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日漫想
取其一寸,必遭百倍報應(1)。
數據回收模式
坐在裸鋼座椅上的男人,赤裸得猶如房間裏的白牆。
他們已將他的頭發和體毛完全剃淨,隻保留了睫毛。十幾個傳感器由帶黏性的小襯墊固定在他全身上下,包括他的頭皮、太陽穴和眼角之間、雙頰、喉嚨、心臟、腹腔神經叢,以及從頭頂到腳踝的每一個主神經節。
每個傳感器都由一根精細如蛛絲的導線連接至同一個設備。除了裸鋼椅子和另外兩把椅子——這些椅子都墊有軟墊——該設備算是房間裏唯一的陳設。那是一個數據分析控製台,大約兩米寬,一點五米高,略微傾斜的表麵上裝有許多顯示屏和信號燈。其中一把椅子離控製台很近,便於人坐著操作。
此外,從裸鋼座椅背後伸出的可調節拉杆上,裝有一些麥克風和一台3V攝像機。
這位被剃淨毛發的男人,並非房間裏唯一的人。屋裏還有三個人:一位穿著白色罩衣的年輕女人正忙著檢查傳感器是否固定到位;一位穿著時髦的深紅色無袖上裝、麵容瘦削的黑人男性正把名牌別在胸口上,名牌上有他的照片和名字——保羅·T.弗裏曼;房間裏還有一位年近五十、體格健壯的白人男性,他穿著深藍色衣服,胸前的名牌上寫著他的名字——拉爾夫·C.哈爾茨。
哈爾茨若有所思地看著正在進行的一切。良久之後,他開了口。
“這就是那個叛逃的人嗎?比其他人逃得更遠、更快、更久的那個?”
“哈福林格的履曆,”弗裏曼溫和地說,“真是令人讚歎。你看過他的記錄了?”
“當然。所以我才會在這裏。也許是我家族隔代相傳的衝動性格使然吧,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親眼來看看,這位擁有過如此多形象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在我看來,比起問他做過什麼,還不如問問他沒做過什麼。他曾經是烏托邦設計師、生活顧問、德爾斐(2)賭徒、黑客行動顧問、係統重組師,天知道除了這些他還幹過什麼。”
“還有牧師。”弗裏曼說,“我們今天就將探究這一點。然而值得注意的並非是他從事過如此多迥異的職業,而是他在每個相繼版本之間的差異。”
“看來你已經默認,他會竭盡所能地模糊他的行蹤?”
“這不是重點。他既然能從我們手下潛逃這麼長時間,說明他已經知道如何忍受並控製他的崩潰反應了。他應該用了市場上常見的鎮靜劑,像是我們緩解搬進新房時的不適而使用的那種。他用的劑量應該也不大。”
“嗯……”哈爾茨沉思道,“你說得對,這的確了不起。我們準備好開始今天的試驗了嗎?你知道,我不能在塔諾威待太長時間。”
“是的,先生。他已經準備就緒。”身穿白色塑料罩衣的女人並未抬頭,說完便走向門口。
哈爾茨應弗裏曼手勢的邀請坐下後,語帶懷疑地開口說道:“你不需要給他注射點什麼嗎?他看起來完全處於鎮靜狀態啊。”
弗裏曼在數據分析控製台旁邊的椅子上舒服地坐好,然後回答道:“不必了,我們不是靠藥物才讓他鎮靜下來的,而是通過調節他的運動中樞裏的感應電流。你知道,這可是我們的專長。我隻需要動一下這個開關,他就會恢複意識,但行動能力自然是不會複原的,隻會達到能夠詳細地回答問題的程度。對了,在我讓他恢複意識之前,我有必要跟你說明一下情況,昨天接入以後,我看見了一幅畫麵,這個畫麵似乎相當清晰地印刻在他腦海裏。接著連接便中斷了。所以待會兒我要將他的狀態退回到那一天,並輸入同樣的指令,然後我們再觀察事態會如何發展。”
“是什麼樣的畫麵?”
“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在黑暗中拚命奔跑。”
記錄以辨明身份
現在,我是亞瑟·愛德華·拉撒路,職業為牧師,四十六歲,獨身,“無盡洞見教會”的創立者和所有人,也是一家改造過的露天汽車電影院的老板(還有什麼比一次成功的改造更適合一家剛起步的教會呢?(3))。多年來,這間電影院一直被棄置在俄亥俄州的托萊多市。倒不是因為人們不去電影院了——實際上人們仍在拍電影;那種眨眼之間就能把3V衛星盜版片淘汰掉的寬屏黃片從來就不乏觀眾——原因在於電影院所處的位置:這是一片爭議領土,比利金幫、一幫清教徒還有信天主教的格萊勒幫,都在爭奪這塊地盤。沒人想看到自己的產業被某個幫派占據。不過一般而言,他們對教會還是有所敬畏的。而且離此最近的穆斯林部落——吉哈德(4)之嬰,就在西邊十英裏(5)的地方。
我的代碼,當然是以4GH開頭的。過去六年裏一直如此。
致各位的備忘錄:找到以4GH開頭的代碼在狀態方麵是否有過改變,尤其要關注是否有更好的東西被引入了這種代碼……這是一個複雜的難題,需要懷著虔誠之心去查探。
瑪黑珥-沙拉勒-哈施-罷斯(6)
悲傷蒙蔽了她的視野,她在布滿繁星的天空下飛奔。天上有一千多顆飛速移動的星星,比鐘表的分針還要快。六月的夜晚,空氣中滿是灰塵,令她的喉嚨很不舒服。她的腿上,肚子上,甚至手臂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疼,但她依然竭盡所能地往前跑著。今夜的氣溫很高,從她眼中滲出的眼淚已經在臉上變幹,仿佛她不曾哭過似的。
她時而在還算平整的道路上奔跑——雖然年久失修,但地麵依舊堅實;時而在崎嶇的土地上奔跑——這裏以前可能是工廠區,不過如今工廠主已經把業務轉到了太空軌道上;也可能是一些民房,隻不過很久以前的一場騷亂令他們的家園被部落占據了。
前方的黑暗中隱約出現了燈光和發光的標牌,那是一條公路。其中三塊標牌是一家教會的廣告,上麵說該教會向已經注冊的會眾免費提供關於德爾斐賭博的谘詢服務。
她掃視周圍,眨了眨眼,試圖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見一個碩大無朋的彩色穹頂,仿佛一塊用河豚製成的燈罩,隻不過被吹脹得比鯨魚還大。
在她身後,有個男人駕駛一台電動汽車,慢慢地跟著她。他循著一個藏在她的紙質連衣裙(7)裏的追蹤器,謹慎地保持著距離。除了這條連衣裙,她還穿著一雙涼鞋。男人努力忍住了打嗬欠的衝動,暗暗希望這場周日進行的追捕不會持續太久,或者不會太無聊。
大魚肚子裏的蠅頭小利(8)
拉撒路教士不僅主持著教堂的運作,他還住在那裏。他的家在一台拖車裏,就停在那座用來展示圖片的聖壇後——之前那是一塊二十米高的投影屏。說到底,一位牧師又能擁有多少隱私和生活空間呢?
嗡鳴不已的空氣壓縮機,使一個長三百米、寬二百米、高九十米的彩色塑料穹頂保持著滿氣的狀態。拉撒路的辦公室位於拖車前端的隔間裏,他獨自坐在桌子前,正在計算著今日收到的捐款。
拉撒路非常焦慮。他與為教堂演奏音樂的科萊(9)樂隊的分成協議,是按百分比計算的。但這也意味著,他必須保證每日有一千人來教堂參加活動。而隨著人們對教堂的新鮮感日漸減退,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今天這裏隻來了七百個人。他們開車返回公路時,甚至都沒造成擁堵。
除此之外,自九個月前教堂正式開放以來,今天頭一回出現了捐款中的股票多於現鈔的情況。現鈔如今已不怎麼流通了——至少在拉撒路所處的這片大陸上是這樣——隻有一些付費規避區還接受現鈔。在這些地方,人們一般使用聯邦補助金。然而在周日與聯邦信貸電腦聯機往往意味著需要付一筆額外費用,因為周日它們往往會停機。而這筆費用要比大部分教堂(包括拉撒路的教堂)的收費貴得多。因此來教堂的人通常都會記得帶上一些硬幣、紙鈔或是他們參加教會時發給他們、訂成小冊子的股票劵。
可是問題在於——按拉撒路的慘痛經曆來看——當他第二天拿著這些股票劵到銀行後,它們之中至少半數都會被標上“無效”,然後被銀行退回。麵額越大的股票劵,這種情況越有可能發生。有的股票劵是一些已經負債累累的人交上來的,因此銀行電腦已經禁止了他們在非必要項目上的花銷;任何一家新教會都會吸引這樣一大批絕望的市場犧牲品。不過還有一些股票劵是突然作廢的,原因是持有者人與家人發生了爭吵:“你花了多少錢來著?我的天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忍受你這個神經病?馬上去把那張股票劵從網絡上注銷!”
但還有一些慷慨得過於無知的人。有人捐獻了將近五十枚銅製美元硬幣。由於小行星礦石中缺乏高傳導性的金屬,任何一家電子公司都願意出三百元買下這些硬幣。把貨幣當廢金屬售賣是違法的,但人人都在這麼做,比如謊稱自己在購買的二手房的閣樓上發現了老舊的平底鍋,或是在自家後院挖出了一條廢棄的電纜。
現在高居德爾斐公告板前列的是一項關於美元的預測:下一版發行的美元將用塑料製成,使用年限在一到兩年之間。總之,小修小改得越頻繁的東西,就越少不得生物降解……
拉撒路將硬幣全都倒進了熔爐裏,沒有費神去數到底有幾枚——說到底,重要的不是數目,而是最後鑄出來的金屬塊的重量。隨後,拉撒路開始了今天下班前必須完成的最後一個任務:分析信眾們填寫的德爾斐表格。與四月份相比,如今拉撒路收到的表格少了很多;那時他以為每周能收到一千四五百份,但本周他收到的勉強隻有預期的一半。不過就算是七百份表格,其傳播範圍也算很廣了,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廣得多,尤其是考慮到當下的人們不是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就是有這樣那樣的生活危機。
嚴格來說,他的信眾都有生活危機。
這些表格上寫著一係列直白的陳述,每一項都與私人問題有關。後麵的空白用於邀請付費教會成員答疑解惑,提供建議。今天的表格上隻有九項內容,與春日時的繁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令他有些沮喪。那時候,他通常要填寫到表格的第二麵。如今這些話一定已經傳開了:“上一次他們隻給了我們九項預測去投注德爾斐彩池,所以下個周日我們要……”
“冰雪球”的反義詞是什麼?“融雪球(10)”?
就算之前抱有的巨大期望落了空,他還是決定走個過場,把表格挨著分析一遍。這是他欠自己的,是他欠那些定期來他這兒參加集會的信眾的,更是他欠那些內心充滿痛苦、在今天被竊聽了的人的。
他略過了表格上的第一項內容。那不過是他設計的一個巨大的誘餌。沒有什麼能比這樣的醜聞更適合被媒體用來吸引大眾的眼球了。其誘惑力就在於那種模糊的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他們或許會看到另一條相關的新聞,然後便能對彼此說:“喂,看到剛播的那條新聞了嗎?就是那個因為亂搞自己女兒而給人拿槍打死的混賬——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在教會預測過這事兒?”
與過往的聯係雖然脆弱,卻會被無比珍視。
拉撒路麵帶苦笑地重讀了一遍自己虛構的情節:我是一個女孩,今年十四歲。我的父親總是醉醺醺的,而且想要占有我的身體。他在酒精上花了好多錢,以至於我出門都沒錢付賬了。於是他們收回了我的……
故事的後續無聊得一眼便知:這位女孩應該向法院提起上訴,並表明自己的年齡;她應該立即通知自己的母親;她應該匿名告發自己的父親;她應該從醫生那裏弄來一張證明,限製他父親的花銷;她應該從家裏逃走,住進青少年宿舍……如此這般。
“上帝啊!”他對著空氣說道,“要是我給我的告解室加裝一個電腦,人們肯定能得到比這好得多的建議!”
計劃完全沒有按照他預想的軌跡發展。
另外,表格上的下一項內容充滿了悲劇色彩。可問題在於,人們又能為這樣一位女人做什麼呢?她才三十多歲,是一名訓練有素的電子工程師,簽了一份為期六個月,去軌道上工作的合同。而等她發現自己患“骨內鈣質漸退症(11)”,已經為時太晚。這是一種因身處零重力環境,導致骨骼內鈣質及其他礦物質流失的病症。她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工作。現在她的情況很不樂觀,就算跌一跤都有骨折的風險。她還沒來得及申訴,她的公會就將“違約”的帽子扣在了她頭上。她無法複職,除非她能用工作掙的錢聘請律師;她無法工作,除非公會允許她複職……如此循環往複。
在我們這個美妙的新世界裏,這樣的悲劇數不勝數!
拉撒路歎著氣把表格整理在一起,然後摞在電腦的掃描鏡下,以便對其進行總體分析。這麼少的表格,不值得去租公共網的使用時間。空氣壓縮機的嗚嗚聲中又加入了分紙機那些塑料手指的唰唰聲。
他的電腦是台快被淘汰的二手貨,不過多數時候它依然可以運行。所以,隻要它沒有突然崩潰,當那些害羞的孩子、憂心忡忡的父母、身體健康卻沒來由悶悶不樂的中年人以及那些心情絕望的老人來尋求精神安慰時,他們最後都會握著一根紙質的救命稻草離開:一張能使人回想起舊日的至高權威的證明。該證明的抬頭印著仿金樹葉圖樣,以此表明這是一張通過認證且合法的德爾斐評估證明,其中的數據是基於不少於 *百位顧問( *處插入數字;如果總數不超過99則無效)提供的信息得出的;這些數據受誓言/證詞的約束,且誓言/證詞由在場的成年見證人/公證人親自封緘**(**可刪除)。封緘日期為:(月)(日)20(年)。
這不過是個粗劣的權宜之舉,是對他那些夭折的計劃的一種紀念——他曾計劃說服信眾,讓他們轉而把錢投進他那平淡無趣的賭池,好讓他能擁有足以撼動地球的地位。現在他知道,自己選錯了地方。可每當回想起自己剛來俄亥俄的時候,他的內心依然感到一股隱隱的痛苦。
但不管怎樣,他的所作所為或許也拯救了一些人,使他們遠離了毒品、不必自殺或是犯下謀殺罪行。就算德爾斐證明沒啥用,但它起碼會給人們留下一種潛在的印象:說到底我還是很重要的,因為這張證明上寫著呢,這世上可是有成百上千的人為我的事操碎了心!
有幾次他還采納過人們在無意中提出的建議,並因此在德爾斐公告板上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今天的工作結束了。然而等拉撒路回到拖車的起居區後,他發現自己毫無睡意。他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約個人玩一場圈圍遊戲(12),隨即想起最後一位與他定期保持聯絡的本地對手也已經搬走。而在晚上十一點打電話給俄亥俄州圈圍委員會去找個選手,也確實太晚了些。
因此用來玩圈圍遊戲的屏幕及配套的光筆和計分器依然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無奈之下,拉撒路隻好選擇看一小時的3V節目。
在第一批加入他的教會之人中,有一位過分慷慨的信眾送給拉撒路一件極其昂貴的禮物:一塊顯示屏。他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將程序編入其中,該顯示屏也能自動選擇合適的頻道進行播放。他躺到一把椅子上,然後打開開關,顯示屏瞬間亮起。接著拉撒路便發現,牙買加反對黨向觀眾發出了邀請,希望他們能就如何應對在牙買加島上肆虐的饑荒,並借此在下一次選舉中擊敗現任政府提出建議。目前大多數人的建議是讓反對黨購買一架貨運飛船,然後將合成食物空運到受災最嚴重的地區。然而到目前為止都沒人指出,購買一艘合適的飛船意味著一筆七位數的支出,而牙買加當下一如既往地處於破產狀態。
今晚可不行!我再也受不了這種蠢事了!
然而就在他拒絕此事之後,顯示屏卻熄滅了。難道在3V的眾多頻道之中,就沒有一個能讓拉撒路感興趣的?他關掉了顯示屏的自動運行程序,開始手動切換頻道。
在第一個頻道裏,他看見了一支科萊樂隊,成員們的皮膚都畫成了藍色,頭發上還插著羽毛。他們並沒有演奏樂器,而是在一些不可見的微波柱間移動,以此造成的波動再由一台電腦轉換成聲音……運氣好的話,會形成音樂。他們的動作僵硬而笨拙,成員之間的配合也鬆散無序。拉撒路自己的業餘科萊樂隊,雖然是一群剛剛高中畢業的小孩,但至少比這群人更懂得如何演奏而不跑調,以及如何回到主和弦上來。
換頻道的過程中,他發現一個專播醜聞的頻道正在報道未經證實、帶有誹謗性質的各類謠言——但因為經過了電腦剪輯,所以無法被指控。這些謠言都經過了精心設計,旨在消除觀眾的疑惑,讓他們相信這個世界確實如他們想的那樣糟糕。節目中提到了得克薩斯州埃爾帕索市市長的名字,接著便是一個男人因經營非法德爾斐賭池而被逮捕的新聞。這個賭池下注的內容,包括曲棍球和橄欖球比賽中會死多少人、斷多少胳膊、瞎多少眼睛;它之所以被端掉,並不是說它本身觸犯了什麼法律,而是因為它返還給賭贏的人的錢少於法定的百分之五十。毫無疑問的是,市長的名字確實被提及多次。
視線轉向英國:種族淨化局局長邀請雪莉公主和吉姆王子成為該局的聯合讚助人。因為眾所周知,對於前往那座鬱鬱寡歡的島嶼定居的移民,公主和王子總是抱有很大的成見。鑒於貧困使英國人口飛速減少——離歐洲大陸最近的地區除外——澳大利亞人或新西蘭人多半是不會當一回事的。此外,上周發生在塞舌爾群島上針對旅館的火箭彈襲擊,確定是由遭襲旅館的某個競爭對手資助的,而非由塞舌爾自由黨那些民族統一分子暗中支持。鬼才相信呢。
他翻到的下一個頻道是一個馬戲節目——大家都這麼稱呼,雖然其官方名稱是“實驗性獎賞及懲戒情結”。他一定是在無意中發現了一個行業領軍者——說不定還是這行裏最出色的那個。該馬戲團的大本營位於中美洲的奎馬杜拉,利用了某個在當地尚未被廢止的法規——因為他們用的是活物。六個因恐懼而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孩子,正排成一排,走過一塊橫跨一個池子、寬度不足五厘米的木板;在這塊木板下的池子裏,躁動的短吻鱷正張著血盆大口四處遊弋。熱情的家長們在一旁為自己的孩子加油打氣。根據屏幕角落的一塊醒目的紅色標記顯示,在這些孩子滑倒掉進池子前,他們努力走出的每一步都值一千美元。拉撒路又切換了頻道,而這一次他打了個冷戰。
下一個頻道理應是沒有節目的,但它卻在播放著什麼。貌似是一顆中國衛星接管了這個頻道,試圖用它和身處美國中西部的什麼人取得聯係。克利夫蘭附近有一個中國人聚居地,至少拉撒路是這麼聽說的,不過也可能是在代頓。既然自己不懂中文,他便切換到了下一個頻道。這個頻道放的是廣告:其中一則廣告宣傳的是一家生活方式谘詢公司。據他所知,這家公司專門為那些花過重金谘詢、但自身情況依然每況愈下的客戶設立了私人病房;另一則廣告是關於一款宣稱不會讓人上癮、但事實並非如此的歡欣劑——打廣告的這家公司,以自己正麵臨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指控為噱頭進行營銷。然而據說他們已經買通了那位很有手段的法官。在該案進行正式審判之前,這家公司早就賺得盆滿缽滿了,到時他們便會主動下架自己的產品。而大約幾十萬名癮君子,則會被扔給缺乏資金支持且一直在超負荷運作的聯邦衛生署來照顧。
廣告之後,又是一個來自海盜衛星的播報。聽口音是澳大利亞節目。一位身穿帶有六個裝飾泡沫衣服的女孩正說著什麼:“你們懂的,要是有生活危機的人都被頭尾相接地擺在地上……呐,我的意思是,真的會有所謂的不存在生活危機的人來擺放他們麼?”
