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逃離城市,回到故鄉,是在一個冬天。天空陰鬱得如同瀕死之魚的肚皮,慘兮兮地鋪在視野裏,西風肅殺,吹得枯枝顫抖,幾隻麻雀在樹枝間撲騰,沒個著落處。
我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拖著行李箱,縮著脖子,回到了這個許久未見的村莊。
父親在路邊接我,幫我提箱子,一路都沉默。自打我小學畢業,就被姨媽帶離家鄉,隻回來過一次,那次也行色匆匆。這麼多年來,沉默一直是我和父親之間最好的交流方式。但我看得出,他還是很高興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時,腰杆都挺直了許多。人們都驚奇地看著我,說,“這是舟舟?長變了好多!好些年沒回來了吧,聽說現在在北京坐辦公室,幹得少掙得多,出息哩!”
父親連忙擺手說,“幹得也不少幹得也不少。”
這樣的寒暄發生了四五次,可見我沉默的父親平時是怎麼跟鄉親們誇我的。但如果他知道我撞見女友劈腿,隨後因心不在焉而被公司辭退,生活崩潰,回來之前退掉租的房,並且刪了所有人的聯係方式,不知是否還會保持這份驕傲。
現在,麵對這些粗糲的麵孔,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每張臉我都記得——我是在他們的笑聲、吼聲、罵聲和竊竊私語聲中長大的,但現在每個人我都叫不出名字,像是有一麵被時光磨過的玻璃擋在了我們中間。我隻能對他們笑笑點頭。
父親把我帶回了家。記憶中的小平房已經消失,一棟兩層小樓立在我麵前,但已經不新了,畢竟在寒風中挺立了幾年,牆皮都有些剝落。樓房前是一塊水泥平地,青灰色的,像倒映著此時黯淡的天空。這塊平地用來曬稻穀和棉花,夏天的時候,父親和母親肯定會把飯桌搬出來,在漸晚的暮色中吃完晚飯。父親照例會喝上二兩黃酒。
廚房就在水泥平地的對麵,母親已經做好了飯,係著被煙熏火燎而顯得焦黑的圍裙,搓著手,看著我。我已經離開母親多年,此時有些哽咽。
“回來了,”她說,“來來來,先吃飯。”
吃飯的過程中,父親一直沉默著,扒幾口飯,就一筷子菜,然後抿一口酒。倒是母親一直在說話,絮絮叨叨著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大伯的兒子退伍後跟幾個混混一起在街上遊手好閑,搶人脖子上的項鏈被抓了;隔壁家老來得女,但腦子有問題,五歲多了還坐在門前,衝路過的人傻笑,一笑就流口水;老唐家嫁了女兒,結果在喜宴上,新郎嫌老唐給的茶錢2少,當時就把桌子給掀了……
老唐家?我放下筷子,抬頭問道,“是住在村口路旁的那家嗎?”
母親說,“對對,是那家,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呢。對了,你以前跟老唐家的丫頭經常一起玩,還記得嗎?”
我默然,扒了一口飯。
“人家現在都結婚三四年了,唉,就是她男人不省心,天天喝酒,一喝酒吵架,吵架還愛砸東西。電視機砸壞了好幾個,前幾天把摩托車給踹了,兩三千就這麼一腳給蹬沒了。”母親唉聲歎氣,一邊說一邊低頭撥著煤火。
接下來母親的絮叨我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突然變遠了。我匆忙把飯吃完,想去洗碗,母親攔住了我。
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不到六點,天就開始暗下來了。我從北京回來,奔波了一天,在飛機、火車、大巴和拖拉機上輾轉,已經很累了,於是洗漱完就在床上躺下了。
我睡得很早,但入睡之後,一場噩夢襲擊了我。
夢中,我懸在一條河流之上,河麵上有一個旋渦,整個世界都被扭曲了,瘋狂地向旋渦湧過去。一切都被吞噬。我也緩緩下沉,不管怎麼掙紮,也無法逃脫,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腿沉進旋渦裏,被絞碎,接著是腰、腹、胸膛,最後輪到腦袋……
我猛然驚醒,瞪著黑暗喘息。這個噩夢太過熟悉,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過程,總是在午夜潛入腦中。這是故鄉給我的烙印,無法抹去。
我摸出手機,才十二點。夜晚風大,窗子呼呼震響,我左右翻轉都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按開了燈。
白熾燈的光掃開黑暗,照亮了牆角的一個木箱子,上麵有些塵土。我想起睡前母親告訴我,她把我兒時的玩意兒都收在裏麵了,於是起了興致,翻開箱蓋。
裏麵的東西少得令人失望——沒有玩具,沒有記錄點滴的筆記本,沒有書信,隻有幾本小學時的課本,還有一個造型奇特的物件,頂部是渾圓金屬,下部是方形晶體,中間無縫接合。可能是小時候撿的廢品吧,但我拿著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如何來的了,便丟在一邊。我接著翻了翻,興味索然,剛要關上,突然看到課本底下壓著幾張光碟,上麵有已經很淡但依稀看得出清秀的字跡,寫著“哆啦A夢”。
長夜漫漫,正好我帶回來的筆記本電腦有內置光驅,就拿出電腦,接上電源,把這幾張VCD擦幹淨,卡進了光驅中。
“每天過得都一樣,偶爾會突發奇想,隻要有了哆啦A夢,歡笑就無限延長……”熟悉的旋律在這間小小的、冷清的屋子裏響起,我嚇了一跳,連忙調低聲音。屏幕上的畫麵很模糊,噪點密密麻麻,偶爾還出現碟麵磨損導致的藍色條紋。
機器貓張開了嘴,舌頭上坐著另一隻機器貓,它也張開了嘴,裏麵還有一隻機器貓……
我偎在床頭,電腦放在被子上,看著大雄和機器貓在久遠的畫麵裏蹦來蹦去,而靜香,這個漂亮的女孩也加入了他們的冒險。VCD容量小,一張碟隻有五集,三十多分鐘。看完後,光驅停止轉動,畫麵滿是藍色,我一直渾渾噩噩的腦袋卻在這個清冷的空氣裏清晰起來。
哆啦A夢,哆啦A夢,哆啦A夢。
這四個音節,如同咒語,一經念起,滿腦子都湧出了回憶。
在能夠看到《哆啦A夢》之前,我的童年乏味而無趣。
在很多人的回憶裏,尤其是關於鄉村的回憶,童年都是充滿了樂趣的——他們無憂無慮,晃晃蕩蕩地穿過盛夏沸騰的陽光,在湖邊釣龍蝦,在門前打彈珠,在河裏遊泳……他們一邊回憶,一邊微笑。但在當時,沒有一個孩子是真正享受這種生活的,童年緩慢得如一隻烈日曝曬下的蝸牛,永遠到不了夏天的盡頭。他們都希望快快長大,逃離黏稠的童年,一如如今他們希望逃離空乏的現狀。
尤其是我。
我從小就不合群。上樹下河,偷瓜釣蝦,這些我都不喜歡。別的男孩子在稻場上拿著竹竿,喊打喊殺互相追逐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遊蕩在田野間,有時穿過金黃的油菜花,有時拂過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有時涉過被風吹得麥濤滾滾的麥田。
我經常走著走著就遇到了在田裏幹活兒的父母,他們對我這種漫無目的、鬼氣森森的遊蕩感到憂慮,嗬斥我回家去找鄰居小孩們玩。我答應了,卻走得更遠。
這種遊蕩一直到村子西邊的楊方偉家買了VCD放映機為止。楊方偉的爸爸楊瘸子是開酒廠的,在白酒裏兌了水賣給村裏人,掙了錢,就給兒子買了這個。而那時,村裏有電視機的都是少數,即使有,也都是右上方有兩個旋鈕的那種老式電視機,加上信號不好,隻能收到幾個地方台。但楊方偉家裏,VCD配上大彩電,加上偶爾從鎮上租的電影碟,一下子成了村裏最時髦的家具。
每個傍晚,附近老老少少都來到楊方偉家的院子裏,大聲喊著要看電影。楊瘸子開始沒理,但人們的精力是充足的,一直喊到半夜,他連跟媳婦親熱都不成。沒辦法,他隻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彩電和VCD搬出來,接好線,放一部電影。
院子裏擠滿了人,自帶椅子板凳,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屏幕。人一擠就熱,蚊子又多,但人們硬是一直忍到電影播完才散開。
楊瘸子每個星期天去鎮上送酒,也就順便換下一批VCD,因此每個星期天大家都知道有新電影看,人來得最多。但有一次,他把楊方偉帶過去了,楊方偉在租碟店子裏轉了半天,看到店裏有新貨,選了十張封麵上印有圓頭圓腦機器貓的VCD。
那個星期天,人們都來了,但是畫麵蹦出的不再是熟悉的少林寺眾僧,而是色彩鮮豔的動畫,他們都抱怨起來,說:“老楊,你怎麼租的這個碟,動畫片不好看,換換換!”
楊瘸子說:“你叫我換就換?租碟子一張三角錢,你給我?”
眾人起哄:“楊老板莫小氣,三毛錢抵不上你一斤酒裏麵摻的水,換嘛!”
“沒得,碟子是偉偉租的,他就愛看這個。”
大家隻能看動畫片,耐著心子看了一會兒,誇張童稚的畫麵並不能吸引他們,沒多久,大人們就陸陸續續起身走了。
留下來的,全都是孩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坐在中間,被電視裏這隻神奇的機器貓吸引了。它從未來跋涉而至,陪伴在大雄身邊,兜裏能掏出無窮無盡的寶貝,帶著大雄上天入地,穿越時空,最重要的是,陪他去接近美麗的靜香。我看得如癡如醉,腿上被咬出了好幾個大包都渾然不覺。
放了兩張碟之後,楊方偉站起來,對我們說:“都放了十集了還舍不得走?回家吧,明天再來。”
我問:“還是這個時候?”
“明天可以早一點,要是太晚了你們回去也不方便。”他轉過頭,朝我左邊說,“露露,你家裏有點遠,回去要小心點。”
我這才發現,一直在我左邊看電視的,是一個女孩子。電視機已經關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看得到她的頭發紮成細細的馬尾,在黑暗中一晃一晃。
我們往回走,各自散開。夏季的田野裏並不全是黑暗,有星光在頭頂,有螢火蟲在身畔,我走過大路,要途經一片空曠的大稻場。在我還在四處遊蕩的時候,已經走遍了全村,所以很熟悉這條路。但走著走著,感覺身後有人跟著——是那個小女孩。一隻螢火蟲很近地劃過她身側,我看到她的右邊臉頰有一瞬間被照亮,即使是這樣的晚上,依然可以看出她的白皙,還有黑亮的眼睛。但我再想細看時,那隻螢火蟲已經飛遠了。
她也停下了。
我頓時明白——稻場的周圍,是一大片墳塋,村裏故去的人都埋在裏麵。此時冷清的夜風吹過,在墳間穿梭,隱隱聽得到一縷縷呼嘯。墳塋的另一側,是一條流淌的河,水聲啪嗒啪嗒,像是有人在河麵上走動。
這個女孩獨自穿行,感到害怕,所以才離我近一點,保持五六米的距離。
於是我放慢了速度。那是小學五年級結束的盛夏,我們都很矮小,步子跨得短,走過這片深夜的稻場要花十分鐘。我記起了剛才看到的動畫片片頭曲,輕輕哼唱:“每天過得都一樣,偶爾會突發奇想……”星空亮起來,風大起來,我們小小的身體在風裏穿行。我心裏卻沒有一點害怕,連路過那個突兀地立在墳塋與稻場中間的房子時,也步履輕快。
走出稻場,進入村口大路,半裏外家家戶戶燈火連綴。
“謝謝。”
我似乎聽到女孩的聲音,但又懷疑聽錯了,因為這兩個字太輕,像羽毛落在水麵泛起的波紋。風有點大,我轉過身,看到女孩已經低著頭轉到一條小路上。小路不遠處是一棟房子,我記得父親路過這家時,打招呼喊的是“老唐老唐”——村裏出名的酒鬼和賭鬼。
她轉彎進了屋。
那個晚上,我始終沒有看清她的臉。
我突然從床上跳下來,在木箱子裏翻找,但裏麵隻有書和光碟,沒有那張照片。
我跑下樓,把母親叫醒。她正在熟睡,醒來後過了好久都回不過神來,怔怔地看著我。
媽,我的照片呢?
