,“你……”
“家父是醴泉鎮商會的新任會長,”紫菀迅速說道,“我之所以被指名當‘聖女’,隻不過是因為他希望用這種方式強調自己新得到的地位而已。說實話,我自己其實不是很喜歡這種拋頭露麵的……工作。”
“可以理解。”我小聲說道。
在旱季告別祭上,紫菀的動作確實顯得有些笨拙和緩慢,尤其是兩次在將碩大的水罐抱進神龕之後,她都痛苦地喘息了好一陣子,而陽光的直射更是讓她眯著眼睛、汗流不止。很顯然,對從小就因為白化病而不敢見陽光、缺乏鍛煉的她而言,這種活兒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折磨。
“那麼,現在你為什麼要出來?你剛才說‘時間不多了’又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患有嚴重的疾病的話,我也許可以幫上忙,”伊斯坎德爾接著說道,“雖然我不是醫生,但有一些古老而有效的治療手段,說不定……”
“不是病,”紫菀輕輕搖了搖頭,“是別的事情……”
“到底是什麼?”我追問道。
“是……是‘水之聖女’的職責,”紫菀說道,“我不能說太多,因為家父說過,這些事最好不要對外人提起。總之,隻要我能成功履行職責,水就會重新變得清潔而純淨,但是……”
“但是怎麼樣?”
“沒什麼。”紫菀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在支吾了一小會兒之後,她突然丟下一小塊方形銀板——相當於二十個銅板——然後匆匆從攤位上拿起一小串鑲著蛋白石顆粒的銀質項鏈,就這麼從我們麵前跑開了。
“有意思。”在她離開時,伊斯坎德爾將雙臂抱在胸前,低聲說道。
3
雖然在我看來,那次與紫菀的相遇純屬偶然:像她這種富裕人家的大小姐很可能純粹是因為閑得無聊,才一時興起跑出來遊蕩,而所謂的“職責”大概也隻是信口吹噓而已。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我又一次在伊斯坎德爾的攤位旁看到了她。
由於蒼白的肌膚很難承受陽光的直射,即便已經時近黃昏,紫菀還是戴著一頂帶有紅色蝴蝶結的碩大寬簷草帽。除了攤位上的商品之外,她更感興趣的是伊斯坎德爾的那輛大車,以及隻要有空就會取出一整箱維修設備,對大車進行檢修的小音。
“那個,這輛車是在什麼地方生產的?”
“不知道,我們隻是意外撿到了它而已。”對於紫菀的試探性詢問,正在進行例行維護工作的小音如此答道。
“那你們又是在什麼地方撿到它的呢?”
“一座垃圾山。”伊斯坎德爾的保鏢兼駕駛員不帶感情地答道,同時繼續擺弄著她的那些工具,“隔絕時代之前留下的。”
“但我之前可沒聽說有人從垃圾堆裏找出能用的古代設備,”紫菀可愛地對著手指,繼續追問,“當然,有些照明設備、槍支或者爆炸物什麼的確實還管用,但一般而言,像這種複雜的重型裝備,經過這麼多年應該都已經報廢了才對……你們到底是怎麼讓它動起來的?”
“我們運氣比較好,這輛車上當時恰好載著一整車密封包裝妥當的維護工具和備用零部件,”到了這時,小音的那張撲克臉上總算出現了表情——雖然不過是些許不耐煩的神色而已,“恰好,作為曆史學家的伊斯坎德爾先生找到了關於這種車型的維護技術和方式的說明書,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進行反複試驗,最後才總算讓它動了起來。”
“聽上去似乎很厲害!”紫菀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對方的不耐煩,繼續追問著,“它是靠什麼動的?”
“哦,我們的這位朋友可不挑食,幾乎一切能點著的東西,它的發動機都能燒——無論是氣態的還是液態的都行。除此之外,這輛車也有輔助的電動機和蓄電池,就算沒有燃料,還能靠太陽能移動……雖然在這種經濟模式下,它的行駛速度不比你走路快多少就是了。”見小音已經被問得不勝其煩,伊斯坎德爾連忙湊了上來,開始替她回答問題,“當然,它是非賣品。所以就算大小姐您想要買下它,我們也隻能說聲抱歉了。”
“我也沒想著要買,”紫菀說道,“我隻是想要坐一坐它,就一次,行不行?我會付錢的。”
“沒問題。”伊斯坎德爾微笑著點了點頭,又看了正在打量著攤位上的書籍的我一眼,“哦,對了,第一次可以免費,杏子小姐,你也一起上來吧。”
“啊,好的。”雖然比起那輛大車,我更在乎的其實是書,但對於我而言,這種新奇的體驗也確實非常有吸引力:在坦塔羅斯星上,無論是在廢墟、古老的倉庫,還是那些從隔絕時代之前殘留至今的巨大垃圾堆裏,到處都能看到古老的交通工具和工程設備的殘骸。其中一些已經被破壞成了零件狀態,另一些則基本保持著完整的狀態。但不知為何,即使是那些看起來保存得相當完好的古代設備,大多也無法開動,隻能被拆卸後作為廢金屬回爐(事實上,作者的這種說法仍然略有誇張。坦塔羅斯星的技術退步導致當地人並不能有效切割並熔煉許多高強度金屬材料,比如常見的Ω級裝甲用合金,因此,許多報廢設備很可能隻是被簡單地拆卸開來,並被粗略地加工成其他工具而已。——編者注)。極少數能被重新利用的裝備也往往因為保存狀態不佳、缺乏維護手段而導致使用頻率不高。像這樣能坐上去兜風的機會可不太多。
當然,雖說現在的跳蚤市場已經比往年冷清了不少,但這兒原本就不算寬敞,而市場周圍那些隨意私搭亂建的住房更是讓可以輾轉騰挪的空間進一步減少了許多。因此,在我倆都坐進大貨車的駕駛室後,伊斯坎德爾隻是以人類徒步行走的速度開著這輛車慢悠悠地晃了一圈,然後便返回原位,重新停了下來。即便如此,紫菀那蒼白的臉上還是洋溢著興奮的神色,就像是一個頭一次拿到新奇玩具的小女孩一樣。
“太棒了,太棒了,太神奇了……這樣的話,我可真是死而無憾了。”在離開駕駛室時,紫菀帶著一臉誇張的幸福表情說道。
“這……不至於吧。”我雙手一攤,“而且,‘死而無憾’這種說法最好別亂用,聽上去怪不吉利的……”
“不吉利?”紫菀搖了搖頭,“我隻是在敘述事實而已。”
“哈?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驚訝地問道。不過,與我們一同下車的伊斯坎德爾倒是沒有露出任何驚愕之色,似乎早已預見到了紫菀會這麼說。“難道……”
“沒錯,我之前說過的‘水之聖女’的職責確實是真的,”紫菀點了點頭,“再過兩個旬日,我就要去做‘那件事’了。所以,我希望盡可能留下一些比較好的記憶。”
“那是什麼樣的事呢?”伊斯坎德爾問道,“放心,如果此事需要保密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四處宣揚的。”
“是……這樣的。”紫菀低頭對著手指,露出了猶疑的神色,“其實,最近醴泉鎮的……意外情況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在很久以前,這裏也出現過同樣的問題。”
“哦?”伊斯坎德爾一下子來了興趣,“以前醴泉鎮還有過這種事?”
“是的。隻不過,那時候的醴泉鎮還不像現在這樣繁榮,也不是貿易中心,所以說,知道這事的人不多。而在更早的時候,當人們剛來到鎮上定居時,類似的水質惡化情況也發生過不止一次,隻不過,記得那些事的人就更少了。”
“而這幾次問題都被解決了?”