這番話引得拉撒路微微一笑。由於很少能看到澳大利亞的節目,於是他決定看一會兒。就在這時,尖利的電子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有人在大門處的告解室裏。竟然在夜裏的這個時候過來,看來那人一定很絕望。
建立這家教會之初,拉撒路就已經意識到,任何時候都會被打擾是他必將麵臨的麻煩之一。於是他站起身來,歎了口氣,關閉了顯示屏。
致各位的備忘錄:進入3V世界待一段時間或許是個好主意。重新與媒體保持聯係,還是說牧師這個職業,已經讓代碼以4GH開頭的人用光了在一段有限時間內,準許自己在公共場合享有的曝光率?如果沒用光,又剩下多少?
一定要搞清楚。一定。
拉撒路露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啟動了連接告解室的3V線路。他有些擔心。少數依然消息靈通的人早已知道:就在上周,比利金幫和格萊勒幫的衝突造成了七人死亡,而格萊勒幫占據了上風。眾所周知,他們更加凶殘。比利金幫的人一般隻會把他們的俘虜打殘,然後放掉,任他們掙紮著回家;但格萊勒幫的人卻喜歡把他們的俘虜綁起來,塞住嘴巴,然後扔到某個廢墟裏,任他們口渴而死。
所以,今晚來訪之人可能並非需要建議,甚至不需要藥物。或許是某個想要摧毀這家教會而前來調查的家夥。說到底,這家教會在各幫派眼裏都是讓他們感到蒙羞的異教。
然而出現在屏幕中的卻是一個女孩,她年紀太小,哪個幫派都不可能收留她:一眼看去,她頂多十歲,頭發亂糟糟的,哭紅了眼圈;她的臉頰很臟,盡是灰,上麵有兩條淚水流過的痕跡。看來這是一位不自量力、想要模仿大人的孩子,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驚嚇——噢!不!不止如此,還有更糟的。他看見她手上拿著一把匕首,刀刃以及她的綠色連衣裙上都沾著紅色的汙漬。那汙漬鮮紅無比,除了鮮血不可能是別的。
“小妹妹,有什麼事嗎?”拉撒路不動聲色地說道。
“神父,我必須懺悔,不然我一定會受到詛咒的!”她哽咽道,“我砍了我媽媽,把她砍成了碎塊!我覺得我一定是殺了她!我很確定!”
時間似乎停滯了很久。接著,竭盡所能保持鎮靜後,拉撒路說出了在錄音的情況下最合適的那句話……原因在於,雖然告解室本身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但這條3V電話線路和其他所有線路一樣,都與這座城市的警察網絡相連,然後連至位於卡納維拉爾那永不停工的聯邦監視器——或者其他某個地方。如今有太多聯邦監視器了,它們不可能都裝在同一個地方。
致各位的備忘錄:值得搞清楚其餘的監視器在哪兒。
他用如碎石路一般粗糙的聲音說道:“我的孩子”——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稱呼蘊含的諷刺意味——“歡迎你來找我傾訴心事,以卸下壓在你心中的負擔。不過我必須向你說明,當你對著麥克風傾訴時,告解室的保密政策並不適用。”
女孩用灼熱的目光盯著屏幕裏的他,有那麼片刻,他仿佛從她的視角看到了自己:一個身材瘦削、鼻子已斷的男人,身著一件黑色無袖短上衣,白色的衣領上裝飾著鍍金的小十字架。最後她搖了搖頭,仿佛最近的恐怖遭遇已經占據了她的大腦,使她沒法離開告解室去麵對新的衝擊。
他又溫言細語地解釋了一遍,而這一次,她選擇了連線。
“你的意思是,”她勉強從口中硬擠出一句,“你想要叫條子來?”
“當然不是。但他們現在一定在千方百計地找你。而鑒於你剛才對著麥克風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麵容皺成一團,匕首從手中滑落,拾音器接收到“叮當”的一聲,如精靈的鈴鐺般清脆。
幾秒鐘之後,她再次哭泣起來。
“在那兒等著,”拉撒路說,“我馬上過來。”
隱蔽之處
一陣肅殺的冬日之風呼呼刮來,吹過環繞塔諾威的山丘,將樹上枯萎的紅色和金色的葉子紛紛吹落。盡管如此,天空仍是一片澄澈,陽光依舊燦爛。哈爾茨正在一家餐館排隊,那是研究所裏二十家餐館中最好的那一家。排隊令他聯想到了那些老派的奢侈做法,其中就包括將熱氣騰騰的食品公開擺在食客麵前。
他用讚賞的目光望著窗外的景致。
“美極了。”最後他說道,“簡直美極了。”
“嗯?”弗裏曼一直在揉自己的頭,從太陽穴一直揉到腦後,仿佛想要將無盡的疲倦從腦袋裏擠出去。這時他也轉頭望向窗外,並同意道:“噢,沒錯,是挺美的。這幾天我都沒什麼時間欣賞風景。”
“你看起來很疲憊。”哈爾茨同情地說道,“不過我也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可不容易。”
“而且進展緩慢。每天工作九小時,每三小時為一班。簡直要把人累死。”
“但這是不得不做的事。”
“沒錯,不得不做。”
如何種植飛燕草(13)
大致來說,整個流程是這樣的:
首先,你要聚集一批人——如果可能的話,得是很大一批人。由於這群人此前從未正式研究過你將要詢問他們的問題,他們自然不太可能給你正確的答案。但盡管如此,他們還是需要被連接入與那個問題相關的文化之中。
接下來,你會詢問他們一些問題,比如:估測一下有多少人在緊隨一戰而來的西班牙流感中喪命,或者:在1970年6月,有多少條麵包被歐共體食品監察員指責為“不適宜人類消化”。
奇怪的是,當你整合了他們的回答後,你會發現它們總是接近於某個具體數值。而這個數值,往往都記錄在年曆、年鑒以及數據反饋裏。
這似乎證實了如下悖論:雖然沒有人清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
那麼,既然這個方法適用於過去,為什麼不能適用於未來呢?三億個可以接入北美綜合數據網的人;就谘詢者來說,這個數量相當可觀。
不幸的是,大部分人對不可捉摸的未來恐懼不已。要如何更好地利用這群人呢?
對有些人來說,他們的貪婪或許能激發興趣,而給予另一些人希望或許有用。然而大多數人,對這個世界都沒有什麼實質影響。
就如一些人所說,這麼群人,辦一場鄉村音樂會,倒是足夠好了。
背負重擔的時刻
就在他要打開拖車大門並解除警報時,他猶豫了。
星期日。收入還算可觀,雖然還沒有打破曆史紀錄。(他吸了吸鼻子,熱空氣,從熔爐散發出來的。)
那個女孩,她或許是一個早慧的優秀演員……
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畫麵:一幫人襲擊了某個地方,將其洗劫一空,然後趕在警察到來之前逃得無影無蹤;他們隻留下了一個未成年人,而警察不會盤問她,她則因為成功地實施自己的“惡作劇”而偷偷地狂笑不止。
因此,在關掉所有警報之前,拉撒路啟動了除科萊音樂係統以及自動收費吊盤以外,教堂裏所有的電子設備。當他繞過祭壇底部(曾裝有屏幕的地方)時,眼前的景象猶如火焰正在教堂穹頂下那好似鯨魚般的肚子裏熊熊燃燒:各種顏色的光芒不停地閃爍著,一台位於他上方的3V遠程設備,在祭壇上不斷播放著他的巨大肖像,同時也將這些景象精確地錄入了一台埋藏在混凝土地麵下的記錄器裏。如果他遭受了襲擊,那台記錄器就將成為證據。
此外,他身上還有一把槍……不過他一直都帶著它。
這些預防措施,雖然看起來沒什麼用,卻是一位牧師所能構建的最有力的防線了。要是防範措施再嚴密些,很容易會驚動聯邦電腦,使得他被那些機器評估為“潛在的妄想狂”。去年夏天在西雅圖曾出過一件事:一位把自己教堂周邊的道路布滿了地雷的猶太教拉比,在某次成年禮之前,忘了關掉地雷的觸發係統。自這起事件之後,聯邦電腦就對這類行為變得特別敏感。
一般而言,聯邦電腦對那些懷有強烈宗教信念的人是持認可態度的。相比其他人而言,這類人捅婁子的可能性更低。不過安分守己的人總是有限,更別提還存在些特立獨行的家夥。
要是放在幾年前,拉撒路這套防範措施可以說綽綽有餘了;而現在,這套措施如此不堪一擊,令他每次走在那條沒有牆壁、由這幾十年裏來來往往的車胎留下的黑色橡膠印記劃定出來的走道上時,都會戰栗發抖。當然,除了必須給告解室的入口空出地方以外,教堂底部的圍欄全都通上了電。告解室本身也是防爆的,還裝有獨立的空氣補給裝置,以防有人用毒氣發動攻擊,可就算這樣……
致各位的備忘錄:下一次,我的身份要能更好地保護自己。獨處是很好的,我來到這裏以後也確實需要獨處。但這地方根本不是靠一個人就能維持運轉的。我不可能掃描每一處變換不斷的陰影,以確保沒有身手敏捷的壞人暗藏其中!
我一邊想,一邊環顧四周:我是在用肉眼看東西。在四十六歲這個年紀,居然還在用肉眼看東西?在這三億人中,肯定有到了我這個年紀卻從未買過眼鏡的人,而絕大部分原因是他們買不起。不過也可以這樣設想一下,是不是聯邦衛生局或某些醫藥醫療集團覺得沒有眼鏡的中年人實在很少,不值得進行一次詳盡的調查?或者塔諾威的人民認為這其中必定有遺傳基因的影響?噢。
致各位的備忘錄,用紅色斜體標出:盡量記得實際年齡!
他沉思著走進了告解室,發現透過那道三厘米厚的防爆玻璃,自己看見的,並非是一位裙子上濺滿血漬的小女孩。
恰恰相反,告解室外站著一位身材魁梧的金發男子(他的卷發裏有一縷藍色),身著一件時髦的紫紅色T恤,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
“打擾您真是很抱歉,神父。”他說,“不過,小蓋拉能找到您這兒來實屬走運……噢,對了,我的名字叫夏德·弗拉克納爾。”
要說麵前這人是那女孩的父親,那也未免太年輕了,他最多二十五六歲。不過換個角度想,在拉撒路的信眾裏,也有結了三次或四次婚的女人,新郎還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歲。這人會是那女孩的繼父嗎?
如果是的話,他臉上的這種笑容又是怎麼回事?因為他剛利用這位自己從未關心過的小女孩,擺脫了他那位富有卻無趣、年紀偏大的妻子?在這間告解室裏,人們曾吐露過比這更汙穢不堪的事。
一頭霧水的拉撒路問道:“那你是,呃,蓋拉的親人?”
“從法律上來說,不是。但在我們一同經曆了那麼多事情後,您大可說我比她那些法律意義上的親人更為親近。唔,我為‘抗創傷’有限責任公司工作。之前蓋拉的父母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的女兒有些行為異常的征兆,於是為她報了一個全套療程。去年我們治愈了她的同胞競爭障礙(14)——典型的由於陰莖妒羨(15)導致她對弟弟心生憎惡——而現在,她正努力克服自己的戀父情結(16)。運氣好的話,我們會在今年秋天將她的治療推進到波貝婭層級……噢,順帶提一句,她說過您要把條子叫來之類的事。這個您不必擔心。在警方的電腦裏,她的情況被歸檔為非訴訟案件。”
“她告訴我,”拉撒路緩緩而努力地說道,“她用刀殺了她母親。”
“噢,考慮到她的情況,她當然會這麼做了!自從她母親因為生下弟弟而背叛了她,她就不自覺地想要殺掉母親。不過這一切自然都是我們設的一個局。我們給她注入了恐暗肽,把她關在一間陰暗的房間裏,以消除她回歸子宮的衝動。然後,我們給了她一把陰莖形狀的武器,以消解她殘餘的性妒羨心理,並把一個匿名的同伴放到了她的房間裏。等她發起攻擊後,我們打開了屋裏的燈,讓她看見自己母親的屍體渾身是血地躺在地板上。接著,我們給了她絕命狂奔的機會。當然,我一直在後麵跟蹤她。我們並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
他那略帶無聊的語氣表明,對他而言,這不過是一件瑣碎的日常工作而已。然而,當他講述完畢後,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一下子想到了什麼。他從衣兜裏掏出了一部記錄器。
“噢,神父!我的宣傳部歡迎您就我們的工作方式發表任何正麵的評價。由於您身穿神職人員的服裝,您的言論一定會格外有分量。比如,您可以針對我們采取的措施所取得的成效說兩句——讓孩子們在一個受控環境內展現出他們最為暴力的一麵,要好過放任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犯下罪行,因為那會危及他們那不朽的——”
“沒錯,我還真有一句你該記錄下來的評價!如果說這世上有比戰爭更惡心的事情,那就是你們公司正在做的事了。至少戰爭之中還存在激情。你們所做的一切都經過了精心計算,更像是機器而非人類所為!”
弗拉克納爾微微地向後縮了縮頭,就像是害怕有人會一拳擊穿他們之間的玻璃,打在他的臉上似的。他辯解道:“可我們所做的,是在維護道義的過程中運用科學的力量。你當然會看到——”
“我看到的是我平生第一次覺得應該遭受詛咒的人。你冒犯了我們的小朋友,你的脖子上應該被套上一塊磐石,然後被扔進大海。立刻從我眼前我滾開,滾去永恒的黑暗之中!”
弗拉克納爾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聲音中滿是憤怒。
“你會為自己說的話後悔的,我向你保證!你不單侮辱了我,還侮辱了千萬名指望著我們公司的優秀市民,以及他們陷入地獄般苦境的孩子。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他轉過身去,然後離開了。
光與電在衰減
“對,蓋拉當然很好!她努力地愛著母親,卻又無意識地恨著她,還有什麼比發現母親被殺了更讓人高興呢?——盡管她母親其實還活著。我們之前已經談過這些了!”
他刻意地抹了抹額頭,暗自希望別人會認為自己滿頭大汗是夏日的炎熱所致。
“我能用下你的電話嗎?單獨用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父母們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我們所用方式的具體細節。”
這是一間明亮的屋子,地上有個水池,裏麵的水將四周閃爍不已的燈光投射到了一個十字架、一尊佛像和一尊身覆玫瑰的六手迦梨(17)神像之上。夏德·弗拉克納爾在電話上按下了“大陸電能與光能”公司的匿名投訴代碼。
聽見接線成功的聲音響起後,他報出了“無盡洞見”教會的代碼,聲稱該團體的行為無異於“欺騙並濫用信徒的慷慨捐贈”,並表示應當“扣押該教會的資產直至法庭依法做出裁決”。如此一來,這位牧師的信用等級將會被自動抹除。最後他還表示,“應該把這個情況通知所有的信用評級電腦”。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他滿意地拍了拍手,離開了房間。他基本上不可能經由這通電話被追查到。他已經為“電能與光能”公司工作兩年了。而每年都會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員工經曆大換血,所以在這將近五十萬人之中,誰都可能提供虛假數據。
等拉撒路牧師從聯網信用評級電腦的迷宮中逃出,釘住那條剛剛孵化的蠕蟲,他早就已經遍體鱗傷,饑腸轆轆了。
他活該。
在線而非實時
在實驗的間歇期,當一位護士往實驗對象的喉嚨中噴灑液體以存取他的聲音時,哈爾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就算這項工作得花很長時間,”他喃喃道,“你也不能每天以這種速度進行下去,很顯然——這樣的話,根本了解不完對象這一天的經曆。”
弗裏曼露出了他常掛在臉上、猶如骷髏一般的笑容,“即便如此,我還是很懷疑他身為生活方式谘詢師的經曆。不過要記住一點,我們一旦知道了探索方向,就能把所有與他曾用身份有關的數據存儲起來。我們現在知道了他做過什麼,我們需要了解他的具體感受。在某些情況下,關鍵的記憶與他異常激烈的反應之間的聯係是很明顯的。今天我們就找到了這種聯係,你該感到慶幸才是。”
“你是指他對那個因恐慌而狂奔的少女的認同?覺得她的人生與自己一生被人追捕的經曆相似?”
“不止如此。恐怕遠不止如此。想想他對這位弗拉克納爾的詛咒吧,再想想引發這一切的原因。這無疑與拉撒路牧師的一貫態度是相通的。我們去挖掘這種態度對他的真正自我到底有多大影響。護士,如果你手頭的事做完了,我想我們可以繼續了。”
在路上:多雲而炎熱
麵對來自別人的人格侮辱時,一定、一定要學會控製住我的脾氣,比如——這他媽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倒抽一口氣,從昏睡中醒了過來。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好幾個小時都沒合眼,弗拉克納爾的威脅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響。最後,他不得不服用安眠藥。過了很久,他那混沌的頭腦才意識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空氣壓縮機的嗡嗡聲停止了。
他翻過身去,查看床頭自備電源的發光鬧鐘。上麵顯示現在是早晨七點四十五分。按理說早就該太陽高照了,天氣預報也說天氣會比昨天好,況且當他的拖車頂部的塑料薄膜完全繃緊時,透光性也是非常不錯的——可現在,拖車的窗戶外還是一片漆黑。
看來電源被切斷了,教堂穹頂也垮塌了——二十二點五噸重的穹頂。
渾身赤裸、內心極度不安的他把腳伸出床外,去夠最近的台燈開關,以便確認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周遭的黑暗充滿了壓迫感。更糟的是,空氣已經開始變得汙濁——這無疑源自那些積灰、油汙和散發著惡臭的濕氣。當穹頂還在時,這些東西不過是不易察覺的薄薄一層;可隨著穹頂垮塌,它們攪成了一團,有如淤積在下水道裏的汙物。
不出所料,台燈沒亮。
工人罷工了?不太可能。那些還有能力關閉國家自動供電係統的重要工人,總會等到霜凍或是下雪才進行罷工。電路過載引發的停電?也不太可能。自1990年以後,夏天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電路過載了。人們似乎早就不再把電能視為如空氣一般可以免費獲取的東西了。
不可否認的是,1990後的新一代已經長大……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核電站發生事故了?
自從去年連續發生了三次事故後,如今在德爾斐公告板上,下注類似的災難將在兩年之內發生的賭金相當可觀。不過,他還是抓起了自己唯一一部裝有電池的收音機。按法律規定,每個人口達到或超過一百萬的大城市,都會有一個隻播報新聞的單頻道電台持續進行廣播。這樣一旦有暴動、幫派火並和災難發生,人們就能及時收到警報。電池快沒電了,但當他把收音機貼在耳邊後,聽見的卻是新聞播報員正在談論與今日的橄欖球比賽傷亡情況有關的賭博。要是核電站真發生了事故,這會兒收音機裏應該會持續不斷地傳出輻射警告。
那麼是……弗拉克納爾?
