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秦雲起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他是忠毅侯獨子,我是安陽公府嫡女,我們門當戶對,是世人眼中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可是及笄那年,秦雲起卻當著滿院賓客的麵,向父親求娶我的庶妹。
一夜之間,我成了上京城中最大的笑話。
高門貴女對我避之不及,生怕染了我身上的晦氣。
販夫走卒對我議論紛紛,不懷好意地猜測我的歸宿。
他們想用流言蜚語將我逼入絕境,看盡我的笑話。
可惜,他們錯了。
天地之大,又不是唯有情愛二字。
1
我做夢也沒想過,秦雲起會在我的笄禮之上,當著滿院賓客的麵公然向父親求娶我的庶妹。
[喬伯父,晚輩心儀婉兒多年,此生非她不娶]
他一身正紅色外袍,與同樣身著紅鸞彩裳的庶妹,肩並肩的立在院中的青白磚上,活脫脫像一對即將拜高堂的新人。
周遭賓客議論紛紛,父親氣的大手一揮,麵色鐵青的提前離席,獨留我一人麵對神色各異的眾人。
二女爭一夫,當真是一出好戲!
上京誰人不知,忠毅侯府的大公子和安陽宮府的嫡長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孩子尚在繈褓之時,就由雙方長輩做主,定下了娃娃親。
眼看著婚事將近,這個時候鬧出這檔子事兒,無疑是打我這個嫡長女的臉。
庶妹喬婉兒低著眉眼,怯生生地縮在秦雲起懷裏,好似我是什麼洪水猛獸,甫一出聲話裏就帶了哭腔:
[長姐,你是府中嫡女,日後想要什麼樣的好姻緣沒有,可妹妹隻有雲起哥哥了,求長姐成全,將他讓給我吧]
微風吹過,揚起了她寬大素淨的衣裳,額前的碎發雜亂的飄著,更顯得她楚楚動人。
我不說話,直直地看向秦雲起,他眼神微閃,愣是不敢同我對視,隻擁緊了懷中的喬婉兒,半晌,似是打定了什麼主意,梗著脖子衝我喊:
[喬瑾瑜,小爺我不喜歡你]
[從小到大,我心裏隻有婉兒一人,若不是因為那什麼狗屁婚約,我又怎會虛情假意地陪你演這麼多年]
[識相點就趕緊退婚,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
心驀然就冷了。
秦運起,這個同我朝夕相處十五年的男人,這個曾被我視為依靠的男人,終是在這一刻,徹底“死去” 。
我漠然轉身,無視院中神色各異的打量,獨自有條不紊地走完笄禮的全部流程。
第二日,喬家嫡長女被自家庶妹搶了夫婿的事情便傳得沸沸揚揚。
此乃喬秦兩家家事,忠毅侯夫婦自知理虧,當日就帶著秦雲起登門致歉。
我端坐在後院,聽著貼身丫鬟鳶尾眉飛色舞的彙報前院探來的消息。
[秦公子滿臉是傷,想必被打得不輕]
[二小姐也被禁了足,任她怎麼哭喊老爺也沒鬆口]
......
