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發於《科幻雜誌》2002年10月刊
01
茱莉·蒲蘭頓喜歡炎熱的天氣。
她走在烈日下,沒有戴帽子。走著走著,頭頂上隱約升起朦朧的煙霧。她就喜歡這麼熱。也許是總這麼曬太陽的緣故,頭發都褪成了鉑金色。以前……對,金盞花還在的時候,她還是蜂蜜色的深色金發。
茱莉·蒲蘭頓喜歡炎熱的夏天。她很喜歡這個“區界”,因為這裏隻有夏天。夏天已經持續了很久很久,還將永遠永遠持續下去。沒有盡頭,沒有折損。
踩實的紅土路,下坡。茱莉·蒲蘭頓不慌不忙地走著。十六歲的纖美身形,後背到脖頸的線條很柔和,看上去個子很高。慧黠的嘴角,還有如同深綠橄欖般的眼眸,裏麵總是呈現出茱莉毫無防備的情感。抬起視線,可以看到在綠色的果樹園和小丘的後麵,有紅色房頂鱗次櫛比的狹小港鎮。深邃清澈的藍色大海上直聳著巨大的積雨雲,那潔白的光輝讓大海和天空的藍顯得發黑。
白色涼鞋,無袖連衣裙,原色麻布。涼爽的海風輕撫著茱莉的頸項。她的頭發剛剛自己動手剪短了——為什麼頭發會變長呢?茱莉想。這樣的細節有必要嗎?在這個“夏之區界”,我已經長了三百年頭發,也剪了三百年頭發……
茱莉來到焦耳·塔比家門前。那是一幢背靠樹林的房子,小小的,如同玩具般精致。(沒錯,夏之區界的建築,都是古老而美麗的,宛如南歐田園的景象。)不過今天還是別和那個自命不凡的“表弟”打招呼了——他母親不喜歡我,畢竟我的品行很差呀。
茱莉輕哼歌曲,抖動手腕,發出哢啦、哢啦的響聲。那是白色貝殼串成的手鏈發出的枯澀聲音。
哢啦、哢啦。
這是什麼歌來著?對了,是我寫給金盞花的歌……可愛、帥氣的小兔金盞花,已經死了三百多年了。不過我絕不會忘記它。
茱莉唱起了自己寫的歌詞。
我的耳朵會聽你的秘密
我的鼻子會聞你的溫暖
我的眼睛會愛你的毛發
這首歌有兩段。歌詞完全一樣,但是第二段是用金盞花的視角來唱。這是兩段的不同之處。
慢慢地,手鏈中的“手風琴”開始在茱莉的手腕上鳴響。那是混在貝殼串中的唯一一顆透明的礦物。它的音色宛如手風琴與簧風琴,有時也會化為木笛和管風琴,和著茱莉的哼唱,用愉快的三拍伴奏。
我的舌頭……嗯,會舔你
舔去你的眼淚
我的前爪……嗯,會輕拍
輕拍你的心跳
“手風琴”是茱莉最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玻璃體,是她自己找到的。一顆小小的玻璃球,比樹莓還小。這顆視體(大家都這麼稱呼玻璃體)特別喜歡音樂。它會把看到的、聽到的所有東西都變成音樂,振動周圍的空氣。那音樂聲改變了茱莉的哼唱。它不僅僅是單純的伴奏,還會捕捉茱莉的聲音,分析歌曲的結構,揭示歌聲中包含的記憶與情感,編製出若幹繁複的對比旋律1。多虧了如同吊床般舒適的背景音樂,茱莉才能享受自己關於金盞花的回憶。
草帽裏麵味道很好
有你的氣味,也有我的氣味
籠罩著這氣味,睡午覺吧
呼吸著這氣味,睡午覺吧
等到唱完第一段和第二段,“手風琴”又彈奏起長長的尾奏。它感知到茱莉的情緒,繼續演奏下去。直到旋律與和聲逐漸失去力量,才自然而安靜地停止。
“謝謝。”
茱莉微笑著吻了“手風琴”一下。如草葉一般明亮的綠色。茱莉非常喜歡“手風琴”。
“你真可愛呀。”
她把“手風琴”舉起來,對著天空窺看。
“手風琴”開始努力把光的碎片化作音樂。
這實在太難了。“手風琴”的聲音不合適。需要更高的音調、更快的上升和衰減的速度、更加金屬的音色。“手風琴”奮力搏鬥,但忽而滑過了飛快的旋律,忽而奏破了高亢的音符。茱莉一邊聽一邊咯咯地笑,等到“手風琴”徹底失控,發出蠢蠢的“噗噗”聲時,她終於捧腹大笑起來:“啊哈哈,啊哈哈,抱歉抱歉,啊哈哈,笑死我了。”
手鏈裏的“手風琴”似乎有點沮喪,不過好像也沒怎麼生氣。這顆玻璃體也很喜歡它的主人。
穿過果樹園,翻過小山丘,隻用了十分鐘。道路變成了更寬闊的石板路。已經到街市了。這是真正的古典小鎮,由木頭、石頭、灰泥,還有玻璃和瓦片構成。幾乎沒有超過四層的建築。街道的寬度與房屋的寬度都適應著人的身體。這樣的外觀恰恰體現了區界的設計理念——在古典而不便的小鎮度夏。
茱莉·蒲蘭頓穿過喧鬧的廣場,鑽進小巷,來到熟識的自行車店。店主正在入口旁修理一個爆掉的車胎。
“大叔,今天我也來借車啦。”
“好呀。”
“謝謝。”
茱莉像往常一樣吻上那個上年紀的自行車店老板。舌吻。
放開嘴唇,茱莉把額頭貼上自行車店老板的額頭。
“大叔,今天怎麼樣啊?”
“今天很好哦,沒有問題。”
“真的嗎?”
茱莉想通過與自行車店老板額頭相貼,來探尋他人格邊界中的景象。
自行車店老板微微一笑。
“拆解、組裝、上油、打磨。”
“你是說自行車,還是說自己?”