“是的。”紫菀說道,“解決這些問題的,都是‘水之聖女’——事實上,這個職位之所以出現,就和醴泉鎮發生的水質惡化事件有關,因為傳說中的‘水之聖女’用她們的神力讓水質恢複了正常,因此我們才出現在旱季告別祭上……”
“有意思,不過我可不認為,你們的水具有什麼超自然的神聖性質,”伊斯坎德爾點了點頭,“水就是水,在宇宙的每個角落都是一樣的:一個氧原子,兩個氫原子,一種極為簡單而常見的化合物。所謂‘更好的水’,在大多數情況下,不過是‘更純淨的水’,因為幾乎所有你能在自然條件下發現的水裏,總是會或多或少地出現溶於或者不溶於水的雜質。這和形而上學與超自然力量無關,和道德、教條與神力當然也無關。”
“這些我都知道啦……”瘦弱蒼白的女孩聳了聳肩,“畢竟,在被通知要去當‘水之聖女’之前,我壓根兒就沒發現自己有什麼特別神聖的能力或者天賦。”
“所以,所謂的‘聖女讓水質恢複正常’,事實和理論上存在三種符合邏輯的解釋,”曆史學家兼行旅商人伸出了三根手指,“首先,這種事壓根兒就不存在,不過是因為蓄意編造或者以訛傳訛而留下的虛假記錄;其次,過去確實存在過這麼一些‘水之聖女’,也確實發生過水質惡化後又恢複的事件,但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直接關係——‘水之聖女’的出現和水質的恢複完全是巧合,即使沒有這些聖女,醴泉鎮的水質也會自然恢複到正常狀態。”
“我覺得這兩種可能性都……不大,”紫菀想了想,然後說道,“首先,從留下的記錄來看,這不像是以訛傳訛;而且,因為這些記錄隻有少數重要人物才有可能接觸到,所以蓄意編造騙人的可能性也幾乎不存在。另外,之前幾次‘水之聖女’去執行她們的使命時,水質惡化的程度並不一樣。按照記錄,有幾次‘水之聖女’開始行動時,醴泉塔裏流出的水已經有了令人難以下咽的鹹味和苦味,和外麵鹽沼裏的水的味道完全一樣;但還有幾次,她們是在水質剛開始變壞時就執行自己的使命的。但無論哪一次,醴泉塔流出的水都在幾周之內恢複了澄澈。”
“也就是說,這是巧合的概率極低,”伊斯坎德爾從商人鬥篷內縫著的衣袋裏掏出了一本筆記本,用一支我從未見過的筆在上麵寫了些什麼,“那麼,剩下的隻有第三種可能了:‘水之聖女’確實‘做了些什麼’,而她們的所作所為確實阻止了水質的劣化。”他放下筆和筆記本,思考了一小會兒,“那麼,紫菀小姐,你最近接受過什麼特別的技能培訓或者知識教育嗎?比如與機械維修或者特定設備的操作有關的?”
“沒,我對機器啊、儀表啊啥的一竅不通,特別是那些舊紀元遺跡裏的機械設備,”紫菀用力地搖了搖頭,“家父總是說,隻有那些沒有能耐用紙和筆體麵地生活的人,才會去擺弄錘子和扳手……啊啊,當然,這可不代表我的意見。”
“我也希望不是。”站在一旁的小音用意味深長的語氣說道。
“總之,我真的不知道到時候我要幹些什麼,”紫菀繼續說道,“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水之聖女’的任務恐怕凶多吉少,所以我才會想要在剩下的這點兒時間裏出來好好地走走看看。”
“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因為過去的那些‘水之聖女’全都沒有留下記錄——在家父和鎮長告訴我這些事之後,我偷偷查閱了鎮長藏書室裏的曆史記錄:每次當水質恢複正常之後,當時的‘水之聖女’的個人記錄就消失了,這完全不正常。畢竟,按照常理,她們應該被當作拯救了鎮子的英雄、被尊崇和紀念才對,”紫菀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沉,到最後幾乎成了隻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呢喃,“但最後,她們卻什麼都沒留下來。如果隻是一兩個人也就罷了,但是每個人……”
“這聽起來確實很詭異,”我說道,“伊斯坎德爾先生,對這事,你知道些什麼嗎?”
“說實話,一無所知。我雖然算是個曆史學家,但可遠遠做不到無所不知——尤其是醴泉鎮關於‘水之聖女’的曆史記錄幾乎從不外傳,我自然不可能對這方麵有所研究,”伊斯坎德爾坦率地答道,“不過,如果可能的話,我會盡一切努力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幫助你。畢竟,對可愛的女孩子伸出援手,是每一個正派人士都應該做的事。”
“那……謝謝了。”聽完這話,紫菀垂下了目光,小聲說道。不過,我並沒有從她的這句回應中聽出一絲一毫希望的意味。
4
在之後的幾天裏,雖然紫菀還是像以前一樣出現在跳蚤市場,與我、伊斯坎德爾,有時甚至還包括總是板著麵孔、沉默寡言的小音交談,並且微笑著挑揀攤位上的貨物,但我也注意到,情況開始有了變化:在紫菀的身後,現在總是會遠遠地跟著兩三個身體強壯、帶著武器的男性。紫菀顯然知道他們的存在,但還是會竭盡全力假裝並未注意到他們。
當然,這些人可能是保鏢,但與紫菀初次見麵時,我卻並未見到過他們,這表明情況很可能沒有那麼簡單。或許之前紫菀與我們之間的對話被人聽到,並被轉告給了她的家人?又或許隻是因為讓“水之聖女”執行“職責”的時間正在接近,所以相關負責人不希望出什麼閃失?總之,我有一種感覺,比起保護紫菀,這些人更主要的任務,恐怕是為了防止她從鎮裏不辭而別。
幸好,除了遠遠盯著紫菀之外,這些人並沒有直接限製她的行動,因此,隻要假裝這些人並不存在,我們就能如同往常一樣相處。每一天,在為硬鋁街的居民烤好第二天分量的硬麵餅之後,還帶著一身柴火與麵粉氣味的我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往跳蚤市場,和紫菀一起度過天黑前的時光。不知為何,我們相處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越來越長,到最後,我甚至放棄了例行的閱讀,將那些新買來的書籍丟在一旁,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伊斯坎德爾開在跳蚤市場的攤位上。
沒錯,吸引我這麼做的原因之一是伊斯坎德爾——這位自稱曆史學家的行旅商人了解大量的知識與典故,甚至包括隔絕時代之前的知識。在遇到他之前,我隻知道這裏曾經處於一個名叫“邦聯”的政治實體的統治下,並在一次“大戰爭”中遭到破壞、陷入對外隔絕與衰退的狀態,而伊斯坎德爾對這方麵的了解卻比我多得多。他繪聲繪色地向我和紫菀講述了邦聯是如何由銀河中成千上萬個居住著智慧種族的世界聯合而成,講述了我們所在的恒星係和整個銀河的麵貌,講述了那次被他稱為“汪達爾戰爭”的可怕大戰的曆史。我必須承認,伊斯坎德爾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哪怕沒有任何輔助道具,他也能純粹通過口頭講述,頂多再加上用炭筆在木板上畫出的簡易圖案,讓我想象出浩渺無邊的星海,燃遍世界每個角落的可怕戰火,以及過去的人憑著他們的神奇技術創造出的種種奇跡。到最後,除了我和紫菀之外,伊斯坎德爾的攤位前還聚集了許多其他聽眾,這些人在聽故事時丟給他的賞錢,甚至超過了那些壓根兒沒什麼人買的精致小商品的銷售金額。
不過,即使這些故事非常有趣、完美地契合了我的好奇心,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紫菀也在這裏,我很可能不會對傾聽伊斯坎德爾的故事如此充滿興致。當然,紫菀表現得非常有教養,在伊斯坎德爾向人們講述故事時,她隻是非常安靜地坐在一旁傾聽,不但不會粗魯地插話,甚至也不會像其他聽眾一樣,隨著情緒的變化而發出歡呼或者悲歎聲。但不知為什麼,隻要和她坐在一起,我就能感到一種……可靠與安寧的感覺。我並不清楚這種感覺到底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麼,但我唯獨知道,我確實很喜歡和紫菀待在一起。
哪怕隻是就這麼並肩坐著。
哪怕隻是一起聽伊斯坎德爾的故事……
到了我們相遇的第十天早上,當我從硬木板床上爬起身來,準備開始揉製今天的麵餅時,父親出現在了水缸旁。那時,水缸裏的水已經開始呈現出淡淡的黃綠色,就算是味覺最遲鈍的人,也能從裏麵嘗出一種類似於淡水魚魚鰓的古怪腥味和輕微的苦味了。
“今天你放假,用不著揉麵了。”在說出這句話之前,父親花了好幾秒鐘時間抓撓他耳朵上已經開始發白的毛發。很顯然,這可是他這輩子頭一次這麼說話,所以才會如此不習慣。
“放假?”我下意識地晃了晃尾巴。自打逐步接手公共烤爐的工作時起,我就從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存在“放假”這回事兒——嗯,好吧,也許在別的什麼人那兒確實有這麼個概念,但迄今為止,這都和我完全無關,“為什麼?”