她一臉解氣,大抵是覺得忠毅侯夫婦是來為我撐腰的。
可惜,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高門大戶之間,最重要的就是這利益二字。
我與秦雲起的婚約,雖是自小定下,可那時母親尚在,外祖父舅父正得聖心,我是這府中千嬌萬寵的大小姐。
可如今,外祖一家一朝勢落,安陽公府又是姨娘邱氏掌家,即便忠毅侯夫婦再如何滿意我,也不可能為了我得罪整個喬家。
況且,親生兒子和尚未過門的兒媳婦,孰輕孰重,他們自是分得清。
此次登門,隻怕請罪是假,易婚才是真。
2
果不其然,忠毅侯夫婦一走,父親便派人傳話,要我去書房一敘。
安陽公府極大,而我自母親逝後便一直偏居於西側的院子,距府中各處都有些距離,我簡單收拾一番,又戴上母親從前最愛的紅玉鐲子,不急不慢地讓小廝引路。
父親早已等得不耐煩,一見到我就直入主題:
[瑾瑜,秦家那混小子是對不住你,可眼下事情鬧到這種地步,你們二人的婚事定是不成了]
[不若就順水推舟,成全了你妹妹,兩家也算結個善緣]
[為父日後必會為你尋的更好的兒郎,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
一分真心,九分假意,偏在他口中似乎都是在為我這個女兒考慮,我瞥了一眼坐在他身側的邱姨娘,嘴角扯出一抹譏笑,反問道:
[不知此事是父親的主意還是姨娘的主意]
[當然是為父的主意]
父親立馬護住身旁麵容姣好的邱姨娘,麵色不善盯著我。
瞧瞧,這便是我的生身父親。
何其諷刺。
藏在衣袖下的拳頭死死攥緊,尖銳的指甲刺破掌心,我渾然未覺,腦中一遍又一遍回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模樣,恨意湧上心頭。
[你這是不服氣]
父親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扯出。
我還未出聲,一旁的邱姨娘倒先抹了眼淚:
[老爺還是別逼大小姐了,是我們婉兒不配,我們認命了]
以退為進,雖見不得是什麼高明的手段,可架不住父親就吃她這一套,看向我的眼神愈發厭惡。
我不由覺得有些好笑,細細地打量著麵前這對令人作嘔的狗男女,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虛偽。
世人皆知,安陽公府有二女。
長女喬瑾瑜,年十五,正室林荷所出, 次女喬婉兒,年十五,姨娘邱珍所出。
十七年前,林家大小姐與安陽公府的公子喬霽一見鐘情,彼時恰逢林家大戰得勝,族中男子皆得了封賞,聖眷正濃,兩家也算門當戶對。
成婚第二年,長女喬瑾瑜出生,兩人感情日益深厚,更是有“模範夫妻”的美稱。
可好景不長,右相以下犯上觸了龍顏,林家被其牽連亦逐漸沒落。
喬霽這才露出了真麵目,他先是帶回了私養在外宅的邱珍和與我生辰相差不過五月的庶妹喬婉兒,而後將母親趕至偏僻的西院,任其自生自滅。
母親這時才知,所謂一見鐘情不過是喬霽設下的圈套,他看中的從始至終都是林家的兵權。
愛人背叛,父兄枉死,母親接受不了打擊,日日說著胡話,不過兩年便撒手人寰,獨留我在這世上艱難度日。
數十年來,我無一日不恨,我恨他喬霽薄情寡義,恨他寵妾滅妻,活活斷送了母親的一生。
若可以選,我隻願當母親的女兒,再不願做這安陽公府的小姐。
3
秦雲起和喬婉兒的婚事到底還是定下來。
兩家換了交換了名帖,又尋人合了八字,婚期就定在半年後。
喬婉兒特地拿著婚書暗戳戳地在麵前炫耀,被我一棍子打了出去。
事已至此,我不願同她演什麼姐妹情深的戲碼。
我們是仇人,隔著殺母之仇的仇人。
她,邱珍,喬霽,還有這府中所有落井下石的下人,他們一個個,都是逼死我母親的幫凶。
喬婉兒在我這受了氣,哭哭啼啼跑到喬霽麵前告狀,許是怕我惹事,喬霽直接禁了我的足,又派小廝嚴加看守。
這般清淨,正合了我的意。
又過了幾日,秦雲起來府中同喬霽商討婚事時宜,不知何故,他避開府中下人,獨自來了我院外。
退婚之事對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影響,他還是一襲紅袍,嘴角吊兒郎當地銜著一根狗尾巴草。
相顧無言。
半晌,秦雲起先開口:
[喬瑾瑜,退婚之事是小爺對不住你,你說吧,想要什麼,小爺我定給你尋來]
數月未見,我的心中再不起一絲波瀾,隻是突然有些後悔。
曾幾何時,我也是真心將他看作未婚夫婿對待,為他學刺繡,為他收斂脾氣。
小小少年,揮舞著手中那把木劍,擋住所有欺辱我的公子小姐。
他說:[瑜妹妹放心,以後我保護你]
可惜,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就像用彩虹編織出的一場虛無縹緲的美夢,夢散了,人也該醒了。
我沒搭理他,轉身愈走,卻被他攔住去路,他有些惱怒,“呸”的一聲將嘴中的狗尾巴草吐掉:
[喬瑾瑜,你休要得寸進尺,若非婉兒一直有愧於你,我才不來這個鬼地方找晦氣]
[就你現在這個樣子,上京城中哪家高門大戶肯娶你]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婚的是他,如今惡語相加的亦是他。
他也是侯府教養出來的世家子弟,自小熟讀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又豈能不知,這世道待女子,尤為苛刻。
我如今的處境,難道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嗎?
