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恰值重陽詩會,我攜小妹到丈夫執掌的皇家書院觀禮。
墨才研妥,山長突然搶過小妹的詩稿撕得粉碎。
紙屑紛飛中,山長捋須冷笑:
“寫幾句打油詩也敢稱才女?這狀元樓也是你們配進的?”
“允你們蹭聽半日已是仁義,速從角門離去!”
“可知本院監院是翰林院掌院學士?”
我撫平袖褶起身,顧清玄何時收了這般粗鄙的門生?
那女子忽向書童遞眼色,聲調陡揚:
“快去請學士大人!就說有民女在此擾亂科舉!”
1
重陽佳節,我帶著小妹書畫,去皇家書院的後花園參加女眷茶會。
天氣好得不像話,金燦燦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姐姐,你看我這身湖藍色的新衣裳好看嗎?”
書畫一路都像隻快樂的小麻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這是娘親特意找蘇杭最好的繡娘給我做的呢!”
“待會兒我還要給夫人們背新學的《采桑子》,爹爹都誇我背得比他當年還好!”
我笑著捏了捏她因為興奮而泛紅的臉頰。
“我們書畫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才女,穿什麼都好看。”
茶會設在湖心涼亭,滿園的菊花開得正盛,一團團,一簇簇,香氣襲人。
已經來了十幾個官家太太和小姐,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搖著團扇低聲說笑,場麵瞧著很是熱鬧。
大家都在誇今年的菊王“綠牡丹”,說花瓣層層疊疊,綠中透粉,比往年更見風致。
一個穿著素淨青衫的女人正在一旁伺候,給太太們斟茶倒水。
她瞧著麵生,舉止倒是恭順,想來是書院新來的女先生。
書畫被這陣仗弄得有些緊張,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袖子,在我耳邊把要背的詞又小聲過了一遍。
我鼓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別怕,大膽去,就當是在家裏背給姐姐聽。”
小姑娘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裙擺,剛要從我身邊起身。
那個女先生端著一方新磨好的鬆煙墨,盈盈笑著走了過來。
她先是朝我福了福身。
“見過沈夫人。”
然後目光轉向書畫,那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這位想必就是沈二小姐吧,真是鐘靈毓秀,和夫人一樣的人間絕色。”
她嘴上誇著,卻不動聲色地擋住了書畫要上前的路。
“不過......”
她話鋒一轉,聲音不大。
“這裏可都是京都有頭有臉的貴人,妹妹年紀還小,琴棋書畫怕是還沒學精通,還是不要急著班門弄斧,免得在人前獻醜了。”
書畫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小嘴微微張著,不知所措。
那女人又說。
“妹妹不如先隨我到那邊坐著,聽聽各位夫人的高見,也能學到不少東西。”
她說著,就想伸手來拉書畫。
書畫下意識地往我身後一躲。
那女人手落了空,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但立刻又被笑容掩蓋。
她端著硯台,像是要轉身。
就在她和書畫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手腕一斜。
滿滿一硯台漆黑的墨汁,就這麼不偏不倚,直直地潑在了書畫嶄新的湖藍色裙擺上。
“呀!”
她誇張地尖叫了一聲,仿佛受驚的是她。
上好的雲錦料子,瞬間被汙了一大片,刺眼又狼狽。
書畫整個人都僵住了,漂亮的杏眼裏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手滑了!都怪我,都怪我!”
那女人連聲道歉,還假模假樣地掏出自己的帕子,蹲下身就要給書畫擦拭。
“二小姐你別動,我幫你擦擦,興許還能擦掉。”
她那帕子一按上去,墨跡非但沒擦掉,反而被她用力一蹭,暈開得更大了。
汙糟糟的一大片,徹底沒法看了。
“你別碰我!”
書畫帶著哭腔往後退了一步,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周圍的太太們立刻圍了上來,議論紛紛。
“嘖嘖,這可是今年最新款的雲錦料子,這一身怕是得百兩銀子吧,就這麼給糟蹋了。”
“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怎麼能站在這裏擋路呢。”
“就是,毛毛躁躁的,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
指責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一字不落地傳進我們姐妹倆的耳朵裏。
2
“實在是對不住,對不住沈夫人,對不住二小姐。”
那個自稱懷婉寧的女先生,一臉焦急地躬著身子,仿佛犯了天大的錯。
“都怪我,都怪我沒拿穩硯台。”
“要不......我賠二小姐一件新衣裳吧?我知道城南有家成衣鋪子,雖然料子比不上二小姐身上的,但......”
