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邵挽娘,京城喪葬鋪掌櫃,守著麵能刷“彈幕”的祖傳銅鏡。
它總預告些家長裏短、人心鬼蜮,直到那天——
猩紅大字炸屏:【警告!收留此女,必遭橫禍!鋪毀人亡!】
鏡中映出張瘦脫相的哭泣小臉。
門外潑皮正撕扯著個豆芽菜似的姑娘,彈幕尖叫:【快關門!她是災星!】
可那眼神,像極了十年前人牙子手裏等死的我。
我掂了掂哭喪棒,抓了把香灰,推門而出。
管你天機預警,我偏要逆命而行!
後來瘟疫席卷京城,彈幕宣判:【她染毒源,害死你!鋪子燒毀!她病死獄中!死局!】
我冷笑:“人心中的善念,才是真正能讓人安心歸寧的道。”
1.
我在京城開著一間喪葬鋪子,名曰“歸寧坊”。
街坊們都說我年紀輕輕,卻整日與死人為伴,身上陰氣重,怕是嫁不出去了。
我通常一笑置之。
死人比活人厚道多了,至少他們從不撒謊,也不會在你背後算計。
我這營生,就是送他們安心走完最後一程,撫平生者遺憾。
至於嫁人?
我每天看著人間悲歡離合,早就沒了那份心思。
夠糊口,能積點德,挺好。
我有個秘密,鋪子櫃台上擺著一塊巴掌大的舊銅鏡,是我從過世的師父那裏繼承來的。
它不起眼,卻有個神神叨叨的名字,叫“天機鏡”。
這鏡子不能照容貌,卻能時不時地,在我眼前崩出幾行字來,像有人拿著墨筆在虛空中寫大字報。
我管這叫“彈幕”。
有時是未來片段的預告,有時是別人沒說出口的心裏話,信息零碎,真假摻半,跟街口王嬸的閑話差不多,得自己琢磨。
這日午後,我剛送走一戶為老母親辦喪的人家,那孝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彈幕卻在我眼前飄過一行小字:
【裝得真像,老娘的棺材本都盤算好了。】
我心裏歎了口氣,麵兒上不動聲色,收了尾款,轉身回了鋪子。
點上一支安神香,煙氣嫋嫋,我正拿軟布擦拭那麵舊銅鏡,眼前毫無征可兆地炸開一片猩紅!
【警告!前方高能預警!收留此女,必遭橫禍!】
【究極災星降臨!鋪毀人亡!趕緊跑路!】
我手一抖,差點把鏡子摔了。
這還是頭一次,彈幕用這麼激烈的措辭。
鏡麵一陣扭曲,隱約映出一個少女模糊哭泣的臉,瘦得脫了相。
我心頭一緊,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門外就傳來一陣嘈雜的叫罵聲,中間夾雜著女孩驚恐的尖叫。
我皺了皺眉,終究還是沒忍住,推門而出。
2.
隻見巷口,京城裏有名的潑皮無賴劉癩子,正帶著兩個小嘍囉,死死拽著一個瘦得像豆芽菜的姑娘。
姑娘約莫十五六歲,一身破爛的粗布衣裳,臉上臟兮兮的,隻有一雙眼睛,像受了驚的林中幼鹿,盛滿了絕望和恐懼。
“小賤人,還敢跑!你爹欠老子的錢,父債女償,天經地義!今兒不把你賣到南風館,老子就不姓劉!”劉癩子一口黃牙,笑得猥瑣。
就是鏡子裏那張臉。
彈幕在我眼前瘋狂刷屏,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快關門!別多管閑事!聽我的,能活命!】
【她就是禍根!沾上她,你這輩子就完了!】
【宿主快跑啊!別聖母心泛濫!】
可我看著那女孩,她掙紮的力氣越來越小,眼神裏的光一點點熄滅,像極了十年前,剛被師父從人牙子手裏救下的我。
心底某個地方,被輕輕戳了一下。
我掂了掂手邊門後立著的哭喪棒,入手沉甸甸的,很有安全感。
又順手在香爐裏抓了一把香灰,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
“住手。”
我清冷的聲音不大,卻成功讓巷子裏的三個人都停了下來。
劉癩子眯著眼看我,扯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喲,這不是歸寧坊的邵掌櫃嗎?怎麼,想管閑事?”