“有一位有錢人家的小姐付給我一筆錢,希望你到她那兒去‘幫忙’。我是不知道她想讓你幹什麼啦,但至少她給得很不少。”父親如此解釋道,“我會讓茉莉來頂替你揉麵團的工作的,所以別擔心家裏。”
“啊,好的。”我點了點頭,同時瞥了一眼露出悲傷表情的茉莉:今天的事無論對她還是硬鋁街上的夥計們而言,都是個不大不小的悲劇。畢竟,茉莉很不喜歡揉麵團這種費力的工作,而且她從來都幹不好這活兒。
“還有,今後十天你也用不著在家幹活了。”在我衝出房門時,父親補充了一句,“那位小姐付了十天的錢。”
和之前一樣,紫菀今天也在伊斯坎德爾的攤子前等著我。但這一次,她並沒有繼續陪我坐在一起,靜靜地聽這位曆史學家講故事。
“我們走吧,”在見麵之後,她立即對我說道,“現在就走。”
“去哪兒?”
“鎮外。”
“去鎮外幹什麼?”我一時間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難道你打算和我一起遠走高……”
“噓。”紫菀將一根手指貼在嘴唇上,“說什麼逃不逃的?我不能給家裏人製造麻煩,更不能讓他們丟臉。再說,我還有一個妹妹呢。要是我跑掉了,沒準兒鎮長就會讓她接替我去當‘水之聖女’。”
“這……說得也是。”
“所以說,我們隻是到鎮外去……呃,散散心,”紫菀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又遞給了伊斯坎德爾一包硬幣,“方便載我們一程嗎?”
“我很樂意。”行旅商人說道。
雖然按照擔任駕駛員的小音的說法,這輛名叫“堤豐”的大貨車在理想狀態下可以靠著太陽能供能達到幾乎無限的行駛裏程數(當然,這種模式下的行駛速度非常緩慢),不過,我們當天其實隻往醴泉鎮西麵行駛了區區兩裏而已。在經過一段長滿石蕈的崎嶇小道後,我們在一片休耕的山坡麥田中停了下來。
由於之前已經接連播種過兩茬兒,這片麥田裏眼下並沒有麥苗,取而代之的是苜蓿和另一些雜草,以及幾隻吃草的惰獸——伊斯坎德爾之前告訴過我,這種長得像是六足毛蟲一樣、有著肥滾滾的身體的家畜來自古老的衛蘭殖民地,也就是我那些沉迷於基因工程的祖先們的老家,而那些雜草則來自更加古老、幾乎已經被人們所遺忘的地球。在一處沒有殘留麥茬兒的角落裏,我們鋪開一張帆布,坐下來開始了野餐。紫菀帶來的食物並不是我每天吃的硬麵餅,而是經過充分發酵和仔細烘烤,還塗了酥油的鬆軟麵包,而佐餐的新鮮水果和用乳製品加工而成的點心也是我平時很難吃到的。但比起這些美味佳肴,能和她像這樣坐在一起,忘掉鎮上的麻煩和平日裏的工作,反而更讓我感到開心。
關於我們那天都聊了些什麼,我的記憶並不十分清晰——或許我們談了某些無聊的日常瑣事,又或許隻是在蒼藍色的天穹之下肩並肩地靠坐在一起,看著雪白的雲朵在空中變幻成各種動物的形象,看著太陽接近東北方被群山撕裂成鋸齒狀的地平線,看著天空的顏色逐漸從蒼藍變成橘紅與殷紅,然後又變成深邃的墨藍。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肯定沒有說出關於“水之聖女”的隻言片語,更沒有考慮應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我那時隻覺得,如果一直都能這樣下去就好了。
在那之後的一天也這樣過去了,然後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這些日子裏,我們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毫無目的地遊蕩、野餐,或者隻是單純地一同躺在陽光下的草地上,無論是城東北的石蕈森林、東麵的匕首山脈、東南方的沙礫丘,抑或南方那座著名的七彩鹽池,我們都共同遊曆了一遍。在這段日子裏,伊斯坎德爾和小音每次都開著那輛名叫“堤豐”的大貨車接送我們,但曾經保證會幫忙的伊斯坎德爾一直沒有找到任何關於“水之聖女”的曆史記錄,更別說弄明白過去那些“聖女”的下落,以及紫菀將會麵對的命運了。他隻是偶爾會小聲地告訴我,他正在設法“尋找必要的資料和記錄”,並且“有了一些進展”,但當我詢問他到底發現了些什麼,所謂的“進展”又有哪些時,卻從未得到過明確的答複。
而紫菀更是完全不會對我提起這些事,仿佛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水之聖女”的身份和職責。
就這樣,時間來到了第十天。
“你……明天就得去履行‘職責’了,對嗎?”即便是在最後一天裏,紫菀還是沒有提及她即將麵對的、無人知曉的可怕未來。直到最後,當我們重新乘上伊斯坎德爾的大貨車,開始在漸濃的暮色之中朝鎮上駛去時,我才忍不住問了一句,“可是,伊斯坎德爾到現在也還沒搞清楚所謂的‘職責’是什麼,對於該怎麼幫你更是完全沒有頭緒,這樣的話,你恐怕……”
“我已經決定接受自己的命運了,”紫菀努力試著朝我擠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但我卻在她的眼眶裏發現了隱約的淚光,“我也不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家父和鎮長隻是告訴我,到時候我要進入醴泉塔的地下,去終止汙染的繼續擴散。”
“怎麼終止?”
“他們沒說,但我昨天晚上聽到家父在房間裏獨自哭泣……”紫菀的雙臂微微顫抖了起來,“他平時幾乎……幾乎從來不這樣。所以我知道,無論到時候會發生什麼,都肯定不會是好事。”她做了個深呼吸,又用力咬了咬嘴唇,“算了,不去想了。至少這些天裏,我已經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也體驗了我之前沒體驗過的事情。我……非常感謝你,杏子。謝謝你至少陪了我這麼多天……”
“伊斯坎德爾先生,你難道真的到現在還沒拿出辦法來嗎?”由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紫菀,我將視線轉向了曆史學家,“你不是說過你會幫助我們的嗎?告訴我,我們現在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這個嘛,基於目前的有限信息判斷,對所有人最有利的辦法就是讓紫菀小姐按照安排去做。畢竟,如果曆史記錄是準確的,她這麼做也許確實可以解決困擾著醴泉鎮的水質問題,而且過去那些‘水之聖女’隻是沒有了後續記錄,換句話說,我們雖然不知道她們身上發生了什麼,但也並不能確定她們是否真的遭遇了不測……”
“沒、沒錯,也許我隻、隻是想多了呢?”聽了這話,紫菀也對我淒然一笑,“沒準兒,我真的可以活下來呢?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
“不行!”我用力搖了搖頭,在激動之下,我能感覺到自己耳朵和尾巴上的毛發都豎了起來,“我……我不允許你這麼做!”