後脊感到一陣顫栗。他隨即意識到,自己正渴望地望著鬧鐘上那一小片模糊的光芒,仿佛周圍的黑暗象征著子宮,而鬧鐘上的微光則預示著他會進入一個陌生的新世界。
雖然心頭湧上一股失望之情,但他不得不承認,事實顯然如他所想。
雖然空氣中彌漫著惡臭,但至少二氧化碳的濃度還沒有超標。他沒有感到頭疼,隻是微微有些想吐。稍微平靜下來後,他摸索著走向拖車的起居區。以防萬一,他在生活區一直備有一盞裝有電池的台燈。由於是由主能源係統自動充電,台燈的電池依然電力充足。然而當他打開台燈、昏黃的光芒照亮四周後,他發覺四周的一切既可怕又陌生。他拿起台燈,周圍的陰影在擦得光亮的金屬牆麵上不住晃動,仿佛在重現昨晚他想象的情景:那些陰影在為那些追隨安息日男爵(18)、聖尼古拉斯(19)甚至迦梨女神的青少年提供掩護。
他走到洗臉池前,扭開中間的水龍頭,把本該冰涼的水潑在自己臉上,沒什麼用。電力被切斷了這麼久,水箱已經變得有些溫熱了。他昏昏沉沉地拉開拖車大門,向外看去:垮塌的塑料穹頂堆在了祭壇上,穹頂優美的曲線之下,他看見遠處有一絲微光。這意味著他或許可以憑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不過要是能恢複電力供應就更好了。
辦公室裏,熔爐已經冷卻,銅塊已經鑄成,隨時都可以取出。之前正在處理一項極具挑戰性任務的電腦,卻因電力中斷而停機了。對今天的第四項——不,應該是第五項——德爾斐賭博的評估已經完成,紙條從電腦端口露出一截,就像一條蒼白僵硬的舌頭。上麵還遵照程序,蓋著公證員的印章。不過這並非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必須搞清楚弗拉克納爾(除了他,還有誰能在一夜之間抹除拉撒路的信用等級?)是否已經成功切斷了他的電話線路和電力供應。
答案是他做到了。一個甜美的、事先錄製好的聲音告訴他,他的電話信用點在某個訴訟案件判決之前,將無法使用。而這個案件很可能會以他的所有資產被扣押而告終。如果他想要再次享有電話,必須提供證據表明法庭的判決對他有利且該案已被撤銷。
訴訟?什麼訴訟?在這個國家,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出言詛咒了別人,就把他押上法庭受審吧?
接著,他漸漸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並差點哈哈大笑起來。弗拉克納爾耍了一個很老套的手段,在大陸網(20)之中投放了一個能夠自我延續的蠕蟲病毒,而引導它前進的很可能是他從某家大企業“借”來的一串投訴代碼。每當他的信用代碼在鍵盤上被敲出,該蠕蟲病毒就會自動從一個鏈結點轉移到另一個鏈結點。要殺掉這種蠕蟲病毒,少說要花掉幾天甚至幾周時間。
除非受害者知道使原始指令過載的方法,而拉撒路恰好知道。每一位代碼以4GH開頭的人——
他的笑容漸漸消失了。要是——自從他上一次充分利用了代碼的潛能——4GH代碼的有效性被降級,甚至直接被抹除了,會發生什麼事?
隻有一個辦法能找到答案。那台盡職的機器正等著他提供法律要求的證據。他在電話上敲出自己的完整代碼,又敲出了一串專門處理“因惡意濫用職權而造成的輸入錯誤”的代碼,同時用一條指令對代碼進行跟蹤,以獲取將他卷入的那個訴訟案的檔案號。
撥號音在電話裏回響著。
一直不自覺地屏著呼吸的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氣,這聲音在這不尋常的安靜氛圍中顯得尤為響亮。(有多少種嗡嗡聲消失了?電腦、飲水機、空調、警報監視器……人們一般不太可能立刻計算起自己擁有多少電器,所以他便沒費心去回想。)
他馬上以牙還牙,投放了一條反擊型蠕蟲去追蹤弗拉克納爾的蠕蟲。這應該能在三十到四十分鐘內解決燃眉之急,時間長短取決於他能否解決每周一必然會發生的線路過載問題。他確信自己肯定沒法解決。最近的報道表明,如今的數據網中有大量蠕蟲和反擊型蠕蟲,而所有機器都已收到指示:除非它們與緊急醫療事件有關,否則一概給予低級優先權。
行啦,等燈光一亮起,他就能知道了。
現在,拉撒路牧師是時候“自殺”了。為了振奮精神,他喝下了一杯溫熱的、甜得令人惡心的仿製橘子汁,但這並不會對他的新陳代謝造成實質性損害——對於自己日常選用的品牌,他一直都很小心——與此同時,他仔細琢磨著自己的下一個化身的具體細節。
三十分鐘之後,電力供應恢複;六十分鐘之後,穹頂充氣完畢;九十分鐘之後,他啟動了自己的重生程序。
電腦化分娩的體驗總是相當糟糕。由於他之前並沒有打算放棄拉撒路的身份,因而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今天的體驗可謂是最糟糕的一次。他的皮膚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心臟怦怦亂跳,手掌因汗水而滑膩膩的,而他的屁股——光著的,因為他沒有浪費時間去穿衣服——與椅子接觸的部位感覺很癢。
即便發現自己的代碼依然有效,當他琢磨該用什麼新謊言來應付聯邦電腦時,他還是不得不兩次掛斷電話。他的手指顫抖得很厲害,他擔心自己會按錯號碼鍵。像這樣的一台普通電話,並不會配備“顯示最後五個數字”的功能。
他敲出最後一組代碼,激活了將會抹除拉撒路一切痕跡的“噬菌體”。與拉撒路的這條超級蠕蟲相比,弗拉克納爾的那條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如此一來,他也可以舒展下筋骨,去處理其他那些他不得不放棄的東西,以免打擾他的全新自我的塑造過程。
國會議員級別以下的任何人,都無權要求電腦打印出存儲在4GH代碼之後的數據。設計這個代碼的初衷,一定是為了讓那些擁有官方許可的人可以去體驗除了自己人生之外的其他人的生活。他不止一次想要搞清楚,他的代碼在理論上將自己塑造成了什麼樣的人——肩負秘密任務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反間諜特工、負責收拾上司捅的婁子的白宮特別代表……不過他並沒有傻到真的付諸行動。他就像一隻老鼠,在現代社會的牆壁下鬼鬼祟祟地行動。而他一旦暴露,上麵就會派出滅鼠人來消滅他。
他穿上不合身的衣服,整理出一堆他覺得沒必要留下的物件,放進一個包裏。其中有可轉讓的德爾斐券和他新鑄造的銅塊。他還把兩個裝有鎮靜劑的呼吸器裝進了衣兜。他知道,在今天結束之前,他會用上它們的。
最後,他在自己的桌子下安了一顆炸彈,並將其與電話相連,這樣他就能隨時引爆了。
這座教堂的毀滅大概會出現在媒體的每日罪行名單上——上麵已經有許多謀殺案、搶劫案和強奸案了——但像縱火這種罪行,經常會由於時間不夠而被省略。隻要沒人索要保險賠償金,這件事會就此畫上句號。考慮到格萊勒幫和比利金幫的衝突史,他們就是現成的嫌疑對象,當地警方一定會對這起案件處理起來如此簡單感到滿意。
在他準備走出教堂的塑料穹頂之前,他最後一次環顧了周圍一圈。車流的喧囂從高速公路的方向傳來,但目力所及之處,沒有誰會特別關注他。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心想,我現在生活的時代肯定沒有二十世紀那麼複雜。
要是一切都如看起來這麼簡單就好了。
您所撥打的號碼
在那個電視依然盛行、3V網絡還未出現的時代,有一位脾氣暴躁、憤世嫉俗、名叫安格斯·波特(21)的著名曆史學家。他活了很久,久到足以被人稱為“元老”。因此,他一輩子都持有左派觀點的這件事,也在今天得到了世人的默許,被視為可以原諒的古怪行為。他當初已經用簡潔的話總結了此事。
或者如某些自稱智者的人所說:用瘋言瘋語總結了此事。
在被邀請對1989年《世界核裁軍條約》的簽訂發表評論時,他說道:“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第三個階段。首先我們經曆了腳力競爭;隨後我們經曆了臂力(22)競爭;現在,我們即將進入腦力競爭階段。
“而最後一個階段,如果我們幸運的話,將回歸人類本身。”
天賦的象征
“他就是這麼做到的!”哈爾茨驚歎道。他盯著那位坐在裸鋼椅子上、渾身毛發被剃光的男人,仿佛是初次見到他一般。“我以前一直覺得,通過一台家用電話將一個全新身份投入網絡是不可能的——再怎麼說,他也需要一台大得多的電腦才行啊。”
“這是一種天賦。”弗裏曼一邊說,一邊查看控製台上的屏幕和指示燈,“你要是願意,可以和鋼琴家的天賦作比較。在磁帶出現之前,有些獨奏家能把二十多首協奏曲全記在腦子裏,且一個音符不差,還能根據一個四分音符的旋律即興演奏一個小時。如今已經沒人有這項天賦了,就像現在的詩人再也無法背誦幾千行詩歌了。但在荷馬所處的時代,他們無疑能做到這一點。這麼來看,這人的所作所為倒也不是特別神奇。”
過了一會兒,哈爾茨開口說道:“你知道嗎?我見過不少令人不安的事情,就在塔諾威這兒,而且人們還告訴過我不少。可是我覺得沒有一件……”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說完接下來的話,“能像你剛才所說的那件事那麼可怕。”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就是你剛才說的,這種了不起的天賦‘倒也不是特別神奇’!”
“可事實確實如此啊。”弗裏曼向後靠在椅背上,“以我們的標準來看,非常普通。”
“這正是問題所在。”哈爾茨喃喃道,“你們的標準,有時候,似乎一點也不……”
“人道?”
哈爾茨點了點頭。
“噢,挺人道的,我向你保證。我們人類是一個頗具才華的種族。這裏的大部分工作,目的都是要重新發現那些被我們忽視的天賦。我們一直都對自己擁有的那些最寶貴的精神財富視而不見,這實在令人震驚。除非我們填補上自己的知識空白,否則就無法建成通向未來的路。”弗裏曼看了看他的手表,“我覺得今天就這樣吧。我會叫護士來,給他喂點吃的,再給他清潔一下。”
“你談論他的時候,用的是非人格化詞彙,這也令我有些不安。雖然我很欽佩你周全的考慮和敬業精神,但對你采用的方法依然持保留意見。”
弗裏曼站起身來,輕輕舒展著身體,以放鬆自己有些抽筋的四肢。
“這是我們探索出來的有效方法,哈爾茨先生。此外,請你務必記住,我們麵對的是一名罪犯,一名逃兵,而一旦有了機會,他多半還會成為一個叛徒。別的機構也在進行類似的項目。而那些人不光腦子一根筋,采用的手段也極其殘忍。我相信你一定不希望看到那種人做得比我們好。”
“當然不。”哈爾茨不安地說道,手指在衣領上來回摩挲,仿佛衣領忽然變緊了似的。
弗裏曼露出一個微笑。剛才那番話的效應堪比一盞黑色蕪菁燈(23)。
“那麼,我明天是否還能榮幸地與你一起繼續工作?”
“噢,不行,我明天必須回華盛頓。但是,呃……”
“嗯?”
“匆忙離開托萊多之後,他又做了什麼?”
“噢,他去休假了。非常明智。事實上,可能是他做過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為了重新識別身份
現在我是桑迪(當我疲憊不堪的時候,我會悄悄向別人承認,這不是常見的“亞曆山大”的簡稱,而是——偏偏是!——萊桑德的簡稱)·P(.這個更糟,是伯利克裏的簡寫!!!)洛克,今年三十二歲,是一個浪蕩子,考慮到我這不長胡子的模樣,估計還是個彎的。不過,我正努力改變我的浪蕩天性,甚至考慮在這幾年找個人結婚。
即便假期結束,我也會繼續用一段時間桑迪·洛克這個身份。我住的這家度假酒店位於喬治亞海群島。這是一間還算高檔的酒店,但不像其他酒店那樣,雖然緊跟潮流,卻顯得十分呆板,哪怕它也的確擁有一塊專門用於治療返回子宮情結的水下區域,以及一位拿到了心理學畢業證書的總經理。至少你不會被迫接受憑經驗進行的心理實驗。
這是我今年的第二個假期。在秋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將還要再度一次假。
不過,我是不會把“再度一次假”與“賦閑失業”混為一談的,雖然我知道有些人分不清楚。酒店裏其他許多遊客已經在享受今年的第三個假期了,他們本打算一年要度五次假。不過這些人年紀都比較大,不必為子女的事操心。在三十二歲的年紀度三次假,這讓我看起來像個無所事事、初來乍到的偽成功人士。“偽”字尤為重要——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選了一個很合適的年紀,這要比假裝成四十六歲容易得多,尤其是當你的實際年齡是二十八歲(忽然又想起了眼鏡!噢!)。
在中年人眼中,你的年輕將充滿吸引力;在青少年眼中,你的成熟則會讓他們佩服不已。
致各位的備忘錄:能否讓我一直保持在三十二歲,直到我的實際年齡變為——比方說——三十六歲?保持耳聰目明,留心數據。
受到款待,受到拒絕
年紀已過四十,卻不透露具體是多少歲;美麗動人,且能長期保持美貌;由於皮膚被曬成了鮮亮的棕色,她目前正處顏值巔峰;她的秀發有所褪色,是因為日曬而非用洗發露的緣故;不同於多年來養成的睡眠習慣,最近她每天都要多睡一個小時。與此同時,伊娜·歌瑞爾森還是一位堅強的人。這一點便是明證:她掌管著世界上最大的軌道工廠建造商“大地-深空”工業有限公司,位於堪薩斯城總部的臨時執行招募部。
但問題在於:她是否足夠堅強?
她想起了一句老話,說的是一個人常常會被提拔到自己不能勝任的位置——行話是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彼得付錢給保羅”原理(24),還是其他什麼名字?——然後越想越來氣,越想越發愁。她女兒一直拒絕退學,而且每年都會報一些越來越奇怪的課程。(都是在同一所大學,老天啊!要是她願意換所學校,情況也不至於這麼糟糕!)伊娜覺得自己身受束縛,渴望掙脫身上的枷鎖,搬去墨西哥灣,或者科羅拉多,甚至是舊金山灣區。鑒於沉降技術如地震學家宣稱的那般有效,以及永遠(至少五十年)都不可能再發生一場奪去百萬人生命的大地震……她覺得可以付諸行動。
當然,這是她自己的看法——不是別人的。
去年,她拒絕了五份工作邀請。今年到現在為止,她隻收到並拒絕了一份。明年呢?
有個像凱特這麼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兒糟透了!那個蠢丫頭為什麼就不能向其他人那樣正常一點,到其他地方去,最好是去另一塊大陸上重新開始?
如果“抗創傷”有限公司能創建得早那麼一點……
一些不懂分寸的人有時會當眾問她,為什麼伊娜堅持要和女兒待在同一座城市。畢竟,她女兒已經二十二歲,上了大學後有了自己的興趣愛好,並且也不是特別依賴母親。但伊娜很討厭別人問她這個。
兩周的假期已經過去一周,伊娜想要振作起來。然而來到此地後一直與自己做伴的那個男人在今天離開了。這意味著她要獨自用晚餐,情況真是越來越糟。最後,她還是努力穿上了自己最喜歡的紅金色晚禮服,來到了露天用餐區。柔和的音樂與海浪的嘩嘩聲融合在一起。兩杯酒下肚後,她覺得心情好了一些。要想恢複她以前的那種活力,來杯香檳怎麼樣?
一分鐘之後,她便朝侍者咆哮起來(這家酒店走的是高端路線,收費昂貴,絕非那種街頭隨處可見的小店——在那種地方,你總是會經常麵對出錯的機器……而非永不會出錯的人類。)“你說沒有香檳是他媽什麼意思?”她那尖利的嗓音惹得不少人轉頭看了過來。
“那邊那位先生,”侍者指著一個方向說道,“剛剛點了我們庫存裏的最後一瓶香檳。”
“把你們經理叫來!”
酒店經理來了之後,懷著不像作假的真誠歉意向她解釋(誰願意看到自己的尊嚴與快樂被區區一堆電路抹除呢?)為何他對此也無能為力:這是一家連鎖酒店,總部的電腦負責分配這裏的資源(以及其他上百家)。而那台電腦已經決定,將庫存的香檳配送到各個度假勝地去。因為在那裏,香檳能賣到喬治亞海群島的遊客能負擔的上限的兩倍。這個決定是今天才做出的。到了明天,酒水單就會重新印製。
在酒店經理解釋的同時,那位侍者暫時離開,去招呼另一桌客人了。等他回到伊娜的桌前時,她正極力控製自己,以免發出憤怒的尖叫。
侍者將一張紙條放到了她麵前。上麵的字是手寫的。這很不尋常,因為如今所有識字的孩子在七歲時就都開始學習打字了。她看了眼:有幸得到那瓶香檳的家夥有個主意,一起喝怎麼樣?——桑迪·洛克
她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在向她微笑。他穿著一件時髦的海盜襯衫,扣子直開到了腰部,頭上綁著一條花哨的頭帶,手上戴著鍍金腕表,一根修長的手指正搭在一瓶香檳的軟木塞上。
她感覺怒火漸漸消退,仿佛朝陽升起時散開的晨霧。
這個叫桑迪的人有點古怪。她向他抱怨,這家酒店居然沒有充足的香檳,實在是荒謬至極。對此他並沒有說什麼,而是把話題引開了。這讓她又惱火起來。最後,她獨自上床睡覺去了。不過第二天早上九點,當送早餐的推車自動行駛到她床邊時,她發現上麵放著一瓶綁有彩帶的香檳,旁邊還有一束花。晚上七點在泳池邊再次遇見桑迪時,他問她那瓶香檳好不好喝。
“這麼說,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在為這家連鎖酒店工作嗎?”
“這種不景氣的行業?你這話可有辱我的尊嚴。我一般不涉足這種三流行業。我們可以一起遊泳嗎?”
下一個問題她沒有問出口。她本來想問他背後是不是有什麼關係——政府?還是大企業?但還有一種解釋顯然更合理。而如果這個解釋正確無誤的話,其中的深意是如此誘人,以至於她不敢貿然提及。她說道:“當然可以,走吧。”然後她脫掉了自己的衣服。
結果,酒水單並沒有重新印製,而酒店經理對此一臉茫然。這似乎印證了伊娜的猜想。第二天早上,當他們一起在床上吃早餐時,她直截了當地向桑迪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喂,我覺得你肯定是個黑客行動顧問。”
“隻要這床沒被人竊聽,我就承認。”
“床被竊聽了?”
“沒有,我全都檢查過了。我隻是不在乎讓電腦知道某些事情。”
“你做得很對。”她的身體在發抖,“我有一些在‘大地-深空’工作的同事。他們住在特裏亞農,在那裏測試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對於自己的言行二十四小時受到監控感到很是自豪,認為自己接觸到了各種各樣的超現代竊聽器……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忍受的。”
“忍受?”他語帶諷刺地重複道,“也許他們得忍受自己卑微的社會地位,但這項測試和忍受無關。而且,這種方式或多或少地支撐著他們生活下去。再過幾年,他們就會忘記自己還長著腳。”
整整一天,伊娜都因為心情激動而微微發抖。想一想吧,自己竟然幸運地在現實中遇見了聲名遠揚的3V網絡精英,那個由黑客行動顧問組成的秘密小團體中的一員!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完全合法的,隻要不去碰那些遵照麥克貝恩-克魯奇“大多數人的最大福祉”法案留存給政府部門的數據。不過他們中的一些專家,一直都認為自己不過是“商業間諜”。禮貌一點的做法,應該是詢問他是否參與過“疑難數據回收”工作。幸運的是,他並沒有覺得受到了冒犯。
她含蓄地暗示了自己擔憂的事情。等換了工作以後,她還能繼續在職場向上(而非原地踏步)打拚多久?一開始他的回答很隨意:“噢,做個自由職業者有何不可,就像我那樣?這與普通的接入式生活沒什麼不同。等你習慣就沒事了。”
“自由職業者”這個詞在她腦海裏不斷回響:孤膽騎士策馬而出,努力捍衛他的女伴和他的信仰,就像是“國王的信使”、秘密特工、商業冒險家……
“我自然想過這些。但在做出決定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地-深空’到底往我的檔案裏加了什麼內容。”
“這個問題,你可以試著找我。”
“你的意思是,”她從不敢有這樣的奢望,“我可以雇傭你?”
“做這個?”他用自己尖銳的、精心保養過的牙齒輕輕咬住她的乳頭,“不了,我的男妓評級約等於零。這種事情我可以免費做。”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哈哈大笑:“別激動。我當然知道。去調查一下‘大地-深空’說不定會很有趣。”
“你是認真的?”
“等我度完假,我可能就會認真對待此事。但現在還是假期呢。”
淩晨兩點,她依然在沉思——睡眠時間正在被擠壓,但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說道:“有件事人們並不知道:那些機器對他們十分了解。它們知道的那些信息,他們連自己的矯正機都不會告訴,更不會對他們的伴侶或者上司提起。人們根本想不到那些機器知道什麼。”
“同。我見過許多人,僅僅是因為那種可能性就變得精神不正常,整天疑神疑鬼的!”