照片……什麼照片?
就是小學畢業時候拍的合照,我記得跟課本放在一起的,你把它放哪兒了?
燈光有點刺眼,母親的眼睛眯著,好久才說,我不記得了。十多年了吧,你找它幹嗎?
我也從衝動中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在深夜打擾母親,便搖搖頭,回到了房間。窗外依然是鐵一樣堅硬的黑暗,風在鐵中間切割著,聲音淒厲。我準備合上箱子,心裏一動,把破舊的語文書拿出來,卷了卷,有異物感,一翻開,裏麵果然夾著一張照片。
因為一直藏在書中,這張照片躲過了歲月的洇染,沒怎麼泛黃,隻有質地顯得有些脆,摸上去有一種粗糲感。
我在照片上仔細尋找。第一排坐著三個教師,居中的是一個臉色陰沉的年老女人。她的目光比麵色更陰沉,透過照片,穿越十數年光陰,落在我身上。
我掠過她,在角落裏找到了自己。而我的身邊,是一個清秀的小女孩。我終於看清楚了她,五官精致、秀氣,在照片上如同水墨畫的點染。她紮著辮子,嘴角有一絲揚起,不知道是在微笑還是因照片失真而引起的。她身後是一片楊樹林,葉子被風托起。她的發梢輕揚。
唐露……在被回憶的潮水洶湧吞沒前,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那個炎熱的盛夏,我停止遊蕩,每天吃過早飯,就跟其他孩子一起,守在楊方偉家裏。他也夠意思,碟放完了就讓他爸去鎮上帶回來。
楊方偉的家境很優渥,他家是村裏第一個鋪上瓷磚地板的。我們坐在地板上,涼絲絲的,在夏天特別舒服。
經常有來他家買酒的人,看到我們一大群人老老實實坐在楊方偉家裏看電視,都會嘖嘖稱奇。有一次一個又瘦又黑的男人過來買酒,看到我們,衝角落裏說道:“露露,去,給我打一斤酒。”
一個女孩站起來,低著頭,接過了他手裏的酒瓶,走向楊家院子的酒窖。
我正好尿急,也出去上廁所,看到唐露走到楊瘸子身前,怯生生說:“楊叔叔,我給我爸打一斤酒。”
楊瘸子叼著煙,斜睨她一眼,說:“你爸爸給你錢沒有?”
唐露搖搖頭。
“嘿嘿,這老唐,賒了我那麼多酒,自己不好意思,讓個小丫頭來打酒——回去告訴你爸爸,不給酒錢,我這小本生意也做不下去。”
但是唐露也沒有走,低下頭,聲音帶著些嗚咽了,“買不到酒,我爸爸會打我的。”
“這狠心老唐,遲早他媽招報應!”楊瘸子把煙扔下,踩滅了,“跟你爸說,最後一次了啊!”
我怕錯過電視,匆匆上完廁所就回到房間,孩子們都在看電視,老唐也坐在一旁,齜著滿口黑牙說:“這動畫片有什麼意思,聽人說楊瘸子藏了幾部外國電影,自己一個人偷著看。哎,楊方偉,你知道你爸爸把碟子藏在哪兒嗎?找出來放,我老唐帶你們早點見到真正的女人,比這個動畫有意思多了!”
楊方偉皺著眉頭,沒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惡的表情,但老唐渾不在意,繼續滿口胡言。
幸好唐露很快提著酒進來,遞給老唐。老唐樂嗬嗬接過,轉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圍的人都挪了挪屁股,離她遠一些了。
她低著頭,好長時間都沒有抬起來。我看到一滴眼淚落下來,但很快洇入她的棉布裙角。大概十多分鐘後,電視裏放到大雄被胖虎和小夫欺負,誇張地哇哇亂叫,她才忍不住抬起頭。她臉頰上尚有隱約的淚痕,卻被大雄挨揍的畫麵逗得笑起來。
這個表情又美麗又哀婉,讓我記得很深,此後每次看到雨中的花,都會想起她邊流淚邊笑的臉。
“《哆啦A夢》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沒注意到我們,一邊看一邊問,“這麼好看的動畫片,可別給看完了。”
楊方偉一擺手,說:“放心吧,我去租碟子的時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板跟我說,這個動畫片有幾百集、幾千集呢,而且還一直在畫,永遠不會結束的。”
楊方偉跟我同年級,但比我們都要高大一些,說起話來,有一種在村莊裏少見的意氣飛揚。他讓我們在他家看動畫片,儼然已經是孩子頭了。大家紛紛點頭。
我也被他的話吸引了——“永遠不會結束的”。這世上,鮮花常凋,紅顏易朽,沒有什麼是天長地久。時間會將所有我們心愛的人和事終結。但哆啦A夢不會,楊方偉說,它永遠不會結束,它會一直陪在大雄身邊。那一瞬間,我有一點熱淚盈眶。
“那我們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問。
幾乎是同時,另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也冒了出來,說:“我要一直看下去。”
話音剛落,我和說話的人互看了一眼,正是昨天跟在我身後的唐露。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臉上染著微紅。她的五官太精致,我不敢直視,低下了頭。
“你臉怎麼這麼紅?”楊方偉納悶地看著我,然後對女生說,“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裏能一直看下去。”
但是楊方偉的這個承諾並沒有兌現。很快,楊瘸子給他買了一台遊戲機,那可是最高級的玩意兒,連上電視,插一張卡,就能用手柄操縱比爾·雷澤3,在二維畫麵裏冒險。所有的男孩子們都被吸引,聚集在楊方偉家裏。楊方偉固定用一個手柄,另一個給其他人輪流玩,輪不上的,就算是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孩子們都興致勃勃,隻有我和唐露非常失落,《哆啦A夢》的VCD光碟被楊方偉退了,換成了一張張遊戲卡。我們站在滿屋子圍觀打遊戲的孩子們的身後,看了一會兒,默默轉身走了。
我往家走,唐露跟在我身後,但直到過了她家,她還是跟著我。“你怎麼不回去呢?”我問她。
她指指自己的家,低聲說:“我爸爸……”
我於是明白,長長地歎了口氣。
四周起了風,吹起她淡淡的劉海。我們站在風中。那一個下午,天氣有些陰鬱,我和她都無處可去。
回憶把我推進了睡眠裏,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故鄉的冬天特別陰冷,沒有暖氣,我縮在被子裏不願意起來。但母親過來叫了我幾次,隻能掙紮起床。
春節將近,家裏要辦年貨了,往常本是父親搭別人的機動三輪車去鎮上買,但他年紀已大,腿腳不好,爬上三輪車後車架時腳滑了幾下。我上前攔住了他,說,我去吧。
父親沒說什麼,進屋給我找了件棉衣。風大,車開的時候,要裹住腦袋和手。他叮囑我說。
這棉衣又破又舊,我拿在手裏都有點嫌棄,不願意裹住手。但三輪車一開,冷風瞬間變成了刀子,劃過每一處裸露的皮膚。我連忙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轉過身,背對風口,同時裹住了手。
三輪車在崎嶇坎坷的鄉間路上行駛,路兩旁掠過枯瘦的小楊樹,枝丫孤零零的,在冷風中晃啊晃。冬日的村莊,全被一種“灰”籠罩了——灰色的天,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道路和人家,仿佛所有鮮活的顏色,全都在這個蕭索的季節裏褪色了。
村裏離鎮上遠,辦年貨不易,通常都是一輛三輪車載好幾家人過去,每家收十塊錢路費。我搭的這輛三輪車在村裏七拐八彎,接了四五個人上來,都蹲在車架上。
其中一個年輕人我覺得眼熟,正思索著,他先開口了,胡舟?
這張臉迅速跟記憶裏那個意氣飛揚的孩子王重合了。我笑了笑,楊方偉,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多年了。小學畢業以後就沒見過吧。
的確,自從小學畢業,我跟姨媽去了山西,從此確實沒有聯係過。但他說得也不對,我回來過一次,村子畢竟這麼小,還是見過的,隻是我跟他關係有些尷尬,遠遠見到對方,都不會打招呼。現在,我們都縮在一輛頂著寒風前行的三輪車後架上,都縮手縮首,不說話尷尬,開了口卻不知如何往下接。
耳邊呼嘯著冷風,沉默了幾分鐘,我問,對了,你現在在哪兒工作?
本來是在重慶當老師,但是當老師吧,他咧開嘴笑了笑,嘴唇被凍得蒼白,因此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苦澀,掙不到錢,所以年後應該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裏?
準備過年了去深圳看看,找份工作吧。
深圳壓力會很大吧。
他看了我一眼,哪裏壓力不大呢?
我點點頭,是啊,哪裏壓力都大。
不過跟你不能比啊,他又笑了笑,聽人說你在北京,做……是做動畫片嗎?
我做的其實是漫畫,剛想解釋,但覺得沒有必要,點點頭。
我老婆也快生了,有了孩子就更要錢,我爸的酒廠欠了一屁股債……他縮了縮肩膀,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聽你爸說,你一個月一萬多呢,頂我四五個月工資。你看,你是過日子,我是熬日子。你是文化人,你說對不對?
誰不是熬呢?我過得也很不好。
但我這句話他顯然不太信。他笑了笑,就沒說話了。
接下來,我們一直沉默著。三輪車在冷風中呼嘯,許多枯樹從我們身旁掠退。四周逐漸由零星的房屋變成街道,人越來越多,擺滿了貨物的店鋪排得看不到盡頭。
到了,你們下車去買年貨吧,我買點藥,開車的趙叔叼著煙,吼道,十二點在這裏集合!
我們蹲得腿腳發麻,下車後活動了好久。楊方偉一邊抽煙一邊跺腳,幾大口就抽完了一根,碾碎了準備走,這時我叫住了他。
你知道——唐露過得怎麼樣嗎?
他站住了,轉頭看著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陣沒來由的窘迫,解釋道,我聽我媽說她過得不好,是真的嗎?
楊方偉下意識地又點了一根煙,一口抽掉大半根。是的,她過得不好,在朦朧的煙霧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過得很不好。
沒了哆啦A夢,我又恢複了閑蕩的狀態。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唐露一直跟著我,在那個遙遠夏天的尾巴上遊弋。
我們這兩個小小的人影穿梭在田野裏,在一株株將要綻開的棉花間,也穿行在村莊縱橫複雜的小路上。大人們看見我倆,總會大聲調笑說:“舟舟,你都有跟班啦!”每到這種時刻,我就氣呼呼昂頭走過去,而身後的唐露則紅著臉低著頭,羞怯地跟上我的步伐。
在那些漫無目的遊蕩的日子裏,我把我在村子裏發現的所有秘密都告訴了唐露:楊方偉的父親之所以瘸,正是因為摻假酒被人打的;還有村尾的趙老鬼,總是悄悄把別人係好的牛牽走,在田裏藏一夜,第二天再給人牽回去,以此換得一聲感謝和十塊錢。
唐露聽得十分入神,這個村子以另外一副麵孔出現在她眼中。她說:“原來你知道這麼多秘密啊。”
她清亮的眼睛中閃著光,這光讓我豪氣幹雲,拍了拍胸脯,說:“這些秘密算什麼,我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沒告訴你呢!”