她嘴上說著賠,話裏話外的意思,卻都在暗示是我妹妹自己不小心撞上來的,而她不過是個出身貧寒、賠都賠不起的可憐人。
她又“好心”地抬起頭,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們。
“我看妹妹這衣裳也穿不了了,不如我先安排馬車送夫人和二小姐回去換一身?”
“總不能穿著這身,在這裏讓大家看笑話吧。”
那語氣裏的嫌棄,簡直不加掩飾,好像我們是什麼臟東西。
我把被氣得渾身發抖的書畫攬進懷裏,用自己的袖子輕輕幫她擦拭眼角。
“沒事,不就是一件衣裳,回頭姐姐讓繡娘給你做十件一模一樣的。”
我的目光,卻無意中落在了懷婉寧的手腕上。
那裏戴著一隻光素的銀鐲子。
款式莫名地眼熟。
我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
那鐲子......
越看越像我前陣子怎麼也找不到的那隻嫁妝。
那個鐲子,是我娘家特意請了京城“寶祥記”的老師傅,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打的,內側還用小篆刻著我的名字。
“清月”。
懷婉寧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視線。
她像是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把手縮了一下,但隨即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故意抬起手,將一縷被風吹亂的碎發捋到耳後。
陽光下,那隻銀色的鐲子晃得我眼睛生疼。
她的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挑釁和得意。
“姐姐,我們回家吧,我不想待在這裏了。”
書畫委屈得直掉眼淚,小聲抽泣著,死死拉著我的袖子。
我拍了拍她的背,聲音堅定。
“不走。”
“今天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周圍的指指點點還在繼續。
“哎,現在的小姑娘就是嬌氣,一點兒事都受不住。”
“不過是弄臟了件衣服,就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就是,沈學士家的千金,怎麼這點氣度都沒有,將來還怎麼嫁入高門大戶。”
懷婉寧聽著這些話,眼裏的笑意更深了。
她低下頭,用帕子掩住嘴,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偷笑。
3
我死死盯著懷婉寧手上的鐲子。
腦子裏亂成一團麻。
前些日子,我翻遍了整個臥房的首飾匣子都沒找到它。
當時我還急得不行,把院裏所有的丫鬟都叫來問了一遍,個個都搖頭說沒見過。
我還以為是自己收東西的時候隨手放在哪個角落,給忘了。
我還記得,顧清玄當時是怎麼安慰我的來著?
哦,他當時正在練字,聞言頭也沒抬。
“月兒,別急,不過是個鐲子,許是收拾東西時放錯了地方,不值什麼錢,丟了便丟了,改日我再給你買個更好的。”
現在想來,他說話時的語氣,是那麼地理所當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在意。
那鐲子是我出嫁時,娘親親手為我戴上的。
取我名字裏的“月”字,和我夫君顧清玄名字裏的“清”字,合為“清月”,寓意花好月圓,琴瑟和鳴。
世上獨一無二。
絕不可能有第二個。
所以,我的嫁妝,為什麼會戴在這個女先生的手上?
我越想,心越沉,手腳冰涼。
這事兒太荒唐了。
荒唐得讓我不敢細想。
懷婉寧還在那兒假惺惺地伺候著茶水,動作間,手腕上的鐲子不停地晃動。
眼神時不時地就往我這邊瞟,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挑釁。
書畫還在為那件毀了的衣裳傷心。
我隻好先壓下心裏的驚濤駭浪,一下一下地順著她的背。
4
我忽然笑了。
端起麵前已經涼透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這位先生瞧著麵生得很,不知是何方人士?怎麼以前從未在京中見過?”
我主動開了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涼亭。
懷婉寧正給兵部尚書家的王夫人添茶,聞言動作一頓,隨即堆起滿臉的笑。
“回夫人的話,婉寧是從江南來的,家鄉遭了水災,父母雙亡,這才流落到京城討生活。”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帶上了哽咽。
“幸得顧大學士心善,不嫌棄婉寧出身低微,破格讓婉寧來這皇家書院教導女眷們一些詩詞,這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她特意加重了“顧大學士”四個字,還感激涕零地朝我福了福身。
“婉寧對學士大人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幾位心軟的夫人立刻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是啊,顧學士真是宅心仁厚。”
“哦?原來是夫君提拔的人。”
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麵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聲音冷了幾分。
“既然是夫君的下屬,就該知道什麼叫本分,什麼叫規矩。”
“夫君是朝廷命官,他的名諱,也是你一個小小女先生能一口一個‘學士大人’叫得如此親密的?”