“能大修2我的隻有你,茱莉,隻有你哦。”他笑著說。
自行車店老板輕輕鬆開茱莉圈著自己身體的手臂,在店裏的固定位置坐下,打開報紙,圓圓的手揮了揮:“去吧。”
茱莉走出昏暗的店鋪。夏天的陽光刺痛了眼睛。自行車的鍍鉻層閃閃發光。踩上腳踏,人力平穩地化作推力。風吹得臉頰發涼。是的,區界裏的一切事物與現象都合乎邏輯,就像是……
茱莉轉動車把,避開躺在路邊的狗。自行車保養得很好,活動部位運轉順暢,連結部位結合緊致,非常可靠的感覺。大修……今天的大叔真的沒問題嗎?茱莉總有點兒擔心。
茱莉知道訪客對自行車店老板和他家人所做的那些殘酷行徑。不管茱莉怎麼努力,大叔內心的創傷都絕不可能痊愈。隻能暫時緩解疼痛罷了。
市場裏有許多攤位。頂棚色彩鮮豔。顧客熙熙攘攘。
但是,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沒有人。
空蕩蕩的街道。
空蕩蕩的區界。
空蕩蕩的夏天。
這個夏天就是一片廢墟。
三百年來,沒有一個訪客的虛擬度假區——夏之區界。
維護良好的廢墟。
花壇與草坪得到精心打理的廢園。
隻有員工與演員的主題公園。
擠滿廣場的都是無處可去的AI。
茱莉踩著自行車,夏天的烈陽傾瀉下來,刹那間她隻覺得自己成了鍍鉻的光芒。
如果真能變成光就好了。
02
這個區界有兩個核心區域。兩處街市各自圍繞著東西兩邊的入海口建成,又被逼近大海的斷崖地帶分隔開來。連接街市的是狹如棧橋的小路,架設在斷崖側腹上。
茱莉·蒲蘭頓的自行車穿過廣場,沿著海邊飛馳,很快便出了街市中心。道路逐漸變窄,房子也變得稀稀拉拉,田畦與空地越來越多。在街市盡頭,道路宛如蛇行攀上斷崖,那兒不遠處,有一個箱子般的巨大建築。那是勒內的工廠。茱莉騎車繞到工廠後麵,停在郵筒旁邊的一棵大向日葵前。工廠周圍有幾艘漁船,載在卸貨的台架上。茱莉從前車籃裏抱出大大的褐色紙袋,用屁股頂開彈簧門,轉身走進工廠。
新鮮的木材氣息與海風交織在一起。啊,真好聞。這味道總是讓茱莉很開心。
門邊有一張老舊的長桌,上麵亂七八糟地放著水壺、琺琅剝落的杯子、空瓶子、鳳尾魚罐頭、葡萄酒瓶,等等。茱莉用屁股把它們靈巧地頂到一邊,騰出地方放紙袋。
“啊,哎呀哎呀。”
她張開纖細的手臂,享受地深呼吸這裏的氣息。
木料的氣息,塗料的氣息。
還有這座與爺爺同歲的工廠本身令人懷念的氣息。
工廠呈長方形。茱莉站在短邊上,長邊一覽無遺。對麵牆壁上的窗戶幾乎都敞開著,迎進海風與午前的陽光。工廠裏有兩艘船,都是私人的破舊小船。茱莉沒見過這裏造新船。當年自己送下水的可愛女孩們——現在勒內的主要工作是修理她們。
背朝大海的逆光小船。古老的,如同倉庫般靜謐的工廠。每個人都會在夏季的假日中找到這樣屬於自己的地方吧。
“我買了東西。”
“哦哦,真是不好意思。”
聲音從船的另一側傳來。木架的縫隙間不時閃現的身影,穿著和昨天一樣的背心和短褲。哎,果然和想的一樣,茱莉歎了一口氣。勒內正在汗流浹背地刨木頭,雖然應了一聲,卻沒看茱莉一眼。宛如大力水手五十歲時候的臉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手上的動作。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下巴上滴下來。茱莉用水壺給大杯子倒上滿滿的水。擰開工廠後麵的水龍頭,礦泉水就會噴湧出來。倒好水擺在旁邊,工作之餘喝上一杯,就是這個區界最好的船匠——勒內的風格。
茱莉踢開腳邊的刨花,拿著兩個杯子往前走。刨花裏爬出幾隻拳頭大小的蜘蛛,四處亂跑。茱莉當然不會吃驚。
“哎喲,終於要找蜘蛛幫忙了嗎?”
“發什麼傻,誰會找蜘蛛幫忙。它們是來參觀的。”
“哦?真的呀。那今天也是你一個人咯?”茱莉若無其事地問。
“是啊。”
茱莉有點沮喪:“沒有訪客啊。”
茱莉把杯子遞給勒內,正準備喝另一個杯子裏的水,忽然感到自己背後有人,就靠在修理中的船身上。她嚇了一跳。
“哇?”
那是個男人,二十多歲,黑發披肩,個頭很高。茱莉感到心跳漏了一拍。站在那裏的也許就是自己期待的那個人。
“聽你‘哇’一聲真是太好了。”勒內笑道。
“勒內爺爺,你要真是我的爺爺,我可能真要揍你哦。”
“我可沒騙你。你和他都不算訪客。”
“哎哎,那是自家人?”
不知怎的,茱莉覺得她隻能和勒內說說話,但說到這裏也開始心不在焉,而那人隻是抱著胳膊站著。
“欸……唔,喝水嗎?”茱莉遞出杯子,那人也隻是微微搖了搖頭,“哦,好吧,那,我就喝了。”
雖然水溫不冷,但出了一身汗的時候喝還是很美味。微微的海水氣息,礦物質含量豐富。有時候茱莉甚至會對自己能分辨如此細微的味道感到驚訝。給AI賦予如此豐富的感受,給世界賦予如此真實的細節,人類卻離開了。這三百年來,沒有一個人訪問這個區界。
“大斷絕”。
“那個……”茱莉喝完水,心跳平穩了一些,再次(下定決心)和那人打招呼,“你說點兒什麼好不好?我有點兒不好意思。”
“唔……沒什麼……要說的。”
勒內爺爺保持著彎腰背對他們的姿勢,哧哧地笑了起來。
茱莉繃起臉:“啊,哦,是嗎,嗯。”
“我說你們啊,幫個忙好不好?”看不下去的勒內出手幫忙,“把寄放在外麵的船收拾幹淨。喏,那邊架子上有工具。茱莉,反正你就是衝著那個去的吧。給我都是浪費。找到多少都是你的。”
“你覺得呢?”茱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人的表情——對方歎了一口氣,“感覺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那人的後背終於離開了船身:“哦……好的,走吧。”
“說起來也挺稀奇的……”勒內插嘴道,“何塞這麼沉默也是少見。”
茱莉走出工廠。何塞·範·多梅爾推著裝了工具的推車跟在後麵。茱莉抱著墊腳台。
“我說何塞,你也在這兒找視體?”她眼睛望著前方問。
“不,不是。”
“哦,大家不是都在到處找嗎?”