我把她帶到河邊。這條河是村子的命脈,聽說是長江的二級支流,灌溉用水都從河裏麵抽取。它也流經稻場,繞著墳塋而過。關於靠近墳塋的這個河流段,有許多恐怖的傳說,隔壁王三傻曾經賭咒說夜裏路過時,聽到地下傳來嗡嗡嗡的聲響。“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還是棺材裏有人翻身……”這個傻子一邊吸著鼻涕,一邊用陰森森的語氣說。
這種鬼故事,村裏還流傳著很多—— 一頭水牛在吃草,吃著吃著頭就不見了,血噴了十來米;解放前,有人掉進河裏,十多年後才回來,卻還是跟以前一樣的樣貌……大人們就是用這種故事讓我們不要亂跑的,但我向來不信,唐露也不信,隻是還是有些害怕。
我們小心沿著河邊走。左側是一座座土墳,唐露顫巍巍地跟著我,同時小聲地對墓碑說著對不起。
走了沒多久,我們到了一處河畔。這裏非常隱秘,藏在兩座荒墳後,鮮少人至。河畔長著一顆歪脖子樹,都快平行於水麵了。我扶著樹幹站穩,指著水麵,對唐露說:“你看這水有什麼奇怪嗎?”
唐露戰戰兢兢,看了半天,搖搖頭。
“看好了。”我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扔在河麵上。枯枝順水緩緩向下流,但快到我麵前這一片水麵時,像是水裏有什麼拉住它,迅速下沉,連“咚”聲都沒發出。
“咦?”唐露滿臉疑惑,又撿起樹枝,但接下來幾次都如出一轍——樹枝在水麵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處水麵,便會立刻下沉。
我說:“別說再用樹枝試了,就算用泡沫盒、書包、皮球,流到這裏都會沉下去。我都試過的!怎麼樣,我說這是村子裏最大的秘密吧!”
“你是怎麼發現的啊?”
“前陣子我做了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順著水漂,我就在岸邊跟著它,看它最後是不是能漂到海裏去。但是我走到這裏,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發現了這裏。”
“你告訴過別人嗎?”唐露昂著頭問我,斜陽下的臉被染上了橘紅色澤。
我搖搖頭,“我本來跟我爸爸說過,非要拉他來看看,他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現在隻告訴了你,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啊!”
“我不會的!”唐露鄭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後又問,“不過你知道為什麼水麵上的東西到這裏就下沉嗎?”
這個我倒是沒想過,老老實實搖頭。
唐露卻轉了轉眼珠,看了下水麵,又看了下我,說:“我猜這就是哆啦A夢的口袋,可以裝進無窮無盡的東西。說不定水麵下,就有一隻機器貓呢!”
她轉眼珠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我一時有些興起,壓低聲音說:“說不定水麵下都是死了的人哦,就像王三傻說的一樣,誰在水麵上,就把誰拉下去!”
唐露被嚇得像受驚的兔子,眼圈頓時紅了,緊緊攥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後悔,便由她拉著袖子,慢慢走上河邊,穿過墳塋回到稻場。夕陽垂在天邊,金色斜暉鋪滿整個村莊,尤其是河麵上,一片片的金鱗泛動著。
我們正要走出稻場,突然吱呀一聲,那間突兀地立在墳塋與稻場中間的房子的門被打開,一個麵目陰沉的老女人走出來,看著我們。她臉上生滿了皺紋和褐斑,看上去五十多歲,但那目光卻像是在寒冰中被凍住了幾千年一樣,隻一眼便讓我遍體生寒。
我趕緊拉著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感到一陣發毛。
後來,我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這種眼神。
辦完年貨已經十一點半了。風大得有點邪門,我把包裹放在腳邊,縮起來,瞪著蒼灰色的天。
趙叔慢吞吞從藥店裏出來,把幾盒藥扔到車上,嘴裏罵罵咧咧。我低頭掃了一眼,都是些風濕藥或腸溶片,就問,趙叔,給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裏!是那個姓陳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紀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給她買藥。趙叔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嘴裏和鼻孔裏都冒出煙來。
姓陳的?我心裏一動。
趙叔又噴一口煙,說,就是陳老師啊,我記得小學時還教過你吧。
我於是沉默了。那雙噩夢中的眼睛再次浮現,我往後縮了縮。
十二點人就來齊了,三輪車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繞到了稻場邊。我看到滿地都是枯黃的細草,冬風凜冽,草在風中簌簌發抖。一座一座的墳頭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得碑石整齊,大多數無人打理,草木亂生,一派蕭索。
而墳山與稻場的中間,那間屋子依然突兀地立著。它比我記憶中更破舊,原本由紅磚壘砌的牆已經變成了土黃色,屋頂瓦片遺落,有些地方是用稻草蓋住的。難以想象住在這樣的屋子裏,該如何度過這個寒冬。
趙叔把車開到路邊,並不下車,喊了聲藥來了,然後抓起那幾盒藥扔在屋門口,就準備開車離開。
我疑惑道,這就走了?
不然還怎麼?趙叔頭都沒回,踩著生鏽的離合,這屋子裏晦氣得很,難道我還要進去?你都不知道,她一個人住在這墳邊,也不知在幹什麼。上次縣裏有個開煙廠的老板來買這塊地,想給家裏修祖墳,開價十多萬啊,多少人眼紅!結果這姓陳的,怎麼都不賣,人家過來勸,連門都不讓人進——嘿,你跳下去幹嗎!
我在地上站穩,衝趙叔喊,幫我把年貨帶到家。然後轉身,走到破屋子前,風吹得屋頂的稻草上下拍打,除此之外我沒聽到一點人聲,似乎屋裏麵比外麵還荒涼。
我把藥撿起來,叫了聲,沒人應,就推開了那兩扇腐朽的木門。吱呀吱呀,令人牙酸。我走進去,出乎意料的是,盡管屋裏很暗,擺設很少,但一桌一椅都幹淨整齊。最裏麵是一張床,上麵躺著一個老人,隻露出頭,但依然看得出滿頭白發,額角皺紋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她睡得很淺,睜開眼睛,看到了我。
我正準備說話,她卻先開口了。她的臉在暗處模糊不定。她說,胡舟,是你嗎?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點。胡舟,你長大了。
我一下子顫抖起來,藥盒掉在地上。
我看著她,像是看著一團被歲月揉得發黴又褶皺的抹布。我厭惡這個女人,無數次想象怎麼報複她,現在進門來送藥,也存了想看看她過得多麼慘的心。但看了一眼這樣的老態,看到歲月擅自將她摧毀,我隻感到一種荒誕和無力。
她掙紮著坐起來,衝我笑笑。
你還記得我?我把藥盒撿起來,放在床邊櫃上。她掃了一眼,又繼續看著我,我怎麼會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最深的學生,而且,你是唯一一個發現我的秘密的人。
秘密?我有些詫異,隨即醒悟過來,跺了跺腳下的地板,你是說這裏麵嗎?
她卻沒有說話了,重新躺下,似乎剛才這簡單的幾句話已經耗盡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著,吭哧吭哧地喘著氣,屋子裏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從窗子外漏進來的風掠起了她花白雜亂的頭發。
小學建在村口,附近幾個村子的學生都來上學,曾經非常熱鬧,一個年級一百多人,分三四個班。但在我進入六年級那一年,一股去廣東打工的風氣突然刮起來了。大人去車間,一天能掙一百二,小孩悄悄在黑屋子裏穿線,每天也有三十。這比在土裏刨食要好多了。廣東的廠家甚至派了車,停在村口,每天都有人帶著孩子上車去往遠方打工。村子就被這麼一車一車地拉空了。
那時,一個在小學教書的老師守在村口,攔住每一個帶著孩子上車的大人,說:“你自己去就去吧,別把孩子帶走了!孩子要讀書,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讀書,以後怎麼麵對這個世界?”
大人們都很不耐煩,推開老師。老師又緊緊攥住他們的衣袖,近乎固執地說:“別把孩子帶走,孩子是未來,要讀書。”
“讀書能掙錢嗎?”大人們反問。這讓老師無法回答。於是大人們把衣袖從老師手中抽出來,牽著孩子的手,上了車。孩子們低著頭,不敢看老師。
那個漫長的暑假結束後,開學不到兩個月,六年級的學生就從一百多減少到了三十多個,老師也跑了很多。於是,原本的三個班合並成了一個班,由三個老師來教。教政治的是一個姓丁的老頭,每天幹完農活來教室,給我們把課本念一遍,然後匆匆回去種菜;教語文的是個年輕人,經常因為打牌忘了來上課,或者正上課時有人叫他去茶館,他就放下課本跑出去。
其餘科目都是讓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來教,姓陳,獨居,據說就是她站在村口攔著上車的人。
第一次看到陳老師,我就心裏一寒——暑假裏,她站在墳場上看著我的陰沉眼神讓我無比難忘。但這種害怕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很快就看到了唐露。
唐露和我到同一個班上了。
這時我才知道,這個膽怯孤單的小姑娘,成績之前一直是年級前列,現在唯一成績比她好的男生已經在廣東的某個地下黑屋子裏去穿線了。所以她現在是年級第一,被陳老師安排在第一排坐著,與我隔著大半間教室。
下了第一節課,我就跑到教室前麵,但靠近她時又慢下來了。一種屬於那個年紀的特有羞澀蒙上心頭,明明沒有人注意我,我卻覺得自己處於所有異樣目光的中心。
她一直埋頭做題,沒有抬頭,我慢吞吞從她身邊走過,也沉默。我回到教室的時候,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做題了。
兩個月沒怎麼說話,暑假形影相隨的日子已不真切,或許她也忘了吧。
其他男生也注意到了唐露。劉鼻涕有一次被分到她旁邊坐,高興得連鼻涕也不流了,就是上課看著唐露傻笑。陳老師揪了幾次他的耳朵,都沒用,隻能皺著眉把他換走了。還有一向以欺負人為樂趣的張胖子,看到唐露和幾個女生在操場上踢格子後,居然一反往常的鄙夷,上去要求和她們一起玩,還讓唐露輔導他。唐露細聲細氣地告訴張胖子踢格子的要訣,他邊聽邊點頭,儼然好學生模樣。陳老師看到後把他趕開,說:“怎麼不見你把這股認真的勁兒放在學習上!”
陳老師對唐露嚴加保護,導致沒人有可乘之機。除了唐露,我們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學無術,都遊手好閑,都是愚昧父輩的延續,都注定了要在這泥土翻飛的村莊裏度過一輩子。
她嚴格按照成績排座位,成績差的都坐到了後麵。楊瘸子提著兩刀肉去陳老師家,希望她把楊方偉安排到前麵坐,結果被陳老師轟了出去。第二天,她專門點楊方偉回答問題,楊方偉回答不出,於是她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輕蔑地說:“回去告訴你爸爸,拉不出屎來就別想占茅坑。”這句話讓我們哄堂大笑,楊方偉在笑聲中臉紅如滴血。
陳老師一度對我也寄予厚望。她曾經把我叫到辦公室,勸我好好學習,但當她知道我隻對語文有興趣,對數學自然課全然無感之後,非常驚異:“為什麼你會對語文感興趣呢?這是最沒有用處的學問啊!真正可以拿來改變世界的,是科學,是對量子領域的了解,是對空間物理的掌握,一天到晚背幾遍床前明月光能有什麼出息!”
她還說了一些什麼,但那些詞我都沒聽說過,隻能低著頭。她見我不開竅,歎了口氣,就把我轟走了。
走之前,我突然愣住了——在陳老師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小木船,槐木雕琢,模樣稚拙。我看了幾眼,覺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暑假我丟失在河麵上的木船跟這個很像,連船篷的形狀和上麵的刻痕都一模一樣。但仔細看又不對,因為眼前這個木船的色澤很沉鬱,有些地方還腐朽了,像是已經擺放了七八年的樣子,而我的木船沉進水裏還不到兩個月。
“怎麼還不走?”陳老師埋頭批改作業,筆尖在本子上拖曳出一個個鉤和叉。
我指著小木船,問:“陳老師,這個船……”
陳老師抬起頭,眼睛眯了一下,說:“怎麼了?”
“您放這裏多久了啊?”
