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星奇景

星球的顏色很深，似乎是某種濃重的紅色，哪怕正對著恒星，也黯淡無光，隻能看出隱約的輪廓。

黑星，鐵星上的鐵人如此稱呼它。當李約素看見它，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形容。從紅外到紫外，它在所有的頻段上幾乎都是一個隱形星球，他們差點與之擦肩而過。布丁通過引力波動定位，然後，他們才看見了它。黑星就是這樣一個星球，如果你不知道它在那裏，你就看不見。銀河中心的億萬星辰密密麻麻，布滿天空，星係敞亮，黑星被遮蔽其中，仿佛一個黑洞。

然而這的確是一顆行星，軌道穩定，千萬年不變。

“船長，我們該怎麼辦？”布丁問。

“靠上去，進入同步軌道。”

“進入同步軌道？”佳上看著李約素，語氣略帶疑問，“鐵人警告過我們，離黑星遠點，它會吞沒飛船。”

“這又不是黑洞，一個星球而已，哪有那麼可怕？！”李約素毫不在意，“布丁，監視亞空間波動。如果真的有什麼異常，我們也來得及躲。鐵人的那些傳言，當做故事聽聽罷了。他們還說你們沙川人擁有‘平準號’和‘銀河’號兩艘無敵巨艦。我們都知道，雷電家族一艘船都沒有，隻有‘青雲’號，而且和‘平準’號比起來，算不上巨艦。”

“不必全信他們，但我們要相信自己。這顆星球是銀河人的前哨，我們不能冒犯銀河人。”

李約素兩手一攤，“你說該怎麼辦？我不懂銀河人的規矩。”他招呼布丁，“布丁，沙達克教過你嗎？”

“沒有，船長。”布丁的回答很輕快。漫長的旅途中，李約素已經無數次這樣問過他。從好望角到銀河中心，漫長的三萬七千光年，耗費了十五年的飛船時間，沙達克所給的信息大量失真，眾多的文明星球不是不複存在，就是麵目全非。最糟糕的一次，他們計劃在一個叫做綠洲的星球補充能量，然而不僅該星球蹤跡全無，連恒星都已經坍縮成了白矮星。在過去的某個時期，綠洲人，或者某艘過路的飛船完全榨幹了這個恒星，隻把一個能量工廠遺棄在恒星軌道上。能量工廠技術先進，讓人印象深刻，然而恒星已經失去了光輝，對“天狼星”號毫無用處。他們找到了一艘被困死的大飛船，得到了少量反物質，這才死裏逃生。從此之後，李約素對沙達克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信任，談到沙達克，語氣總是尖銳而刻薄，而布丁也逐漸習慣了李約素這種奚落般的問話。

“發送通訊，就地等待。我們不需要靠得太近。”佳上不緊不慢地說。

沒有等李約素發話，布丁已經按照佳上的要求去做了，他知道船長總是會同意的，哪怕嘴上還有些牢騷。

一條簡短的信息用銀河通用編碼發送了三遍。十多分鐘後，黑星仍舊保持沉默。

“我們是否該繞過它，直接進入到銀心團？”鄧迪斯問。

“再等等，給此間的主人一些時間。”佳上回答。

“如果他們早已不在了呢？”李約素接上話茬，“‘青雲’號最近一次到訪是在兩千六百多年前，兩千六百多年，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1)

“也可能什麼都沒有發生。”佳上看著李約素，“銀河人生命長久，卻也很沉悶。當然這是相對於科尼爾人而言。”

李約素沉默了。按科尼爾標準時間計算，他們已經度過了三百二十五年。三百二十五年，一個科尼爾人的平均壽命是一百二十年，八十年一代人，這幾乎相當於四代人的時間。科尼爾人是否仍舊在抵抗那些看似無法對抗的暗黑入侵者？好望角基地是否固若金湯？或者更糟糕一些，事情是否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那些暗黑入侵者已經像瘟疫一樣在英仙座旋臂上擴散開來，吞噬了更多的星域……無論事態如何，有一點可以確定，蘇北旦已經不在了。如果她活著，年紀已經接近四百歲，如果不是長期進行亞空間跳躍，產生一段又一段空白期，沒有科尼爾人能夠活得那麼長。然而她是不會離開科尼爾星域的，她發誓要保衛家園。