“是吧。”
“那你來這兒幹什麼?”
“因為勒內爺爺的手藝好。”
“你要拜師?”
“不是,”聲音裏似乎帶著微笑,“隻是看看。”
“為什麼?”
“好玩。”
“……奇怪的家夥。”
其實茱莉很高興。因為自己也一樣。
兩個人在一艘卸了貨的船邊停下。
“啊,這個呀。”
固定在台架上的船,船底密密麻麻粘滿了牡蠣殼和海藻。
“好像挺難處理。”
“能幫我拿下那個嗎?”
何塞站在墊腳台上,接過茱莉遞來的工具。結實的鑿子,頂端像鏟子一樣寬。何塞將鑿子貼緊貝殼,用勁將貝殼剝下。長而柔韌的雙臂上隆起緊繃的肌肉。胸膛也很厚實。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可以看到他的鼻子很挺,兩頰瘦削。茱莉一邊收集掉落的貝殼,一邊時不時地偷偷觀察何塞。
這個人……很有意思。
茱莉在下麵絮絮叨叨朝他說了不少話,但何塞還是很沉默。到後來茱莉實在累了,終於決定先停一會兒。
何塞刮了一陣,換了一個更薄的、不帶刃的刮刀,開始仔細清理剩下的附著物。
茱莉把收集到一起的碎片移到手推車上,兩眼放光。
“找寶貝嗎?”
“……嗯,不過我說何塞啊,這是你動手以來終於說的第二句話哎。”
“能找到嗎?”
“第三句。是哎,找不到呢,沒那麼容易找到吧。”
茱莉在找玻璃體。“手風琴”就是這麼找到的。
……最早發現視體(那時候還沒有“玻璃體”這個詞)是在大斷絕的幾個月之後。沒錯,視體在大斷絕之後才出現在這個區界。
發現者是個四歲的孩子。據說視體在院子的雞窩裏放著,就像個雞蛋。男孩子看到一個鵪鶉蛋大小的乳白色球體,隨意往裏麵看了看……便看到了美麗的石頭紋理,如萬花筒一樣不停變幻,隨後慢慢成形,繪出人的臉。
男孩嚇了一跳,趕緊挪開眼睛。球體籠罩在湧動的珍珠色微光中,不久又從頂部迸出細細的光芒。光芒迅速變幹,化作蛛絲般的實體,開始在半空中描繪起某種圖案。少年意識到自己觸發了什麼東西,而且還停止不了,嚇得哭了起來。
“媽媽!媽媽!”
聽到男孩的哭聲,他的爸爸媽媽從家裏跑出來,一下子呆住了。在他們看來,那景象像是珍珠色的怪物正在襲擊自己的孩子。那怪物頭部大得異常,還有鞭子一樣的四肢。男孩昏了過去,視體從手裏掉落,射出的光芒消失了。媽媽抱起男孩,爸爸要用棍子去打那個怪物。
“爸爸,住手,不要!”醒過來的男孩大叫。
“別弄壞了。那是他畫的。”
仔細一看,媽媽掛著淚在笑。
那是男孩前一天畫的畫。因為畫在牆紙上,被媽媽罵了一頓,擦掉了。男孩為此還大哭了一場。
那是媽媽的肖像畫。是男孩為了讓媽媽開心,努力畫出來的。
現在,那顆視體被刻上“蛋白石之絲”的銘文,和怪物一起陳列在鎮公所的玻璃盒裏。
視體,等同於魔法石。
區界的事物、現象,如同現實——也就是訪客們所屬的真正世界—— 一樣相互影響。規則,唯一的規則,就是與現實相同。所以在這個區界裏,無法使用超越現實世界的神奇力量。
唯有視體是唯一的例外。
視體能以所有事物都無法實現的方式幹涉區界的事物和現象,而且那超越性的力量能與AI——盡管尚不清楚是以怎樣的形式——相聯係。正如男孩描繪媽媽的肖像一樣,AI的思緒與體質能夠影響視體的能力……也就是能夠操控視體。
這給AI帶來了新鮮的感動。不過那時候人們認為視體是特殊的、獨一無二的東西。直到一百多年後,人們才改變了這一想法,感動變成希望。
茱莉一邊收拾堆積如山的貝殼,一邊專心尋找視體。很難找到大家夥。鵪鶉蛋那種大小的就算特級品了,就連“手風琴”也比那要小上兩圈。茱莉現在考慮的是從小培養視體。這是個新主意。
“你也找找吧,”茱莉勸何塞,“我分你一些。”
“嗯,”何塞走下墊腳台,蹲在地上,但他沒有找,而是看著茱莉的動作,“奇怪。”
“什麼?”
因為何塞來到了身邊,茱莉有點兒心神不寧。
“平時我挺健談的,但不太能和你說話,”剛才勒內也這麼說,“不用說太多也蠻好的……挺開心的。”
“欸……這是在和我調情嗎?”手上不能停,但是茱莉臉已經通紅了。
“啊不……隻是覺得很神奇。我對你,還有對別人,嗯,別誤解……還是很有興趣的。”
何塞說話特別慢,就像是要給茱莉留下思考的時間一樣。
“這個呀,我也是啊。”
“嗯,肯定是吧。”
“何塞很有名啊。在安努的朋友中,最聰明、最強大的,就是何塞吧?”
在漁民中,安努的朋友實力和人望都很高。而每個人都承認,這樣的評價有一半都來自團隊的核心何塞。
“可是我完全不了解何塞。大斷絕之前和之後都是。雖然知道這個名字,但是完全沒見過麵,也從沒想過要見麵。”
“嗯……”
“不過,最近有點兒不一樣了。”
“嗯……”
茱莉把手上的牡蠣殼扔掉,轉到何塞的正對麵,盯著他的眼睛:“嗨,你看這個。”
她吐出舌頭。
舌尖上有個小小的舌釘在發光。
“視體舌釘?”