我朝雖民風開放,男婚女嫁,皆由己心,可這被退了婚的女子,終究損了名聲。
自打笄禮那日,我便上了京中各大宴會的“黑名單”,走在街上,更是有人指著我說三道四。
他們覺得我不光彩,就該絞了頭發做姑子,青燈古佛了斷殘生。
可我偏不要如了他們的意。
我是喬瑾瑜,是母親捧在手心的喬瑾瑜,即便深陷淤泥,也該拚命自救,斷不能自怨自艾,讓人看了笑話。
秦雲起怒氣衝衝地離開,在安陽公府又引起好一陣動蕩。
各種閑言碎語接踵而來,我充耳不聞,安安靜靜地在院中看醫書。
反正,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了。
4
皇後懿旨送到安陽公府的時候,喬霽還以為自家女兒得了皇後娘娘的青眼,笑得臉上褶子都出來了。
隻可惜,此女兒非彼女兒,他的願望怕是要落空了。
懿旨中提起兩件事:
第一件事:安陽公府長女喬瑾瑜,端莊淑雅,品性高潔,現封為長樂郡主,可自由出入京城,任何人不得阻攔。
第二件事:已故國公夫人林荷,所帶嫁妝皆歸獨女喬瑾瑜所有。
宣旨的公公話音剛落,喬婉兒一聲尖叫,直直的倒了下去,邱姨娘雙目含淚,期期艾艾的望向喬霽。
[怎麼會這樣]
喬霽臉上的笑一寸寸僵住,他瞧瞧我,又瞧瞧捧著懿旨的公公,腿腳一軟,險些出了洋相。
沒有人會想到,安陽公府那個從不顯山不顯水的喬大姑娘會與皇後扯上關係。
那年,我十二歲,秦雲起邀我夜遊淮河,我歡歡喜喜地按時赴約,卻遲遲未見他的身影。
我知,自己又被他放鴿子了。
許是友人相約,又許是明月樓的翠兒姑娘又譜了新曲,總之,都是比我重要的事情。
正逢上元佳節,帝後攜太子與民同樂,小太子尚幼,抓住盤中杏仁就往嘴裏塞,被卡的滿臉通紅,眼見著就要窒息。
帝後高聲喚來[太醫],可太醫治病求穩,小太子又身體嬌弱,幾番折騰,非但沒把杏仁取出,小太子的口唇已經開始泛紫。
危急關頭,是我冒死衝上前,用巧勁拍在小太子背上,震出杏仁。
我救了太子,皇後允我一個承諾。
這也是我為自己的未來贏來的保障。
喬霽震怒,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自己一直看不上眼的長女竟神不知鬼不覺的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宣旨的公公一走,他高高揚起手掌,下一秒就要扇在我臉上。
我側身躲過,麵露嘲諷地看著這張與我有幾分相似的麵容。
都結束了。
皇後許我自由出入京城之權,我帶著鳶尾和母親的嫁妝搬離安陽公府,暫且租賃了一處宅子。
寡居多年的舅母得知,匆匆忙忙地趕來看我,兩人相望皆是淚眼汪汪,她問我日後有何打算,我沒作聲,隻默默地看著屋中的藥爐子。
這些年,我被困在安陽公府,唯一陪伴我的隻有鳶尾和母親留下的醫書。
看得多了,醫術便也成了我心中的一個執念。
聽聞南方有一地,名為藥王穀,穀中弟子皆醫術高明,各種疑難雜症手到病除。
我慕強,亦想去看看。
此次出行是為拜師,鳶尾不便跟著,我將她留下照顧舅母,又把母親的嫁妝托付給她二人。
離開那日,正巧撞上喬婉兒和秦雲起的迎親隊伍。
我牽著馬,與她的花轎擦肩而過,前頭騎馬的秦雲起似乎有所察覺,定定地朝我的方向看了許久,我沒回頭。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我早已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