“十多年了吧。”
我“哦”了一聲,就準備低頭出去,陳老師叫住了我,問:“你知道這個船嗎?”這時上課鈴響了,我連忙搖頭說:“沒什麼沒什麼。”
後來我成績越來越跟不上,而且整天和楊方偉他們一起玩,上課丟紙條,下課到學校後麵的橘林偷橘子。陳老師也就把我歸在了他們一類,平常視而不見,鬧得凶了就抓住我們,要麼罰站,要麼用藤條來打。我們都對她恨得牙癢癢。
我跟唐露一直沒有說過話,一間小小的教室裏隔開了太遠的距離。我繼續跟我的小夥伴們玩耍,座位越來越靠後,直至倒數第一排。
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陳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五道算術題,讓我們上去寫答案,算不出來就打手心。第一批的五個人沒有一個答對,她氣得嘴唇亂抖,竹板都打斷了一根。張胖子挨了三四下就哭了。我們在下麵看得心驚膽戰,祈禱陳老師不要點到自己。
“胡舟,楊方偉,彭浩,劉鼻涕,張麻,你們五個上來,要是寫不出,我把你們手打斷!”陳老師直接指著最後排,想了想,然後說,“算了,張麻你回去,唐露上來。我讓你們看看,這題目是有人能做出來的。”
我們愁眉苦臉地從座位上起來,慢吞吞走上講台。張麻則拍著心口,一臉慶幸,衝我們做鬼臉。
這是五道應用題,唐露做第四題,我做最後一題,她的左邊還站了一個流著鼻涕的劉鼻涕。
我至今記得這道題目: 小明看一本故事書,第一天看了全書的1/9,第二天看了24頁,兩天看了的頁數與剩下頁數的比是1:4,這本書共有多少頁?我站在黑板前,對著這些文字冥思苦想,腦子裏卻始終是一團糨糊。
陳老師提著竹板,站在我身後,讓我背上生寒。我舉著粉筆停在黑板前,卻久久不能下筆,大腿開始發抖。
其他人也都不會做,隻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著解題步驟。我瞥見了她認真做題的樣子。她的側臉被從窗子透進來的光勾染,成了一些柔軟的線條,像是初春裏掙出來的柳枝。這美好的側臉留在了我的記憶裏。很久以後,我學習繪畫時,總是習慣性地畫一個人的側臉,用簡單的線條,用明顯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這奇怪的習慣從何而來,原來是記憶埋下的種子,當我拿起畫筆時,它就開始萌發,在畫板上綻放出唐露的臉。
“看什麼看!”陳老師的嗬斥打斷了我的走神,並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頭,“好好做題,做不到就下來領打。”
我搖搖頭,準備丟筆放棄,這時,我聽到身旁傳來了輕輕的話語:“設整本書為x頁。”
我一愣,唐露旁邊的劉鼻涕也愣住了,同時側過頭看向她。唐露拿著粉筆做題,一絲不苟,嘴唇輕不可察地顫動著:“別看我,老師會發現的。”
我倆連忙各自轉回頭。劉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題目,小聲說:“我這道題是求麵粉和糖,沒有書啊……”
“不是你,是胡舟。”
劉鼻涕僵了一下,兩條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反應過來,連忙在黑板上寫了假設,又小聲問:“然後呢?”
這時,陳老師在身後嗬斥道:“說什麼!”
頓了十幾秒,唐露又小聲說:“九分之一x加上二十四,然後等於x除以括號一加四括過來,算出來x就行了。”
我把方程式列出來,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寫出了答案。這個過程中,劉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唐露,眼淚和鼻涕都快流下來了。唐露卻沒有理他,把粉筆放下,轉身對陳老師說:“老師,我做完了。”
陳老師點點頭:“完全正確。你們看,這題目一點都不難,你們四個好意思嗎!過來領——咦,胡舟,你讓開。”
我連忙往右挪,讓陳老師看到黑板。她掃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鏡,又看看我,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你下去吧。”又指著另外三個人,“你們過來!”
我迷迷糊糊地從講台走向教室後麵,唐露已經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看到一縷發絲垂下,貼著她臉頰。她的側臉依然美麗,神情認真,似乎專注在課本上,但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辦完年貨,小年一過,村子裏也漸漸熱鬧起來。茶館裏擠滿了打工回鄉的年輕人,在狹窄的磚屋裏湊堆打牌。我閑得無聊,也過去了打了一陣,茶館裏滿是臟話、汗臭和煙味,待久了有一種眩暈感。摸牌、出牌、遞錢和收錢,時間在這四個動作的重複中飛快溜走。
春節前一天,我去茶館有些晚了,裏麵隻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過去。隨後陸陸續續來了三個年輕人,有兩個是認識的,另一個比較陌生。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我對麵,剛坐下就掏出煙,發了一圈。我皺皺眉,沒接。
嫌次?他自顧自點上,嘴裏和鼻孔都冒出煙霧,這位兄弟沒怎麼見過啊,哪家的外地親戚?
旁邊有人接了話茬,說,大路,你這五塊錢一包的紅河還好意思發給人家!他可是大老板,在北京工作,拍動畫片,掙大錢呢,一個月萬把塊!
動畫片?嘿,我媳婦兒以前還挺喜歡看動畫片呢。這個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煙叼在嘴邊,伸手摸牌,來來來,打牌。
打了半個多小時,我有些心煩,出了好幾把臭牌。大路撿了空子,連贏幾把,嘴都笑得都合不攏了。他的笑讓我更加心煩——不是因為錢,也不是因為他笑的時候露出滿口的褐色牙齒,而是他的笑容裏有很明顯的嘲弄。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屋子裏烏煙瘴氣,空氣混濁,我有好幾次呼吸都感到困難了。又輸了一把後,我把錢往桌子上一推,說,今天就到這裏吧。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邊把錢扒過去一邊說,還這麼早,沒過中午呢。別掃興啊,才輸了幾百。你這種大城市裏的人,幾百還不是肉上一根毛?來來,坐下來繼續打。
我不想理他,站起來,向外走。但這時屋門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徑自走到大路身旁,說,明天就要團年了,跟我回去收拾一下房子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大路看了一眼這個女人,臉上露出煩躁神色,你怎麼來了?沒看到我在忙嗎,找你爸去!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聲音低了下來。
也是,你爸隻剩下一條腿了,大路輕蔑地笑了笑,然後搖搖頭說,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幾床被褥,擦點牆上的灰嗎?你一天忙得完。我現在手氣好得不得了,是在給家裏掙錢呢。
女人勸不動他,也不願走,就站在旁邊。
你別在這裏,晦氣!剛剛手氣好贏了,現在你一來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說,你還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別人。
我的視線這才從女人的臉上收回來,低呐道,那就……那就再打一會兒吧。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認清麻將上的圖案。我輸得更多了,不停地拿錢,大路贏錢贏得喜笑顏開。他肯定把我當一個傻子了吧。
而這個傻子正透過煙霧窺視大路身旁的女人。
女人一直低頭站著,垂下的頭發在煙氣中顯得有些發白。她穿著紅色羽絨服,蓬鬆地裹住身體,衣服麵料上有很多褶皺,隨著她身體的彎曲,這些褶皺像一張張細小的嘴巴一樣閉緊。我注意到,羽絨服的胸口處印著滑稽的“波可登”。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是認錯人了。但眼前這張側臉,以及垂到臉頰的頭發,都絲毫不差地跟記憶深處那張臉重合了。
關於與唐露的久別重逢,我幻想過很多次,卻沒料到再相遇,會是在這樣煙霧繚繞人聲嘈雜的鬼地方。
我的喉嚨有些澀,不知是煙嗆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唐露站了一會兒,見大路實在無動於衷,便轉身走了。她出茶館的同時,我站起來,對他們說,我去上個廁所。
我追到唐露身邊時,她已經走了十來米遠了。唐露。我喊出了這個久違的名字。
她停下來,看著我,臉上憔悴,眼中迷惑。
你還記得我嗎?
沒見過吧……她才猶疑地搖頭。
我不死心,又問,你還有那本畫著哆啦A夢的練習冊嗎?
什麼哆啦A夢?
我露出難以掩飾的失望,搖搖頭,沒什麼……
唐露看了我一會兒,見我不再說話,便轉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冷風中有些微的佝僂。
我回到茶館,機械地打牌。周圍的咒罵、碰牌和拍桌聲混在一起,這些嘈雜聲一會兒遙遠一會兒近,遙遠的時候讓我一陣空虛,近的時候讓我耳膜欲裂。每個人都在噴吐煙霧,越來越濃,我的呼吸都被堵住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跑出這個烏煙瘴氣的屋子,在路邊彎著腰,發出一陣幹嘔。
自從那次黑板做題後,我和唐露就恢複到了暑假的關係,似乎這半年的隔閡冰消雪融。每天放學後,她獨自走到一個路口,等我慢吞吞趕過去,與她會合,然後一起走回去。
那時我家裏已經硝煙彌漫。我父親跟隔壁程叔媳婦的事情被發現,程叔來我家鬧了一次,母親痛恨欲絕。爭吵過後,兩個大人在屋子裏走動,卻形如未見。姨媽專門回鄉來勸,但是沒用,摸著我的頭歎氣。
我每天晚上回去,屋子裏冷冷清清,連吃飯都是在碗櫥裏找些剩飯菜熱一熱,就勉強對付了。
而唐露父親酗酒的毛病更嚴重了,大白天都喝得醉醺醺,有時候還無緣無故打唐露。
所以我們都不願意回家,背著書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走著。我記得我們會說一些話,但時光久遠,大多數已遺忘,也可能是那一陣子天氣寒冷,聲音一從嘴邊出來,就凍結在冰冷空氣中,刷刷地往下掉,就像雪花一樣。
我們通常會走很久,把黃昏走成夜色,看到黑暗籠罩村莊,燈火沿著河亮起來,絲帶般纏繞在遠處的大地上。然後,她回她家,我背著書包走向我的家。
關於我們那些遙遠飄忽的對話,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我們提到了哆啦A夢。她依然記得在上一個夏天看到的幾十集《哆啦A夢》,並且遺憾地說:“要是能繼續看就好了。”她小小的臉蛋在冷風中發抖,說完,還歎了口氣。
我心中湧起一股豪情,拍著胸口說:“沒關係,我給你畫!”
於是,在寒假來臨前,我把之前辛苦攢下來的四塊錢拿出來,去買了彩筆和練習冊。練習冊選的不是五角錢一本的那種防近視的黃色本,而是三塊錢的那種,很厚,紙頁的邊緣還有淡雅的水墨畫。這種高檔貨,村裏小賣部沒有賣的,我頂著寒風,騎車到鎮上的文具店才買到。我的錢不夠,死活不走,求了老板很久,最後他才賣給我。
整個寒假,我都窩在家裏,認真地用彩筆畫畫。我幻想著一頭遠古的巨龍搶走了靜香,大雄在哆啦A夢的幫助下,穿梭時間,回到恐龍紀元,曆經千辛萬苦把靜香救了回來。
記憶裏的那個冬天特別幹冷,畫到後來,我的手都裂開了。但我沒有停,把腦海裏的那些畫麵傾瀉到紙上,越畫越起勁,到最後仿佛不是我在畫,而是筆拖著我的手在遊走。那是平生第一次,我體會到了“創作”的樂趣。我記得最後畫到大雄被迫麵對三頭恐龍的血盆大口,卻緊緊把靜香擋在身後時,我的眼角都濕了;而畫到靜香得救後,快速地吻了一下大雄的臉時,我也忍不住嘿嘿傻笑。
畫完後,我在練習冊的扉頁上鄭重地寫下了兩行字:
每一個孤單童年,都有一隻哆啦A夢在守護。
獻給唐露——我的靜香
開學後,我把這本厚厚的練習冊拿出來,打算送給唐露。但剛一拿出來,張胖子一把搶了過去,大聲說:“這麼厚的本子,你不會真做了寒假作業吧?”說完就準備打開看。
平常我沒少被他欺負,通常都很怕他,但當時我眼睛都充血了,一把撲了上去,扯住練習冊的書脊,另一手按住張胖子的胸口。張胖子畢竟壯碩太多,一伸手就把我推開了。我撞倒了一個課桌,但立刻爬起來,啊呀號叫著,又撲了過去。
張胖子大概也沒想到我會反應這麼激烈,有些嚇到了,但同學們都看著,他不能把本子還給我。於是我們扭打在一團。
我當然是吃虧的一方,很快就被他壓在身下了。他氣喘籲籲地坐在我身上,按著我的胸口,然後把練習冊撿起來,說:“我還非要看看裏麵是什——啊!你鬆開!”