“可是我非去不可,這你是知道的。”紫菀歎了口氣。
“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5
考慮到後來發生的一切,我當時的選擇似乎不太明智,但即便是現在,我也並不對此感到後悔:無論如何,當時的我不可能預料到之後將會發生些什麼,那時的我唯一的想法,僅僅是不希望與自己最關心的……呃,朋友就此離別而已。
時至今日,我仍然認為,我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
雖然在聲稱要和紫菀“一起去”時,我根本沒有考慮過到底要怎麼做到這一點,不過事實證明,要做到這事其實並不太困難。按照之前的慣例,“水之聖女”在進入醴泉塔履行“職責”時,可以帶上隨從為自己攜帶隨身物品。雖然從理論上講,要留在塔內的隻有“聖女”本人,但守在醴泉塔唯一出口外的衛兵似乎並不會在意隨從是否會立即離開——對他們而言,唯一重要的事情隻是不讓“水之聖女”本人臨陣脫逃而已。
於是,第二天,我披上一件用兩個銅板從伊斯坎德爾手裏買來的灰色舊鬥篷,用兜帽遮住大半張臉,以紫菀隨從的身份走向了醴泉塔。在這座有著光滑玻璃狀外壁、圓錐狀輪廓的建築外,原本坐落著醴泉鎮內最大的市場,但現在,隨著水質的迅速惡化,聚在這裏的商販已經減少到了原本的三分之一以下。我注意到,許多商販都在他們暫時棲身的帳篷或者大車裏準備了碩大的水缸,並且不斷往裏麵灌著散發著異味的泛黃苦水。
“他們在做什麼?”我向與我同行的紫菀問道。
“在存水。”紫菀答道。
“為什麼要存水?馬上鎮上就會有清潔的水可以飲用了,不是嗎?”我大惑不解地搖了搖頭,“現在刻意儲存這些臟水有什麼意義?”
“你不知道嗎?”紫菀有些驚訝地說道,但她立即想起了什麼,“哦,對,你這幾天一直忙著陪我,應該沒有注意到鎮長發的通告。”
“通告?”
“是的,鎮長宣布,在之後的一個半旬日裏,醴泉塔會停止向外供水,而等到供水恢複時,水質就會變成正常狀態,”紫菀解釋道,“當然,鎮長沒說為什麼要停止供水,但據說,之前的‘水之聖女’進入醴泉塔時,就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況。”(在這裏,我有必要向讀者指出,就像許多與邦聯失去聯係的殖民世界一樣,坦塔羅斯星的“日”這一時間單位也依照習慣,人為均分成24小時,但其計量標準不是古地球太陽日,而是當地的太陽日,其時長大約相當於35.8古地球標準時。——編者注)
“聽上去不像是什麼好事。”我嘀咕道,同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貼身衣物內的獵刀:雖然在坦塔羅斯星的大多數地方,各種各樣流散的武器都多到過剩的地步,但作為一個保持和平形象、安全受到周圍各個城鎮聯合保障的中立貿易鎮,醴泉鎮有著一部極為罕見的、限製居民持有武器的本地法律。除了狩獵用具之外,鎮上的一般民眾並沒有多少武器。除了這把獵刀之外,我還帶出了家裏的雙管獵槍,將它的槍托鋸掉一半之後藏在了隨身攜帶的籃子裏。雖然不知道接下來將會麵對怎樣的恐怖,更不清楚我的準備到底有無意義,但我覺得,帶著這些東西,總比完全赤手空拳要強那麼一點兒。
雖然從理論上講,“水之聖女”履行淨化職責是件大事,但不知為何,醴泉鎮的掌權者們並沒有為此操辦盛大的祭典,一切儀式從簡。在醴泉塔唯一的入口前,幾名由城鎮衛兵臨時扮演的助祭撒下了幾把沒有味道的白色幹花,一支戴著麵具的小型樂隊則敲起了沉悶的鼓點,用緩慢、壓抑的銅鈸聲迎接著我們的到來。市場上,不少看熱鬧的人目送著我們走向那座高塔,但在人群之中,我始終都沒有發現與我們共處了許多天的伊斯坎德爾與小音。
“這位是我的隨從,”在進入醴泉塔前,紫菀對守在那裏的衛兵說道,“我有些希望帶在身邊的東西,但不方便自己拿著,所以就請她代勞了。”
“看來您要帶的東西還不少……”衛兵瞥了一眼我挎著的那隻用白布蓋著的大籃子,露出了理解的眼神——無疑,在他看來,紫菀應該是不可能活著從塔裏離開了,而我目前為她攜帶的東西,事實上就是她的“隨葬品”。“祝您順利盡到職責,聖女大人,”這個戴著頭盔的男人後退一步,讓開了道,“醴泉鎮就全指望您了。”
“我會盡力而為。”紫菀將雙手交疊在胸前,然後與我一起走進了大門。醴泉塔的入口是用一種與外部牆體不同的材料製成的,有著金屬特有的光澤,卻是半透明的。甚至在這扇門尚未開啟時,我就已經看到了裏麵的景象:一條螺旋狀階梯不斷朝著地下延伸,仿佛要一直伸入地底世界的最深處。
“按照鎮長的吩咐,我們隻需要從這裏往下走就行了,”隨著那扇門無聲無息地在我們身後重新關閉,紫菀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他說,在通道的最下方有一扇門,醴泉塔的水源就在門的下麵。隻要我們進去,問題自然就會解決了。”
“就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沒再說些別的什麼嗎?”
“沒有,不過他告訴了我開門的方法。”紫菀一邊沿著螺旋形階梯向下行走,一邊說道。雖然來自地表的光線無法進入如此深邃的地下,但幸好,在階梯兩側的牆壁上安裝著一些隻有手掌大小的嵌入式燈具,它們發出的暗紅色光芒勉強可以讓我倆看清自己的腳下。
無疑,這些設備是用電力維持發光的。在進入隔絕時代之後,電在坦塔羅斯星的大多數地方就變成了稀罕物。誠然,許多古老的發電設備,乃至那些保質期極長的電池仍然是能夠使用的,但由於失去了生產它們的能力,這些裝置以及各種依靠電力驅動的機械的數量每年都在減少,因此,能夠由人類安全使用的電燈和電動機在我出生時就已經是一種稀罕事物了——但在那些古老的遺跡裏,由電力驅動的設備卻比比皆是。而且,它們中的相當一部分都不怎麼……可靠。
“放心,鎮長向我保證過,在進入位於底部的門之前,我們都不會有危險,”紫菀注意到了我的不安,連忙解釋道,“啊,對了,門就在這兒。”
在這條不斷向下延伸、充斥著昏暗紅光的道路盡頭,另一扇門封住了我們的去路。與進入醴泉塔時穿過的那扇門不同,這扇門不但完全不透明,而且也沒有金屬光澤,反而散發著一種陰沉、灰暗、毫無生機的氣息。雖然門的表麵既沒有圖畫,也沒有雕飾,但在看到這扇門時,我卻產生了一種隱約的不適感,仿佛在大門的後麵正潛伏著某種令人不安的可怕存在,隻要我們踏入其中,就會突然朝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撲來似的。
雖然我的理智告訴我,剛才的想法多半是純粹的心理作用,但謹慎起見,我還是脫下了厚重礙事的兜帽鬥篷,將獵刀掛在腰帶上,並且從籃子裏取出了雙管獵槍,擺出戒備的姿勢。而在我這麼做時,紫菀則慢慢地踱到了大門的一旁,用力拉下了一個隱藏的握把,接著,一個隱藏得相當巧妙的暗格出現在她麵前。
盡管過去從未親眼見過暗格裏的那些玩意兒,但在一本名叫《遠足者的遠足書》的探險者遊記中,我曾經讀到過分別被稱為“機械式鍵盤”和“顯示屏”的這兩種東西的記載:在隔絕時代和大戰爭之前,這兩種玩意兒的組合其實並不太常見,因為在那個時代,還存在著很多種比它更加方便、準確的用於信息交互的方法。不過,由於設計相對簡單可靠,在許多看重可靠性的應用場合,這種相對落後的設計仍然會被采用。根據那本遊記的說法,在遺留於已經化為廢墟的古代遺跡內的各種工業設施中,偶爾就能發現這種帶有機械式鍵盤的終端機,而且它們往往在被廢棄數個世紀之後還能啟動。