彈幕快急哭了:【姑奶奶!你糊塗啊!這不是閑事,這是催命符!】
我沒理它,臉上掛著職業假笑,溫和地說:“劉爺,您瞧,我這鋪子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最講究個清淨。您在這兒喊打喊殺的,擾了我送走的老人家,他老人家半夜去找您喝茶聊天,那多不好?特別是有些橫死的,怨氣重,喜歡找生人聊心事。”
劉癩子的臉色一僵,混混也怕鬼神,特別是從我這種“專業人士”嘴裏說出來。
我繼續笑道:“再說了,這姑娘瘦得皮包骨頭,賣去南風館也換不來二兩銀子。不如這樣,她爹欠您多少,我替她還了。就當......給我鋪子裏的‘客人們’積點陰德。”
我特意加重了“客人們”三個字。
劉癩子眼珠子一轉,伸出五根手指:“五十兩!”
我身後的老夥計李伯氣得直哆嗦:“你搶錢啊!”
彈幕也炸了:【這潑皮!獅子大開口!挽娘快跑!】
我卻笑了,從袖中摸出一小袋香灰,對著劉癩子猛地一揚。
“啊!我的眼睛!”
趁他手忙腳亂,我一把將那女孩拉到身後,哭喪棒“當”地一聲拄在地上,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子冷意。
“劉癩子,我敬你一聲爺,是給你臉。別給臉不要臉。上個月城西亂葬崗王員外家的‘那點事’,你不會忘了吧?我聽說,盜墓賊的手指甲縫裏,會滲出一種洗不掉的屍綠色。要不要我請京兆府的周師爺來,好好瞧瞧您的手?”
劉癩子的身體瞬間僵硬,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忌憚。
他知道我說的是他盜墓的事。
他惡狠狠地瞪了我身後的女孩一眼,啐了一口,帶著人灰溜溜地跑了。
3.
風波平息,那姑娘還縮在地上,像隻被雨淋透的小貓,渾身發抖。
我蹲下身,遞給她一碗剛晾好的溫水。
她抬頭看我,眼裏還帶著淚。
彈幕又開始作妖:【別問!千萬別問!問了就甩不掉了!】
我無視它,看著眼前這張蒼白的小臉,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家在何處?”
她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像是喝到了什麼瓊漿玉露。
半晌,才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我......我叫阿阮。家......沒了。”
這一開口,眼淚就斷了線。
我把她扶進鋪子,關上門,隔絕了外麵探究的目光。
阿阮斷斷續續地講了她的身世。
家鄉遭了水患,大水衝垮了屋子,爹娘為了救她,都被卷走了。
她成了孤兒,一路討飯逃難到京城,本想找個活計,卻被劉癩子那夥人盯上了。
她說著,突然跪了下來,給我磕頭:“娘子,您的大恩大德,阿阮沒齒難忘。我什麼都能幹,劈柴、洗衣、掃地......求您收留我,給我一口飯吃就行,我一定當牛做馬報答您!”
她瘦小的身子伏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眼前的彈幕,此刻正上演著一場激烈的辯論賽。
【快趕走!她說的全是假的!這都是她的套路!】
【看她那可憐樣,肯定是裝的,這種白蓮花我見多了!】
【宿主三思啊!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把自己搭進去不值得!】
我看著地上的阿阮,心裏卻在想另一件事。
這“天機鏡”的彈幕,真的次次都準嗎?
它說孝子盤算家產,我相信。
它說劉癩子想拐賣人口,我也信。
可它說阿阮是“災星”,會害我鋪毀人亡,這未免太過武斷。
我見慣了生死,比誰都清楚,一個人的命,往往是由無數個選擇和無數雙手共同塑造的。
餓死的人,不是命該絕,是沒人給他一口飯。
病死的人,不是天要收,是沒錢請大夫抓藥。
眼前的阿阮,眼底的光還沒徹底熄滅,這就值得一個機會。
況且,我這歸寧坊,迎來送往,也確實缺個打下手的。
4.