我咬著他的手,死活不鬆口,嘴裏都感覺到一絲腥鹹了。張胖子痛得眼角迸淚,連忙把練習冊丟在我腦袋旁邊。我剛鬆開,他卻又把本子搶回去,同時狠狠一拳打在我頭上。
這一拳讓我有些蒙,張胖子起身之後,我還站不起來。他拿著本子,洋洋得意地說:“媽的,敢跟我橫!我撕了你這破本子……”他說完,卻發現同學們的目光有些躲閃,連忙回頭。
果然,陳老師已經站在教室門口了。
她了解事情經過後,先是把我扶起來,問我有沒有受傷。我隻是有點頭暈,就搖搖頭。然後她打了張胖子十下手板,非常重,張胖子眼角又迸出淚來。張胖子下去後,她拿起練習冊,翻了幾下,看到扉頁上的話後露出了嗤笑,對我說:“小小年紀,就想這個?真是跟你爸一樣,臭不要臉!今天我不打你,但這個本子沒收了,免得你禍害同學。”
我對陳老師有一種本能的畏懼,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拿著練習冊走出教室。我沮喪地走回座位,路過唐露身邊時,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但我隻輕輕搖頭,錯身而過。
我在不安和悔恨中度過了這一天,實在不甘心整個寒假的心血就這麼毀掉。放學時,唐露照例慢吞吞往小路上走,我一咬牙,對她快速說了一句:“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回來!”然後轉身就往學校跑。我溜進辦公室,在陳老師的辦公桌上搜了搜,沒有練習冊,想了想,又往稻場跑過去。
那一天,憋了整個冬季的天空終於開始下雪,雪粒在黃昏時候稀稀拉拉地飄下來。我跑得很快,冷風夾著雪,嗖嗖地灌進衣領。我卻絲毫不感覺冷,也不畏懼墳塋的陰森,直接跑到陳老師的屋子前。
我的運氣很好,看到陳老師門前那把掛著的黃銅大鎖,就知道陳老師回家後又出去了。我繞著她家轉了一圈,大門鎖牢,窗子緊閉,隻有煙囪是唯一的入口。於是我爬上屋頂,順著煙囪進了裏屋,裏麵很暗,我不敢開燈,隻能努力睜大眼睛,用手摸索。
我都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我胸口敲響了急促的鼓。我的害怕並非來源於屋子外麵的墳墓,事實上,我寧願死屍們全部從墳墓裏爬出來,圍著這間屋子厲號,也不想陳老師突然推門而進。我實在無法想象陳老師要是看到我偷偷跑進她家之後暴怒的樣子。
我找了一遍,但沒發現那本練習冊,心裏不甘,又哆哆嗦嗦地摸索。當我摸到床前時,腳感覺有些不對勁——床頭前的一塊木板是鬆動的。我輕輕一扳,木板就翹起來了。
木板的下麵不是泥土地,而是一個幽深的地洞,有一排斜斜的台階通向地洞的黑暗裏。
我用腳探著台階,一步一步往下走。我以為裏麵會很暗,但完全進入地下之後,反而看到了通道盡頭的光。
這通道不長,隻有三四米,我小心翼翼走過去,發現盡頭是一道門,光就是從門縫裏滲出來的。我貼在門上聽了半天,裏麵沒有動靜,於是深吸口氣,用力把門推開。橙黃色的光嘩啦啦湧了出來,將我淹沒。
裏麵空無一人,但我來不及慶幸,就被裏麵的景象驚呆了。
以後的很多次,我回憶起這一幕時,都會懷疑是不是記憶欺騙了我。因為我之所見,完全顛覆了我對這個貧窮村莊的認知,我一度懷疑是不是我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而夢裏的場景侵蝕了記憶,讓我混淆。
因為當時,我看到一排排機器。我叫不出名的機器。
這個地下室有二十幾平方米,牆壁連同地底都是由一種灰褐色的金屬鑄成的,非常平滑。牆頂上鑲滿了燈,令整個房間沒有死角。而這整個屋子都擺滿了方形儀器,紅綠黃這三種顏色的燈不斷閃爍,地上全是電線。屋子的正中間擺著一張大桌子,由三根支柱撐著,桌麵上是一個玻璃罩子,正方形,大概有我兩手張開那麼寬。玻璃罩裏什麼都沒有,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玻璃罩中間的空氣裏,不時閃現著蚯蚓一樣的電火花,很暗,一閃即沒。
這些巨大而又精密的儀器讓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很快看到了我的練習冊就放在桌子邊緣,連忙拿起來,塞進衣服裏,然後準備出去。
但是在出去之前,眼角餘光一閃,我發現有些物件有些眼熟。果然,在地下室的角落裏,我看到了幾根樹枝、破書包,還有褪了色的癟皮球。這些東西各不一樣,雜亂擺放著,但對我來說,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屬於我,都是在半年前的夏天,被我放在那片神秘的水麵上後沉入水中消失的。
我翻了一下,發現每個物件上都貼了紙,紙條已經泛黃,但字跡依稀可見。
“1982年7月13日,淨重243g,來曆:未知”,這是皮球上貼紙的字跡,而幾根樹枝上分別標記著1985年和1992年。每一個標簽上的時間都相差很多。
我逐一看過這些紙條,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煙囪,滿身灰黑地離開了稻場。剛跑不遠,我就遠遠看見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裏走進墳塋與稻場之間,走進那間神秘的屋子。
這個人影正是陳老師,我一陣僥幸,幸虧跑得及時。
我順著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了,這些小白點從黛藍的天幕中飄落,在我身邊打著旋兒。我有點著急,害怕時間太晚,唐露已經回家了。
但她並沒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隱若現,似乎隨時會融化在漫天細雪的背景中。
“喏,這本書送給你。”我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練習冊從衣服裏拿出來。我渾身都是煙囪裏的灰,但沒讓練習冊沾染一點。
“你今天跟陳胖子打架,就是因為這個嗎?”唐露接過練習冊,她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但洋溢著笑容。
“是啊,這是我為你畫的最新一集《哆啦A夢》,花了一個寒假呢!除了你,誰都不能看。”
她翻開了扉頁,看到我寫給她的兩行字,然後仰頭看著夜空,過了很久,才說:“你說,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夢嗎?”
“嗯,”我鄭重地點頭,“肯定有!”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呢?”
我想了想,腦子一熱,說:“因為我就是你的哆啦A夢啊!”
唐露看著我窘迫的臉,輕輕地“撲哧”一笑,說:“你到底是我的大雄,還是我的哆啦A夢呢?”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夢,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們的靜香,我們會一直保護你,不讓你受傷。”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腳,在我右邊臉上輕輕一吻,然後閃電般縮回去。
我被這道閃電擊中了,渾身僵直。
我試著回味剛才這一刹那的感覺,但發現她的嘴唇太輕,有些冰涼,跟四周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樣。我摸著臉頰,那裏有些微的濕潤,但我分不清是因為她的唇,還是因為落雪輕吻。
在我發愣的時候,唐露合上了練習冊,把它抱在胸口,轉身往回走。我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她。那個晚上的路尤其長,我們沒有再說話,我們周圍都是飄舞的雪花。
我們走啊走,走啊走,一不小心,就白了頭。
大年三十,天氣特別幹冷,這艱難的一年終於在這一天走到了尾聲。中午吃完團年飯,母親把全家人的舊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後帶著我去墳頭拜祖宗。
剛走到小路口,就發現那裏圍著四五個人,有議論也有勸阻,看樣子像是這戶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覺得有些眼熟,仔細回想了一下,記起來這是唐露的家。
果然,我和母親剛擠進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著頭發,坐在地上,身上還是那件大紅色的羽絨服,隻是好幾塊麵料已經被撕開了,在冷風中抖動著。她一隻腳上歪歪斜斜地套著拖鞋,另一隻腳赤著,被凍得有些烏青,沾滿了塵土。
她的神情有些呆滯,眼角垂淚,臉上紅腫,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周圍太吵,我聽不清,但從嘴型就可以看出來她說的是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母親看到這場景,說,作孽啊,剛和好沒幾天,又吵起來了。這還是大年三十啊。
旁邊有人搭腔,這次可不得了,聽說昨天大路把八萬塊錢全輸了。嘖嘖,玩得可大哩,輸到最後眼睛都紅了。
母親歎了口氣,對我解釋道,露露是想用這筆錢來蓋房子的。
我點點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這麼哭著,念叨著,我的目光卻隻彙聚到她赤著的腳上。它在冷風中有些淒涼。
這時,一身酒味的大路從屋子裏衝出來,對著唐露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太狠了,聲響像是幹樹枝被折斷,聽得讓人心驚。唐露的鼻子登時冒出血來。這個矮瘦的青年像是一頭發狂的豹子,滿臉通紅,喘著粗氣,嘴裏喊叫著,去你媽的,老子輸了點錢,你就把老子的臉都丟完了!你爸爸是個死瘸子,你也是他媽的個掃把星!
我才發現,老唐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口。他隻剩下一條腿了,拄著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著嘴唇,眼神飄忽,始終沒有動。
圍觀人群裏也沒有人上前勸阻。我看到楊方偉站在一旁,抽著煙,臉上漠然。我剛想上前一步,就被母親拉住了。她搖了搖頭。
大路又打了幾下,然後要把唐露拉回家裏去,但拉了幾下,沒拉得她站起來,索性直接抓住羽絨服的衣領,把她拖回了屋子裏。
唐露的頭發和臉都在塵土裏拖動。一滴血落下來,轉瞬被塵土遮住了。
在去拜墳的路上,母親告訴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勸,以前勸過,結果更慘。母親說,大路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過牢的。現在勸了,倒是也能攔住,但大夥兒不能守在他家一輩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裏打。
唐露怎麼會嫁給這樣的人?我的語氣悶悶的。
母親眉頭蹙起,似在仔細回憶,然後說,你是小學畢業那年離開村子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在母親的述說裏,我漸漸知曉了唐露後來的經曆。小學結束的那個夏天,老唐的一條腿斷了,為了治病,家裏的錢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讀完初一上學期後,就無力再去讀書,早早地跟了一個裁縫師傅學做衣服。學了一年後就到隔壁縣城的一家服裝廠工作,一天十個小時,全坐在封閉的地下車間裏,佝僂著腰,踩著縫紉機,在幽暗的光線裏拚接一塊塊質量堪憂的布。下班了之後跟同齡的女孩們一起回到宿舍,擠著休息一夜。但那家廠很快因為雇用童工被舉報,唐露被送回家。這件事上了報紙,也成了當地派出所的業績,但對唐露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來說,無疑是雨中牆塌。
那時唐露在家裏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受不了老唐躺在床上看她的冰冷眼神,央求準備去外地打工的沈阿姨。沈阿姨本來不想添加麻煩,但唐露跪在她家門口,淩晨時才離去。沈阿姨離鄉的那一天,上車都坐好了,看著路邊楊樹掠過,突然罵了一聲,然後叫司機停車,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來就走,臨出門時又扭頭朝老唐罵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別禍害孩子!