黑星就在眼前，保持著沉默。

李約素霍然起身，“我去看看。”說完他轉身，向著發射艙走去。鄧迪斯起身跟上。

“船長，我們等等。”佳上試圖勸阻，然而他知道這不會產生任何效果。

“科尼爾人不能等。”李約素說。

發射艙門關上了。

“剛才船長說的是雙關語。”布丁和佳上探討起來，“他的意思是他不能等，那些留在科尼爾的人也不能等。”

佳上保持著好脾氣，然而對此沒有什麼興趣，“布丁，注意船長的動向。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如果有什麼異常，馬上告訴我。”

“如你所願。”布丁停止對話。他調整燈光，整個控製艙慢慢黯淡下來。

佳上閉上眼睛，開始冥想。他很快進入到一種精神放鬆的狀態，似睡非睡。旅途已經接近終點，他要以最好的狀態來迎接這個時刻。

兩個亮閃閃的藍點脫離了“天狼星”號，李約素和鄧迪斯向著黑星而去。

他們很快靠近了這個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星球。在更近的距離上，它呈現出一片深黑，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銀心有成千上萬的星團，形成炙熱的輻射，沙岡裝甲為了抵抗輻射，自動屏蔽了絕大部分光線，黑星原本散發出微弱的光，然而在周圍強烈輻射的掩蓋下，根本無跡可尋。引力是唯一可靠的探測方式。

“鄧迪斯，原地警戒，我要下去。”李約素說。

“這太冒險了。”鄧迪斯表示反對，他望著這個懸掛在眼前的深洞，“我們根本不知道這裏的人會如何應對不速之客。還是聽佳上的，在‘天狼星’號裏等一等。”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了？”李約素帶著幾分嘲笑，“你可是海盜之王的傳人。”

鄧迪斯不為所動，“安全第一。在最後關頭，不能出什麼岔子。我們到此為止比較安全。”

“你說話越來越像佳上了。別擔心，我會注意的。”李約素自顧自向下降落，“不過，鄧迪斯，萬一我回不來，替我告訴佳上，無論如何，要帶銀河艦隊回去，越快越好。”

鄧迪斯沒有回答。

李約素仿佛進入了一個黑色洞穴，周圍的一切都是黑的，隻有身後仍舊是一片燦爛的星空。他停下來。這樣的感覺真奇怪。

“鄧迪斯！”他呼叫夥伴。

“收到，回答。”

“我竟然看不到星星，我是說周圍的星星，你的那個方向上還能夠看到。什麼東西阻擋了光，但是沒有阻擋我，而且還留下了一條通道。”

“船長，趕緊回來。你的信號有些異常。”

“什麼異常？”

回答是一陣沉默。李約素掉轉身體，朝著鄧迪斯的方向。

“延時。”他聽到兩個字的清晰回答。鄧迪斯說得不錯，他們的通話有些斷續，似乎間隔了十多個光秒，然而李約素可以認定，他和鄧迪斯分開後，最多前進了十多公裏。十多公裏的對話，卻仿佛相隔了上百萬公裏，出現了幾秒的延時。

“鄧迪斯，我們來證明一下。說完這句話，我會平行移動一公裏。動作完成之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李約素完成了他的動作，然後等待著鄧迪斯的回答。回答姍姍來遲，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糟糕的消息。李約素注意地看著時間，足足過了兩分鐘，他才等到了鄧迪斯的回答。

“你的動作很慢，平行移動速度隻有十點六米每秒。”

十點六米每秒！這是一個糟糕的消息。剛才的速度在五十米每秒以上。

李約素沒有絲毫猶豫，立即向鄧迪斯靠攏。很快，他意識到自己落入了陷阱，鄧迪斯就在那裏，短短的十多公裏，卻似乎永遠在前方。

“告訴你一個糟糕的消息，我被困住了，無法向你靠攏。”李約素向鄧迪斯呼叫，“把這個消息告訴佳上。”他略為停頓了一下，“我繼續向下，也許這是個單向通道，可以下不能上。說不定銀河人就在通道盡頭等著我們。”李約素說完，掉頭向行星深處進發。越深入，身後的星星變得越少，最後，隻留下井口般大小的一片，李約素似乎進入到一個深而窄的洞穴，前方仍舊一片黑暗，而身後隻留下一點光亮。