“隻要接吻,就能穿透人格邊界。我能看看你的嗎?”
何塞搖了搖頭:“還是算了。”
“為什麼?”
“不能說。”
“膽小鬼?”茱莉隻用眼神就能表達笑意。
“很危險,大概。”
“哎,怎麼危險?”
“我,你,都會壞掉。”
“我說何塞,”茱莉想了想,問,“剛才那句‘很危險’的主語,是誰?”
“……”
“是‘壞掉’很危險?”
“……”
“在夏之區界,這不是危險——是拯救吧?”
茱莉用小貓一樣的動作,堵住了何塞的嘴唇。
03
女人在笑。
她的嘴在笑。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如同畫像般的笑,浮現在那張臉上。
身材高大——大約比茱莉年長十歲、個子極高的女人,身穿白色大衣,垂直站立在綠草叢中。
她披著夏日清晨如同蕾絲般的冷冷輕霧,黑發上到處都是閃爍的細細水珠,宛如寄宿在蜘蛛絲上的水滴。
女人的嘴在笑。
美麗的牙齒宛如排列整齊的小棋子。
那些牙齒一顆顆都是銀色的。
而且都很尖。
知性的美貌。溫柔的眼神。奶白色的肌膚。柔弱無骨的手。
這一切都被金屬的笑容打碎。笑容像是從別的照片上拚貼過來的,有種打破感觀平衡的危險。雖然想著不能看,眼睛卻無法從那犀利的笑容上移開。仿佛僅僅看一眼,自己就會被破壞——好像有人說過這很危險?
白色大衣的袖子染得通紅。
依然溫熱的血。
有人倒在女人的腳邊。綠草如茵,藍色的小花如同寶石般點綴其間。草叢上有個倒下的身影。
茱莉想走過去,但是雙腿有點兒顫抖。好像有人說過這很危險?
她從未在哪個AI中看到過這樣的景象。
茱莉忽然感到有人往後拽她的衣領,不禁輕輕地叫了一聲。
回過神來,茱莉發現自己身在工廠外麵,何塞就在眼前。抓住衣領的也是何塞的手。嘴唇已經分開了。
“還是算了。真的很危險。”
何塞站起身來。
茱莉也悄然跟在後麵。
那到底是什麼?
現實世界裏,不知道人類個體的範圍是如何定義的。區界的AI是數百個模塊的複雜聯合體,在引用各種庫的同時,又在實時改變其構成,所以和自然的生物不同,AI必須實時創造自身的邊界。AI的外觀——人的“姿態”,定義了其範圍。它是包裝模塊群的外緣程序的隱喻。
茱莉擁有解開它的力量。
視體舌釘隻是媒介。力量屬於茱莉自己。
進入AI的人格,找到其中的傷口。這就是茱莉的(秘密)職責。
雖然被人說成是放蕩、隨便、不檢點的女孩,但整個夏天她一直在這麼做。
大斷絕之前的五十年。
以及之後的三百年。
不斷修複遭破壞的AI。
然而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強大的圖景突然侵犯了她——她感覺自己很久以前就是那幅景象中的居民。超乎尋常的滲透力與同化作用。如果不是何塞預先給予自己“危險”這個詞,自己可能會被抹除。這樣的經曆還是第一次。
“那是——誰?”茱莉忍不住問出口,同時身體不禁一縮。那應該是不能問的。
但是何塞轉過頭:“誰——你說的是誰?”
“……”
何塞看不到剛才的景象。茱莉不敢再追問下去。危險肯定比何塞自己以為的更甚。
何塞轉回去,目視前方繼續說道:“你,很喜歡視體?”
“很喜歡啊。”
“能使用視體嗎?”
“……在學習。”茱莉挺起胸膛回答。
“那給你看看吧,我收集的視體。”
茱莉倒吸了一口氣:“你、收、集、的?”
“嗯,雖然不是很多……我想看看能不能培養視體,所以試著養了一點兒。”
“養……”
茱莉差點兒暈倒。
視體非常稀有。第一次聽說有人擁有超過兩顆視體。他到底是怎麼得到的?更令茱莉震驚的是,除了自己,也有人想到了培養視體,而且還搶先了。
“不過,總是用不好。我大概沒有使用視體的才能,”何塞一邊埋頭往前走一邊說,“你要是有喜歡的,可以拿走。”
“啊……哈。”
這時候應該給個機靈的回答吧。茱莉不禁詛咒自己隻能發出如同打哈欠的傻傻聲音。
這個區界發現的第二顆視體,是在陳舊的衣櫥裏。
東邊的入海口,植物園盡頭的小路上,有一幢設計風格和周邊截然不同的房子,那裏麵住著三個老婦人,她們是三胞胎。由於個子很矮,體形又是圓圓的,三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是擺了一排果醬瓶。
其中的一個,某一天從抽屜裏取出珍珠項鏈準備晾曬的時候,忽然發現其中一顆珠子變成了令人目眩的藍色,質感也不再是珍珠的圓潤,而是變成了堅硬的礦物質,散發著光澤,甚至還做了明顯的人工切割。老婦人(三胞胎中的長女安娜)發揮出一貫的細致作風,數了數珍珠的數量——多了一顆。
距離第一顆玻璃體的發現,實際上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但安娜馬上就意識到這與“蛋白石之絲”,也就是第一顆視體是同類。
為什麼?
迎風舉起項鏈的時候,一股鮮烈的、清爽的、沁人心脾的香氣撲鼻而來。毫無疑問,那是金湯力的香氣。它就是眼前這塊藍色石頭發出的。而且——安娜很快意識到——那隻是這塊石頭的一個切麵。把項鏈換個角度,又聞到另一種柑橘皮似的帶有苦味的甘甜芬芳。金湯力的氣味消失殆盡,仿佛從未存在過——當項鏈恢複原來的角度時,又發出剛才那種鮮豔的香氣。安娜不斷變換石頭的角度,總共發現了三十多種不同的香氣。
這塊藍色的石頭在釋放香氣——或者在釋放某種可以解釋為香氣的信息。就像是寶石吸收進平凡的光線,經過若幹層的清潔處理再送出來似的。
第二顆玻璃體就是這樣被發現的。
而它也帶來了上一次無法比擬的成果。
“如果我也能像安娜她們那樣就厲害了。”茱莉慢慢騎著自行車說。何塞走在她旁邊,大大的步伐,堅定的步態。“真羨慕啊。”
“哪裏厲害?”