此後唐露一直跟著沈阿姨,在廣東一帶打工。她們先是當縫紉工,但機械化普及之後,這一行迅速沒落,當時廣東約有幾十萬縫紉工無路可走。於是那年春節,沈阿姨給唐露辦了一張假身份證,年齡增加了兩歲,能合法打工。春節過後,唐露沒有留在家裏,獨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後再去深圳,然後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陣子,我也剛剛畢業,進入那家動漫公司。
是的,那一年多裏,我們這兩個漂流於異鄉的人,可能在某個地方遇到過——地鐵、街道或者便利店裏。北京太過擁擠,充斥著一張張麵無表情的臉,即使我們擦肩而過,也認不出彼此。
當我在北京立穩腳跟的時候,唐露卻厭倦了這樣漫無目的的飄蕩,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了故鄉。對農村女孩子來說,二十三歲已經是亟待結婚的年齡了,但村裏沒人敢上門——娶了唐露,還得捎上一個殘廢嗜酒的老唐。據說楊方偉曾經跟家裏商量過,認為經濟能力可以負擔得起,但楊家酒廠的突然倒閉,讓這件事無疾而終。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觸到幸福的機會,但這扇門在她還未抬起腳準備跨進時,就發出一聲無情的咣當聲,關閉了。
最後,媒婆領著鄰村的大路來到了唐露家裏。唐露剛開始對他並沒有好感,但吃完飯後,唐露去看電視,大路走過來,看到唐露心煩意亂地拿著遙控器換台,最後換到了兒童頻道。大路問,你喜歡動畫片嗎?唐露點點頭。大路又說,我也喜歡啊。唐露問,你喜歡什麼動畫片呢?大路撓著頭想了很久,最後說,多……哆啦A夢。唐露這才抬起頭,看著這個矮且瘦的年輕人。他看起來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麼粗魯和暴躁。
但結婚之後,大路的秉性才體現出來。唐露住進了大路家,跟幾個婆嫂一起,還不到一個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們都隻是冷眼看著。大路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吵架時喜歡砸東西,家具、電視、摩托……在一次次爭吵中,一次次破碎聲中,這個原本就拮據的家,更加貧寒。
平時唐露在鎮上開店,音像店、麵館、劣質服裝,什麼掙錢就做什麼,都做不長。大路隔三岔五還過來要錢去打牌或喝酒。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省下錢來,想自己再蓋一間房,離開那幾個冷嘲熱諷的婆嫂。
但現在,四五年攢下來的八萬塊錢又被大路悄悄輸掉了。
這番敘述漫長而絮叨,我在冷風中聽著,思緒時常抽離。天很快暗了下來,墳場上許多墳墓前都插了蠟燭,火光在冷風中飄搖成星星點點。這一年的最後時光,竟然如此寒冷荒涼。
路過陳老師的家時,我問到她的來曆。母親搖了搖頭說,這個就不清楚了,但應該不是本地人,聽說是很久以前有一支軍隊駐紮在這裏,後來撤走了,隻有她一個人留下來了。因為懂得多,就成了小學老師。後來小學人不夠,學校解散了,她也沒走。
天空暗如鍋底,破舊的屋子像是鏽跡一樣。我看了看,也沒再多問。
晚上我陪著父親守夜,一邊打哈欠,一邊看著無聊的春晚。時間就這樣緩緩流逝,快到淩晨時,我把鞭炮拿出來,準備等午夜倒計時就去點燃。這是老家的習俗,以爆竹聲來宣告新舊年交替。
這時,一直沉寂的夜幕裏突然傳來嘈雜聲,有人在呼喊。我聽了一下,立刻從屋裏躥出去,跑向河邊。
因為,我聽到的是——快出來啊,唐家那個丫頭要跳河了!
當我們趕到河邊,果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橋頭。我們小心圍過去,手電筒的光驅開了濃重黑暗,照著正在啜泣的唐露。她臉上傷痕與淚痕密布。我們都勸她不要想不開。
唐露突然轉頭看向我,露出一笑,說,你不是說每個人都有守護自己的哆啦A夢嗎?她的笑容迅速被淚水融化,成了一個淒婉的表情,為什麼我從來沒有看到呢?
我渾身一顫。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張張嘴,想說些什麼,但隻發出嘶嘶的含混聲音。
撲通一聲,橋頭已經沒有她的身影。
人們連忙擁過去。我卻邁不動步子,任這些幢幢人影從我身邊掠過,腦袋裏隻是想著:原來,她一直是記得的。
我有些恍惚,又有點冷,縮緊了衣領。
這時,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在身後響起,密集得沒有間隙。我轉過身,看到家家戶戶的爆竹火光把夜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新的一年終於姍姍來遲。
關於故鄉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了小學畢業的夏天。那一年之後,小學因為沒有足夠的生源而停辦,我們成了最後一屆畢業生。拍畢業照的時候,誰都看得出來,盡管陳老師依舊麵目陰沉,但眼圈泛紅,拍完之後長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來。
但對那時的我來說,這意味著長達六年的監獄生活終於結束了。我唯一需要憂慮的,是夏季漫長,蟬鳴聒噪,這三個月的暑假該怎麼度過。
這時,我家裏也買了一台VCD放映機,是用來給我爸看戲曲的。正是因為這個,我對哆啦A夢的愛好卷土重來,但我到處借也隻借到零零散散的幾張碟,而且上麵的字跡都不清晰了,所以唐露認真地在每一張光碟上寫下了“哆啦A夢”。這些碟顯然不夠度過夏天,我對唐露說:“你還想看《哆啦A夢》嗎?”
她使勁點頭。
我暗自思忖——如果能搞到一套《哆啦A夢》的VCD,暑假就能和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和靜香的奇妙冒險了。童年即將結束,接下來是混亂迷茫的青春期,在這最後的尾巴上,能以這樣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過,是我夢寐以求的。
但是大山版《哆啦A夢》一整套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VCD,也需要一百二十塊錢。這筆天文數字,超過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學六年的教材和練習冊裝在一個麻袋裏,用自行車馱著它去了鎮上,賣給了收廢品的老頭,換回十來塊錢。當我捏著這薄薄的幾張紙時,感慨六年求學,換回這麼點錢,實在是替我父母愧疚。
“書這個玩意兒啊,最不值錢了,”老頭把麻袋裏的書倒出來,用腳踢進角落,“值錢的還得是鐵啊,你看,牆上寫得一清二楚。”
果然,牆上貼了價格表:可樂罐一毛三個,書本一毛五一斤,廢鐵一塊二一斤……我看了一會兒,歎口氣,捏著錢走了。
那陣子,還發生了一件讓我和唐露難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據說是在田裏幹活兒時,我爸爸聽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說他出軌的事情。於是我爸衝過去,兩個人扭打成一團,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開。
因為這件事,我們都不想在家裏待了,憂愁地繼續遊蕩。我們在午後太陽西斜的時候,沿著河邊行走,河麵上也出現了兩個人影。我對唐露說:“你看,他們是誰?一直跟著我們呢。”唐露把手指豎在嘴邊,“噓”一聲,說:“他們是住在水裏麵的人,看我們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觀察我們。別大聲說話,嚇著他們了。”
於是我們四個沉默地走在河邊。夕陽斜照,河麵上的影子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淡,在它們即將消失時,我和唐露走到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說,“既然什麼東西都能沉進去,那,可以從裏麵拿出東西來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我把上衣脫掉,準備遊過去,但唐露把我攔住了。
“你要是也像其他東西一樣,掉進去了出不來怎麼辦?” 她憂慮地說,“那就沒人陪我玩了……”
“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說的確實是個擔憂,我想了想,看到岸邊那棵歪脖子老樹,樹枝低垂,幾乎快貼著水麵了,我一拍腦門,說,“我有辦法了。”
我哧溜爬到樹上,順著最靠近水麵的枝幹,小心挪動身體。那根枝幹隻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壓得枝幹下墜,正好貼近了水麵。我深吸口氣,準備把手伸進水裏。
“小心!”唐露在河邊,麵色緊張。
我的手臂伸進水裏。在我的想象中,這片神秘水域的下麵,可能是一條有著一口密齒的大蛇,或者是布滿火焰的地獄,但手真正進入水麵的一刻,卻什麼危險都沒有——甚至,水麵都沒有經過了一天暴曬後的溫熱,觸之清涼。
我試圖移動手臂,阻力很大,水裏的黏稠感遠勝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動手臂,手指碰到了一個硬物,像是一個鐵片。我抓住它,慢慢上拖,隨著手臂從水裏伸出來,我看到了手裏抓住的東西——是一個方形鐵蓋,上麵有規律地排布著一些孔洞,我感覺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我把鐵蓋提出水麵,這時它比在水裏重多了,足有十幾斤。樹枝搖搖晃晃,似乎隨時要斷。我心裏突然一動,一手夾著鐵蓋,一邊小心往回爬,爬到老樹的主幹上後,衝唐露道:“你躲開些!”
唐露讓了幾步,我把鐵蓋扔下去,大聲說:“你看好它!我再去撈幾個出來!”
“撈出來幹嗎啊?”
“賣錢啊,廢鐵很貴的,那個老頭說一斤廢鐵一塊二呢。就這個鐵蓋,就有十幾塊錢了,比一麻袋書值錢。”
唐露有些猶豫,說:“這些是誰的呢?萬一有主人,怎麼辦?我們不能偷東西啊。”
“這條河有主人嗎?”我頭也不回地反問。
“沒有……吧?”
“那不得了,我從河裏撈出來的,那就屬於我們啊。就跟釣魚一樣,別多想啦,看我的!”
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人家亮起了燈火。已經不早了,我隱約聽到母親在喊我的名字,於是加緊如法炮製,又撈出幾個鐵件。他們各不相同,鐵蓋鐵盒,圓柱支架之類的,加起來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這個速度,我再最後撈出一件,就可以湊到租全套《哆啦A夢》碟片的錢了。
最後一個物件比我想象中大。
我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一個類似提手的東西,用力上拉。樹枝在我身下呻吟著。我提出來的是一個正方形的鐵盒,邊角圓潤,四周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圓孔,透過圓孔可以看到裏麵是一層層的片狀鑲嵌物。整體感覺像是一台電視機的機箱,隻是更加密實。鐵盒側麵插著一個渾圓的突起,其餘部位還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種接口。
我兩手並用,把它提出水麵。這時,我聽到空氣中有一道隱約的“哢嚓”聲,隨後,遠處的人間燈火次第熄滅,村莊被籠進黑暗。
唐露往回看了幾眼,疑惑地說:“停電了嗎?”
“好多年沒停過電了……”我也有點納悶兒,但天越發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該找過來了。於是咬著牙,把鐵盒提出來,這時,身下的樹枝發出最後的呻吟,“嘩”的一聲斷了。我抓著箱子,一起落向水麵。
那一瞬間,我腦中閃現出可怕的畫麵——皮球、樹枝和泡沫板,這些絕不可能下沉的東西,都被這片水域吞噬了,再不複現。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麵,肯定也會沉進去,再也見不著唐露了。我有一點兒懊悔,想扭頭去看唐露,但還未扭動脖子,就已經落進水裏,砸出一大片水花。
清涼的河水在那一瞬間吞噬了我。
我滿心絕望,但手腳下意識地劃動,居然很快站了起來。這片水域靠近岸邊,並不深,才浸沒到我胸口。
斷掉的樹枝浮在水麵,靜悄悄的,也沒有一點兒下沉的趨勢。
唐露剛要驚叫,見我從水裏站了起來,驚呼聲又吞回去了,指著我說:“怎麼……你沒掉進去嗎?”
“水很淺啊。”一陣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冷戰,在水裏拖著鐵盒,一步步走上岸,“那麼淺,以前的東西是怎麼沉進去的?”
唐露盯著這個怪模怪樣的鐵盒,點頭說:“是啊,而且這麼淺,你是怎麼撈出來這些東西的?”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靈光一現,大喊道:“我知道了!”
“是什麼?告訴我嘛!”
“這裏肯定有一個任意門,連接另一個時空,嗯嗯,一定是這樣!”
唐露笑了下,“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想想,哆啦A夢的口袋不就是一個任意門嗎?可以從裏麵拿出任何東西。”我越說越覺得正確,鄭重點頭,“《哆啦A夢》裏說的,還有假嗎?我想,水下麵肯定住著一隻機器貓,知道我們要去租VCD,就把廢鐵送給我們了。嗯嗯,一定是這樣!”