我伸手扶起她,對上她那雙忐忑不安的眼睛,緩緩道:“我叫邵挽娘。留下可以,但我這裏有兩條規矩。”
阿阮緊張地看著我。
“第一,手腳要幹淨。我這裏的東西,一針一線都有用處,不能亂拿。”
她用力點頭。
“第二,心要正。我做的是送亡者的營生,最重一個‘敬’字。敬死者,也敬生者。做得到嗎?”
她眼含熱淚,重重地點了點頭:“做得到!我一定做得到!”
“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後,你就跟著我吧。”
我把鋪子後院一間堆雜物的小屋收拾出來,給她住了。
又找了些我以前的舊衣服,讓她換上。
別說,洗幹淨臉,換上合身的衣服,這丫頭眉清目秀的,就是太瘦了,風一吹就能倒。
我開始教她鋪子裏的活計。
從辨認香燭紙錢的優劣,到折疊元寶蓮花的指法。
我甚至帶她去見了第一位“客人”——一位壽終正寢的老婆婆。
我教她如何為逝者淨身、穿衣、上妝。
“別怕,”我握著她冰涼的手,輕聲說,“我們做的,是送他們體麵地走完最後一程。這是一件積德的事。”
阿阮起初很害怕,但她很聰明,學東西特別快,手腳也麻利。
尤其是對各種草藥,她表現出了驚人的天賦。
我隻是簡單提了一句,哪些是用來防腐的,哪些是用來安神的,哪些又帶著微毒,她就記得一清二楚,甚至能通過氣味分辨出細微的差別。
老夥計李伯一開始還對她存著戒心,但沒過幾天,就被她打動了。
阿阮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把院子掃得幹幹淨淨,把李伯的煙杆擦得鋥亮,還用自己省下的零錢給他買了愛吃的麥芽糖。
李伯現在見人就誇:“我們阿阮啊,是天底下最勤快的好姑娘!”
彈幕安靜了兩天,又開始陰陽怪氣:
【裝的,都是裝的!小狐狸精最會騙人了!】
【等著吧,狐狸尾巴馬上就要露出來了!】
麻煩確實來了,不過不是阿阮招來的,而是從外麵來的。
5.
熱心腸的王嬸端著一碗剛出鍋的餛飩來看我,眼神不住地往阿阮身上瞟。
趁著阿阮去後院的工夫,她拉著我的手,壓低了聲音:“挽娘啊,不是嬸子多嘴,這丫頭來路不明的,你可得當心啊!現在世道亂,知人知麵不知心。”
我笑著謝過王嬸的好意,心裏卻有些無奈。
沒過多久,京兆府的仵作周硯也來了。
他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長得眉清目秀,就是人太板正,一天到晚繃著張臉,好像誰都欠他二兩銀子。
他來鋪子裏,說是要核對一份前些日子一樁命案死者的入殮記錄。
公事公辦地問了話,臨走時,他的目光落在正在角落裏默默擦拭燭台的阿阮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邵掌櫃,”他開口,語氣帶著一絲審視,“如今京中流民增多,魚龍混雜,收留身份不明之人還需謹慎,莫要引火燒身,惹上官非。”
這話聽著是提醒,實際上就是警告。
我看見阿阮的肩膀瑟縮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了。
一股無名火從我心底冒了上來。
我上前一步,不輕不重地擋在阿阮身前,拍了拍她的肩,朗聲道:“多謝周大人關心。阿阮如今是我歸寧坊的學徒,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流民,她的人品,我邵挽娘信得過。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若是有真憑實據,證明她手腳不幹淨、心術不正,不用各位說,我第一個把她掃地出門。可若是沒有,也請別憑空猜測,空口白牙的,最是傷人心。”
我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鋪子裏,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王嬸訕訕地笑了笑,沒再說話。
周硯的表情有些意外,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後的阿阮,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拱了拱手,轉身走了。
我知道,我這番話,算是把一個潛在的“麻煩”徹底攬在了自己身上。
但看著阿阮慢慢抬起頭,眼裏那點微弱的火苗,似乎比剛才亮了一些,我覺得值了。
彈幕安靜了片刻,隨即飄過一行淡淡的字:【護短的家夥。】
我心裏哼了一聲。
我的人,我當然要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