“我們會想辦法把你救出來。”突然間他聽到了鄧迪斯的聲音，不由一愣。隨即，他意識到這是鄧迪斯對上一句話的回答，不禁笑了起來。他已經向下降落了一個小時，居然才聽到鄧迪斯的回應。這個信號一直追在他身後，直到此刻才追上。我跑得比無線電波還要快！這個滑稽的念頭一閃而過。但至少，這也是一個好消息，他和外界並沒有完全隔絕。

李約素繼續向前。星球的引力場並沒有表現出異常。他麵前有一個龐然大物，然而他始終沒有接觸到任何表麵，當他最後停下來，盔甲的數據明確告訴他，已經前進了兩千公裏。前方仍舊是深不見底的洞穴，後方隻剩下一點光亮。黑星的直徑不過八千公裏，如果它有一個彌散性的大氣層，厚度也不該超過兩千公裏。然而事實明擺在眼前，他已經深入了兩千公裏，什麼都沒有遇上。

難道一切都隻是幻覺？李約素不禁有些疑惑。然而他並沒有什麼可以選擇。

“深入兩千公裏，沒有接觸到星球表麵。”李約素發送了這條消息，然後繼續向前。

他深入了三千公裏，身後已經看不到任何光亮，他完全被黑暗包圍。引力計仍舊在起作用，因此他知道自己仍舊在向下。

李約素停了下來。這樣的遭遇似曾相識，在“平準”號上，零點迷霧也有類似的效果。然而，除了完全的黑暗這一共同點，它們其他方麵大不相同。零點迷霧是一群納米機器，如果有這樣的小機器存在，李約素完全可以把它們辨認出來。此刻，整個空間隻是一無所有，一片虛空，而光線卻被隔絕在外。

李約素取出磁暴槍。這是他從鳳凰星的多孜人那裏得到的武器，可以發射一個磁環裝置，引發強烈的磁暴。如果這片空間有任何物質存在，隻要它還有電性，他將看到絢麗的閃光。發亮的磁環向著前方而去。磁環並不像通常所見的那樣發光，形成一道靚麗的線條，而是斷斷續續，速度極慢。現象奇特，從未見過。李約素把磁暴槍塞回腰間，他驚訝地發現，磁環已經完全失去光芒，成了一塊廢鐵，緩慢地在他身前不遠處飄浮。它就像一個完全失去動力的廢棄物，隻等著掉落到哪個強大的引力源上。這裏的空間以一種卓有成效的方式吸收光和熱。能量耗散的速度極快。這樣的異常現象也同樣對盔甲產生了作用，李約素推進的速度變得很慢。

身處險境，孤立無援，李約素卻並不慌亂，隻是認真地考慮接下來該做什麼。最後，他繼續向前。

盔甲明確指示，他已經深入四千公裏以上，然而周圍仍舊是一成不變的黑暗。按照正常的情形，他應當抵達了黑星的中心，引力計卻仍舊指示向下。

黑星沒有星球，它隻是一片空洞。這樣的事實明確地擺在眼前，這超出了李約素能夠理解的範圍，在三萬七千光年的旅途中，也從未見到過。他不再去想，隻是不斷向前。

佳上和鄧迪斯是對的，他應該再等等。然而，李約素不打算認錯。

黑暗仿佛沒有盡頭，突然間卻變成一片光明。李約素抬頭，星星密密麻麻，整個天宇一片白熾。前方，各種顏色的星星聚集成團，彼此間吸引，許多恒星被撕裂，化作無數飄帶，纏繞在星球之間。巨量的伽馬射線暴不斷襲來，能量驚人，盔甲發出了黃色警報。

李約素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深深吸引。銀河之心，這就是銀河之心？他的內心湧起一陣狂喜——我終於來到銀河之心了！

狂喜過後，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妙，輻射過於強烈，盔甲無法抵擋太久。他想退回到黑星的黑暗空間中，卻發現周圍沒有黑星的任何影子。他身處虛空之中，直麵無數巨大的恒星。更可怕的現實很快到來，強烈的引力抓住他，把他向著恒星表麵拽去。盔甲的動力無法抵抗如此強烈的引力。