“同?”
“啊,看來你不看冰球比賽。”
“偶爾會看看,但我不是人們通常說的那種資深球迷。”
“我也不算是,不過平時怎麼著也會有所耳聞。那是一句法語,是加拿大冰球運動員傳到南方來的。是‘我同意’(25)的簡略說法。現在似乎人人都愛用這句話。”
她下意識地說道:“噢,沒錯!我聽凱特對她朋友這麼說過。”
“誰?”
“呃……我女兒。”她微微顫抖起來,想象著他們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對話: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女兒。她在上高中?
——不是,呃,在密蘇裏大學堪薩斯分校讀書。
接下來會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他會在心裏默默計算,而她的年齡也會暴露無遺。
然而這個男人相當老練,隻是哈哈一笑,“別擔心。我對你了如指掌。我投機取巧搞來的香檳是不是太過了?”
果然如此。幾秒鐘後,她也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完以後,她說:“你真的會來堪薩斯城嗎?”
“如果你付得起我的酬勞。”
“‘大地-深空’付得起任何人的酬勞。你一般用什麼身份?”
“係統優化師。”
她雙眼一亮。“很好!我們剛剛失去了幹這個的部門主管。他違反了合同,而且——喂,你不會連這個也知道吧?”她突然起了疑心。
他搖了搖頭,努力忍住打哈欠的衝動:“遇見你之前,我沒理由去調查‘大地-深空’。”
“沒錯,這是自然。是什麼吸引你從事現在這種工作的呢,桑迪?”
“可能因為我爸爸是個‘電話控’吧,而我遺傳了這方麵的基因。”
“給我個正常的答案。”
“我也說不清楚。人們說:‘人類再也無法跟上這個世界的發展速度了,我們應該把一切都交給機器來打理。’可能我潛意識覺得這是錯的。我可不想掛在進化之樹的枯枝上逐漸腐朽。”
“我也不想。好吧,我會帶你去堪薩斯城,桑迪。我覺得你的態度很不錯。現在,我們需要來點新鮮空氣。”
賣給了身居頂端的那個人
“我不是跟你抱怨,這家夥實在是能跑又能藏。自從科特溜之大吉後,我們就很缺一個係統極客。我倒不是說喬治的壞話,她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絲毫不能減輕我的工作量——就更別說你的了,對吧?”
“沒錯,他要求給自己一個試用期。八周,或者十二周,看看他是如何與其他人協調的吧。”
“現在他正在度假。我告訴過你了:我是在喬治亞海群島遇見他的。你可以去那兒找他。”
“很好。現在記下他的代碼:4GH……”
變幻的程序
堪薩斯城國際機場周圍那圈高達千米的高樓破了兩道缺口,它們並非是為了紀念那些被暴徒或幫派分子破壞的建築(這一次不是),而是兩架垂直起降飛機的墜毀地點。上周,一架正在起飛和另一架正在降落的飛機同時滑出了它們的重力抑製器。坊間傳言說,這兩起事故的原因可能與“大地-深空”最近進行的一次軌道工廠發射有關,發射地點就在他們位於堪薩斯州西部的那座臨河發射場。據說有人忘了將發射時的衝擊波規模和波及範圍告知那兩個航班。不過調查仍在繼續。鑒於“大地-深空”在這片地區有很強的影響力,它應該不會在聽證會上受到工作失職之類的指控。
盡管如此,聽證會的結果依然是很多非法的臨時德爾斐賭池的熱門下注對象。而合法的賭池,自然都被禁止對裁決進行預測。
剩餘的那些高樓的表麵,不論是住宅還是辦公樓,都如古代的墓碑一般蒼白得死氣沉沉。這些高樓大部分是九十年代初修建的。那時候的建築設計正處於所謂的“希塔布裏克(26)”時代。這種設計風格有一個更華麗的名字:反裝飾。不過這個名字實在拗口,人們都記不住。這種建築反人類的程度,堪比那些用來埋葬灣區大地震遇難者的棺材。而兩者的出現,可以說是源自同一個原因。舊金山外加伯克利及奧克蘭的大部分地區在一夜之間因地震而毀滅後,其造成的持續破壞幾乎將整個國家拖向了破產的邊緣。自此以後,所有東西都必須遵循一個設計思路,即裝飾越少越好。
為了彰顯出這種舉措的必要性,所有這種樣式的建築都被修建得充滿了“生態便捷性”——換句話說,它們極其隔音,包含精密的垃圾回收係統,每間公寓都配備一片平坦的戶外區域,至少擁有一定的光照條件——據說足夠一個普通家庭以無土栽培法種植足以自給的蔬菜和水果。結果便是,人們普遍產生了一種印象,認為所有運轉高效的樓房,一定都是單調、醜陋、令人討厭、呆板無趣的。
由於航班電腦對他的航行進行了微調,他比預定時間早到了幾分鐘。伊娜同意在大廳和他見麵,可當他從機門邊的靜電排除室走出,身體感到微微刺痛時,卻並沒有看見她。
浪費這早到的幾分鐘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揉著自己的手臂,心中想著就算飛機的電動推升器高效、經濟又環保,對於那些每次飛行後都要清除身上靜電的乘客來說,還是十分煩人。這時,他看到了一塊指示牌,箭頭指向公共德爾斐公告板。
大部分他買來的與自己身份相配的隨身物品,都已經在送往“大地-深空”的招聘-安置區的路上了。不過他還是隨身帶著一個重約九公斤的旅行袋。他當著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的麵,搶先一步跑到一部自動搬運機前——那女人隨即破口大罵——查看了機器側麵亮著光的資費表後,付了一個最低價:三十五美元用一小時。這地方的花費比在托萊多高,但這並不令人意外。一百公裏以外的特裏亞農,其生活成本可是高居世界第二。
從現在起直到付費花光,這台機器會用其柔軟的塑料嘴叼著他的行李,像條忠誠的、訓練有素的獵狗一般跟著他——說句實話,它的樣子確實像條獵狗。除了會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根據程序設定,它會在被使用到第五十五分鐘時開始吠叫,在第五十八分鐘時大聲嚎叫。
到了第六十分鐘,它會扔下旅行袋,轉身就走。
他站定腳步,望著上方高掛的屏幕,憑借多年的經驗,輕鬆自如地觀察著上麵不斷變換的數字。他首先望向自己最喜歡的領域:社會立法。他高興地發現,自己贏下了最近投注的兩場賭局。雖然施加了各種壓力,但總統終究無法因為那人誹謗了自己的助手,就強行令其受審入獄——如果他真敢這麼做,一定會付出高昂的代價。另外,俄羅斯人的數學教學法肯定會被引入美國,因為為此下注的賭資仍在不斷增加,而賠率已經降低到了五賠四。要是美國代表隊不想在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上丟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不過德爾斐公告板上關於這一領域的賭注很少,除了那個賠率為一賠十的賭注:最新的憲法修正案是否會通過。這項修正案將會改變以往參照地理位置劃分選區的方法,改用依照職業及不同年齡群體的分布情況來劃分。這麼做合情合理,不過大部分人都還沒有做好準備。或許下一代人能接受吧。
他把注意力轉向社會分析領域,上麵有許多賠率達到了兩位數,還有幾個達到了三位數。他下注了一千元,賭今年的紐約市每個成年人遭搶劫的概率會突破百分之十。這一概率已經在百分之八左右不可思議地徘徊很久了,人們對此正漸漸失去熱情。不過布朗克斯區最近新上任了一位素來以強硬而聞名的警長,這樣一來問題應該就能解決了。
關於科技突破的賠率也非常誘人。出於對舊日時光的緬懷,他又下注了一千元,賭在2025年以前,地球和月球之間將會建成一條重力滑道。事實上,這個構想已經讓人白期待很多年了。其具體做法是:用一條線纜將貨物從月球上拖過兩個星球的中間點,直接使其進入地球的重力井,這樣貨物就能憑借慣性落在接收平台上,且沒有成本。如今這項實驗已經失敗了兩次。但新西蘭有個家夥正在試驗一種長達幾公裏的單晶線纜。由於……
這時,兩位看起來很餓的老人——一個是黑人,另一個則是白人。他們顯然不是遊客,隻是來這兒打發時間的——注意到了他正在下注。他們打量著他身上昂貴的服裝,估量著他身上散發出的土豪氣息。經過一番爭論後,他們決定每人花五十元冒險賭一把。
“這玩意兒把賽馬場的生意都搶走了。”他聽見他們其中一人說道。
“我以前可喜歡賭馬了!”另外一個回應道。他們繼續向前走去,兩人的聲音中帶有不滿之意,仿佛都渴望和對方吵一架,但因為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朋友,又都不願意起這個頭。
——嗯!不知道俄羅斯或者東德的德爾斐係統是不是也像我們的一樣,是模仿股票市場和賽馬賭金計算器來設置的。人人都知道,在中國,他們——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屏幕上那些正在顯示的賠率,不禁感到十分意外。到了2020年,基因優化將會成為一項商業服務,而非隻是政府官員、大企業高管和百萬富翁的特權,而這一項的賠率竟然隻有一賠三?上次他查看公告板的時候,賠率可是高達一賠兩百,而盡管如此,大家還是瘋狂地想要下注。賠率這般跳水,肯定是有人泄露了內部信息。塔諾威上千位員工(或者說“學生”)中的某一個,肯定沒有抵抗住誘惑,賣掉了腦子裏存儲的所有數據。該企業的科學家們,一定正忙著將一個前景不明的希望,轉變成一個自證預言。
除非……
噢不!不會是他們知道有人從中逃出去了吧?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六個令人煎熬、可惡至極的年頭都已經過去,難道我逃走的秘密已經泄露了?
這之間不可能存在聯係!即便有聯係——!
他的心怦怦直跳,感覺四周的世界都在旋轉。有人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那人是個經濟學家(他差點沒認出來),衣服上縫著一個綠白相間的徽章,上麵寫著“功率不足!”——這種人通常會拒絕用完自己所有的電力配給,並會竭力阻止別人借用。據說堪薩斯城有不少經濟學家。
這時,一個輕快的聲音對他說道:“桑迪,見到你真開心——出什麼事了嗎?”
他盡全力讓自己振作起來,然後麵帶微笑,保持鎮定。他隨即注意到了眼前的伊娜與在度假酒店時有很大不同。她身著一件輕薄卻很正式的黑白色工作裝,長發也束了起來。現在的她就是一位部門領導,正為一位新員工提供特殊幫助,將其安插進公司高層。
因此他沒有親吻她,甚至沒牽她的手,而隻是說道:“你好。不,沒什麼。我隻是剛看到我最關注的那項高風險賭局的賠率。最近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發現自己的資金在變少。”
他一邊說,一邊向出口走去。伊娜和自動搬運機在他旁邊跟著。
“你還有托運的行李?”她問道。
“隻有這個。我把其他物品直接寄過去了。我聽說你們有一個很棒的居住區。”
“噢,是的。那裏的評價還不錯。已經投入使用十年了,直到今天也沒出現過嚴重的環境問題。說到住宿,我早該先問問你是否計劃自帶一套房子來。目前我們那兒還有空地,直到九月才會開始建新工廠。”
“不了,我在我的老房子住了四年了,已經決定把它賣掉。我可能真的會在這裏建一座新房子。聽說堪薩斯城裏有不錯的建築師。”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更喜歡住公寓。不過派對上有些人也許能給你建議。”
“我到時候問問,派對幾點開始?”
“八點。舉行歡迎派對的地方就在一樓。所有算是同事的人都會參加。”
悖論,荒郊野嶺後的下一站
“並非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所以不希望你用更多的事實來把我搞糊塗。
“而是因為我還未下定決心。我了解的事實已經夠多了,多得我都處理不過來了。
“所以給我閉嘴,聽見沒有?閉嘴!”
你正遭到陷害
雖然嚴格來說,這隻是一間臨時住所,但它還是和酒店套房有細微的差別。他以讚許的眼光打量著屋裏的裝飾,這些裝飾讓這裏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私人公寓。可伸縮牆壁能根據住戶的喜好,將主室以六種方式進行分隔。他剛進來時,屋裏的色彩風格偏中性,包括米黃色,淡藍色和白色。接著他按了門邊的開關,將顏色變成了濃重的暗綠色、黃褐色和暗金色。這都是靠透明隔板後的燈實現的。至於便捷設施,比如3V設備、極性反轉洗衣機和附著在浴缸上的電緊張保持器,都不是連鎖酒店用的那種廉價貨,而是更昂貴的家用版。最重要的一點是,你不光可以拉開窗簾,甚至還能打開窗戶。這種設施在如今的酒店可看不到。
出於好奇,他打開了一扇窗戶,然後聽見前方那片樹林的另一端正傳來陣陣轟鳴。由於窗戶采用了無比高效的隔音技術,這聲音在他開窗之前根本聽不見。
到底是什麼?
一道如燃燒的鎂一般耀眼的亮光,從樹林後升起,而伴隨著那陣陣的轟鳴,又出現了一股強勁的氣流。他隻來得及辨認出單人軌道飛船那如針一般細的外形,刺眼的光芒就迫使他閉上眼睛,轉開視線,雙手摸索著關上了窗。
毫無疑問,那是一艘“大地-深空”用於檢修故障、正前往近地軌道的飛船。這家公司一直都為自己迅捷而高效的售後服務感到自豪。即便現在四分之三的軌道工廠都隻是一次性項目——每隔一周都會有新企業在那上麵建廠——優質的售後服務依然是保住其行業領先地位的重要因素。
但實際上,“大地-深空”的行業地位並沒有董事會希望人們相信的那樣穩固。他已經調查過了。在他將要接受的任務中(雖然伊娜還沒有提及),有一項是去刺探與某家競爭公司進行的一項研究,搜集有關的情報。該研究對象就是所謂的“奧利弗斯”,即能將用戶從人際關係的巨大壓力中解放出來的電子多重人格。古羅馬時期,有一群專門負責通報訪客姓名的隨從,他們會在一旁將信息悄聲告訴皇帝,於是皇帝便擁有了記憶超群的美名。這種電子人格便是那些隨從在二十一世紀的翻版。“大地-深空”急需產業多樣化,但在決定購買某家獨立小公司的研究成果之前,它想確保沒有其他哪家公司的研究已經達到了可以商業發布的程度。
要是他能在剛開始工作不久後立刻找到答案,那無疑會為他的頭飾添上一根非常醒目的羽毛(27)。
他繼續檢查房間,然後在床底發現了一個壓力緩解器,上麵裝著一個可正反兩用的尖嘴。要是女人用,可以讓它伸在外麵;要是男人用,可以把它摁進去……也不一定,這要看個人口味了。壓力緩解器上方有一個體積雖小但細節到位的屏幕,上麵的圖像——比方說一個小標簽——會每八天變換一次;除此之外,還配有耳機和一副能產生二十種香氣的麵具。
他一邊把緩解器放回消過毒的盒子裏,一邊心想自己一定得試試這玩意兒,至少試個一兩次吧——畢竟這樣才符合接入式生活——但最多兩三次。像“大地-深空”這樣的公司,對那些過度依賴機器、以機器替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的人是非常警惕的。他們會一直監視自己。
他歎了口氣。有些人滿足於(也許是迫不得已?)機器帶來的愉悅……可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說不定這是最好的選擇。比如說,對於擁有強烈的情感依附心理或完全沒有這種心理的人、那些因為換工作或調職而去了另一個城市、為人際關係網被破壞而痛苦萬分的人,以及那些必須與自己的同事保持距離才感到最安全的人來說,這麼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不是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的好運氣了——他總是把好運偽裝得嚴嚴實實的——那種好運氣妨礙了他投入真情的能力,使他總是僅僅滿足於喜歡的程度。比起自己孩童時期表現出的那種短暫的占有欲,以及青少年時期在塔諾威表現出的冷漠,這要好太多了。
最好還是別去想塔諾威。他一邊衝澡,一邊開心地思考著自己的新境遇。很多事將取決於他在歡迎派對上要遇見的人,不過他們一定都堅定地選擇了接入式生活。對於他的才華而言,這份工作十分理想。大部分商業體係都缺乏邏輯,且極度冗雜,不得不處理一些混亂的狀況,每年幫“大地-深空”省下幾百萬元,對他而言應該不成問題。他還能借此證明,自己確實是一個係統極客。幾周之內,他們就會將他視作一位極其重要的員工。
同時,借助該公司的地位,他可以獲得進入通常很安全的數據網絡的權限。這是他來堪薩斯城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確切來說,應該是他需要——獲取他身為牧師時永遠都不敢搜索的數據。六年,這是他逃離塔諾威前,事先計劃好的最長時間跨度,因此……
他走出淋浴間,一陣溫暖的氣流自動吹幹了他的身體。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自己的血液在身體裏流淌的巨響:砰,砰,砰-砰-砰-砰,每過一秒,速度都會變得更快。他感到頭暈目眩,怒不可遏。他抓住洗手池的邊沿,穩住身子,然後瞥見了洗手池上方鏡子裏的桑迪·洛克的臉——十分憔悴,仿佛一瞬間老了好幾十歲——他意識到自己無法走到客廳去拿放在那兒的鎮靜劑。他必須待在原地,用瑜伽式的深呼吸與不適感進行鬥爭。
他的嘴很幹,肚子像鼓一般緊繃著,牙齒幾乎就要開始打戰,但因為下頜的肌肉過於緊繃而無法實現。他的視線模糊起來,而由於肌肉抽筋,右小腿上有一整條粗如刀疤的凸起。另外,他感覺很冷。
但幸運的是,這次發作並不算太糟。不到十分鐘,他便拿到了自己的呼吸器。而當他到達派對現場時,隻遲到了三分鐘。
一天五百到兩千次之間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一座房子,或是公寓,或是酒店,或是汽車旅館,其中有一間屋子:裏麵很美,很舒適,像極了人間地獄。
或許是喝醉了,或許是很焦慮,又或許隻是因為發了瘋,某人拿起電話,按下了這片大陸上最著名的那個電話號碼:能幫你接通“聆聽援助”的十個9。
然後,這人對著一塊亮著的空白屏幕講起了話。“聆聽援助”是一項服務。你不會被強製要求進行苦修,這一點要好過去告解室懺悔。你不用花錢,這要好過那些收費的心理治療項目。它不會提供任何建議,這也要好過與某個人不停爭辯——那些狗娘養的自以為知道一切答案,會滔滔不絕地對你念叨,直到你想要尖叫。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像是用《易經》卜卦。這是一種幫助人們集中注意力麵對現實的方法。最重要的是,它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發泄途徑,發泄因為擔心你的朋友會把你視為失敗者而產生的沮喪情緒。它一定幫助了不少鬱鬱寡歡的人,自殺率一直很穩定。
歸身序列(28)
今天,那個冷漠的器械建議道,應該將實驗對象完全喚醒。在過去的四十二天裏,實驗對象一直處於回憶往事的半昏迷狀態,而這有可能危及他的人格意識。保羅·弗裏曼並沒有回絕這一建議。他對這個人越來越感興趣了。此人過往的人生曆程,實在是不可思議。
另一方麵,他也要遵守一道由聯邦數據處理局直接下達的命令。他們要求弗裏曼在最短時間內提交一份詳盡的報告。正因此,哈爾茨才乘飛機來到這兒。他的造訪占用了弗裏曼一整個工作日,而且不出預料,又是那種“你好——真是有趣極了——再見”的走過場模式。華盛頓的某個人一定預感到了什麼……至少是陷入了某種為難的困境,才會如此急切地需要一份結果,無論那結果到底是什麼。
他妥協了。僅此一天,他將與之進行麵對麵地交談,而非單純地回放記憶庫裏的資料。
他對這種變化還是很期待的。
“你知道你在哪裏嗎?”
渾身都被剃淨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目光掃過四周的白牆。
“不知道,但我覺得這一定是塔諾威。我以前常常想象,在校園東邊的那個毫無特點的秘密街區裏,存在著這樣的屋子。”
“你覺得塔諾威怎麼樣?”