“能發現玻璃體在代謝信息就很厲害。”
從周圍獲取某些東西,用自己的方式將它變成另一種東西再釋放出去。這是視體的風格。發現這一點的正是安娜。她發現,“藍色香囊”(這是後來取的名字)的香氣,受到光線、溫度以及用手撫摸玻璃體的AI的思考和感情等周邊條件的影響。幸運的是,三姐妹以芳香療法為生,對氣味的感覺非常敏銳。這麼說來——安娜想起了一百年前的事——或許,“蛋白石之絲”是將男孩的遺憾化作了實體?
“還有呢?”何塞問。
“嗯……”兩個人離開工廠,去往何塞的小屋。狹窄的土路。午後幹燥炎熱的泥土。“當然是使用玻璃體的能力啦。”
安娜和姐妹們經過反複試驗,終於馴服了“藍色香囊”的香氣,成功實現了有意識的操作。控製香氣不在話下。很快,她們便可以按照客人的情況調和香氣,或者讓客人自己調和香氣,以此來使其集中精神……“藍色香囊”如今已經成為安娜姐妹們的芳香療法中不可或缺的物件。
“那你會怎麼用?”
“這個啊……我想變個動物出來,就像魔術師的帽子。”
孩子氣的想法。何塞苦笑。
“欸,我覺得不是不可能啊,”茱莉理解錯了苦笑的意思,爭辯道,“像‘蛋白石之絲’這樣能夠實體化的視體有很多呢。‘暫定螺旋’‘剪貼板’都是這種,‘傾斜的畫筆’也是。采取不同的使用方法,肯定能變出生物。”她舉出好幾個視體的名字,“現在雖然我盡了全力也還隻能讓‘手風琴’發聲,但總有一天能行的。嗯——蜻蜓呀,蜜蜂呀,鬆鼠也不錯。”
“那很期待啊,”何塞也快活地笑了,“希望你喜歡我的視體。”
小屋就在海邊。周圍沒有住家。房子已經很老了,傷痕累累。
“這簡直是‘傾斜的小屋’了。”
茱莉毫無顧忌地說,何塞有點兒難堪。不過一走進去,茱莉就不禁瞪大了眼睛。牆壁和地板的木料雖然古老,但質量很好,有著令人舒適的光澤。房子打掃得很幹淨,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讓茱莉目瞪口呆的有兩點。首先是手工製作的美麗床罩。一隻巨大的鯨魚正在噴水。簡潔的圖案,在這個房間裏很協調。何塞喜歡鯨魚?茱莉想。
另一點,不用說,當然是玻璃體的收藏櫃。
令人窒息。
茱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收藏櫃貼在床對麵的牆邊。從腰部的高度到眼睛的高度,分隔成棋盤狀。每個格子二十厘米見方,都帶有玻璃門。玻璃體就放在裏麵的台子上展示。空的格子很多,但也放了二十多顆玻璃體。
將來的情況不清楚,但目前夏之區界裏找到的視體大約有十五顆。
而這個房間裏的數量比那還多。
茱莉的手顫抖著伸向其中一個方格,打開上翻式的玻璃窗,拿起躺在紫色天鵝絨上的玻璃體。黑色。黑色、純粹的球體。不僅是黑,那比黑更甚。也許“深邃”才是準確的說法。視體中照不到光的空間——仿佛是某種東西的延展。從未見過這樣的視體。旁邊這個又是什麼?比何塞的拳頭還大。也是球形,但很透明,可以看穿整個球體。雪景般的顏色,仿佛是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小屋,窗戶中透出燈光的黃昏景象。輕輕一搖,便有雪花飛舞,宛如玩具水晶球。不過在那小屋的煙囪中,壁爐的煙霧正在嫋嫋升起。
下麵隔了兩層的方格,是潮濕的嗎?有著飴糖色的濕潤光澤。那是繭形的玻璃體,但摸上去是幹的,和體積比起來顯得很輕。把它拿出來——
強烈的聲響直擊茱莉的耳朵。
尖銳高亢的持續音,如薄刃般刺耳的聲音。受到那聲音的幹擾,茱莉的視覺發生了變化。物體的輪廓滲出彩虹色,無法聚焦。茱莉慌忙合上蓋子,聲音如同被切斷一樣消失了。
“啊好痛……”茱莉捂住耳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何塞也皺著眉頭,朝茱莉的手點了點下巴。是手腕……?
“啊,對了……這也是音係的玻璃體啊!”茱莉對著手腕歎了一口氣,“對不起對不起,你和它形成嘯叫了呀。或者——”茱莉哀怨地盯著“手風琴”,“——難道說,你有點兒嫉妒了?”
“教教我吧。”
“飼養方法?”
“那個等會兒。你怎麼能找到這麼多?”
“也沒什麼特別的,”何塞的耳朵好像也還在痛,“隻要找到能有很多視體的地點就行,和魚一樣。”
“欸,哪裏有啊,那種……地點?”
“海裏。”
“哦……我的‘手風琴’也是在勒內爺爺工廠的牡蠣殼裏找到的。”
“海裏的概率更高。像今天這樣的休息天,去海邊的石頭上到處走走,找到那種目標地點,直接潛水下去采。”
“海邊找不到嗎?”
“打魚的時候沒那麼多時間。會被安努罵的。”
“這樣啊,海邊的石頭啊。對哦,還沒什麼人去找過呢。第一個是在雞窩裏發現的,所以大家都在樹林啊山啊草叢裏找。是哦,目標是海邊的石頭。但為什麼在海裏呢?我還是不明白……對了何塞,你喜歡潛水?”