“那它為什麼不直接送我們碟片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唐露見我窘迫,臉上綻開笑容,說:“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夢在幫助我們,你不是說每一個童年都有一隻哆啦A夢在守護嗎,一定是我們的童年快結束了,所以這隻哆啦A夢來給我們最後的幫助。”
“嗯!”我搖搖頭,把剛才的問題甩出腦袋。
廢鐵已經收集齊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帶不走。於是把它們拖到樹下麵,用樹枝蓋住,打算明天用自行車運到鎮上,賣給那老頭兒。
第二天,天色陰沉,太陽被雲層遮在後麵,雨卻遲遲不下。我起床的時候,感覺有點頭疼,可能是昨天掉進河裏後,上岸又吹了風。但即將租到《哆啦A夢》的喜悅充盈我全身,我對唐露說我要去賣廢鐵,直接租VCD,下午回來,讓她在家等我。
“嗯!”看得出來,唐露也很期待。
於是我騎著自行車,來到河邊,用麻袋把鐵件裝好,放在車的後座上。裝鐵盒的時候,我看到側麵那個圓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這個凸起拔了下來。圓形凸起的下麵,是一截五六厘米長的晶體方塊,半透明,此前這個方塊一直插在鐵盒裏,隻露出金屬材質的圓形頭部。我觀察了一下,覺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裏,打算一會兒送給唐露。
我騎的是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直立起來比我都要高,我坐在座板上腳都夠不著車蹬,隻能斜跨著騎。它的好處在於結實,一百多斤的鐵放上去都渾然無事,隻是騎得更吃力而已。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騎兩個多小時就能到鎮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蹬車,天氣悶熱得厲害,不一會兒就滿身大汗了。但一股勁在我胸中鼓蕩,盡管腿累得像灌了鉛,我卻越騎越快。
路兩旁的楊樹靜默著,在黏稠的天氣裏連樹葉都死氣沉沉地下垂著。拐過前麵最後一段水泥路,上了橋,再下去就能到鎮上了。
意外就是在橋上發生的。
二八自行車牢固,我尚且有勁,沒想到問題出在了麻袋上——經過兩個小時的摩擦,鐵件把麻袋刺破了,“嘩啦”一聲,這七八件沉重的鐵塊全部掉了下來,在橋麵上叮叮當當地碰響。
“嘿,小崽子,偷了這麼多東西!”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我正蹲在地上撿鐵件,扭頭一看,居然是老唐。老唐臉上一片通紅,步子有點歪,走過來踢了踢鐵盒。
“我沒有!”我扶住鐵盒,爭辯道,“是我從河裏撈出來的!”
“這些東西這麼新,一點鏽都沒有,你說從河裏撈出來?騙鬼吧!”老唐噴出一口酒氣,“你老子偷人!你偷東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帶你去派出所!”
我想起老唐跟父親在田裏打的那一架,他打輸了,還一直懷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狹小,打不過我父親,現在自以為抓到了我的把柄。我著急起來,大聲喊:“我真的是從河裏撈出來的,不信,唐露可以作證!”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讓露露不要跟你一起玩,這個死丫頭非要跑出去。別說那麼多了,跟我走!”
我死命反抗,但依舊敵不過老唐,他如提小雞般揪著我的衣領,打算帶著我離開橋。
“天殺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橋邊欄杆,“你欺負我,我爸爸會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臉上更紅,踢了我一腳,“別說老胡不在這兒,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訓你!”他拉了我兩下,沒拉動,也不敢太過用力,就鬆手了,罵罵咧咧地轉過身,“好,你不走!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東西上交!”
他氣衝衝地扶起自行車,把鐵件裝在麻袋裏,係在車座下的鐵杆上,然後騎著車下橋,拐進了鎮上的街道。
我追了幾步,沒追上,滿心委屈地站在橋邊哭,一邊哭一邊罵。路過的人都詫異地看著我。我哭了一會兒,累了,腦袋昏沉,於是轉身往回走。
悶了許久的天空滾動著隱隱雷聲,沒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來。初時隻有幾點,後來就成了瓢潑大雨,將我渾身淋濕。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個下午,才回到村子。路過唐露家時,看到她家家門緊閉,過去敲了敲門,沒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約定,她應該在這裏等我,等我帶回全套《哆啦A夢》的碟片。我沒有帶回來,但她應該在這裏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著。
我幹脆在她家門口坐了下來,四周大雨如瀑,地上水流彙聚成河。我的頭越來越暈,就靠著牆,但一直到我睡著,都沒有等到唐露回來。
在唐露的葬禮上,我見到了陳老師。
在大年初辦葬禮,在村子裏是大忌,人們基本上都不願意參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緣不好,葬禮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細雨蒙蒙,嗩呐聲混在雨幕中,格外蕭索。我走在十來個人的送葬隊伍裏,緩慢地跟著前麵的人,雨落在臉上,而臉已沒有知覺。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係著一個白色麻袋,臉色呆滯。他的獨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觸目驚心。我們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著的錢丟進麻袋4,然後離開。
我前麵的是一個老人,顫巍巍的,她丟完錢轉身的時候,我才把她認了出來。
陳老師?
她看著我,枯瘦的臉上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為衰老,還是因為哀戚。她抖動著幹癟的嘴唇,對我說,你也來了,你來參加唐露的葬禮。唐露是我最好的學生,卻過得最慘,現在埋進土裏,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這麼慘淡的一生和可憐的結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陳老師是不是年老昏了頭,搖頭說,從小學畢業起,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陳老師卻不再說話,身子佝著,在冬雨裏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間破屋。
她離開了,她的話卻像是一層陰影般籠住了我。我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縮著脖子回家,母親正在火爐邊烤火,問我,你把錢給老唐了?
我點點頭,然後問母親,對了,老唐的腿,是怎麼斷的?
母親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火爐因失去了撥弄而變得暗紅,青色的煙霧升騰。好多年了,她說,不過這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出車禍,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時候淋雨生了場大病,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小學畢業的暑假裏,我淋雨回來,在唐露家門前等了很久,後來倚著門睡了過去。當路過的人看到我時,過來拍我的臉,卻發現怎麼都叫不醒我,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醫院。
那場大病其實早有預告——前一天我下河撈鐵件,已經著了涼,早上時便頭疼。但我卻沒有在意,騎車騎得大汗淋漓,然後冒雨回村,一場高燒將我擊倒。這是我得過的最嚴重的病,因處理不及時,高燒引發腦水腫,一度呼吸衰弱,在醫院裏昏昏沉沉地躺了兩個月才有好轉。也正是因為這場病,遠在北方的姨媽千裏迢迢趕過來,把父母罵得狗血淋頭,然後在我出院後,將我接走。我走的那天,路過唐露家,她家依舊家門緊閉。
母親接著說,我聽說他當時騎著我家的車,去廢品站賣廢鐵,喝多了,結果被一輛車給撞了。
我恍然,原來老唐後來並沒有把那些鐵件交給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樣去當廢品賣錢。聽到這個,我一點都不吃驚,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來的事情了。
我驚訝的是,陳老師說的果然沒錯——我馱著鐵件去賣,被老唐看到,他搶了鐵件和自行車自己去廢品站,因此出了車禍,失去了一條腿,唐家從此沒有了經濟來源。唐露的整個人生就在那一天發生了轉折。她之所以沒有如約等我,恐怕也是因為老唐出車禍,她趕去醫院了吧。
盡管我並非故意,也無須自責,但確實是我的行為,導致了唐露命運的急轉,間接將她推向了悲慘絕望的人生。
想到這裏,我豁然轉身。
你去哪兒?母親在我身後喊道,外麵冷,把衣服換上。
雨絲如針,刺在我身上每一寸露出的皮膚上。我邊跑邊裹緊衣服,一路跑到陳老師家中,推開門,床上沒人。我有些發愣,略一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開,再次進入那條深邃的通道。
果然,推開門,在滿是金屬的房間裏,我看到了陳老師。她的頭發在燈光下猶如一蓬風中的蒿草。
你來了。她甚至沒有轉身,在按那些複雜的按鈕,我知道你會來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學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現在她死了,我們都有責任,我們都是她命運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幹舌燥,後退兩步,抵到了桌角,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陳老師繼續撥弄那些按鈕,一陣嗡嗡聲響了起來,越來越劇烈,但隨著陳老師按下最後一個按鈕,屋子裏的儀器一顫,又恢複了寂靜。她微弱地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看著我,你知道時間是什麼嗎?
什麼?我一時愣住了。
時間是一條河,每個人都在河裏掙紮著。而命運,命運又是多麼無力的東西,不過是河流裏的一個小小漩渦,每一個漩渦互相交纏,每個人都是別人命運的推手。不管是故意,還是無心,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讓所有的漩渦在時間之河上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這是時間的魅力,也是時間的殘酷。
這些話在房間裏回蕩著。我張著嘴,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年近八十的老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番話是她說出的。陳老師,我印象中永遠陰沉偏執的陳老師,在她生命的尾聲,開始思考時間和命運了嗎?
陳老師讓我感到一陣詭異,四周閃爍的燈更讓我覺得陌生。我說,但時間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間接造成了她的悲劇,也沒有辦法了……
陳老師看著我,眼睛渾濁如陳酒,良久,她搖了搖頭說,時間並非不能更改。這條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閉環的。
我越發迷糊。陳老師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四周畫了一圈,問道,你知道這間屋子是做什麼的嗎?
這是從童年開始便籠罩我的疑惑,但還未等我猜測,陳老師已經接著說道,這一個實驗室。
我環顧四周,這些電路和儀器確實像是在進行著某種實驗。但我想不出,在這個落後偏僻的鄉村,有什麼可做實驗的。
這個實驗室的背景,是軍方。陳老師一邊說,一邊撫摸著儀器的外殼,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說——盡管他們已經放棄了這個項目,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聯係過我。我能告訴你的是,這個實驗的目的,是研究時間閉環。
什麼,我疑心聽錯了,時間閉環?
當時,我們從全國各地被調過來,都不知道是要來幹什麼。但那是……是那段時間,我們隻能聽從安排。這裏是全國範式指數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範式指數。這是以老範的姓來命名的,老範已經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麵的義山上。
我渾身一寒,為什麼隻有上半身?
因為我們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們鑽研了十多年,才人為造出了一條時間閉環,老範親自做了第一例人體實驗。但他剛剛沉入河麵一半,閉環就失穩關閉了,時間和空間的錯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個時空裏。我記得當時,整個河麵都被染紅了。
河麵?你說的是外麵那個長了歪脖子樹的河麵嗎?
陳老師點點頭,時空閉環在空間上的兩個結點,就是這間實驗室,和外麵那個直徑一點四二米的圓形河麵。而在時間上的結點是隨機的。河麵上經常漂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漂到河麵結點時,就會落進這間實驗室。
所以你都標了記,是嗎?我的記憶開始清晰,指著角落——時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還堆在那裏。
嗯,你曾經為了拿走你的練習冊,偷跑進來過。但你沒有跟別人提起,我也就沒多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陳老師似乎耗盡了精力,摸索著坐下來,然後繼續說,這個實驗耗費了太多的人力和物力,卻一直沒有進展,所以那個時期結束後,實驗被叫停了。他們都想回家,畢竟做這個研究就像坐牢一樣,他們都走了,隻有我留下來,央求他們不要銷毀實驗室。
你為什麼不回家呢?
因為我沒有家了,陳老師淒涼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範是什麼關係嗎?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裏戚戚,隻能點頭。
陳老師接著說,他們看在老範的麵子上,把這些儀器留下了,把我的名字劃掉了。在當時的中國,這種無疾而終的實驗多不勝數,沒人在意一個留在鄉村的寡婦。說到這裏,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反正我一直留在這裏,替老範繼續完成這個實驗。
你剛才說時間可以改變,是已經完成了這個實驗嗎?
陳老師剛要回答,突然咳嗽起來,她掏出手帕捂著,手帕立刻被染紅。我連忙扶住她,然後背她離開實驗室。她輕得像是一片葉子。
我把她放在床上,倒了藥和熱水,喂她服下。她這才呼吸通暢些,喘了許久,說,我差一點兒就成功了……數據和原理我已經推導了無數遍,沒有任何問題,但就在我準備做實驗的時候,實驗室裏幾樣關鍵儀器不見了。
是什麼時候?