“它讓我很恐懼。但我猜你肯定給我注射了什麼東西,所以我無法感到恐懼。”
“但那不是你第一次來這裏的感受。”
“噢,確實。最開始一切都棒極了。對於一個有著我這樣背景的孩子來說,是不是不太應該?”
他的背景已經被記錄在案:五歲時父親不知去向,母親在壓力下堅持一年,最後也沉迷於酒精了。不過這孩力適應力很強。他們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理想的“租孩”:聰明,話不多,舉止還算有教養,也很講衛生。因此從六歲到十二歲,他一直住在各種現代的、智能的、有時還很豪華的陪伴房裏。房主都是一些沒有子嗣的夫婦,是根據短期協議從其他城市搬來的。這些“父母”都挺喜歡他,有一對夫婦甚至認真考慮過領養他。但最後他們覺得不應該背上這個負擔,把自己一輩子都與這個和自己膚色不同的孩子拴在一起。不管怎樣,他們安慰自己,他一開始就很好地適應了接入式生活。
而他欣然接受了他們的決定。
可自那之後的好幾次,每當他被留在房子裏獨自過夜時(其實這種事經常發生,因為他是個好孩子,大人都很信任他),他都會走到電話前,懷著極度的愧疚,按下十個九。他隱約記得,在他與母親共度的最後幾個糟糕的月份裏,在他的母親——親生母親——腦子出問題之前,她曾撥過這個號碼。對著空白的屏幕,他會連珠炮似的大罵臟話,然後渾身顫抖,等待那個冷靜的、不知是誰的聲音開口說話:“隻有我聽到了。我希望這對你有幫助。”
不可思議的是:沒錯,這確實有用。
“你覺得學校如何呢,哈福林格?”
“那真是我的姓嗎?別費神回答了,那是一句反問。我隻是不喜歡這個姓。‘哈福’的含義是個詛咒,讓我永遠無法完整(29)。另外我也不喜歡尼克這個名字。”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嗎?”
“我當然知道。盡管這可能和我的檔案有所矛盾。我對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有著很棒的回憶。其實,我對自己孩提時期的回憶也很棒。我很早就發現了‘奧爾德·尼克’這個說法,在蘇格蘭語中它是用來指代惡魔的;我還發現了‘尼克(30)’表示‘逮捕’,有時還表示‘盜竊’;最關鍵的是,我發現了‘聖尼克’的意思。但我一直未弄明白,同樣一件虛構的事物,是如何既派生出了聖誕老人,又派生出了盜賊的主保聖人——聖尼古拉斯的。”
“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一隻手給予,另一隻手奪回。你知道嗎?在荷蘭,當聖誕老人去給孩子送禮物的同時,旁邊還會跟著一個黑人,而他會鞭打那些表現不好、不能獲得禮物的孩子。”
“這我倒沒聽說過,聽上去挺有意思,弗——弗裏曼先生,我沒叫錯吧?”
“你剛才正要告訴我你對學校的印象。”
“看來我不應該天真到想要和你進行一場兄弟般的對話。學校嘛,基本就那樣——老師換得比我的臨時父母還勤,每個新來的老師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學理論,所以我們並沒有真正學到什麼。不過,總而言之,學校都要比——呃——家——糟糕多了。”
高牆。有人把守的大門。一間間教室的牆邊排放著損壞的教學機器,等待著似乎永遠不會到來的維修工,最終不可避免地在一段時間後遭到蓄意破壞,然後被認定為再也無法修理。空蕩蕩的走廊裏總是布滿沙塵,走在上麵會嘎嚓作響。地上有一片血漬。他隻在走廊上留下過一次自己的血,他很聰明,聰明到了在別人看來有些古怪的地步,因為他總是在學習,而其他人早就明白,正確的做法是呆呆坐好,等自己長到十八歲。他設法避開了別人的刀子和棍棒。身上的傷口很淺,不會留下疤痕。
但有一件事是無法靠他的聰明實現的,那就是逃跑。州立教育董事會已經明文規定,在一名“租孩”的生活中,必須有一項重要的穩定因素。因此,不論他現今住在哪裏,他都必須繼續在同一所學校上學。而他的每一對臨時父母與他相處的時間都不長,因而無法為了他與這項規定鬥爭到底。
他十二歲的時候,學校來了一位名叫阿黛爾·布莉克斯漢姆的老師。和他一樣,她一直在努力與這項規定做鬥爭,並且注意到了他。在她被人襲擊、輪奸並且崩潰之前,她肯定寄出了某種報告之類的東西。不管怎樣,大概一周之後,一群政府的人湧入了教室和外麵的走廊。他們有男有女,身著製服,揣著槍,帶著捕網和鐐銬。他們進行了點名,發現人都在,除了一位住院的女孩。
同學們還接受了一些非同小可的測試——你身邊站著一位目光銳利、揣著槍的人,以確保你會認真完成。尼基·哈福林格將他那股不太如意的、對成就的渴望,全傾注在了長達六個小時的測試裏:中午前測試三個小時,在教室裏被監督著吃完午飯,再進行三個小時。連你去廁所他們都要跟著。對這些從未被逮捕過的孩子來說,這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經過了智商測試、情商測試、感知測試和社會測試後(都是常規測試,隻不過是走個過場),有意思的東西來了:偏側測試、遲鈍反應測試、開放性兩難測試、價值觀判斷測試、智慧測試……都太有趣了!在最後三十分鐘裏,他完全沉浸在一個念頭裏:當某件從未發生過的事發生時,是有人能對其後果做出正確判斷的。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尼基·哈福林格!
那群政府的人帶來了一台手提電腦。他漸漸意識到,每次那台電腦將結果打印出來,那些身穿灰色製服的人就會對他——而非其他的孩子——多一分關注。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而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在這麼多年的學校生活過後早已了然於心:今天下課之後,把他揍得屁滾尿流!
六小時的測試結束後,他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既是因為恐懼,也是因為激動。但這並沒能阻止他將自己所知道和所猜測的全部應用於測試之中。
但在回家的路上,並沒有人來揍他,也沒有人“尋毀”他。負責這件事的那個女人關上電腦,把頭朝他的方向偏了偏,三名帶著槍的男人隨即走到他身邊,其中一個用友好的語氣說道:“待在那兒別動,小夥子,別擔心。”
同學們都走了,有的不時困惑地回頭望過來,有的還憤怒地踹了門框幾腳。不久之後,另一個人被尋毀了——這個詞源自“尋並毀”,也就是尋找並摧毀(31)——並且失去了一隻眼睛。但當時,他已經坐著政府的車回到了家。
政府的人對他和他的“父母”進行了詳細的解釋:經由國會法案第某某條的授權,國防部長簽發了第多少多少號特別法令,而依據這條法令,他將被征用去為國家效力……他沒記住具體細節。他感到有些頭暈。人生中頭一次有人向他保證,他可以在即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次日早上他在塔諾威醒來時,以為自己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現在我意識到了,其實我在地獄裏。為什麼隻有你一個人?我隱約有個印象,當你把我喚醒時,這裏應該有兩個人,雖然和我對話的一直是你。另一個人去哪兒了?”
弗裏曼搖了搖頭,他的眼神很警惕。
“但以前肯定是兩個,我很確定。他說了一些話,關於你看待我的方式。他說他被嚇到了。”
“沒錯。有人來看過你,並問了一天的問題。他確實說過那些話,但他並不在塔諾威工作。”
“一個將不可思議視為理所應當的地方。”
“可以這麼說。”
“明白了。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則趣聞。我已經好多年沒講過這個故事了。也許它還沒有過時到讓你無聊。故事是這樣說的,大概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吧,有家石油公司想要給一位阿拉伯酋長留下深刻的印象,於是邀請他搭乘了一架飛機。那時候在那個地區,飛機還是個稀罕的東西。”
弗裏曼接過話:“升到一萬尺高空後,酋長依然平靜如常,於是他們問他,‘難道你不覺得神奇嗎?’酋長回答,‘你是說這玩意兒不是用來做這個的?’我知道這個故事。我在你的檔案裏看過。”弗裏曼短促地停頓了一下——空氣中暗含著緊張的氣氛——最後開口道:“是什麼讓你堅信自己身處地獄?”
腳力競爭後是臂力競爭,臂力競爭後是……
安格斯·波特的這句妙語,並不是派對上那種反複被人提及的低劣玩笑。但隻有少數人才真正意識到,這句妙語究竟有多麼正確。
在塔諾威、克雷迪頓山、洛基山脈中某個他隻知道代號叫“電煎鍋”的山洞,以及分布在俄勒岡和路易斯安那之間的一些地方,有一些專門負責特別任務的秘密中心。它們的主要任務是發掘和利用天才,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中期那些最早的“智囊團”,但兩者之間的關係,僅僅類似於全晶體管電腦的曆史可追溯至霍爾瑞斯(32)發明的穿孔卡片分析器。
每個超級大國,以及許多第二甚至第三世界的國家,都有類似的秘密中心。腦力競爭已經進行好幾十年了,而且有些國家在一開始就比別人領先一頭(33)(這個雙關語非常流行,而且也很好理解)。
比如說在俄羅斯,對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大力宣傳已經不是一兩天了,而要是能進入新西伯利亞科學城學習,也會被看作是一種巨大的榮耀。中國的情況也差不多:嚴峻的人口壓力促成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發展,通過對預先確定的馬-毛指導路線進行創新,探索出了最優的行政管理手段。他們采用了一套和漢語特別契合的模式,即交叉影響矩陣分析法。早在世紀交替之前,該模式就已進行過了係統化處理,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個社區和小村莊都收到了一套卡片,上麵寫有與某個即將到來的變革——不論是社會還是科技方麵的——有關的符號。通過洗切卡片,將那些符號重新組合,新的概念便會自動產生。
於是人們召開一係列公共會議,討論這一概念的具體含義,並讓其中一員總結會議成果,呈報給中央政府。這套模式花費很低,卻無比高效。
然而它並不適用於任何一種西方語言,除了世界語。
美國很晚才全麵加入這場競爭。直到“灣區大地震”的衝擊讓美國亂了陣腳,人們才明白一個殘酷的現實:即便是這種規模的災難,也能重創國家的經濟,何況是能造成幾百萬人死亡的核打擊了。
盡管如此,美國花了好多年才下定決心,要從和別人進行武力競爭轉變成腦力競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轉變並不徹底。“電煎鍋”關注的重點依然與武器有關……但至少把重心放在了防禦方麵,而非反製攻擊或者先發製人的戰略上(“電煎鍋”這個名字,毫無疑問是源於“剛出油鍋又入火坑”)。
不過克雷迪頓山的秘密中心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構想。頂級分析師在那裏不間斷地監視著全國的德爾斐賭池的情況,以便讓社會穩定指數保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1990年以來,一些煽動社會變革的家夥有三次都差點成功地發動血腥的革命,但每一次計劃都泡了湯。大眾的需求如今可以通過觀察各種賭局推斷出來,然後政府可以采取措施,保證可行的方案得以實行,將不可行的從網絡上小心地刪除。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當出現負麵新聞,政府為了轉移人們注意力而削減德爾斐賠率時,需要頂級專家運用他們的技術,來保證整個係統的其他因素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其中最新的一項任務,就是塔諾威以及旁人隻知其存在、但並不知道名字的秘密中心裏正在進行的無比機密的研究。目的是什麼呢?
搶在別人之前,弄清楚影響智慧的基因元素。
“在你口中,智慧就像個肮臟的詞彙,哈福林格。”
“或許我又一次超越了自己的時代。你們這些人所做的一切,必然會讓‘智慧’這個詞語貶值。很快它就會變得和臟話無異了。”
“我不會浪費時間表示反對。要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也不會在這裏了。但或許你能根據你對‘智慧’的理解,給出其具體的定義。”
“我對它的定義與你並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我所說的都是真心話,而你隻是在精心粉飾。有智慧的人能在遇到從未遭遇過的情況時,做出正確的判斷,但僅僅是聰明人卻做不到這一點。一個有智慧的人,永遠不會因為接入式生活而崩潰。他永遠都不會被人送入精神病院。他能適應潮流的不斷變化,適應流行語的興起與過時,適應二十一世紀猶如超聲波攪拌器一樣充滿困惑的社會,就像一條遊弋在船行波裏的海豚——雖在船外,卻總是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而且還過得悠然自在。”
“在你口中,這一切都令人向往。那你為何反對我們的研究?”
“因為這裏——還有其他地方——正在進行的一切,並非源自對智慧的熱愛,或是讓所有人都能享有智慧的希望,而是源於恐懼、懷疑和貪婪。你,以及在你之上或之下的那些人,從門衛到——媽的,說不定一直到總統本人,再往上,到控製著總統的那些人——你們這些人很害怕,怕已經有人把自己的智慧增長了一大截,而你們卻仍然被低智力束縛。你們無比恐懼,擔心那些巴西人、菲律賓人或者加納人已經找到答案,而你們甚至都不敢去問問他們。這一切令我感覺很惡心。如果這個星球上,真有這麼一個人已經找到了答案,哪怕隻是有了一絲線索,那麼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去他家門口坐著,直到他有時間和你們交談。”
“你真的相信存在一個答案——唯一的答案?”
“媽的,不是。很可能有成千上萬個答案。但我知道一點:你們若是堅持要搶先找到答案——不管是哪一個——你們注定會失敗的。與此同時,一些麵臨其他問題的人將會感到很開心,因為今年並沒有去年那麼糟。”
在巴西,自洛倫索·佩雷拉掌權後,宗教戰爭就再沒發生過。與世紀之交時天主教和馬庫姆巴教在聖保羅街頭激戰不斷相比,這無疑是一個廣受歡迎的變化;在菲律賓,由他們的首位女總統薩拉·卡斯塔爾多發起的改革,已將該國驚人的謀殺率生生減到了一半;在加納,當總理阿基姆·貢巴讓大家清潔房屋時,加納人立馬行動起來,並且開懷大笑,歡呼雀躍;在韓國,自尹林樸發動政變後,糟糕的包機航班明顯有所減少。在此之前,這類航班的飛機以每天三到四次的頻率從悉尼、墨爾本和檀香山飛來,而且……而且通常來說,智慧似乎總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綻放。
“看來你對其他國家發生的事印象頗深。為什麼你不願意看到你的祖國受益於……我們姑且稱之為在智慧之樹下的一次嘗試呢?”
“我的祖國?沒錯,我是出生在這裏,不過……算了。如今這樣的爭論已經過時了。重點在於,你們在這裏兜售的到底是什麼,我看顯然不是智慧。”
“我覺得我們之間將會進行一場很漫長的辯論。也許應該在明天再試一次。”
“你會把我置於什麼樣的狀態呢?”