比如說紫菀麵前的這一台。
在她按下位於鍵盤最上方也是最醒目的那個紅色按鈕之後,鍵盤前的那塊屏幕亮了起來。接著,紫菀掏出一張紙條,開始按照順序按下鍵盤上的一個個按鍵。在第一次輸入結束後,屏幕短暫地變成了紅色,並發出了令人不快的“嗚嗚”聲,紫菀不得不皺起眉頭,又輸入了第二遍,這才算讓那片紅色變成了令人舒心的綠色。
接著,在一陣老舊機械運轉特有的刺耳摩擦聲中,那扇厚重而不祥的大門終於被解鎖了。
裏麵……什麼都沒有。
好吧,這麼說並不太準確——門後當然有東西:一條黑暗、寬闊的地下水渠,其中湧動著潺潺的流水。不過,這些流水顯然不是醴泉鎮賴以成名的清澈泉水,而是普通的、混雜著大量礦物質的地下水,和大陸東部大多數地方的地下水沒什麼區別。在伸手沾了一點兒水,並將手指放進嘴裏後,在口腔中擴散開來的苦鹹味道證明了這一點。不過,除了這條地下水渠之外,這裏既沒有我想象中那些不可名狀的凶惡怪物,也看不到其他邪惡恐怖的魔影,在這裏,唯一存在的隻有流淌的地下水,以及水麵上吹過的潮濕冷風。
當然,這種苦鹹味道和目前醴泉鎮的水裏越來越濃的腥臭味並不是一回事,後者並沒有多少礦物質的澀口滋味,反而充斥著腐敗的氣息。無疑,這下麵流淌著的地下水和醴泉塔流出的水要麼毫無關係,要麼就是在變成後者的過程中出現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問題。
“看那邊!那裏好像有東西!”就在我陷入冥思苦想之中時,紫菀突然伸手指向了水渠的遠端。
“有東西?可我什麼都沒看到啊。”我困惑地朝著紫菀指的方向望去,可舉目所及卻隻有在黑暗中流淌的地下水流。
“真的有東西,請相信我!”紫菀拍著我的肩膀重複道。在她的堅持之下,我隻好端著獵槍涉入了寒冷的流水之中,朝著她堅稱“有東西”的方向走去——接著,一股隻有在遭遇危機時才會感受到的寒意突然爬上了我的脊梁。
沒錯,這下麵確實潛伏著危險。但這種危險並非存在於前方,而是來自我的身後。
當猛烈的鈍擊造成的痛感從後腦勺的方向傳來時,我的情緒與其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驚訝——畢竟,能從這個方向、在這樣的距離對我下手的人隻有一個,而就在一秒鐘之前,我還完全無法想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為……為什麼?”我無力地跪倒在地,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紫菀用顫抖的、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我我我我也是沒辦法……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邊啜泣著,一邊不斷語無倫次地重複著這幾個詞,一把小小的鐵錘從她手中落下,“嗵”地掉進了鹹澀的地下水中。
“站……站住!你不能……別把我丟在這兒……”我竭力掙紮著試圖站起來,但痛苦和眩暈讓我的努力完全白費了——齊膝深的地下水雖然流速不快,卻足以讓精疲力竭的我立足不穩。因此,當我還在痛苦地掙紮著時,突然襲擊了我的紫菀已經逃回了大門所在的位置,匆匆將我之前脫下的鬥篷披到了自己身上,然後用力關上了大門。
“我……我真的很抱歉……”在那扇沉重的門關上時,那個曾被我當成摯友的人對我說道。
然後,我就被留在了徹底的黑暗之中。
6
對我而言,真正意義上的黑暗是一種不常有的體驗:雖然在一些人看來,衛蘭人和一般人類的差別隻在於與各種地球動物高度類似的耳朵和尾巴,但事實上,這些部位僅僅是我們的祖先用來強調他們所信奉的哲學與審美觀的手段與標誌,而他們當年進行的改造在子孫後代的基因中留下的印記遠遠不止於此。某些衛蘭人擁有高度靈敏的嗅覺與味覺,還有些人可以耐受高熱或者在極度寒冷的環境中活動。有的衛蘭人的聽覺高度靈敏,甚至在被剝奪視覺的狀況下,也能僅僅依靠回聲就粗略地判斷周圍的三維環境,而像我這樣的人則屬於另一個極端——雖然有著一對表麵積不小、類似於古地球鬆鼠那樣的耳朵,但比起“原版”人類,我的聽力優勢其實非常有限,相較之下,我的視覺卻好得驚人,不但能夠看到一部分其他人無法觀測到的紅外光與紫外光,而且我的雙眼也能在昏暗環境下捕捉到極為微弱的可見光。因此,對我而言,這個世界幾乎從不存在徹底的“黑暗”,哪怕是萬籟俱寂的子夜時分也是一樣。
但在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了黑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當我睜開雙眼時,出現在我視野內的景象與我閉著眼睛時沒有絲毫區別,仍然是一片無比純粹、永無邊際的漆黑。隻有不斷從我身上吸走體溫的地下水,以及仍在流動著的風能讓我意識到,我並沒有被拋進無垠的宇宙虛空之中,而是被困在了沒有任何光線的地下。
紫菀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出現在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問題。無疑,她襲擊我不是因為對我產生了仇恨或者敵意,而隻是打算把我留在這下麵。從紫菀的行動來看,她不太像是臨時起意,更像是蓄謀已久,而她在逃離之前穿上我留下的、用於偽裝的鬥篷,多半也是打算以“隨從”的身份返回地麵……但這種簡單的偽裝恐怕很難長期騙過他人,尤其是她如果打算回到家裏,繼續生活下去的話。
難道,所謂的“水之聖女”隨便什麼人來當都行?哪怕是把我這種對這下麵的情況一無所知的家夥扔進來,也能達成預定的目的?如果是的話,我到底應該做些什麼,才能讓醴泉鎮的水重新變得清澈?如果不是,那麼我又該怎麼辦?
總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原路返回顯然已經行不通了。好在,或許是紫菀平時從沒有進行過鍛煉,也不知道該怎麼攻擊別人才最有效的緣故,她對我後腦勺的攻擊雖然很痛,但並沒有造成特別嚴重的傷害——拜基因工程所賜,衛蘭人的顱骨密度和堅韌度本就比一般人類更高,而為了確保讓耳朵靈活轉動的肌肉組織,以及比普通人更強的咬肌的附著,我們的頭頂甚至還有一道矮小的矢狀脊結構,這根“加強筋”也進一步增加了我的天靈蓋的硬度。
總而言之,一時半會兒我應該還死不了。
在確定這點之後,我扶著一旁的牆壁站了起來,同時撿起了獵槍,開始沿著地下水流動的方向前進。無論紫菀剛才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為了什麼,我當務之急都是活下來。而在這一片黑暗的地下,唯一可以讓我辨認方向的隻有不斷衝刷著我的膝蓋和小腿的水流。
但這水流又通往什麼地方呢?