太久了……但應該是小學倒閉之後兩三年吧。
我噢了一聲,大概明白了——陳老師說時間閉環的另一端是隨機的。我那次從河裏撈出鐵件,手伸進的地方,應該是兩三年以後的實驗室。過了兩三年,她才發現實驗室的儀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重新製造消失的儀器,但隻有超晶體協穩器沒法複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見,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談不上成功,但是,但是時間確實是可以更改的。她說著,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渾濁的淚水,在丘壑般的臉頰上滑下,離完成老範的夙願隻差一步,這一步我卻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離開了這間小屋。外麵依然雨絲飄飛,一座座墳塋在冬雨中瑟瑟發抖。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這些荒涼墓碑,來到一處新墓前。送葬的隊伍已經走了,一片空曠,安寂,隻有絲絲雨聲。地上撒滿了白紙,被雨打濕,混進了泥裏。
我看到墓碑上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麵是一個清秀小女孩的剪影,紮著辮子,嘴角掛著微笑。聽說老唐找遍了家裏,沒有一張唐露的照片,隻找到了小學畢業照。他本來想把畢業照貼在墓碑上,但照片上還有其他人,這些人家裏覺得晦氣,死活攔住了他。於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來,當作冥照貼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幹淨,唐露身旁還殘留有我的側臉。
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看著童年記憶裏的唐露,她也看著我,對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臉。
我和唐露最後一次見麵,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那時我已在城市裏生活多年,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我愛聽周傑倫的歌,愛打籃球,想買一雙耐克鞋,暗戀隔壁班的長頭發女孩。我厭惡記憶裏貧窮閉塞的故鄉。
但姨媽多年未歸,春節探親時把我帶上了。我住在父母家裏,卻格格不入。這裏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讓我感覺臟且陳舊。其間父母擔心太麻煩姨媽照顧我了,向她提出把我接回來,姨媽以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為由拒絕了。我當時坐在旁邊,悄悄鬆了口氣。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媽一起,坐陳叔的拖拉機去鎮上,然後從鎮上搭大巴去市裏,再坐火車回山西。但我們到鎮上時,大巴已經開走了,我們在街邊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攔到一輛順路回市裏的小汽車。司機要收一百,姨媽談了半天,才以五十塊的價格談妥。
剛要走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你們是要去市裏嗎?”
我轉頭看見一個女生,十五六歲的樣子,身形消瘦,卻背著一個鼓鼓的大包,手裏也提著兩個布袋。我疑心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說。
“捎我一個吧,我也去市裏……沒趕上大巴。”
我覺得她有些眼熟,點點頭:“應該可以吧。”
這時,司機探出頭來,不滿地說:“這可不行啊!三個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錢,六十!”
姨媽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著女孩,說:“小姑娘,一共六十,三個人。我們四十,你出二十塊,可以嗎?”
女孩猶豫了,在司機催促地按了幾下喇叭後,才點點頭。我幫她把行李放在後備廂裏,突然記起了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見,”她卻沒有太驚訝,看著我笑了笑,“胡舟,你長高了。”
在去鎮上的一個多小時裏,我坐在唐露旁邊,彼此沉默著,氣氛有些尷尬。我扭頭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樹影,車窗倒映出她的臉。我看到她低著頭,劉海的影子若有若無。
“你是去哪裏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媽回山西,快開學了。你現在是在上海讀書嗎?”話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她背著這樣多的行李,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去念書的樣子。
唐露依舊笑了笑,“去打工。”
坐在前座的姨媽回了下頭,看了一眼唐露,又轉過去。我下意識地問:“做什麼工作呢?”
“還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頓了頓,她又補充說,“總有活兒做吧。”
接下來,又是沉默。車子上了跨江大橋,飛速行駛,我看到江麵上有一隻白色的鳥飛過。過了橋,就是市火車站,我和姨媽將在這裏踏上回山西的火車。
唐露突然說:“你還看《哆啦A夢》嗎?”
我一愣,“很久沒看了……怎麼了?”
“沒什麼。”她說。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悶,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樣。
車子下了橋,在車流中緩慢行進,喇叭聲此起彼伏。破舊的火車站已然在望,門口擁擠著黑壓壓的一片人。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們說,《哆啦A夢》已經有結局了。”唐露說話的時候,視線掠過了我的臉,投射到窗外的很遠處,“原來,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發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5。所以,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哆啦A夢……”
那時我迷戀著周傑倫和NBA,已經很久沒看動畫片了,對《哆啦A夢》的印象都模糊了,隻能硬著頭皮問:“是誰告訴你是這個結局的?”
“網上是這麼說的,都這麼說,就不會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頭。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臉上劃過了兩道淺淺的淚痕,“可是你跟我說過,每一個孤單童年,都有……”
這時,司機開到了火車站前,停下車,轉頭對我們說:“到了,下去吧。”
唐露便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完。她推開車門,我幫著把行李拿出來。姨媽給了司機六十塊錢,唐露隨後掏出一個布錢包,數出二十塊零錢,遞給姨媽。
“不用了,不用了。”姨媽看了我一眼,對她擺手說,“你留著吧,以後用得著。”
唐露執意要給,姨媽畢竟處事老到,拉著我的手就往售票廳走。我回頭看去,看到唐露背著碩大的包裹,手裏捏著錢,沒有追上來。但她眼眶有些紅,似乎想說什麼。
周圍全是背著行囊趕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幾步再回頭時,唐露瘦弱的身軀已經被淹沒在人潮裏。我使勁昂著頭,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腳,依然隻看得到人流洶湧。我再也找不見她了。
雨絲透進脖子,我突然一個激靈,轉身往家裏跑。我在裝著舊物的木箱子裏一陣翻找,找到了那個底方頂圓的金屬和晶體無縫接合的物件。現在端詳起來,它更像是一個造型拙樸的U盤,但它的底部不是USB接口。
我把它揣在懷裏,匆匆跑出去。出門前,母親拉住我問,都晚上了,你還去哪裏?
這是我的母親,旁邊木訥寡言的人是我的父親。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們,母親滿臉困惑,而父親則有些不習慣。
我對他們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幾點?母親說。
不是今晚。我說完,出門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裏打開電筒,隻沿著記憶裏的路,很快就到了陳老師家裏。
現在實驗室裏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來,就是這個吧?
陳老師本已經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掙紮著坐了起來。是,是超晶體協穩器,她說話都在抖,我找了這麼久,怎麼會在你手裏?
我沒有回答,急切地問,是不是有了這個,你就能把我送到從前?
陳老師從激動中回過神來,抬頭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我點頭。
你現在的日子很好,舍得放棄嗎?
我苦笑,很好嗎?我在北京遍體鱗傷,所以才回到故鄉。
現實沒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嗎?但往事是用來回憶的,不是用來重複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當你真正進去,它就未必了。你要想好。
沒關係,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複往事。我上前一步,看著神態老朽的陳老師,我是去改變。
改變什麼?
如果按照因果論,唐露的悲慘是我造成的,那我就應該去糾正這個錯誤。我要當一隻真正的哆啦A夢。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沒關係。我會再次長大的,不是嗎?
我扶著陳老師來到地下通道,進了實驗室。她把協穩器插好,熟練地啟動繁複的按鈕。中間桌子的玻璃箱裏,電火花再次閃現,越來越密集,最終交織成環。
這十多年我沒閑著,一直在計算閉環的落點,理論上,可以精確控製兩個結點的時間。陳老師問,你要去哪一天?
我輸入了日期。
光環隨之擴大,透出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懸浮著。陳老師點點頭,眼裏閃光,說,看來計算沒有錯。她再次按下幾個按鈕,光環豎向轉動,與地麵垂直,成了一個圓形門。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想好了嗎?
這個問題已經無須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氣,站在光環前。它閃爍著,光照在我臉上,越來越亮。電流的嗞嗞聲在房間裏回響。我突然流下淚來,上前一步,跨進了光環裏。
那一瞬間,我像是初領聖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了呼吸。
有光。黏稠。清冷。
我的大腦短暫性地停止工作,等恢複過來時,隻記得這三個感覺了。
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是在這間實驗室裏,但陳老師不知去向。難道失敗了?我疑惑地走出地下通道,推開陳老師的家門,走出去,一股隻屬於夏天的沉悶灼熱感頓時襲來。
沒錯!
我回到了那個夏天的陰沉上午!
我顧不得驚訝,匆匆趕到大路邊,看到一個男孩正騎著老式自行車,車座後麵馱著一個麻袋,正向鎮上騎去。
“你等下。”我攔住了他。
男孩停下來,扶著車,驚訝地看著我:“你是誰?”
我說:“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結實,待會兒裏麵的東西就掉出來了,我幫你重新係一下。”我把羽絨服脫下來,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緊車杠,“嗯,這樣應該就可以了。還有,你去鎮上時,不要走橋上,從小路繞過去,聽到了嗎?”
男孩一直疑惑地盯著我,聞言點點頭。
“去吧,”我揮揮手,“早點回來,唐露還等你呢。”
“你怎麼知道……”
“對了,你賣了廢鐵,找那老頭借一件雨衣,待會兒你回來時會下雨。千萬不要淋雨。”
男孩重新跨上車,走之前又盯著我看了幾眼,說:“你跟我爸爸長得好像,你是我家親戚嗎?”
我笑了笑,“總之你記住我說的話就可以了,去吧!”
男孩騎車遠去,很快消失在樹影裏。我站在原地踟躕了一會兒,然後走向唐露家。我沒有進去,站在屋前馬路的對麵,坐下來開始等。
這個午後過得很慢,時光像天氣一樣黏稠,但沒關係,我有足夠的耐心。我一直坐著,路過的人驚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著。後來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簷下躲雨。
一個女孩從屋裏探出頭來,看見我,粉雕玉砌的臉上有些失望,然後衝我一笑,說:“要喝杯水嗎?”
我說:“不用了,我隻是躲會兒雨。謝謝你。”
“哦。”唐露縮回頭,但過了一會兒,又搬了兩把板凳出來,遞給我一把。她也坐在我身邊,看著外麵無窮無盡的雨幕。
“你在等什麼人嗎?”我問。
唐露點點頭:“我在等哆啦A夢。”
“是動畫片嗎?”
“不是的,是一個人。”她沒有回頭看我。我卻看到了她的側臉,熟悉的側臉。
我們就這麼坐在屋簷下。
男孩的身影出現在雨中,騎著車,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來了,板凳倒在她身後,她都沒有察覺。
男孩騎過來,把車靠在牆邊,衝女孩大聲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詫異,卻沒有理我,隻把雨衣脫下,從懷裏掏出一疊厚厚的光碟,遞給女孩。
“太好啦!”女孩高興地接過來。
我站起來,轉身踏進雨中。這時,女孩對男孩說,“謝謝你,哆啦A夢!”然後,他們抑製不住高興,牽著手,在屋簷下唱起了歌——
每天過得都一樣,
偶爾會突發奇想,
隻要有了哆啦A夢,
歡笑就無限延長……
歌聲清脆歡快,穿過無邊雨幕,在這村莊上空回蕩。我沒有轉身,不知道他們是唱給自己聽,還是唱給我聽的。但這已不重要了,從這一刻起,命運已經轉向,時間之河上的漩渦被打亂重組。這兩個小孩將踏上他們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靜香,將會慢慢成長。
而哆啦A夢,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1 首次發表於《科幻世界》2016年8期。
2 湖北南部地區風俗,新人結婚時,雙方親友共坐一桌,在桌麵中間的竹籃裏放錢,稱為茶錢。關係越親,錢越多。
3 經典遊戲《魂鬥羅》的主角之一。
4 湖北南部一帶農村的規矩,死者下葬時,親人用素布包好錢,在布上寫上名字,丟進死者親屬胸口係著的麻袋裏。親屬會在晚上將錢取出,記錄哪家給了多少錢,下次輪到別人家白事,就給同樣金額或者更多的錢。
5 關於《哆啦A夢》,網上有諸多版本,此為其中流傳度較廣的一版,偏向黑暗。但此為虛假結局,《哆啦A夢》的故事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