“還行吧。”
“我也喜歡潛水。因為它和進入大家的邊界有點兒相似。不過進去之後大家都會稍微舒服點兒,但是我呢,怎麼說呢,把傷痛接過來,就很痛苦。我是個挺糟糕的角色。”
茱莉把胳膊伸在桌子上,俯身趴下去。白色手鏈發出幹澀的聲音。臉頰貼在桌子上,涼颼颼的。照到陽光的地方,和沒照到陽光的地方,桌子溫度不一樣。圓斑狀的溫度。指尖的位置很微妙,與何塞的手肘若即若離。茱莉想象著手肘的溫度。
“我知道。”
“你附和得還挺及時的。”
“我很明白你說的意思。我也……雖然做法不一樣,但在某種意義上,我也潛入過AI。”
“……”
“我不是說過自己平時挺健談的嗎?”
茱莉點點頭。
“嗯,你知道嗎……用說話來潛入。”
“類似心理谘詢?”
“嗯,是吧。集中精神。關注對方選擇的詞句、語調、聲音的情緒。隻要側耳細聽對方在說什麼,就能清晰聽到對方沒有說出口的話。”
“喲謔,挺意外的。我還以為你是個冷硬的人呢,原來是個願意聽人說話的好心人啊。就是那種大家覺得,‘哎呀,可以找他傾訴呀’那樣的人。”
“你……想說什麼嗎?”
“唔……”
然後,當茱莉從桌子上抬起頭的時候,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何塞很吃驚,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對不起,我想到了金盞花……以前養的兔子。已經死了。大斷絕前就死了。”
“大斷絕,前。”
何塞暗暗催促。夏之區界的角色設定基本上是固定的。測試期一旦結束,就不會再有什麼變化,將在這個夏日裏永遠生活下去,不會變老。發現“蛋白石之絲”的男孩,依然是四歲。即使是AI飼養的動物,也不會在半途死亡。何塞在催促……講講那隻兔子。
“死了……我殺的。”
“是嗎?”
“其實不是……但和我殺的沒什麼兩樣。”
“很可愛的兔子?”
“嗯,雄兔。青年。我的戀人。”
“金盞花也喜歡你。”
“嗯。”
“為什麼現在會想起那個呢?”
“不是想起,”茱莉的一隻眼睛微笑著,搖了搖頭,“是從沒有忘記,一直都記得……金盞花……還有,殺了它的人。”
“……”
何塞握住茱莉貼在桌麵上的手。“手風琴”輕輕響起,那音樂化作碎片飄落下來。這不是伴奏,隻是旋律。
我的耳朵
會聽
你的秘密
“我相當於幫了他的忙。讓他殺了金盞花的,就是我……”
我的鼻子會聞你的溫暖
何塞把鼻尖貼在少女的頭上,聞著褪色的短短金發的氣息。柔軟的頭發。有著汗水、稻草和海水的味道。何塞撫摸著它。
我的眼睛會愛你的毛發
“我們很像啊……”
“……”
我的舌頭……嗯,會舔你
舔去你的眼淚
我的前爪……嗯,會輕拍
輕拍你的心跳
像手風琴、像木笛的愉快三拍音。不過現在的節奏稍微慢了些。仿佛對下一階段猶豫不決、畏縮不前、膽戰心驚……
草帽裏麵味道很好
有你的氣味,也有我的氣味
或者,是想把現在這個階段的時間無限延長,沉睡在其中……
何塞感受到茱莉的深深傷痕。這個少女不能治愈自己。否則,她就會失去治愈他人的功能,失去區界分配給她的功能。
我……也是一樣……何塞輕輕摟住少女小小的頭顱,放在自己懷裏。
籠罩著這氣味,睡午覺吧
呼吸著這氣味,睡午覺吧
“一到下午,我就會把它放到藤條籃子裏,帶到草地上去。放它出去的時候,我就躺下來,把草帽蓋在臉上睡午覺。過不了一會兒它就會來聞我的手,然後我就會給它喂餅幹。”
“是嗎?”
“我還給它畫過畫。素描。但是它在上麵尿尿。”
“啊,真有意思。”
“對吧,有意思吧。”
兩個人這樣的姿勢默默保持了一段時間。不久,“手風琴”的歌聲慢慢減弱。聲音逐漸消失的時候,茱莉抬起頭,吻了吻何塞的鼻尖。淚水終於幹了。
“果然是我的同類呢。”
“……”
“我們挺吃虧的,是吧?”
“……你在試探我嗎?”
“一半吧。”
何塞鬆開手臂,放茱莉自由。他淺淺地坐在椅子上,身體斜向一邊。茱莉離開茶幾,躺到何塞鋪著鯨魚床罩的床上。涼鞋脫下,掉在地上。
“生氣了?”聲音有點兒細,有點兒害怕。
“一半吧。”
“我在想象你潛入大海的樣子。剛才,一直……水很冷。那冰冷滲透進來。冷到足以損傷身體,但需要感受它。然後身體變得像冰,空氣也耗盡了,直到確信某種損傷刻在了身上,才向上浮……我看到了那樣的你。”
仿佛為了想象和品嘗那樣的冰冷,茱莉在布上摩擦身體,像是要將床罩上蒼白的水之氣息寫在身上似的。
“在那時候……你拿回了視體,當作確信的紀念。你不是潛水去采視體,而是為了獲得那種確信……我偷偷看到的就是那樣的畫麵。”
“哦。”
“生氣了?”
“完全沒有。”
“說對了?說錯了?”
“……”
“我喜歡夏之區界。很熱很熱。我喜歡不戴帽子走路。大概我知道,用身體的某處感受疼痛是很重要的。”
“……”
“我說,”茱莉換了個趴著的姿勢,像貓一樣抬起頭,“這種無聊的對話你打算說到什麼時候?”
聲音裏有種強烈的危險。
“你要我在這裏一個人待到什麼時候?不丟人嗎?”
瞪起的眼神真的很生氣。
“趕快過來啦!”