“與今天一樣。我們距離你最終崩潰的那一刻越來越近了。我想對比一下你在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狀態下,是如何回憶將局勢引向高潮的一係列事件的。”
“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你的意思是,你已經厭倦了和一台機器人進行交談。我在完全清醒的時候更有趣。”
“恰恰相反。你的過去要比你的現在和未來更讓人感興趣,因為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已經完全由程序設定好了。晚安。我沒必要對你再說‘睡個好覺’——那也已經由程序設定好了。”
促使哈福林格離去的已知因素
來到塔諾威的這位害羞、安靜、內斂的男孩,在童年時期不斷被一對“父母”轉手給另一對“父母”,因此已經擁有了變色龍一般的適應能力。他幾乎喜歡自己所有的“父親”和“母親”——這並不奇怪,因為電腦化的收養係統會根據兒童與成人的匹配度進行分配——而且他還發展了不少興趣愛好:如果他的現任“父親”喜歡體育,他會在棒球或是橄欖上花費大量時間;如果“母親”喜歡音樂,他就會跟著她的伴奏唱歌,或是努力學習彈琴……諸如此類。
然而他從未讓自己全身心投入過任何事。因為這很危險,就像愛上某個人一樣。等他到了下一個家庭,他可能就無法繼續做同樣的事了。
因此,一開始他對自己沒有信心:與同學相處時,他表現得很膽怯——在那群十幾歲的少年中,他的年紀最小。麵對塔諾威的工作人員時,他則表現得過於拘謹。他對政府機構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這一印象源於3V網絡和電影裏描繪的那些軍校和軍事基地。然而塔諾威與軍事一點都沾不上邊。這裏確實有各種規定,而且這地方雖然十年前才成立,但學生之中已經形成了一些傳統。他們受到的監視並不嚴密,整個地方的氣氛也——不能說是友好,但卻充滿了同誌間的情誼。似乎這裏的人是為了同一個目標才聚在一起,有著共同的追求;總而言之,很團結。
這點對尼基來說實在太新鮮了。他花了好幾個月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喜歡這兒。
最重要的是,他很享受和人們交流的樂趣。這裏不僅有成年人,還有小孩,而大家顯然都熱衷於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在此之前,他已經習慣了在課堂上閉上自己的嘴,習慣了模仿某些同學、裝出一副悶悶不樂的倔強模樣,因為他見過那些炫耀知識的人的下場。來到這裏後,他被一切驚呆了,並且在一段時間內為此深感不安。這裏沒有人逼迫他做什麼。他知道自己在被監視,但僅此而已。人們告知他可以做什麼,而對他的指引也就到此為止了。他隻需要在十幾個或二十個選擇中做出一個。一段時間過後,他甚至不必根據一張列表進行選擇了。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
他仿佛瞬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的思維如蜂群一般嗡嗡作響,接收著各種神奇的全新概念:負一有一個平方根;中國人的數量將近十億;基於香農熵的樹狀算法(34)可以把打出的英文字符的大小壓縮百分之十五;鎮靜劑是這樣生效的;okay這個詞源自沃洛夫語(35)中的wawkay,意思是“一定”或者“當然”……
他那間舒適的私人房間配備了遠程電腦,學校裏總共有上百台,遠遠超過了住在這裏的人數。他貪婪地使用這些設備,從中吸取各種各樣的數據。
很快他就堅信,應該由他的國家——而非其他任何國家——首先運用智慧來維持世界的運轉。智慧使自己改變得如此徹底而迅速,還需要再做些什麼嗎?要是某個專製的、不自由的文明搶先一步……
回想起生活在那個愚蠢的體係下時所遭遇的一切,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勸服尼基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他甚至不介意他們對他的小腦組織進行抽樣檢查。這種檢查一年兩次,他和其他學生都必須參加(不過後來他開始在“學生”這個稱呼上加引號,並且認為自己和其他人更像是“囚犯”)。一根微探針就能完成抽樣,而抽樣對象損失的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五十個細胞。
生物學家們在校園東側一組不起眼的建築中工作。他對他們的專心致誌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敬畏。而他們的超然態度令人難以置信卻也很擔憂。器官移植是他們的日常工作,包括心臟移植、腎臟移植、肺移植。他們將器官移植變成了給機器安裝備用零件一樣簡單。如今他們又有了更宏大的目標:更換四肢,並為之裝配傳感器和馬達;幫盲人恢複視覺;在體外孕育胚胎……尼基時不時會看到以粗體字印製的宣傳口號,雖然他並不明白其中的含義:買嬰兒睡袋吧!如果你流產,我們會提供幫助!直到來了塔諾威,親眼看見政府的“胎兒卡車”將沒人要的殘缺嬰兒運來此處後,他才明白那些口號的含義。
這讓他有些不安。但一想到對於那些尚未成形的胎兒來說,來到這裏成為有用的研究對象,要比死於醫院的焚化爐好得多,他便感覺好受些了。
不過自此以後,他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對基因學抱有濃厚的興趣了。當然,這也可能是一種巧合;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如饑似渴地學習,完善自己對現代世界的了解,專注於曆史學、社會學、政治地緣學、比較宗教學、語言學,以及各種各樣的虛構作品。他的導師非常滿意,他的同學則對他心懷嫉妒:他是這麼多幸運兒中最出眾的,注定會走得很遠。
如今已經有人從塔諾威畢業,走向了外麵的廣闊世界,不過數量不多。學生達到現在這樣超過七百人的規模,一共花了九年。而許多在塔諾威完成的早期工作都白費了力氣,對於任何一個全新的體係,這都是不可避免的。這一切已經過去了。有時候會有畢業生回來短暫地探訪,對如今這裏流暢的運作表示開心,講些自己學生時代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大部分故事都集中在那個最初的假設上,即如果這裏的人要以最高效率進步,那麼競爭因素是必不可少的。而事實恰恰相反,一個有智慧的人擁有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有能力看出競爭是多麼浪費時間和精力。在這個問題蓋棺定論之前,還有不少荒唐可笑的反對意見被提了出來。
在塔諾威的生活是孤獨的。他們自然可以度假——很多學生都有真正的家庭,不像尼基。他經常被朋友邀請回家,一起過聖誕節,或者感恩節,或者勞動節。但他很清楚,無拘無束地講話暗藏著危險。在外麵不用正式地念誦誓言,也不必接受嚴格的出入檢查,但所有孩子都意識到——並且為此感到自豪——祖國的存亡可能就取決於他們正在做的事。另外,在別人家裏做客,總會喚起他對舊日時光的糟糕回憶。因此他從不接受為期超過一周的邀請,並且總是心懷慶幸地回到他覺得很理想的環境:一個新鮮想法在空氣中不斷碰撞,但每日的生活模式非常固定的地方。
當然,變化也是有的。有時候會有學生(或者導師,不過可能性較小)一聲不吭地離去。有一個短語是專門形容這種事的,就是說他們“躬身後離開了(36)”:“躬身”在這裏的意思,類似於房梁因為承重過多而變彎,或者是樹木在狂風中變彎。有的導師因為自己未被允許參加新加坡的會議便辭了職。沒人對此表示同情。塔諾威的人從不參加國外的會議,他們連北美大陸的會議都不怎麼參加。其中的理由無須多說。
尼基到了十七歲的時候,他已經彌補了自己大部分的童年缺憾。最重要的是,他學會了如何去愛——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了女朋友。他是個像樣的年輕人了,很會說話,在別人嘴裏,他還是個非常有進取心的人。更重要的是,塔諾威的持久存在,讓他可以更進一步,對導師的感情,從喜歡發展成了依戀,仿佛他晚出生了幾年,生在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家庭裏。他有了更多親戚,更多可以依靠的人,比這塊大陸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擁有得都多。
然後那一天到來了……
這裏的大部分教學活動,都是學生借助電腦和教學機器自學。按理來說,這足夠了。當你想要掌握一門知識,自己嘗試摸索方向並發現它,要比那些你以前從未好奇過的知識更容易記住。但時不時還是會出現一些需要他人指導的問題。他埋頭鑽研生物學已經整整兩年了,而目前正在籌劃的一個交流心理學領域的項目,需要一些感官輸入心理學方麵的建議。他房間裏的遠程電腦已經不是他剛來時的那一台了,而是一款型號更新、效率更高的。繼“培根修士那顆滔滔不絕的人頭(37)”之後,他又偷偷將這台電腦戲稱為“受洗的羅傑”。
電腦很快便告訴他,他應該在第二天早上十點拜訪生物部的喬埃爾·博世博士。他以前從未見過博世博士,但對他有所耳聞:一個南非人;七八年前移民來了美國;經過漫長而詳盡的忠誠測試後,成為了塔諾威的一名工作人員。而且據說他幹得很不錯。
尼基對此持懷疑態度。一方麵,他聽說過關於南非人的事;而另一方麵,他從未見過南非人,因此他決定見過之後再做判斷。
他準時到了見麵地點,博世隨即請他進辦公室坐下。他照做了,但更多的是跟著感覺在行動,因為他的注意力在進屋的一瞬間就被……被明亮而通風的辦公室一角的某樣東西牢牢吸引了過去。
那東西有一張臉,有一具身體。它的一隻手看起來很正常,另一隻則幹枯瘦削,長在一條如稻草般纖細且幾乎沒有肌肉的手臂的末端。它沒有腿,身處一套生命維持係統中。該係統支撐著它那顆巨大的腦袋,而它正用一種不可描述的嫉妒表情看著他,就像一個因為母親懷孕期間服用了酞胺呱啶酮而導致胎兒四肢畸形的小女孩,隻不過模仿得很拙劣。
看見訪客的反應後,肥胖而和善的博世咯咯地笑了起來。“那是米蘭達,”他一邊解釋,一邊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過去看吧,怎樣看都行。她已經習慣了——要是現在還沒習慣,那她最好趕緊學起來。”
“什麼?”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是我們的驕傲與快樂之源,是我們最偉大的成就。而你碰巧有幸成了最早知道她存在的人之一。我們一直對她的存在守口如瓶,因為不知道她能承受多少外界信息。要是走漏哪怕一丁點兒風聲,人們會從這兒一直排隊到太平洋,隻為了得到見她一麵的機會。他們會有機會的,隻要時機成熟。我們正在讓她慢慢適應這個世界。現在已經知道,她是一個有意識的存在。事實上,智商至少達到了平均值,但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讓她開口說話的辦法。”
尼基著迷地盯著米蘭達。在她那具幹癟的身體旁,有一種風箱似的機器,正在緩慢地壓縮和抽取,其中有根管子連接著她的喉嚨。
“當然,即便她活不了那麼長的時間,她依然是我們研究道路上的一座裏程碑。”博世繼續說道,“因此我們才給她取了這個名字——米蘭達,意思是‘令人驚奇’。”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是我們創造了她!也就是說,我們在可控條件下組合配子,選擇想要的基因,在染色體重組時把它們掃向正確的一邊,在一個人造子宮裏使她成形——沒錯,確實可以說是我們創造了她。我們還從她身上學到了很多。下一次,我們的產物將可以獨立自主地發育,而不必再靠那些維持生命的玩意兒。”他在空中比畫了一下。
“對了,談正事。我相信你不會介意她在一邊聽著。她不會明白我們在談什麼,但她必須得在這兒,就像我說的,她必須理解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而不隻是照顧她的那三四個工作人員。根據電腦顯示的信息,你是想要了解……”
尼基機械地解釋了自己拜訪的原因,於是博世熱心地把相關領域最近發表的十幾份有幫助的研究論文的題目告訴了他。他幾乎沒聽見對方在說什麼。離開博世的辦公室,走回自己的住處時,他腳步有些踉踉蹌蹌。
那天夜裏他難以入眠。他問了自己一個以前沒想過的問題,然後苦苦思索著答案。
他心裏明白,並非每個人都會有同樣的反應。他的大部分朋友一定會和博世一樣高興,會心懷好奇而非不安之情盯著米蘭達,並提出許多有深度的問題,盛讚負責她的團隊。
但在他十二歲之前一半的時光裏,即對他性格形成具有決定性作用的那六年裏,尼基·哈福林格都更像是一個家具而非人類。不管他願意與否,他都不得不去喜歡那樣的生活。
仿佛是某種隨機測試中的一道問題——這種隨機測試是構成他的學習生涯的基本要素,訓練人們在驚訝時仍能答對問題,這是塔諾威的理念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看到了,就在他的腦海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問題被印在米黃色的紙上,就是他們用來表示“這部分根據道德演算法回答”的那種紙,以便與用來回答“行政和政治問題”的綠色紙以及回答“社會預測問題”的粉色紙等進行區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問題會以什麼樣的文字印在紙上:
請區分(a)為了製作武器而熔化本可能成為某種工具的礦石(b)為了製作工具而修改可能成為人類的種質(38)。不要將答案寫在下方的黑色粗線之外。
而答案,可惡又可怕的答案,如下所示:
沒有不同,沒有區別。兩者都很邪惡。
他不願意相信那個結論。接受其表麵上的含義,意味著放棄自己短暫的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比起他以前所擁有的種種,塔諾威已經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他的家。
但他感覺受到了侮辱,這種感覺直入他的骨髓。
我曾以為,我在這兒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接近完美。我不再確定自己是否正確了。設想一下,僅僅是設想一下,我在這兒其實是為了成為一個在別人眼中最有用的人……
米蘭達最後還是死了,她的生命維持係統遠不夠完善。但之後她又以各種各樣的形象重生了。雖然尼基·哈福林格平時不會與之有任何接觸,但米蘭達的模樣依然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因為害怕在和朋友們談起時無法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他一直暗自努力,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及其衍生的各種問題。
他的腦海中不自覺地冒出了“邪惡”,這個詞他從小便知道,多半是聽他母親說過。他模糊地記得,她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屬於五旬節派教會或者浸禮會之類的教派。他後來遇到的臨時父母都十分開明,從不會在孩子在場時用這種蘊含深意的詞彙。他們的房子裏配有遠程電腦,能讓他們接觸到一切關於孩子的最新數據。
那麼,這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在現代世界,什麼樣的行為會被定性為邪惡的、可惡的、錯誤的?他努力思索,最後發現線索就存在於他記憶中和博世的對話之中。在發現米蘭達是一個有意識的、擁有平均智力的存在之後,他們並沒有仁慈地給予她解脫。他們甚至都不允許她對這個世界保持無知、意識不到自己和那些移動的、活躍的、自由的個體有什麼區別。恰恰相反,他們使她暴露在公眾麵前,讓她“適應被盯著看的感覺”。仿佛他們對於人格的認知,僅僅來自實驗室裏那些能夠被測量的數值。仿佛他們能夠直麵自己的苦痛,卻不承認他人也會有相同的遭遇。“實驗對象表現出了痛苦的反應。”但他們從未承認,是我們傷害了她。
從表麵上看,他在塔諾威的第二個五年間的表現,和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他會注射鎮靜劑,但不單他使用藥劑,大部分和他同齡的人都會用。有時候,在和他的導師爭吵過後,他會被叫去接受心理輔導,但他至少一半的同學也都經曆過這種事。被女生甩了後,他會在走上歧路的邊緣徘徊,但這不過是典型的青少年情緒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裏被放大了而已。總之,他的一切行為都不逾矩。
但有一次——就那麼一次——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壓力,於是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如果被人發現,他肯定會被逐出塔諾威,甚至很可能被強製清除記憶(傳言是這麼說……沒人能將其證實)。
塔諾威和最近的小鎮之間有列車連通,車站的公用3V電話可以撥打“聆聽援助”。多年來的第一次,在黑夜之中獨處的那一小時裏,他對著電話傾訴了自己內心的秘密。這是一種精神宣泄,是心靈淨化。但在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前,他就開始發起抖來,擔心“聆聽援助”那句著名的承諾(“隻有我聽到了”)可能並非事實。怎麼可能是真的?太荒謬了!位於卡納維拉爾的那些聯邦電腦的監聽係統,猶如菌絲一般交織在這個社會裏,沒有地方能逃脫監聽。他整夜未眠地躺在床上,被恐懼包圍著,等著自己的房門被人撞開,一群凶神惡煞的人衝進來將他逮捕。到了黎明時分,他幾乎已經決定自殺了。
仿佛是奇跡一般,之後他並沒有遭遇什麼災難。一周之後,那股可怕的衝動漸漸退去,變成了記憶,像個夢一樣逐漸模糊了。不過他還是常常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的恐懼。
他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次做蠢事了。
此後不久,他開始專注於研究數據處理技術,並放棄了對其他領域的研究。他的同學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在那時也表現出了對某項領域的偏好。這是一個很有用的科目(有人已經向他解釋過,根據N值平均路徑理論,管理北美大陸上的三億人無疑是一個大問題。然而,就像象棋比賽或圈圍遊戲一樣,如果宇宙的壽命還沒長到足夠以實驗-犯錯-再實驗的方法找到答案,那麼即使存在一個完美的遊戲模式,也是毫無用處的)。
剛來塔諾威時,他一直沉默寡言。開始研究一個無比開闊的領域之後,就算他又回到了最初那種離群索居的狀態,也並非有悖於常理。他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他的轉變是有原因的。他想找到一個出口,而出口這種東西,在這裏是不應該存在的。
這一點無須反複解釋,但人們不時會受到提醒,培養一個塔諾威的學生,每年會花掉大約三百萬美元的聯邦預算。二十世紀,用於導彈、潛艇以及維護海外基地的資金,現在全部都投入到了這些秘密機構。而有小道消息說(這種事通常都有小道消息),待在塔諾威的一個條件是:塔諾威的學生最終必須對政府的投資給予回報。那些回來造訪這裏的畢業生都是這麼做的。
然而尼基漸漸開始堅信,有些地方出了差錯。這些人,到底是真的滿腔熱情……還是對一切都麻木無知?他們到底是熱愛祖國……還是熱衷於權力?到底是單純……還是愚蠢?
他下定決心,或早或晚,在他兌現承諾、用一輩子去償還他們強加給他的代價之前,他必須擺脫這一切足夠長的時間,以使自己能從一個客觀的角度判斷,腦力競爭究竟是對是錯。
正是這種想法,讓他後來發現了一個4GH代碼。根據最初的那些原理,他推斷一定有某種方法,可以讓獲得授權的人扔掉舊身份,獲得新身份,並且不會受到盤問。這個國家被編織在一張盤根錯節的數據網絡裏。一個世紀前的時間旅行者如果來到現在,得知機密信息竟然能被隻會做二加二的陌生人輕易獲取,一定會驚駭不已(“那些能阻礙偷稅漏稅行為的機器,同樣也能保證把你從車禍現場接走的救護車裏存有跟你血型匹配的血液。怎麼樣?”)。
但眾所周知,不隻是警方線人、聯邦調查局探員和反間諜特工在進行他們的秘密行動,還有商業間諜——護送上百萬美元賄款的政黨特工——以及那些為超級企業的大老板們的肉欲服務的皮條客,也在進行著自己的秘密活動。當然,如果你夠富有,或者掌握著某個位高權重之人的把柄,你依然可以避免被探聽。
大部分人都屈從了現實,一輩子活在沒有隱私的狀態下。但他不會。他找到了自己的代碼。
一個4GH代碼含有一個可複製的噬菌體:不論何時輸入一個替代人格,它都會自動且持續地刪除前一個人格的所有記錄。一個人若是擁有這樣一個噬菌體,他就可以通過任意一台連接至聯邦數據庫的終端,改寫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說,2005年之後的任何一部3V電話都可以,哪怕是公共電話。
這是一種最寶貴的自由,擁有無限力量的接入式生活:有了這種自由,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那種人,不用受限於電腦記錄在案的身份。那就是尼基·哈福林格無比渴望的東西,他也因此演了五年的戲,假裝自己仍然是原來的自己。那就是蘊藏魔力之劍,不可穿透之盾,生有翅膀的靴子,可以隱形的衣服,那就是終極的防禦。
至少看上去如此。
因此,在一個晴朗的周六早上,他離開了塔諾威。周一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小石城(39)的一位生活顧問:名義上年齡是三十五歲,而且——經過數據網絡的證實——他擁有可以在北美大陸任何地方從業的執照。
糾纏的網絡
“你的第一份工作開始還挺順利的。”弗裏曼說,“可最後卻以暴力的方式突然結束了。”
“是啊。”一聲刺耳的笑,“我差點被一個女的開槍打死,就因為我建議她去和另一種膚色的人上床。這片大陸半數的集群電腦都讚成我的建議,但她不同意。事後我進行總結,發覺自己過於樂觀了,於是自我反思了一下。”
“也就是在那時,你成了一名3V磁帶大學的教員。我注意到,你在從事這份新工作時,把自己的年齡下調到了二十五歲,更接近你的真實年齡,但你的學員的年齡大部分都在四十歲甚至四十歲以上。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答案很簡單。請想一想,是什麼把我的大部分客戶吸引到大學去的?是一種和世界失去了聯係的感覺。他們迫切想要比他們小十五或二十歲的人提供的數據,通常是因為他們做了自認為對孩子好的事,但換來的卻是孩子的拒絕和謾罵。他們很可憐。他們真正想要的,並非如同他們聲稱的那樣。他們希望聽到別人對他們說:沒錯,這個世界仍然是你年輕時的那番模樣;此時與彼時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確實存在某種咒語,隻要你一念出來,瞬間,現代社會那種瘋狂而快節奏的架構會立即化為固定而熟悉的模式……等到第三次有人投訴我的磁帶時,我便失去了這份工作,哪怕有嚴謹的證據證明我是對的。在那種情況下,就算你是對的,也不會受歡迎。”
“所以你運用你的技能,做了一名全職德爾斐賭徒。”
“然後立即賺了筆大錢,但我馬上感到厭倦了。我做到的,別人也能做到,隻要他能意識到,政府為了讓社會緩和指數維持在高位而人為地操控了德爾斐賠率。”
“隻要他能和你一樣接觸到同樣多的電腦數據。”
“理論上來說,每個人都能做到,隻要把一美元硬幣投入一部付費電話就行了。”
一段停頓。弗裏曼再次用冷淡的語氣開口道:“在你選擇身份時,你的腦海中有沒有一個清晰明確的目的作為指導?”
“你還沒從我身上找到答案?”
“找到了,但那是在你神誌不清的時候。我想聽到你在清醒狀態下的回答。”
“沒什麼區別,我一直都沒找到一個比較好的表述方法。我在尋找一個支點,好讓我撬動整個地球。”
“你考慮過出國嗎?”
“沒有。我覺得擁有4GH代碼後,不太方便的事情之一就是辦護照,所以就算我找到適合的地方,那也一定是在北美。”
“我明白了。這樣來看,你選擇的下一個職業就好理解了。你花了一整年時間在烏托邦設計谘詢公司工作。”
“對。那時候我太天真了。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隻有非常有錢和非常愚蠢的人才會覺得幸福是可以定製的。另外,我一投身那個行業就發現,讓各個項目保持最大程度的多樣性應該是公司的準則。我設計了三個很有趣的封閉式社區。聽說最後一個現在仍在運作。然而,我們總是在將上一個烏托邦設計中最有前景的部分移植到下一個設計中,這種重複讓我再次感到厭倦。嗯,有時候我很好奇,二十世紀那些虛擬生活方式的實驗室是怎麼來的,人們在其中努力研究,想要弄清共同生活對人類究竟有多好。”
“對,還有模擬城市,更不要說那些付費規避區了。”
“確實,還有像特裏亞農這樣的地方,你能在那裏提前體驗未來的生活。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不是‘大地-深空’每年向特裏亞農資助一百萬美元,那座城市也不會存在。模擬城市隻是為那些富家子弟而建的——把那些孩子送去度假一年所花的錢,基本等同於把他們留在阿姆赫斯特學院或是本寧頓學院的花銷。而那些付費規避區,則是灣區大地震後節約公共支出的手段。出錢讓難民在不帶最新設備的情況下去這些地方,花銷反而要少很多。反正難民也負擔不起。”
“或許人類要比他們以為的更有適應能力。或許沒有這樣的支持,我們也能活得很好。”
“在這樣一個時代?他們已經停止在3V網絡上報道謀殺個案,隻會直接說一句,‘今天有數百人被殺害了’,然後切換話題。我可不會把這稱作‘活’。”
“你似乎也沒把自己的生活處理好啊。你的每一個身份最後都以失敗告終。或者說,至少你沒有實現你的野心。”
“你說對了一部分。在塔諾威那封閉的環境中,我沒意識到大部分人變得有多冷漠,沒意識到他們渴望更密切地參與決策製定,也沒意識到他們有多麼絕望和灰心。但你要記住:我在二十五歲左右的時候,就在做普通人要等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了。那時你們這些人利用能調動的一切資源來抓我,卻依然沒能發現我,即便是我改換身份,也就是我最脆弱的時候。”
“看來你將自己的失敗歸咎於別人,並在你為數極少的小成就中尋求安慰。”
“我覺得你畢竟還是人類,不是機器。不管怎麼聽,你說的話都像是為了刺激我。不過省省吧。我承認我犯過一個最大的錯。”
“是什麼呢?”
“認為情況不可能真像別人描繪的那樣糟糕。以為可以靠自己進行有建設性的行動。我給你舉個例子吧。這個故事我至少聽過十幾遍了:一家超級企業專門買了一台電腦——他們自己承認的——用來找到某種方法,暗中賄賂政府官員,以換取相應的好處。而購買那台電腦的錢,則被視為合理的商業支出。我一直覺得這肯定是個民間傳說。後來我發現,這件事確實有案可查。”他苦澀地笑了一聲,“麵對這樣的情況,我逐漸接受了自己如果沒有支持者、同情者和同伴,將寸步難行的事實。”
“於是你想通過你的教會來找到這樣的人?”