“有人嗎？！”他用最大的功率向周圍發射這句問話，然而他對收到回答不抱希望，輻射如此強烈，微弱的無線電波完全被湮沒。

恒星表麵在他眼前呈現出一種奇特的麵貌，那是一片火焰蒸騰的海洋，一團團灼熱的氫團因為巨大的能量爆發而四下迸射，又被巨大的引力牢牢抓住，飛快地落回到那白亮的海洋中，濺射起無數細小的顆粒。一道火柱衝天而起，仿佛巨人的長鞭，橫掃過半個星球，最後回落，消融不見。急劇的離子風暴隨之噴湧而來，離子彼此間碰撞，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彩，絢麗奪目。這真是別樣壯闊美麗的畫麵，然而卻來得不是時候！盔甲發出紅色警報，輻射過於強烈，盔甲已經無法抵抗。就這樣死掉，也真奇妙！李約素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身體無可抗拒地墜落，越來越快。

猛然間，一股巨大的力拉住他，讓他停止了下墜。似乎有一層無形的力場包圍了他，輻射警報刹那間安靜下來。他靜止不動，眼前銀白發亮的氫沸騰翻轉，洶湧澎湃。他已經落在恒星上，差一點就落到核反應的火海之中。

葬身在星星的火焰中……李約素閃過一個念頭，這也是一種不錯的死法，至少比躺著喘息斷氣要有派頭。

兩個異物出現在他身邊，一左一右。這是兩個半圓的裝置，它們從何而來，如何而來，李約素一無所知。力場在保護李約素的同時，也完全限製了他，李約素絲毫不能掙紮，於是任由它們擺布。

兩個半圓體緩慢合攏，把李約素包裹其中。完全的黑暗再次籠罩他。

黑暗中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種東西正在碰觸他，滲入到身體的每個細胞，讓他感到全身發癢。然而那又仿佛隻是一種虛幻，仔細體會，便完全不複存在。

李約素靜靜地等待著。他相信那潛藏在黑暗中的觀察者就是銀河人，他們是所有人類中最輝煌的一支。所有的巡邏者，星域，以及那些人類曾經的敵人或者盟友，都無法匹敵銀河人燦爛的文明——他們建造銀河之心，讓整個銀河在某種程度上和人類合二為一。距離銀河之心越近，關於銀河人的傳說便越真切。那個叫做吉鈉的鐵人甚至告訴他們，自己親眼見過銀河人，就在他的飛船之外，近在咫尺。銀河人三個一組，從鐵星的北極向著星球貫穿而下，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又像電弧火光般輕快，他們直奔星球而去，仿佛要進行一場驚天動地的衝撞，卻在碰觸到星球表麵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像某種魔術。銀河人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完全是視界之外的事物。銀河人會伸出援手嗎？李約素感到一絲不安，他迫切地想有個人站在他麵前，告訴他答案。然而，他此刻能做的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出來見個麵吧！”他大聲說。

沒有任何回應。

“好吧！”李約素吐出一口氣，“我要睡了，完事了叫我。”仍舊沒有動靜。他放棄了嘗試，盡量控製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靜靜地點數心跳。

六千七百三十六！他點到這個數字。突然間，眼前一亮，各種顏色的星星仿佛一下子跳了出來，周圍的一切都沐浴在強烈的輻射中。

六千七百三十七。他又數了一個數，然後停下，努力想看清周圍。

“歡迎回來，船長。”他聽到布丁的聲音。

“天狼星”號近在咫尺，黑星卻在距離六萬公裏遠處，鄧迪斯的信號仍舊在黑星邊緣。

他進行了一次有趣的旅行，然後被送回了起點。

“哦。看起來你是對的，佳上。”李約素先發製人，“我應該老老實實地等在這裏。他們把我送回來了。”

“船長，你把他們帶來了。”佳上回應。

“什麼？”

“銀河人，他們跟著你。”

李約素有些莫名其妙，除了“天狼星”號和鄧迪斯，他沒有發現任何其他活物。

“你在說什麼？哪兒有銀河人？”

“他們就在你身上，你的盔甲……”

(1)按照銀河標準時間計算，進行超空間跳躍的飛船會經曆空白期，飛船會“丟失”一些時間。這和因為引力效應而引起的時間快慢變化本質不同。兩千六百多年的銀河標準時間，對“青雲號”來說，飛船時間隻是四百二十年左右。空白期的長短和飛船質量、推進能量、亞空間潛行深度、空間距離等多個因素相關。一般而言，先進的小飛船能夠有最短的空白期，大飛船的空白期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