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緊張了起來:說不定,這條水流的終點是一道巨大的瀑布,在黑暗之中,無法視物的我很可能會一腳踩空,就這麼掉下去,然後狠狠地摔個稀巴爛……呃,說起來,我老爸用來為我起名的“杏子”似乎就是一種來自古地球的水果,而且也經常在被煮爛之後做成果醬來著……
就在我忙著胡思亂想的同時,一陣低沉的嗡嗡聲突然從遠處傳來,聽上去就像是鹽沼裏飛舞的鹽蠅。隻不過,哪怕是一萬隻,不,也許十萬隻鹽蠅加在一起,也不可能製造出如此“雄渾”的嗡鳴聲。
有什麼東西正在接近我。
在下一個瞬間,我依靠紅外視覺觀測到了一個飄浮在空中的模糊輪廓:那東西的寬度與我完全張開雙臂的狀態相仿,有著一具類似於碟子的“軀幹”,三條分節的詭異肢體就像昆蟲的腿一樣朝著不同方向伸出。而我剛才所聽到的嗡鳴,則是從這個古怪存在的中央部位發出的。無疑,這東西在維持飄浮的過程中一定散發出了不少熱能,所以我才能如此清晰地在黑暗中以這種方式看到它的輪廓,而這也表明,它絕不是什麼一般生物,而是一台無人機。
對那些生活在古代遺跡附近或者經常進入遺跡深處探索的人而言,各式飛來飛去的無人機和沒有飛行功能的自律式機器人並不少見:老練的遺跡拾荒者和探險者將這些東西稱為“人造幽靈”或者“機器鬼魂”,在那些活著回來的人講述的故事中,大多數“人造幽靈”都會安靜地避開遭遇它們的人類,有些時候,它們甚至會為造訪者提供幫助。不過,探險者和拾荒者們與這些神秘的造物發生衝突的情況還是屢見不鮮。
“假如遇到來路不明的‘人造幽靈’的話,千萬不要隨便和它們接觸,”《遠足者的遠足書》的作者在他的作品中寫道,“大多數這種東西就像是未馴服的惡犬,即使你避開它,它也有可能毫無征兆地攻擊你;如果你主動挑逗它,那它就必然會對你發起不死不休的攻擊。”
我不確定那位無名作者的說法是否屬實,但出於謹慎,還是停止了前進,與盤旋的無人機保持著距離。有那麼幾秒鐘時間,這架無人機看上去似乎會無害地從我身邊飛過,但就在我打算鬆一口氣時,它卻突然轉向我,並從機體內伸出了一根管狀物。
就算不去刻意猜測,我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雖然過去沒有任何類似的經驗,但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我還是在第一時間做出了一個側滾動作,避過了朝我飛來的那團高熱物質。在離我方才站立之處不遠的牆壁上,一個新灼出的彈坑散發出了白熾的熱能輻射,就連冰冷的水麵也在這次攻擊的烘烤下騰起一大片氤氳的水汽。
我不假思索地舉起獵槍,朝著那台無人機開了火。在槍托因為後坐力而狠狠撞上我的肩膀時,從兩根槍管內同時射出的大口徑鉛彈準確地擊中了目標……卻沒能造成什麼破壞。值得慶幸的是,雖說這架無人機的外殼比我預料的還要結實,但某些基礎物理定律對它還是有效的——在承受了鉛彈所攜帶的全部動能之後,無人機被彈丸撞得生生朝後退出了一段距離,然後猛地撞在了牆壁上,隨後又掉進了湍急的地下水流裏。雖然這家夥不用擔心被淹死,但一時半會兒是沒法兒對我發起下一次攻擊的了。
如果是比我勇敢的其他人,或許會乘勝追擊,嘗試一勞永逸地結果掉這玩意兒。不過,我可沒這個膽量,而且就算有也做不到。隨著更多令人不安的嗡嗡聲繼續接近,我注意到,又有好幾個熱能影像出現在了黑暗之中。
“這……這也太過分了吧?”我小聲嘟噥了一句,隨即發足狂奔。按照書上的說法,大多數徘徊在廢墟中的無人機或者機器人不會主動追擊逃跑的目標,可惜的是,這些家夥顯然並不屬於“大多數”——即使在我開始背對著它們奔逃時,幾團高能粒子束仍然朝我射了過來,即使我及時地臥倒在了地下水中,它們散發出的可怕熱能仍然燙得我後背生疼。
我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有些奇怪的是,在這個念頭從腦海中冒出來後,我反而感到了一種異樣的平靜:難道,這就是過去的那些“水之聖女”所麵臨的命運嗎?這就是紫菀希望的嗎?如果是的話,也許我的死亡會讓她感到滿意,讓醴泉鎮的居民們重新得到清澈的水源,讓鎮上重新恢複繁榮,如果是這樣的話,我……
我才不要就這麼送命呢!
或許是冰冷的地下水刺激了我的求生欲,一股力量隨著湧入血液循環的腎上腺素一道出現在了我的體內,讓我重新爬了起來,繼續朝前狂奔。但這股力量並沒有支持我太久。很快,劇烈運動與失溫共同導致的強烈疲憊就又一次讓我的動作慢了下來,更糟糕的是,在我的前方,也出現了兩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熱能影像!
這下我終於逃不掉了。
在絕望的包圍之下,雙管獵槍從我的手指之間掉落了下去。我惶恐地四下張望,急切地試圖找出一條可以逃亡的新道路,但舉目所及,除了那些可怕的熱能影像之外,就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以及兩個有著人類輪廓,色澤稍微暗淡一些的影像。
那是……
在下一個瞬間,一道驟然亮起的光束刺痛了我的視網膜。接著,攔在我麵前的那台無人機突然“嗵”地掉進了水中,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迅速在空氣裏彌漫開來。再接著,當另外幾道光束從我身邊劃過之後,緊追在我身後的兩台無人機也被接連幹掉。雖然那令人不安的嗡鳴聲仍然回蕩在這片地下空間之中,但至少,我暫時算是擺脫了生命危險。
“跟我們走!”在來到我麵前後,兩個人形熱能影像中的一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注意到,這兩人的麵部上方都存在著一片詭異的低溫陰影區,他們眼睛上無疑戴著某種設備,以便像我一樣在黑暗中視物。
“你們是……小音?”我稍微花了一點兒時間,才通過聲音判斷出了出手拯救我的這兩人的身份,“伊斯坎德爾先生也在嗎?”
“你覺得我是會讓自己的隊友獨自一人到這麼危險的地方行動的那種人嗎?”另一個熱能影像說道。
“嘖!也不知道是誰在下來時連著對我說了三次‘請千萬替我留意周圍的情況’。”小音嘀咕了一句。
“你們到底是怎麼進來的?”我困惑地問道,“進來時我沒看到你們……”
“像這種複雜的地下水係不可能隻有一個入口,尤其是它本身還與一係列廢棄的古代排水係統相連。”伊斯坎德爾答道,“當然,為了確定別的入口的位置,我確實花了好幾天工夫就是了。”
“總之我們快點兒走吧。”小音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手中握著一支尺寸介於手槍和短管霰彈槍之間的武器,身管部位因為剛才的射擊還殘留著顯眼的熱能痕跡,“這兒的自動防衛係統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有效。”
“走?去哪兒?返回地麵嗎?”
“我們倒是想這麼做來著,可惜來這裏的路已經被‘那些玩意兒’給切斷了,”伊斯坎德爾伸手指了指某個方向,“當然,這也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們正好可以一勞永逸地為醴泉鎮解決目前的問題……”
“什麼叫‘預料之中’?!”小音搖了搖頭,“下來之前你的說法明明是‘如果能直接回去最好’,現在的行動原本隻是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的備選方案吧?”
“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對於小音毫不留情的揭底,曆史學家隻是“嘿嘿”了兩聲,同時加快了步伐,“隻要我們能夠成功,這座鎮上以後就再也不會有‘水之聖女’遭受這種可怕的事了,這難道不是很好嗎?”