“在想到這個主意之前,我還用過兩個身份。不過坦白來說,是的。”
“因為外在環境而被迫頻繁地審視自己,這不會讓你煩惱嗎?”
又一段停頓,這次時間更長。
“好吧,坦白地說,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逃進了這個星球上最大的監獄。”
英格牧師(40)說
“世上存在兩種愚蠢的人。一種人說‘這是舊的,因此是好的’;另一種人說‘這是新的,因此是更好的’。”
今天的接待質量平平
“這位是西摩·舒爾茨,我們這兒軌道故障檢修的負責人之一。”
一個身材很瘦、深色皮膚、穿著藍色衣服的男子麵帶微笑,依照習慣遞出一張印有他名字和代碼的名片。投射在腦海中的印象:行動派,不說廢話的那種人。
“啊,我看見你的一個同事剛剛起飛。”
“沒錯,應該是哈利·利弗。”
“這位是薇薇安·英格勒,精神福利部的頭兒。”
此人身著灰綠色相間的衣服,身材偏胖,和漂亮毫不沾邊。印象:憑才能來的這兒,“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還有這位是佩德羅·洛佩茲,這位是查理·維拉諾,這位……”
不出所料,都是些選擇了接入式生活的人,這意味著他可以關閉自己一半的注意力,但依然能保證言行得當。
“……裏科·波斯塔,負責長期規劃的副總裁——”
順便插一句。一般來說,副總裁可是個重要角色,他們總是老成持重,不會心浮氣躁。因此麵對這位身穿黑黃色相間的衣服、身材高大、留著胡子的男人,他特別熱情地與之握了握手,然後說道:
“很高興見到你,裏科。我想在你的產業多樣化計劃中,我們還會經常見麵的。”
“然後——噢,對了,我的女兒凱特,那邊那位是德洛麗絲·凡·布萊特,合同法務部的死腦筋,你必須馬上和她聊聊,因為……”
可不知怎麼,在伊娜走過去向布萊特介紹他時,他並沒有跟上去。他正在朝凱特微笑。這簡直太荒唐了。因為她不隻談不上漂亮,還很瘦——媽的,瘦得跟皮包骨頭一樣!此外,她的臉也太尖了,眼睛、鼻子和下巴都不好看。還有她的頭發,亂糟糟的,顏色也不過是普通的灰褐色。
真是讓人抓狂,我不喜歡瘦女人。我喜歡讓人想要摟抱的類型,比如說伊娜。這一點對我的每一個身份都適用。
“這麼說你就是桑迪·洛克。”凱特用沙啞而好奇的聲音說道。
“嗯哼。和本尊一樣大,而且更自然(41)。”
隨後是一陣停頓,他們互相評估著對方。他模糊地感覺到伊娜在房間對麵——當然,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正驚訝地四處張望,看他在哪兒。
“不。比本尊更大,但自然程度要打折扣。”凱特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做了個鬼臉,這讓她的鼻子像兔鼻子一樣褶皺起來,“伊娜正在瘋狂地向你示意。你最好趕快過去。我不該來這兒的——隻是今晚沒什麼事可做。不過我現在很開心自己來了。待會兒再跟你聊。”
“嘿!桑迪!”伊娜的聲音比無處不在的、舒緩的音樂稍大,但又如屋裏的裝潢一般低調,因而不至於惹得他人不快,“這邊!”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個問題不斷蹦入他的腦海,甚至當“剛才”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他依然時不時走神,無法假裝對新同事們的寒暄表現出興趣。他花了不少力氣才得以保持表麵上的禮貌。
“那個,我聽說你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矯正治療,真可憐啊。她怎麼樣了?”
“周六把她接回來了。就像新的一樣好,甚至更好,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應該把她交給‘抗創傷’公司。就像我們一樣,你說是不是,桑迪?”
“嗯?噢!問我可沒用。我這人就是個浪蕩子,所以就算你們問我,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是嗎?真是太可惜了。我本來還想問問你對‘分半學校’的看法——你知道的,就那種學生和老師各選一半課程的學校?表麵上看是公平的折中方案,但其實我懷疑……”
“在特裏亞農?”
“不是。想在今天就體驗未來生活,真是亂套了。”
接下來還有如下對話:
“——我可不會接受一個二手的家。重新給自動裝置編程太麻煩了。有一條結束友誼的捷徑,就是邀請別人來你家,任他在車道上被困得死死的,因為那些愚蠢的機器會錯誤地理解你的意思。”
“我那些裝置就算隻用普通的代碼也能升級。但那兒治安很差,不像在特裏亞農。桑迪選擇來這兒可真是聰明——我猜他也遇到了同樣的事,對吧?”
“目前我還居無定所,我的朋友。下一次說不定會搬到你住的那地方去。”
還有如下對話:
“你青少年時期是在幫派裏度過的嗎,桑迪?嗯?我的兒子一直想加入‘非洲長矛’幫!他們確實團結一心,而且鬥誌昂揚、品德高尚,不過——呃……”
“死亡率有點高?我也聽說了。從他們把安息日男爵變成迦梨女神後就這樣了。至於我嘛,我正在嘗試把多娜接入‘英勇雄鷹’。我是說,有必要去爭取孩子的撫養權嗎?在那場跨種族的婚姻裏,必須發些奇葩的誓,比如那位軍閥說的殺光白人之類的話。
“‘英勇雄鷹’?你沒希望的。找一些剛出生的孩子吧。去找個溫和的、追隨聖尼古拉斯的幫派。那兒的人壽保險金更低,不妨由此開始。”
還有很多這樣的對話。
但他的目光時不時地(頻繁得讓他有些驚訝)越過正在與自己交談的某個重要人物的肩膀,落在伊娜的女兒那淩亂的頭發或是瘦削的麵容上。
為什麼?
最後,伊娜用尖酸的語氣說道:“凱特似乎把你迷住了嘛,桑迪!”
迷住這個詞很恰當。
“這一點可以說是繼承了你呢。”他輕快地答道,“主要是我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在這兒。我還以為這就是個‘見見同事’的活動。”
這個回答很有說服力,那個女孩是個不穩定的因素,如果沒有她,今晚的環境還算中規中矩。伊娜的態度緩和了一些。
“我早該猜到你會這麼問。我也該向你道歉。不過她懂很多東西。她今天打電話問我晚上有沒有事,說她想過來吃晚飯,於是我就告訴了她派對的事,不然她會跟我嘮叨個沒完。”
“這麼說她並不為公司工作。我還以為我有希望呢。她現在靠什麼過活?”
“啥都不幹。”
“什麼?”
“噢,沒什麼值得說的。明年秋天她還要回去上學。是這兒的密蘇裏大學堪薩斯分校。她已經二十二歲了,該死!”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桑迪已經知道女兒的事讓她頭疼,這個煩惱已經不是一兩天了,“她要是想去澳大利亞,甚至去歐洲上學,我都可以想辦法,可是……她還把一切都歸咎於她父親送她的那隻貓!”
就在這時,她看見裏科·波斯塔示意她過去與他和德洛麗絲·凡·布萊特聊聊。於是她道了聲失陪便過去了。
幾秒鐘之後,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在自動吧台上再點一杯喝的時,凱特來到了他身邊。現在屋子裏全是人——有五十多人參加了這次派對——上一次看見她時,她還在房間的另一端。她似乎一直在密切地關注著他,就像薇薇安一樣(不,薇薇安不再看他了。棒極了,精神福利部要休息一會兒。)
我該怎麼做?跑開?
“你要在堪薩斯城待多久?”凱特問道。
“和平常一樣,取決於‘大地-深空’和我覺得我該待多久。”
“你是說,你是那種喜歡到處跑的人?”
“要麼到處跑,要麼原地休息。”他說道,努力讓這句陳詞濫調聽上去不那麼老土,也不那麼嚴肅。
“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能把這話說得那麼真心實意的人。”凱特喃喃道。她那雙深棕色的、極具穿透力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臉,“你一走進這裏,我就知道你與眾不同。你是從哪裏來的?”
在他猶豫未答之際,她又說道:“噢,我知道打聽別人的過去很沒禮貌。自從我學會說話以來,伊娜就一直告訴我要注意,比如別盯著別人看啊,別指著別人啊,別發表個人評論啊,諸如此類。但人人都有自己的過去,都放在卡納維拉爾的檔案裏,為什麼要讓機器知道你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呢?”
“朋友這個概念已經過時了。”他回答得比他預想中的要草率……上一次像現在這樣卸下防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即便是大罵弗拉克納爾那次——他感覺那次遭遇仿佛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的閑聊讓他感到不安。為什麼?為什麼?
“但那並不意味著朋友不存在,”凱特說,“你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我能感覺出來。而這讓你變得很特別。”
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這位普通、瘦削、其貌不揚的女孩找到了一個接近男人的方法。若是不用這個方法,男人們就不會被她吸引。伸出友誼的橄欖枝,要比接入式生活常見的那種相識更讓人印象深刻,這對於那些渴求與他人建立深厚情誼的人來說似乎很有吸引力。
他險些把腦中的想法說出來,但在說出口前,他似乎嘗到了那些字句的味道,就像是灰燼落在了自己的舌頭上。於是他勉強地說道:“謝謝。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誇獎,雖然很多人不會這麼看。不過現在我更加著眼於未來,而非過去。我不是很喜歡之前的工作。你呢?聽說你還在上學。學什麼呢?”
“什麼都學。如果你能故作高深,那我也可以。”
他等待著。
“噢!去年是水生態、中世紀音樂和古埃及研究;前年是法律、天體力學和手工藝;明年,可能是——有什麼問題嗎?”
“完全沒有。我隻是想努力表現出欽佩之情。”
“別跟我扯這些。我能看出你在想什麼:為什麼會有人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我每天都能在伊娜以及她公司裏那些所謂的朋友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她頓了頓,想了一會兒,“也許……沒錯,我覺得是這樣的——嫉妒了?”
我的天呐!她是如何這麼快就明白的?對,我是嫉妒她,嫉妒她不必被塔諾威的命令束縛,嫉妒她不用被這個念頭糾纏不休——你在塔諾威每度過一年,都意味著你又欠了政府三百萬美元……
已經晚上九點半了。一個聲音突然從自助餐桌旁的牆壁通風口中傳出,向眾人通報了時間。伊娜回到他身邊,問需不需要給他拿盤吃的。他很高興。他可以利用這個空當,想出並非屬於他的,而是屬於桑迪·洛克的合適的回答。
“啊,什麼都學是沒有意義的,你不必非得知道一切,隻需要知道該去哪兒尋找就行了。”
凱特歎了口氣。她轉過身去時,眼中有種奇怪的神情。雖然隻瞥到了一眼,但他清楚用什麼詞描述最貼切。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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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寂,漆黑的太空,繁星的刺眼光點。鏡頭緩緩對準軌道上一座工廠的殘骸。顯然,一場爆炸像開錫罐頭一樣撕開了它。四周飄蕩著穿著太空服的身影,被仿佛胎兒臍帶一般的救生索連接著。暫停一拍。鏡頭平移至一間正在全力運轉的工廠,它在太陽的光芒下閃閃發光,其中擠滿了男男女女,正在給即將前往地球的無人貨運太空艙裝載貨物。畫外音:“另一方麵……這座工廠是‘大地-深空’建造的。”
2.一開場便是我們正在穿越外層大氣,剛開始還很平穩,隨後出現了震動,然後,隨著太空艙頭部的融蝕錐開始燃燒,整個太空艙晃動起來。它瘋狂地旋轉,不停地前後翻轉。然後發生了爆炸。畫麵切換,十幾個人氣憤地望著夜空中一束正在消逝的亮光。畫麵再次切換,這次,一群和剛才類似的人走上一塊混凝土降落平台,走向一艘正在冒煙的太空艙——它離得很近,這群人甚至都不需要搭乘交通工具。畫外音:“另一方麵……這艘太空艙是‘大地-深空’設計製造的。”
3.又是太空。這一次是一塊巨大的、不規則的隕石正飛向一座太空熔煉站——從那塊由聚酯薄膜構成的巨大透鏡可以看出其用途。隕石靠近畫麵的那一側噴射出許多氣流,身著航天服的男男女女忙亂地打著各種手勢。畫外音裏很模糊,全是求救聲以及憤怒的命令聲,“快做點什麼!”然而隕石沿著它無法扭轉的軌跡,洞穿了聚酯薄膜,將其撕成了碎片,碎片詭異地漂浮在虛空之中。畫麵切換到另一座太空熔煉站,它的透鏡聚焦在一塊更大的隕石上。磁力蒸汽導管有條不紊地在氣化發生時收集好氣體,分離器——每一個都閃爍著不同形狀的紅白色——將寶貴的純金屬導入隕石背麵的冷卻室內。畫外音響起:“另一方麵……這條軌道是由‘大地-深空’計算的。”
世界的眾王國
“你覺得在‘大地-深空’工作怎麼樣?”弗裏曼問道。
“比我想象中要好。作為一家前沿科技的專業機構,‘大地-深空’吸引了不同領域的頂尖人才。身邊有一些思維活躍的人總是很有趣。我和裏科·波斯塔走得最近,但其實是因為我在遵照他的指示工作,負責確保‘大地-深空’不會和‘國家鬆下’同時踏入奧利弗斯這個研究領域,以免沒什麼收獲。否則,他們的成本將會是原來的兩倍,而優勢卻比原來少了一半,而且他們也不想花二十七年分期償還由研究而產生的債務。”
“這和日本的社會結構有關,”弗裏曼冷冷地說,“在日本那邊,那些東西肯定非常寶貴。”
“沒錯!”今天的氣氛相對輕鬆。他們之間的對話多少算得上溝通了。
“你的其他同事呢?你一開始就不喜歡薇薇安·英格勒。”
“我一開始不準備喜歡他們中的任何人。他們都是典型的接入式生活者,而且是這類人裏的精英。他們的搬家頻率比平均值要低,而且時刻準備著去那些正在進行有趣的研究的地方定居,而非純粹地跟著習慣走。”
“你肯定是通過探查數據網絡對他們進行了調查。”
“當然。別忘了我為了得到那份工作所用的借口。”
“當然。但你肯定沒花多少時間就發現了最初想要確認的東西:你的4GH代碼依然可以使用。為什麼當他們打算給你一個終身職位的時候,你選擇了留下來?”
“這……這很難解釋。我想是因為我之前從未遇見過這麼多能高效工作的人。我之前的身份主要是和那些心懷不滿的人打交道。你隨時隨地都會遇到那種患有輕微妄想症的人,就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秘密會被他們不認識的人發現。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但是‘大地-深空’的人並非如此?”
“嗯哼。不是因為他們沒什麼可隱瞞的,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秘密都藏得很安全——看看伊娜,她就是個例子——而是,他們大都很享受情緒波動的感覺。他們時常抱怨,但那就像一種釋放壓力的手段。一旦釋放掉壓力,他們就會回去使用係統,而非被係統使用。”
“而這是最讓你欽佩的一點。”
“當然了。你不覺得嗎?”
一段停頓,但弗裏曼沒有回答。
“抱歉,下次我會注意。不過你剛才說他們要給我一個終身職位,這話有點誇張了。他們隻是準備長期雇傭我。”
“那也逐漸會變成終身職位的。”“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那時我動心了。但這就意味
著我將一直使用桑迪·洛克的身份,度過自己的餘生。”
“我明白了。聽上去變換身份似乎也會上癮。”
“什麼?”
“沒什麼。說說你是如何給他們留下好印象的吧。”
“噢,除了剛才說的奧利弗斯那件事之外,我還幫他們收拾了幾個爛攤子,幫他們每年省下了幾百萬。常規操作而已。任何人都能成為高效的係統極客,隻要他能在聯邦網絡裏四處探索。”
“你覺得這很簡單?”
“不能說很簡單,但也絕不困難。一個負責調查工作的‘大地-深空’代碼是一把可以開啟很多扇門的鑰匙。你知道的,這家公司在卡納維拉爾擁有最高的‘網絡地址轉換優勢’評級。”
“你履行了對伊娜·歌瑞爾森許下的諾言嗎?”
“我想起來後稍微去應付了一下。當我意識到她為何依然沒變成自由職業者、擺脫這種生活、讓她的女兒獨立自主之後,我的熱情便消失了。隻要還和她那個醜小鴨似的女兒一起生活,她的信心就會不斷增強。她知道,在外人眼裏,自己是兩人之中更漂亮的那一位……她肯定恨死了自己的前夫。”
“你當然也查明了他的身份。”
“在我厭倦了她的糾纏之後,我才決定深入調查她的檔案。可憐的家夥。以那種方式死去肯定糟透了。”
“有人會說那是天譴。”
“在塔諾威不算。”
“可能吧。不過你剛才說自己很享受在‘大地-深空’的時光。”
“沒錯,我當時竟然非常滿意那種生活。但還是有個問題。那個問題叫作‘凱特’,你一定早猜到了。”
被跟蹤
暑假期間,大學會暫時關閉。但和其他學生不一樣——他們大多去了世界各地旅遊,有的甚至參加了前往月球的跟團遊——凱特留在了堪薩斯城。那次歡迎派對後,他再次見到她是在一家科萊俱樂部裏,而該俱樂部是由“大地-深空”的一些主管資助的。
“桑迪,快來跳舞!”她抓住他的手臂,幾乎是將他拖進了舞池,“你還沒見識過我的派對技巧呢!”
“那是——?”
可她已經跳起了舞,而他真的大吃了一驚。在看不到天花板投影儀的情況下,不走調地跳出一段曲調簡單的曲子,尤其是還能回到主旋律上來,並不斷重複,這需要一個人擁有非凡的運動細胞。而她正是那樣在跳舞。她周圍那些舞者跳出的喧囂刺耳的聲音,都被她用有力的動作壓製住了。她跳出的旋律大多為低音,仿佛某部很棒的管風琴失去了它所有的高音和中音耦合器,但音量又沒有絲毫減弱。她跳的是以節奏雄壯而聞名的《歡樂頌》。他的眼角瞥見附近的一張桌子旁坐著四位焦躁不安的歐洲遊客,仿佛在猶豫要不要站起來維護一下歐洲大陸經典曲目的尊嚴。
“到底是怎麼——?”
“別說話!快幫我和聲!”
好吧,如果最後那個音符是從那台投影儀發出的,而旁邊那台現在發出了……他從來都沒對科萊產生過興趣,但凱特的熱情很有感染力。她滿臉興奮之情,雙眸閃爍著光芒。其他年紀的人或許會覺得她這樣很美。
他試了幾個動作……忽然之間響起了一個和弦音,一個真真切切的五和弦。不過還有點走調,需要修正一下——成了!一段由兩個完美契合的和聲部分組成的完整旋律。
“天呐,”她麵無表情地說道,“我從未見過過了二十五歲還能玩好科萊的人。我們應該常見麵!”
這時,房間對麵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歲的人切掉了貝多芬的音樂,換成了一首生硬而尖刻的曲子——可能是日本音樂吧。
之後,兩個人不斷相遇——一場無伴奏合唱音樂會,一次湖畔煎魚餐會,一次室內射箭聚會,一次遊泳聚會,一場關於將拓撲學引入商業管理所具有的優勢的講座——相遇這麼多次後,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懷疑了。
“你是在跟蹤我還是怎麼的?”今晚她穿了件性感的、半透明的衣服,還用機器精心打理過她的頭發。可她依然相貌平平,骨瘦如柴,依然令人不安。
“沒有啊。”她回答道,“我隻是在預估你的行為。我還沒有完全看透你——昨晚我就去錯了地方——但進展很快。你,桑迪·洛克,太想要遵循某個統計規範了。而我討厭看見一個優秀的人就這麼糟蹋了自己。”她說完便轉過身去,大步走開——你甚至可以把她走路的樣子稱為“行軍”——回到了自己的男伴身邊。那是一個胖胖的年輕男子,怒視著他,似乎正妒火中燒。
他隻是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腹部如鼓麵一般慢慢繃緊,手中滲出了汗水。
被聯邦官員找到是一回事。六年以來,他已經習慣了心懷戒備,這已經成了他的第二本能。可說到他作為桑迪·洛克被一個自己幾乎不了解的女孩以如此快的速度看穿……!