04
茱莉其實很害怕。那危險的景象,有種令人捉摸不透的詭異。哪怕有一天不得不去觸摸它,她也會馬上放棄。膽小其實正好。
所以她沒有從接吻進入,而是用穿了舌釘的舌去舔何塞的胸口。小屋中很安靜,能聽到近旁海浪拍打的聲音。茱莉一邊側耳細聽那聲音,一邊舔舐。
光線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到茱莉的小小舌頭反複舔過的位置,那光芒滲透到肌膚之下的深處。這是外緣程序的局部絕緣性被臨時解除的證據。在那裏麵,隱隱可以看到何塞內部構造的視覺隱喻,宛如密密麻麻組合在一起的玻璃針。
茱莉以此為基點,將全身的感覺徐徐與何塞同步。恰似……對,恰似潛入海底一樣。
那裏,很冷吧?
區界AI平均由數百個模塊構成,每一個都是熟練的設計師、部件工程師的藝術作品。而要將它們組合統一起來,創造出人格,需要角色工程師的精湛技藝。
剛才的茱莉就像是突然踏進了模塊關係錯綜複雜的灌木叢。普通的AI沒什麼問題,但何塞的內部恐怕抱有無比巨大的黑暗和糾葛,太過危險,不能掉以輕心。
茱莉放棄通常的直接進入方式,嘗試從安全的地方進入。每個AI都在隨時與區界交換信息。日期、時間、地圖上的位置、周圍對象的配置——有一個專用窗口從區界操作係統獲取這些信息,並返回相應的數據。茱莉就站在這裏。
這部分還粗略描繪了各個AI的結構圖。看了一眼那張導覽圖,茱莉不由得吃了一驚,不知如何下手。何塞大約由四千個模塊構成。用真實的人類比喻,相當於他骨骼的數量或者循環係統的總長度足有常人的數倍。居然能保持住一個人格,這本身就已經很驚人了。
為什麼需要這麼多的模塊?哦對了……我知道還有一個人,也是這樣的AI……
茱莉粗粗瀏覽導覽圖,但最多隻能理解其中三分之一模塊的功能。剩下的完全不知道有什麼用。不可見的功能。
那個女人就在裏麵,茱莉想。
那一定是個非常危險的地方,因為何塞不知道那個地方。不知道是否涉及何塞的人格——茱莉決定裝作不知道。如果回到那裏,我將變得毫無防備。
但是,那個女人在那裏笑。
盤踞在何塞的記憶模塊裏,嘻嘻地笑。
茱莉很氣憤。她知道這是如同小女孩般的(不對,本來就是小女孩)氣憤,但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氣憤。
我會找到那個女人……這種感情抑製了茱莉的警戒心。她把地圖翻過來查看詳圖,發現何塞的記憶組織異常發達。小小的備用記憶模塊發育得如同葡萄串一樣。主模塊深處就有那樣的地方,似乎平時不會使用。從沒見過這樣的形態。茱莉找到它的一頭,開始集中精神,準備跳往那裏。
掀開了床罩的床上,兩具胴體糾纏在一起。透明的皮膚、半透明狀態的邊界,在接觸的地方開始互相滲透。
茱莉意識到了這樣的滲透,跳進何塞的深處。
遙遠的回憶。
緊緊紮在一起的頭發光滑黑亮。沒有紮進去的頭發則在白皙的耳邊落下柔和的影子。長長的睫毛。微笑的悲傷眼眸。紅豔的唇。幻影般的長長大衣。下麵露出黑色的靴子。堅硬的鞋跟。
清晨。夏日的清晨。沾滿露水的草叢。如寶石般點綴其間的藍色小花。
墓碑。
昨天,有個我熟悉的孩子,橫躺在那塊白色墓碑上。
這個女人……把那個少年……
女人朝我笑了。白色大衣的袖子,被少年的血染得鮮紅。
“又來了呀,何塞?你弟弟已經不在這裏了……”
我(茱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是幹的。如果臉頰被淚打濕了該有多好。
“你忍不住了,所以又來了呀。”
我(茱莉)無法動彈。即使搖頭,也像是在回答“是的”。早就被看穿了。
這個女人……昨天,吃掉了我的弟弟。
大衣前襟敞開著。赤裸的白皙身軀纖細光潔。隻要被邀請進入,便是溫暖的、有著膏香的、牛奶色的黑暗。
“真是個壞孩子。把弟弟送給我,自己活下來,然後又不知悔改地回到這裏。”
我被緊緊抱住。然後,我的手被引導到一個濕熱的地方。那裏有著爛魚般的惡臭。抬頭望去,女人那美得令人陶醉的白皙脖頸大大地朝後仰著,正在放聲大笑。紮起的頭發鬆開了,長長的、細細的,如同黑雨般垂落。
我把它當作一種懲罰。
這次茱莉成了那個女人,正在低頭看著何塞。
她把少年抱在纖細的手臂裏,讓少年——何塞含住平平的乳房。銀齒女人的感覺,就是自己的感覺。
“真是個壞孩子呢。”
茱莉感覺是自己說出了那句話,她竭盡全力也無法抑製傷害這個稚嫩少年所帶來的喜悅之情。為什麼連這樣的喜悅都會保存在何塞的記憶區域中?—— 她必須拚死努力才能記住這個疑問。
然後,感覺又一次——
完全翻轉。
茱莉換到了承受發絲之雨的一方。
被裹在大衣中的白色黑暗裏。
女人的聲音落在茱莉——少年何塞的身上。
“真是個壞孩子。把弟弟送給我,自己活下來,然後又不知悔改地回到這裏。”
甜美的譴責讓何塞徹底屈服。失敗感——愉快而美好的喜悅攫住了少年。盡管感受到強烈的不適,茱莉還是不得不品味這種感覺。
女人用力握住何塞的(茱莉的)稚嫩部位。強烈的觸感滿溢出來,打濕了少年的股間。女人重新握住更多的部位,笑著露出殘忍的牙齒,探出長長的指甲,猛然捏碎了它。
茱莉慘叫起來。
那苦痛又將茱莉切換到女人一方。她低頭俯視慘叫的少年張開的嘴,顆粒整齊的牙齒。多麼美麗的景象啊,她看著少年潔淨的牙齒想。
“好好聞我,孩子。”
女人(茱莉)微笑。
“你真是個壞孩子呢。”
女人(茱莉)像剝香蕉一樣剝開食指,顯出其中如同燒紅火筷般的尖端。
“讓你的眼睛、你的耳朵好好休息吧。你就可以永遠、永遠聞我的氣味。”