“呃——等等,你知道之前的‘水之聖女’的遭遇?”我一邊努力跟上兩人,一邊問道。
“目前還不完全確定,但隻要到了目的地,我們自然就會明白了,”伊斯坎德爾答道,“順帶一提,你到時候會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喔。”
“我?可我不是真正的‘水之聖女’,隻是個公共烤爐管理員家的……”
“哦,沒關係,很快你就會是了,”曆史學家的語氣聽上去一點兒都不像是開玩笑,“比真的還要真。”
7
由於周遭無邊無際的黑暗鈍化了我的時間感,因此,我並不清楚我們三人在前往伊斯坎德爾所謂的“目的地”的途中到底花了多少時間: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是十幾分鐘,但我卻覺得像是過了好幾個小時。
一路上,那些如同鬼魂低吟般的嗡嗡聲一直都在糾纏著我們,讓我持續處於提心吊膽的狀態之下。有好幾次,我們都遭到了突然從附近的岔道裏鑽出來,或者藏在各種犄角旮旯兒裏守株待兔的無人機的襲擊,好在擔任伊斯坎德爾保鏢的小音擁有遠超我想象的、出色的反應速度,因此,每一次突襲和伏擊最終都以對方冒著濃煙栽進地下水裏而告終。
“呃……一想到這些水就是醴泉鎮的水源,我就有點兒不舒服。”在第十台打算偷襲我們的無人機淪為泡在水裏的廢鐵之後,小音嘀咕了一句。
“別擔心,從理論上講,靠淨水係統清除水裏的重金屬離子根本沒啥難度,”伊斯坎德爾說道,“在那次戰爭之前,坦塔羅斯星是個正在轉化過程中的黎明世界,這裏所使用的各種循環處理設備都是最高級的……當然,前提是它們能正常運作。”
“但這兒的水處理設備顯然沒有正常運作,”小音說道,“鎮上的那些水就算煮開之後再過濾一遍,裏麵帶著的味兒也還是去不掉。”
“但它們還沒達到能對人體健康造成立即而直接的危害的程度,”曆史學家搖了搖頭,“所以我在想……啊,我們到了!”
在伊斯坎德爾說出這句話後,我遇到了今天的第三扇門。與前兩扇門都不同,它看起來更接近於一扇普通的房門,而非用來將人拒之於外的封鎖手段。這扇門上沒有門鎖,取而代之的是非常普通的門把手,兩側還裝有一對小型照明燈。而在門把手上方有一個白色的倒三角標記,裏麵畫著一個感歎號——按照《遠足者的遠足書》裏的說法,這種符號通常是“無關人員請勿進入”的意思。
但除此之外,我沒有發現其他任何可能阻止我們進去的手段或者設施。
“你覺得怎麼樣?”在端著手中的武器、皺著眉頭打量了那扇門一陣子之後,小音扭頭看了伊斯坎德爾一眼,“根據這類自動防禦係統的一般特征,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我也有同感,”伊斯坎德爾點了點頭,“沒別的選擇了,那就試試吧。”
“我先進去!”雖然不太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但這扇門後麵的空間顯然不太安全。在我看來,既然他們是特意來幫助我的,那我至少不應該讓他們繼續麵對更多的風險。
“沒錯,你確實應該先進去——但不是現在,”伊斯坎德爾拉住了我,同時說出了這句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話,“小音,當心周圍,我得花兩分鐘時間來完成微創手術。”
“手術?”這個詞把我搞糊塗了。
“你確定她能行嗎?”小音似乎也有點兒心裏沒底,“之前的采樣結果……”
“我知道,她的配型成功概率隻有37%。真是可惜,紫菀小姐的概率是71%,”伊斯坎德爾從鬥篷裏取出了一件像是小型手槍一樣的工具,往裏麵裝了些什麼,“在戰前,大多數係統管理人都是普通人類而非衛蘭人,所以有這種概率差異也不奇怪……但我們現在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確實,”小音歎了口氣,“那就試試吧。”
“欸?你們剛才在說我嗎?”一頭霧水的我問了一句。
“是的,請不要亂動,接下來可能有點兒痛。”伊斯坎德爾舉起了手中的工具,將一端的細長針頭輕輕地紮進了我的後腦勺下方……嗚,好吧,我過去確實見過醫生和藥劑師使用注射器的場麵,但可從沒見過有人往這兒紮的。
而且,我的感覺也不是“有點兒痛”——痛倒是切切實實的,但可遠遠不止“有點兒”而已。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直接把一塊冰植入了我的頸椎接縫處,而且這塊冰還像植物的根須一樣四處生長。好在這種痛楚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冰冷的痛感和異樣的酸楚感就一同消失了,剩下的隻有一絲詭異的酥麻感。
“好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在用那件古怪工具對我“注射”完畢之後,伊斯坎德爾問道。
“嗯……不太舒服。”
“除此之外呢?有沒有什麼別的感覺?比如說豁然開朗、恍然大悟,突然想起了什麼之類的?”
“當然沒有。”
“難道是沒成功嗎?或者說,適應植入器還需要時間?”在我麵前總是一臉從容的伊斯坎德爾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表情,開始有些慌張地自言自語起來,“也許還需要再試一次?不,從理論上講……”
“動作快點兒!那些家夥已經過來了!”
隨著小音喊出這句話,我接連聽到了好幾次令人牙酸的“噝噝”聲。一道道紅熱的激光在黑暗中來回飛舞,劃出道道殘影,其中一些來自打算幹掉我們的無人機,另一些則來自小音的還擊(事實上,根據作者的描述,雙方使用的是等離子束武器,反人員激光武器的單次照射持續時間不長,難以產生這種視覺效果。——編者注)。雖然最先發起攻擊的那架無人機在露頭的刹那就被幹掉了,但很快,對手的數量就增加到了小音無法對付的程度,她不得不選擇且戰且退。
“馬上進去,快!”
我照做了。
那扇門沒有上鎖,不過,門裏麵卻有比門鎖麻煩得多的東西——幾台有著粗糙的類人形態、外表看上去活像是金屬製骨架的人形機器人,每一台這種機器人的手中都端著與小音和伊斯坎德爾同款的武器。“立即提供身份證明,否則我們將開火!”在與我打過照麵之後,其中一個家夥用平板的語調朝我嚷嚷道,“抵抗是徒勞的。”
好吧,比起外麵那些二話不說就開射的家夥,這些家夥看上去似乎要稍微好說話一些。但身份證明又是什麼東西?在我用求助的目光看了一眼跟著我跑進來的伊斯坎德爾後,後者隻是聳了聳肩:“你還沒想起來嗎?口令,或者類似的口頭密碼什麼的。還有,這裏的控製係統你能看懂多少?”
“我怎麼會知道那種東西啊!”我搖了搖頭。在完成所謂“微創手術”後,除了後頸部位一度很不舒服之外,我根本沒有察覺到任何值得一提的變化。既沒有在一道光芒之下渾身突然充滿力量,也沒有“覺醒”什麼奇奇怪怪的意識,至於堆滿了這處房間的各種控製麵板上的按鈕、標識和儀表,在我看來更是和神秘宗教的符文沒什麼區別……
“好極了,”曆史學家輕輕歎了口氣,“既然這樣,那看來我們也隻好——”
“欸?”
“隻好認命了。”
“就這樣而已嗎?!”我一下子產生了想要拿腦袋撞牆的感覺。而在下一秒鐘,我真的這麼做了——當然,都得拜其中一台舉槍朝我瞄準的機器人所賜。在那家夥把黑洞洞的槍管指向我時,我條件反射地想要側身躲閃,結果卻以極為愚蠢的姿勢絆住了自己的腳。這一愚蠢行為的結果是,失去平衡的我先是狠狠地與牆壁來了個親密接觸,然後又臉朝下地撞上了最近的控製台,在這一撞之下,旁邊的一塊屏幕頗具喜劇效果地亮了起來,上麵跳出了幾個大字:
請輸入供水係統控製授權碼。
列祖列宗,蒼天大地,仁慈的古地球在上!我怎麼可能知道這種東西啊……
欸,等等,我好像真的知道?