懷婉寧的臉色白了白,捏著茶壺的手緊了緊。
但她很快又恢複了原樣,甚至還笑得更加燦爛。
“夫人教訓的是,是婉寧失言了。”
她話鋒一轉,故意說起書院裏的趣事。
“不過顧學士真是個溫柔的人,對我們這些下屬都關懷備至。”
“前幾日我偶感風寒,咳得厲害,學士大人聽說了,還特意讓家裏的廚房給我熬了川貝雪梨湯送來。”
“他還說,我的詩詞很有靈氣,像江南的煙雨,讓他想起了故鄉。”
“他說......”
“夠了。”
我冷聲打斷她。
“夫君愛護下屬,是他的仁厚。”
“但你一個外人,把主家的關心當成炫耀的資本,四處宣揚,是不是太沒規矩,也太不知好歹了?”
周圍的太太們也察覺出了一點不對勁,紛紛朝我們看來,交頭接耳。
懷婉寧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像是被人當眾打了一巴掌。
她咬著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夫人教訓的是,婉寧知錯了......婉寧再也不敢了......”
5
書畫本就委屈,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激,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嗚嗚嗚......我的衣裳......”
“你們都欺負我......我要回家......我要找娘親......”
小姑娘的哭聲,瞬間打破了茶會的雅致,顯得格外刺耳。
幾個離得近的太太立刻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懷婉寧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變了臉。
她上前一步,用一種教訓的口吻說道。
“哎喲,二小姐怎麼還哭上了。”
“這哭哭啼啼的,多影響大家的雅興啊。”
她轉向周圍的太太們,故作無奈地攤了攤手,歎了口氣。
“都說沈家的家教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怎麼教出來的女兒這般沒有規矩。”
“在這種場合大哭大鬧,實在不該帶這麼小的孩子來。”
立刻就有人附和,是平日裏就和我不太對付的戶部侍郎家的李太太。
“就是,現在的小姑娘,真是越來越嬌慣了,金枝玉葉似的,碰都碰不得。”
“我家女兒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能幫我管家了,哪像她,隻會哭鼻子。”
另一個王夫人也陰陽怪氣地開口。
“在自己家哭哭也就算了,怎麼能在皇家書院的地界撒野,這要是傳出去,丟的可是沈學士和顧學士兩家人的臉。”
一句句,一聲聲,像刀子一樣。
書畫被她們嚇得不敢哭了,小小的身子在我懷裏抖個不停,看得我心都揪起來了。
我沈家捧在手心裏千嬌萬寵長大的寶貝,什麼時候輪到這群長舌婦來指手畫腳了?
懷婉寧還在旁邊假惺惺地勸。
“二小姐,你快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我給你賠不是了,你再哭下去,姐姐可要生氣了。”
6
“都給我閉嘴!”
我猛地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冰一樣,砸得整個涼亭都安靜了下來。
我將書畫護在身後,冷冷地掃視著那幾個說風涼話的太太。
“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最心愛的衣裳被人毀了,難道哭一聲都不行嗎?”
“明明是她懷婉寧故意潑的墨,你們不去責怪罪魁禍首,反倒來怪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還是說各位夫人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了?”
李太太被我點名,臉上掛不住,立刻反駁。
“沈夫人,你這也太護短了!我們也是為了你好,小孩子犯了錯,就該認,哭能解決什麼問題?”
我氣笑了,直接懟了回去。
“犯錯?她犯了什麼錯?”
“是她自己往硯台上撞的,還是她求著懷婉寧把墨潑她身上的?”
“李太太,我記得去年禦花園賞花宴,你家公子喝多了,把酒灑在了太子殿下的袍子上,你當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你當時說的是‘小孩子不懂事,還請殿下恕罪’,怎麼到了我妹妹這裏,就成了犯錯該認?”
“難道你家的公子是公子,我家的妹妹就不是千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