必須把她從我的社交圈上除掉!她讓我體會到了第一次離開塔諾威時的感受——仿佛我在街上走時,注定會被所有人認出來;仿佛有一張不斷收緊的大網要把我餘生都困在其中。我之前竟以為那個叫蓋拉的可憐孩子有問題……停下停下停下!我現在是桑迪·洛克,從來沒有孩子在大半夜哭著來求過我幫忙!
見《以賽亞書》第八章第一至第二節:
擄掠速臨,搶奪快到。
年歲更迭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露麵了。”凱特挖苦地說道,同時從門口往自己公寓裏退去。他已經看見她隻穿了一條肥大的、有很多大口袋的短褲。滿身都是灰塵,令身上的汗水變得黏糊糊的。“不過你來得還是很巧。我正在清理去年的東西,你可以搭把手。”
他非常小心地走進屋子,隱約知道自己會在她家裏發現什麼。她住在一座樓房的頂層。世紀之交時,這裏肯定是令某家人自豪的優質住宅。但現在,它已經被分隔成了好幾個部分,而且就位於貧民窟邊上。街上堆滿了肮張的垃圾,幫派的標誌隨處可見。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幫派,比如“基卡普人”幫和“彎曲思想”幫。
這裏的四個房間由擴寬過的拱廊互相連通,隻有浴室依然是獨立的。他環顧四周,注意力立刻被一個做工精良的美洲獅標本吸引了。它在走廊盡頭的一個矮架上,沐浴在一道明亮的陽光裏——等等,那真是標本?
他想起了伊娜對他說過的話,聲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麵前——“她把一切都歸咎於她父親送她的那隻貓……”
凱特看著他,眼神幾乎和她那隻不可思議的寵物一樣鎮定,然後開口道:“我剛才還在好奇,你看見巴格希拉時會有何反應。恭喜你;你得了滿分。大部分人都會轉身就跑,但你隻是臉色稍微變白了一些。我提前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吧。沒錯,他非常溫順,除非我讓他變凶;他是我父親送我的禮物,我父親把他從馬戲團救了出來。我猜你知道我父親是誰。”
他感覺嘴很幹,點了點頭。“亨利·利爾伯格,”他聲音沙啞地說道,“神經生理學家。在參加一個研究項目時患上了退行性脊髓炎,於四年前去世。”
“沒錯。”她走向那隻動物,伸出一隻手,“我會向他介紹你的,之後你就不用擔心了。”
等他反應過來,發現自己正撓著那隻美洲獅右耳後的毛,而一開始他在它那雙蛋白石般的眼睛中看到的敵意漸漸消失了。當他收回自己的手時,巴格希拉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呼嚕,然後把下巴擱在爪子上,就那麼睡著了。
“非常好。”凱特說,“我想他喜歡你。不過這不代表你很特別……對了,你是聽伊娜說起過他吧?所以你才不驚訝的,對嗎?”
“你覺得我不驚訝?她說過你有隻貓,我還以為——算了。現在我都明白了。”
“比如什麼?”
“為什麼你會一直待在密蘇裏大學堪薩斯分校,而不是去其他大學。你肯定很喜歡他。”
“也不算特別喜歡。有時候他也是個累贅。但我十六歲時說過,我會承擔養他的責任。我沒有食言。他現在越來越老了——隻剩下大概十八個月的壽命——所以……不過你說得對。我父親擁有在國內運輸保護物種的許可,但我絕不可能得到這種許可,更別說獲得在其他住宅區養他的許可了。不過我也並非完全沒有自由。我可以請個一兩周的假,住在樓下的姑娘們會幫我喂他,帶他出去走走,但這也是他能忍受的極限了。最後他會變得煩躁起來,姑娘們就不得不打電話叫我回來。這讓我的好幾任男友都挺不開心的……來吧,這邊走。”
她帶他來到了客廳。三麵牆上都塗寫著高達一米的埃及象形文字,第四麵牆上則胡亂地塗抹了一些白色油漆。
“我對這個沒什麼興趣了。”凱特說,“都是《亡靈書》(42)裏的內容。出自第四十章,我覺得還挺合適我的。”
“恐怕我從沒讀過……”他的聲音漸漸變小。
“沃利斯·巴基(43)寫的章節標題是:‘擊退驢神吞噬者(44)’。我沒有給你下咒哦!這一章我也沒讀下去。”她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不管怎樣,現在你知道該怎麼搭把手了吧。”
怪不得她渾身都是塵土。整間公寓像是經曆了灣區大地震。地板中央堆了三堆東西,高度還在不斷增長。每一堆周圍都用粉筆劃了線,以便區分。一堆是要捐贈的東西,比如還能穿的舊衣服;一堆是能當廢鐵賣的玩意兒,比如去年出的一款立體聲音響和一台用過的打字機;最後一堆都是垃圾,不過已經被分成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兩部分。
放眼望去,所有架子都是空的,所有衣櫥都半開著,所有的盒子和箱子都開了蓋。這是一間朝南的房間,陽光透過敞開的巨大窗子照進屋裏。城市的氣息隨著一陣溫暖的微風飄了進來。
他配合地脫下襯衫,掛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我該做什麼?”他問道。
“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主要是幫我把偏重的垃圾搬出去。噢,還有件事。在幹活的時候談談你自己。”
他拿起襯衫,又重新穿上了。
“好吧,”她誇張地歎了口氣,“明白了。幫忙就好了。”
汗流浹背地幹了兩小時後,所有東西終於清理完畢,他也了解到了一些之前沒有猜到的關於她的事。這是第五或第六次年度例行清掃活動,清掃目標是那些可能過時的東西,順帶清除它們所意味的一切:也就是以犧牲回憶為代價,清除掉因為對物品的留戀而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清理東西的時候,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大多是他問她這東西要不要留下,而她回答留或者不留。從她對物品的棄留中,他總結出了她的性格模式——而結論讓他無比恐懼。
這女孩不曾在塔諾威待過,這女孩要比我小六歲,卻……
他止住了自己的思緒。再這麼想下去,無異於將他的手指放在火焰中,就為了嘗嘗被活活炙烤的滋味。
“收拾完這裏我們就刷牆。”她說著滿意地拍了拍手,“不過在我們繼續之前,你可能想來杯啤酒。我會做真正的啤酒,冰箱裏就凍著六瓶。”
“真正的啤酒?”為了符合桑迪·洛克的身份,他盡全力讓自己的語氣充滿諷刺意味。
“像你這樣沒有感情的人大概是不會相信這種東西存在的。”她說完後,在他想出回應的話之前便走向了廚房。
等她拿著兩個覆蓋著泡沫的杯子從廚房回來時,他已經想好了說些什麼。他指著牆上的象形文字說道:“把這些刷掉挺可惜的。它們看上去很棒。”
她立刻回應道:“我是一月份寫上去的,從那以後它們就一直在牆上。它們裝飾了我的思想,而這正是它們的價值。你喝完那杯後去拿把刷子吧。”
他到凱特家時,大概是下午五點。晚上十點十五分時,他們站在一間剛被刷成白色的屋子裏,凱特覺得沒必要留的東西都已清理出去。周一早上,這座城市的“廢品和垃圾回收隊”會將它們從門廊上搬走,並適當地返還一筆錢。現在房間裏感覺空蕩蕩的。他們坐在寬敞的屋子裏,吃著煎蛋餅,喝著剩下的真正的啤酒——味道還真不錯。從拱廊朝廚房望過去,能看到且聽見巴格希拉正用老化的、不再鋒利的牙齒啃著一塊牛骨頭,並時不時發出心滿意足的呼嚕聲。
“現在,”凱特說著躺在了空盤子邊上,“該解釋一下了。”
“什麼意思?”
“對你來說,我就是個陌生人,你卻花了整整五個小時來幫我更換家具,扔垃圾,重新粉刷牆壁。你究竟想要什麼?為了和我上床?”
他坐在那兒,未發一言,一動不動。
“如果是的話……”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我可能不會拒絕。你在這方麵一定很棒,這毫無疑問。但你來找我不是為了這個。”
沉默填滿了這間白得發亮的屋子,如同枕頭裏的羽毛般密實。
“我覺得,”她最後說道,“你一定是來對我進行評估的。好吧,你評估夠了嗎?”
“沒有。”他聲音沙啞地說道,然後起身離開了。
臨時報告
“這裏是數據處理局。下午好!”
“請接副局長。哈爾茨先生正在等我的電話……哈爾茨先生,我想您應該知道,我即將遇到一場危機。要是您能回來——
“噢,我知道了,真不幸。那我最好安排人把我的磁帶拷貝一份送到你辦公室去。“是的,當然了。我會安排一條最安全的線路。”
無法滲透的
這是令人緊張的一天。今天他們要對他進行麵試——不光是裏科、德洛麗絲、薇薇安以及他曾見過的那些人,還有從其他大洲來的重要人物。或許當伊娜提到公司有意長期雇傭他,並暗示最終會給他提供永久職位時,他就不該給予積極的回應。
穩定,至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都是誘人的。他並沒事先想好什麼計劃。跳出這個背景來看,他傾向於能自由選擇何時抽身,而不是被夏德·弗拉克納爾這樣的家夥逼走。可是一種危機感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滋長,令他越發難受。被如此有權勢的人注意到——還有什麼比這更危險的嗎?是否有塔諾威之外的人奉命追蹤尼基·哈福林格——這個政府投入了三千萬進行特訓、教育和培養的人——等著用鎖鏈把他拖回去?(如今說不定還有其他的逃亡者。他不敢和他們聯係。除非……)
不過,與那些數不勝數的糟糕狀況相比,這場麵試隻能算是小兒科。他正在進行出發前的精心打扮,決定將自己循規蹈矩的形象打造到極致。就在此時,3V電話鈴聲響起。
屏幕上顯示出德洛麗絲·凡·布萊特的麵孔。待在堪薩斯這段時間裏,他和她相處得還挺好。
“嗨,桑迪!”她熱情地打招呼道,“我打電話來隻是想祝你麵對董事會時好運。我們這兒的人都很重視你,你知道的。我們覺得你應該獲得一份長期職位。”
“啊,謝啦。”他回答道,心中祈禱著攝像頭沒有拍到他臉上滲出的珍珠般的汗水。
“然後我就能在你走的路上撒點玫瑰啥的。”
“嗯?”他的反應神經瞬間進入了“戰鬥/逃跑”模式。
“我想我不該這麼做,不過……唔,不管怎樣吧。薇薇安給了我點暗示,於是我查了一下:遴選董事會中新來了一個人。你知道嗎,薇薇安覺得作為國家重要資源的你被小看了。所以上麵派了個聯邦政府的人加入了我們。不知道那家夥是誰,但我覺得他來自塔諾威派。榮幸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結束對話的。當他恢複意識時,電話已經掛斷,他……
倒在了地上?
他努力想要起身,但並未成功;他四肢攤開躺在地上,嘴巴感覺很幹,腦袋裏嗡嗡作響,猶如被敲響的喪鐘,肚子絞痛不已,手指攥得緊緊的,腳趾也在拚命蜷緊。他感覺房間在旋轉,整個世界都飄走了。一切,一切,都化為了迷霧,而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得趕緊站起來,然後離開。
他四肢發軟,腹部酸痛,視線模糊,難以抵抗的恐懼籠罩著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他的公寓(我的?不!是他們的公寓!),然後前去赴那場可怕的約會。
對他的勇氣定罪
按下對應的開關後,弗裏曼耐心地等著實驗對象從回退模式回到現時。最後他開口道:“看來這實驗依然相當痛苦。我們明天還得再來一遍。”
回答他的是一個虛弱的聲音,但音量已經大到足夠傳遞出其中強烈的恨意:“你這個魔鬼!是誰給你權力這樣折磨我的?”
“是你。”
“我的確犯下過你們所謂的罪行,但我從未受過審,也從未被定罪!”
“你沒有受審的資格。”
“任何人都有受審的資格,你去死吧!”
“這麼說是沒錯,不過你並不是‘任何人’。你什麼人都不是。你的自由意誌選擇了讓自己變成這樣。法律上來說——按照官方說法——你根本不存在。”
(1)原文為“Take‘emaninchandthey’llgiveyouahell。”這句話與英語中“得寸進尺”的表達非常相近(Givethemaninchandthey’lltakeamile)。作者很可能是轉變視角,以“得寸”那一方出發戲擬出了這句感想。故在翻譯時保留了“寸”這個詞。
(2)德爾斐是作者在小說中虛構的一個賭博彩池。
(3)原文的“改造”一語雙關,也有“皈依其他信仰”之意。
(4)吉哈德是出自《古蘭經》的伊斯蘭教概念,為阿拉伯語音譯,意指“努力奮鬥、盡心盡力、克服困難、多做好事”。
(5)1英裏等於約1.609千米。
(6)瑪黑珥-沙拉勒-哈施-罷斯是《聖經·以賽亞書》中記載的人物,是先知以賽亞的第二個兒子的名字,意思是“擄掠速臨、搶奪快到”。
(7)20世紀60年代短暫流行於美國的一種女式服裝,所用材料為一次性纖維織物。
(8)原文為minorprofitinthebellyofthegreatfish.這句話與《聖經·舊約》中記載的MinorProphetintheBellyoftheGreatFish(約拿被巨魚吞入腹中)類似,且profi(t利潤)和prophe(t先知)的讀音也十分接近。
(9)科萊(Coley)是作者在小說中虛構的電子樂器。
(10)這裏原文為“thawball”,是作者自創的詞。意在表達曾經所有化為虛無,一切都落空了。
(11)原文為osteochalcolysis,是作者造出的合成詞,其中osteo意為“骨骼的”,lysis意為“漸退”,故根據兩個詞的意思以及後文的解釋,將這種病症譯為“骨內鈣質漸退症”。在現實中,類似的疾病一直困擾著探索太空的宇航員們,這類病症通常被籠統地稱為“太空病”。
(12)後文有詳細解釋。
(13)原文為HowtoGrowDelphiniums,其中Delphinium本意為“飛燕草”,一種花形酷似燕子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此處作者借該詞玩了一個文字遊戲:Delphinium可以被拆分為Delphin-ium,其中-ium表示“元素”的詞尾,-n在古英語弱變化詞中表示複數的詞尾,Delphi則是作者在小說中多次提到的德爾斐獎池。因此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如何培養德爾斐元素(人們如何參與到德爾斐賭博之中)”。從下文來看,作者顯然不是在介紹植物的種植方法。
(14)一般指年齡較小的弟弟妹妹出生以後,年齡較大的孩子出現的某種程度的情感紊亂。這種情感紊亂分如果引導不當,很可能形成病理性的紊亂症狀。
(15)弗洛伊德提出的理論,即女性在性心理發展時期,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會對男性擁有陰莖這一事實產生羨慕情緒,由此又對自身缺乏該性器官,以及對自己異於男性的撒尿方式,產生自卑和低劣感。弗洛伊德認為,陰莖妒羨是女性成年後許多心理特點的來源,諸如虛榮心、嫉妒心等。這一理論長久以來廣受討論。法國著名作家及女權主義者西蒙·德·波伏娃就認為該理論事實上在暗示男性的唯一價值,及女性的從屬地位。該心理現象在男性身上的對應則是“乳房羨慕”。
(16)戀父情結也譯作“厄勒克特拉情結”,是弗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學概念。弗洛伊德將戀父情結看作女性性心理發展的第二階段,此時女孩對父親抱有極為深厚的感情,將其視作主要性愛對象,而母親在她們眼中則是多餘的存在,並抱有取代母親、獨占父親的想法。這一現象在男性身上的對應是“俄狄浦斯情結”,亦即“戀母情結”。
(17)印度教神話中的女神。
(18)巫毒教中的死神。
(19)聖誕老人的原型。
(20)《電波騎士》寫於20世紀70年代,由於當時的互聯網沒有海底電纜,大陸之間網絡不通,大陸網是一個地區覆蓋最廣的網絡。
(21)作者虛構的一個曆史學家,後麵那句所謂的評論也是作者虛構的。
(22)原文亦有“武力”之意。
(23)萬聖節時英國和愛爾蘭的常見裝飾,人們挖空蕪菁並在上麵刻出鬼怪造型後,會在其中點燃一根蠟燭。這一裝飾傳入美國後,很快變為家喻戶曉的萬聖節符號——南瓜燈。
(24)此處作者刻意混淆了管理學中的“彼得原理”(Peter’sPrinciple)和英語習語“拆了東牆補西牆”(TorobPetertopayPaul)。
(25)原文為jesuisd’accord,在法語裏意為“我同意”。從讀音上看,suisd’accord與sweedak比較相似,故說sweedak是這句法語的簡略說法。
(26)原文為shitabrick,是作者生造的一種建築風格。
(27)在某些古老的文化中,武士會在每殺死一個敵人後,往自己的頭飾上加一根羽毛,以此表明自己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28)原文為FleshbackSequence,是作者借用FlashbackSequence(意即電影中一係列閃回鏡頭)組合而成的新詞。
(29)主人公的名字哈福林格(Haflinger)的前半部分Haf-與Hal(f一半)發音相近,因此才說自己仿佛被名字詛咒,無法完整。
(30)原文為“nick”,後文所說的意思出自英式英語中的俚語。與後文的“尼基”(Nickie)是同一個名字的不同變體。
(31)“尋毀”在原文中為sand,拆開來看即為“尋並毀”(S-and-D),也就是“尋找並摧毀”(searchanddestroy)的簡略寫法。
(32)即赫爾曼·霍爾瑞斯,美國統計學家,發明家,商人。他在1880年進行人口普查時發明了使用穿孔卡片對數據進行搜集和整理的一套係統,大大減少了數據分析的時間和成本。霍爾瑞斯的打孔卡片分析器被認為是現代數據處理的開端。
(33)原文為withaheadstart,意為“占有優勢;領先一步”。此處正在描述各國之間的腦力競爭,這句含有head(“腦袋”)的習語可謂一語雙關。
(34)原文為Shannontree,直譯為“香農樹”,但現實中並無此概念。香農指的是美國著名數學家、信息學家、工程師,克勞德·香農。他於1948年在名為《通信的數學原理》的論文中提出了“信息熵”(也被稱作“香農熵”)的概念,意思是一條信息的信息量大小和它的不確定性有直接的關係。這一概念廣泛應用於數據壓縮的計算中。另外在決策樹算法中,信息熵也有重要的作用。
(35)沃洛夫語:如今是塞內加爾使用最廣泛的語言,使用者分布於岡比亞、塞內加爾、毛裏塔尼亞等國,屬於尼日爾-剛果語係多凡語族的西大西洋語支。
(36)原文bowout指“退出,放棄,辭職”,字麵意思為“躬身後離開”。
(37)此處指與英國哲學家、教育改革家及實驗科學的先驅羅傑·培根有關的傳說。培根博學多才,是方濟各會修士,因此又被稱為“培根修士”及“受洗的羅傑”。培根對煉金術和阿拉伯神秘文化頗有興趣,還被認為與魔鬼簽訂了契約,尋找到了永生的方法。根據傳說,培根的助手米勒在培根家遇見了一個會說話的黃銅人頭,這個人頭可以回答提問者的任何問題。
(38)生物體親代傳遞給子代的遺傳物質。
(39)美國阿肯色州首府。
(40)指威廉·拉爾夫·英格(WilliamRalphInge,1860-1954),英國作家,劍橋大學神學教授,聖保羅大教堂主任牧師。作者在這一節引用的話,出自英格於1928~1930年間發表的一篇文章《一些智慧箴言》。
(41)原文為largeaslifeandtwiceasnatural,出自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鏡中奇遇記》。引申意思是“正是其人,如假包換”。
(42)《亡靈書》是古埃及時期使用的祭文,使用時間大致在公元前1550年至公元前50年,包含有許多咒語和金字塔及棺材上的祭文。
(43)英國埃及學家、東方學家,同時也作為文獻學家任職於不列顛博物館,曾參與《亡靈書》的整理彙編工作。
(44)此處與古埃及神話有關。所謂驢神即古埃及沙漠與風暴之神賽特,驢是他的化身形象之一;而意欲吞噬驢神的則是蛇狀的怪物Sebau。《亡靈書》中關於這段有一幅插畫,展現了一隻緊咬著一頭驢的屁股的毒蛇被長矛穿透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