在不依不饒的機器人們繼續掉轉槍口試圖瞄準我時,我以最快的速度按下了鍵盤上的幾個鍵,將剛剛從我腦海中閃過的一串字符輸了進去。當然,我並不知道這麼做到底能否成功,畢竟,那完全可能隻是我在絕望之下產生的幻覺與妄想。如果這樣的話,我很快就會被打成篩子……才怪,應該是被活生生地蒸發才對。
但我並沒有遭遇這樣的下場。
所有剛才還殺氣騰騰的機器人,現在全都放低了手中的武器,像傳說中大戶人家裏訓練有素的仆人一樣溫順、沉默地站在了一旁。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正在湧入我的腦海:那是純粹的信息,是絕對不屬於我的知識與記憶。通過這些信息,我知道了這座設施的正式名稱:CW-072水處理中樞,也知道了它的具體建立時間、建造設計負責人、設計處理能力上限、占地麵積、每單位水處理能耗,以及其他一連串亂七八糟的知識。當然,其中也包括了讓防衛係統停止運轉的口令和密碼。
僅僅五秒鐘後,今天的冒險就結束了。
當然,完全關閉整個防衛係統僅僅是第一步。在確保安全之後,我走到了另一處控製台前,開始手動下達指令。而伊斯坎德爾與小音對於我的行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他們隻是安靜地看著我完成了操作。
第二天,整個醴泉鎮的水都重新變回了最為清澈的狀態。
8
一個旬日之後。
“對不起,老爸,我認為我還是有必要離開鎮上,”在把所有個人用品塞進自己的背包後,我說道,“茉莉已經長得夠大了,完全足以接替我的工作。再說,硬鋁街的公共烤爐管理員有一個合適的繼承人就足夠了。我和她之間,總得有一個人出去另謀生路的。”
“你怎麼能這樣……”茉莉的耳朵和尾巴耷拉著,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在今天之前,這家夥起碼挽留了我五十次,每次的理由都是“我的技巧與能力能更好地為街上的人服務”。當然,我很清楚,這家夥舍不得我的真正原因,隻是她自己不樂意幹揉麵的活兒罷了。
“我倒是不介意你作為行旅商人出去闖蕩,但這有必要嗎?商會的人說了,你才是真正的‘水之聖女’。如果願意的話,他們很樂意保你終生衣食無憂。”老爸說道。
“根本就沒有什麼‘水之聖女’。”我歎了口氣。在伊斯坎德爾對我做過那次所謂的“微創手術”之後,隻要前往醴泉塔附近,我就能自然而然地獲得一切想要的知識——當然,僅限於與水循環和水處理相關的部分,而其中也包括過去那些“水之聖女”的下落。
最初的“水之聖女”或許是個有點兒真才實學的工程師,或許隻是個靠著裝神弄鬼吃飯的女騙子,但無疑,當剛剛建立的醴泉鎮麵臨第一次水質危機時,那個女人冒險進入了醴泉塔下方,試圖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當然,她失敗了,但是以另一種方式取得了“成功”:根據我所讀到的記錄,自從讓坦塔羅斯星陷入隔絕時代的大戰發生後,CW-072水處理中樞就轉入了緊急狀態模式——它的水處理量和處理標準都被調整到最低限度,自動防禦係統則封鎖了全部內部空間和關聯區域,任何擅自闖入者都會被射殺,而第一位“水之聖女”就因此丟了性命。不過,由於係統錯誤,那些警衛無人機並沒有正確地處理她的遺骸,因此,死去的“聖女”隨著水流進入了水處理池,在那裏腐爛、溶解,產生大量對人體有害的微生物……
就像所有人類製造的機器一樣,這座水處理係統在長期使用之後也會不可避免地出現問題:就算日常清潔工作做得再好,它的管道與過濾器也會緩慢地積累有機物,滋生各種各樣的微生物,最終在達到某個臨界點後導致水質快速惡化。在正常情況下,這會觸發一次全麵維護,但由於這座設施的水處理標準已經在緊急狀態模式下被調整到了最低,因此,它隻會響應那些能“立即對飲用者構成嚴重健康影響”的狀況——比如說,一具卡在管道裏的腐屍。
於是,問題就這麼“解決”了:每當長期未經維護的處理設備開始散發出腐臭氣息時,新的“水之聖女”都會重演最初的一幕,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踏入醴泉塔,在黑暗中默默死去,然後讓水質劣化到係統不得不采取措施、全麵更換過濾器的狀態。而地表上的人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隻知道,當“水之聖女”消失之後,水質就會恢複正常。就這樣,古老的記錄和習俗被一代代傳承下去,直到現在……
當然,這種“傳統”在今天終於結束了——在下達了幾個簡單的指令之後,我更改了係統的維護標準,並換上了新的過濾器。在那之後,我走出了醴泉塔,並將事實向驚訝的鎮長和商會成員們如實相告,接著,當他們紛紛向我道歉時,我又宣布了離開這裏的決定。
“總之,我要出發了,”在確認所有行李都已經收拾完畢之後,我對老爸和茉莉說道,“請不要擔心,我以後一定會常和家裏聯係的。”
當我走出家門時,伊斯坎德爾和小音已經在街道上等著我了,而那輛巨大的貨車就停在他們身後——在踏上旅途後,它就會成為我們三人的家。在圍觀者中,我還看到了鎮長、鎮上的商會成員們,以及紫菀。
“我……”在猶豫了一陣子之後,紫菀想要走上前來和我搭話,但首先開口的卻是商會會長。這個又矮又瘦、看上去沒有一點兒富貴相的男人對紫菀比畫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然後走近了我。
但在他開口之前,我對他做出了相同的手勢。
“我想,你是來告訴我,紫菀當時的行為都是她自作主張的,所以你們會懲罰她,好讓我回心轉意,對嗎?”我盯著那個男人的眼睛,並且毫不意外地從他的雙眼中發現了慌亂的神色,“但我可不這麼認為。”
“我……抱歉,她的所作所為其實是我指使的:因為聽說所有進入地下的‘水之聖女’都回不來,所以我……我就鬼迷心竅了,”商會會長低下了頭,“請相信我,紫菀是個好孩子,是我告訴她,可以利用她和你的……友情來讓自己活下去的。她當時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所以要怪就請怪我……”
“我知道,”在會長說完之後,我聳了聳肩,“我並不怨恨她,也不怨恨你們。醴泉鎮以後不再需要‘水之聖女’了——你們以後當然可以每年繼續操辦祭典,但我已經修改了程序,以後,鎮上應該不會再出現……類似的麻煩了。”
“謝謝,謝謝你……”紫菀的父親雙手顫抖著,“既然你已經不怪罪我們了,那為什麼還要離開呢?”
“因為……呃……我有許多事情想要弄明白,而這家夥就是我唯一的線索了。”我瞥了一眼伊斯坎德爾,聳了聳肩。在離開醴泉塔後,伊斯坎德爾一直沒有向我解釋,他在我身上實施的“手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我又為什麼能夠突然獲得那些信息和知識,在我的再三追問之下,他也隻是微笑著告訴我,這些是“不能告訴外人的機密”。
“那麼,如果我不是外人,你們就能告訴我了嗎?”在聽到伊斯坎德爾的答複後,我立即問道。
“可以。”伊斯坎德爾點了點頭,“隻要你證明了自己是一名可靠的同伴,我自然會告訴你一切。”
我不太清楚所謂“同伴”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被稱為“可靠”,但我確實很希望得到那些問題的答案。因此,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伊斯坎德爾——我有一種感覺,自己被卷入了某個極其重大、涉及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命運的事件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選擇逃避,我也許會留下終生的遺憾。
“那麼,後會有期。”在把行李丟上大貨車後,我依次向所有圍觀者揮手告別,並在最後朝著紫菀走了過去。蒼白瘦弱的紫菀先是被我的行為嚇了一跳,但當我張開雙臂時,她還是緊緊地抱住了我。
“我……我真的很對不起,”紫菀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請務必要回來,醴泉鎮以後肯定會變得比現在更好的,我保證。”
“當然。”我點了點頭,“明天確實應該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