熾熱的指尖插入少年的視覺器官。那順滑的手感,在途中又切換成自己的眼睛被熾熱金屬棒插入的劇痛。
啊……
茱莉意識到,這個女人恐怕不是別人,正是何塞自己。這是某人在何塞內部營造出來的巨大罪惡意識,是不斷責罰自己的機製之表象。
所以在這個場景、這個情節中,“自己”與“女人”的感覺就像擰在一起的麻繩一般,不斷轉換立場。在懲罰自己與遭受懲罰的痛苦快感之間,無盡地轉換。
不知道是誰、為了什麼,將如此複雜的結構加入到何塞的設計中。已經沒有餘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了。在這令人目眩神迷的痛苦與嗜虐的明滅中,茱莉逐漸沉醉。
必須回去。
回到床上去。
必須掙開。
兩人的四肢。
但迷失了回去的路。
這個場景本身就是感覺的牢籠。
女人和少年(也就是何塞)自行關閉了視覺和聽覺,要退縮到舌頭、皮膚和氣味的感覺中去。
如果沒有別的強烈的感覺,茱莉就無法返回到與這場景無關的、來源於她自身的感覺中去。如果不能畫出一條明確的界線,相互滲透的邊界便無法複原。
它……茱莉撓了撓腳……它就在某處吧……在這個自閉的記憶世界,在甜美與苦痛的反複與增殖的……某處。
茱莉拚命回想自己的身體,但想不起來。她隻覺得自己早在三百年前就是這個銀齒的女人了。好不容易才恢複了剛剛剪短的頭發在脖子後麵的觸感。以它為線索,依次回想其他的部分。脖子——肩膀——長而纖細的手臂——尖尖的手肘……手腕,手鏈。
茱莉忽然想起了嘯叫聲。如果那刺耳的噪聲,那尖銳的不適感能在這裏響起——
白色手鏈。
金盞花之歌。
對了,回想那首歌更深處的東西。那個殺死金盞花的傍晚。
茱莉緊緊閉上眼睛。
自己內部最大的黑色東西,現在把它徹底挖出來。
那段記憶與劇痛連接在一起。抱著金盞花的屍體,那屍體上殘留的死之苦痛,全部流入了自身。
無與倫比的痛苦。
現在,讓那痛苦蘇醒吧。
用那痛苦,在我與何塞之間畫出界線。
不過在那之前,茱莉也稍稍原諒了自己一點兒,允許自己回想起蓬鬆圓潤的兔子尾巴那柔軟的觸感。
——金盞花,對不起。
用你的痛苦拯救我……
05
兩個人走在海邊。
虛擬的海灘上,兩道虛擬的影子,並排延伸。低低的太陽把一切染成紅色,夜晚觸手可及。
出了小屋以來,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
沒人會在失敗的性愛之後聊天。
幹澀、疼痛的性愛。這樣的回味讓兩個人沉默不語。茱莉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脫離的衝擊和苦痛,讓她幾乎忘記了所有的細節。
但是,還有若幹碎片留在茱莉身體裏,就像遠足的幾天後,會在口袋裏找到枯萎的花,在裙裾上發現草籽一樣。
尖銳的牙齒。兩個不同視角來回交替的感受。還有……甜美的罪惡感。那是對誰的?
弟弟?
啊——對了,弟弟出事了。
於是——茱莉終於開口,試著問這件事:“你有弟弟呀。”
意外地得到了“嗯”的回答。
何塞沒有往下說,所以茱莉也沒有再問。
心像是被曬傷了似的,火辣辣地痛。大概是強行從那個地方剝離時,受到了某種損傷吧。在那裏(然而也隻能隱約回想那場景),可能還殘留著我的什麼東西。
在何塞內部。
在何塞內部,沾滿新鮮水滴的清晨草叢裏。
茱莉蹲在距離海浪最近的地方,迎著閃耀的夕陽光線,舉起手鐲的玻璃體。
結痂似的白色變質物覆滿了小小的視體。再也聽不到歌聲了,也沒有了草葉一般的綠色。
“手風琴”死了。
玻璃體也會死。一旦超出了物理與精神的壓力閾值,玻璃體便會突然喪失變容能力,無法再恢複。即使正常使用,也有壽命耗盡而死的情況。
為了將自己剝離出何塞的記憶世界,超負荷使用了它——也許那時候我用了金盞花的回憶。涉及金盞花的渴望、痛苦、悲傷、恍惚。把一切都注入“手風琴”,變成聲音鳴響。就像鬧鐘的鈴聲一樣。
那超出了“手風琴”的容量。
“對不起呀,”茱莉感到自己很可恥,“真的很對不起。”
茱莉從手鐲串上取下“手風琴”。
“你可以把櫃子裏喜歡的視體拿走……都是我的錯。”
“沒有的事。錯的是我。”
牡蠣殼裏找到的視體,終究要回到海裏去,茱莉想。
她把小小的視體浸泡在夜晚的藍色海水中告別。仿佛在手裏清洗,又像是遊泳似的,婆娑了一會兒。
“啊……”
礦物之花綻放開來。
恍然如是。
結痂般的硬膜溶解成細細的纖維,漂在水中,像白色絨毛般朝一個方向舞動。發梢舒展開來,宛如白花。
茱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水裏捧起來。
即使離開了水,絨毛也依然蓬鬆舒展,沒有打濕。
這是——在暮色蒼茫的海岸,茱莉手中亮起微弱的光芒——這是,光的絨毛。
玻璃體發出的光,呈現出柔軟絨毛般的形狀。這顆視體還活著。
這不是“手風琴”,茱莉想,在它內部誕生了完全不同的視體。
很小很小,很新很新。
剛剛出水,還在顫抖的視體。
它是——
它簡直是——
“……棉尾巴。”
“哎?”何塞的眼神迷惑不解。茱莉的眼睛流露出笑意。
“這孩子的名字啦。”
它指的是——蓬鬆圓潤的兔子尾巴。
1 兩段或兩段以上同時進行、相關但又有區別的聲部構成複調,這些聲部各自獨立,但又和諧地統一為一個整體,彼此形成和聲關係。不同旋律的同時結合叫作對比複調,同一旋律隔開一定時間的先後模仿稱為模仿複調。
2 Overhaul,即上文說的拆解、組裝、上油、打磨等一係列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