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鶴有抑鬱症。
戀愛八年,為了讓他情緒穩定,我幾乎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不對他說一句重話,不否定他,順從他,否則他就會瀕臨崩潰。
偶爾他抽風,要我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遲了半秒答應,他都會問我是不是根本不愛他,和我爭執不休。
到最後總是我妥協讓步。
所有人都說我是林鶴的舔狗,對他死心塌地。
可就在要和他結婚的時候,我一聲不吭消失。
三年後再重逢,林鶴赤紅著眼,問我這些年到底都去了哪裏。
我輕描淡寫:“哦,去跟別人結了個婚。”
1.
從商場出來,被人攔在大馬路中間的時候,我有點懵。
那人我不認識,神情卻很激動:“我去沈煙,你竟然還活著?”
“走,快跟我回去,林鶴這些年都找你找瘋了,好不容易你回來了,他能......”
我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打斷他:“不好意思,你哪位,沒見過你這麼當街就拖人走的。”
那人愣住,用手指了指自己:
“我,我是林鶴的朋友啊,當年我們都見過的,還經常一起吃飯,你忘了嗎?”
是忘得一幹二淨了。
林鶴朋友挺多,當年為了跟那群人打好關係,希望他們能多照顧林鶴一點,我沒少組局請人吃飯。
那時候我或許還能叫得上來眼前人的名字。
可三年過去,我連林鶴的聲音都快記不清了,又遑論隻是他的一個朋友?
我後退一步,不想再跟那人多糾纏:“你認錯人了。”
可他卻不依不饒:
“不可能,我絕不會認錯人。三年前你在婚禮上莫名其妙消失,後來有人說你出了車禍,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林鶴為了找你,天天拉著我們看你照片,我就是閉著眼也能認出你來!”
沒想到當年我走後還有這麼一回事。
若是早兩年讓我知道,我或許會感動,覺得林鶴心裏還是有我的。
但現在我毫無波瀾,隻覺得麻煩:“哦,是我,那又怎樣呢?”
“當然是跟我回去啊,你難道就不想林鶴嗎?”
“不想,我已經結婚了,也已經有孩子了,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
我雲淡風輕的一句話,炸得麵前的人張大了嘴巴,喃喃自語。
“怎麼可能,你那麼喜歡林鶴,對他那麼好,你不是他的舔狗青梅嗎......”
舔狗和青梅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就很荒謬,但事實確實如此。
我同林鶴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情竇初開後,我又做了他十年的舔狗,哪怕後來成了他女朋友,也背了這個難聽的名聲許久。
就因為我曾真摯地愛過心疼過他,所以用盡自己的一切去對他好。
那時候林鶴是學校裏有名的問題少年,親爹傷人坐牢,親媽遠走改嫁,隻剩他一個,留在孤零零的筒子樓裏。
我住在隔壁的另一棟筒子樓,臥室的窗戶正對著他臥室的窗戶。
從小到大,我在這扇窗戶裏,窺見過林鶴的許多生活。
比如他的父母感情不和,兩個人常常在家吵架,這時候林鶴就會把自己關在臥室,一隻手捂著耳朵,一隻手寫作業。
比如他偶爾會趴在靠窗的桌上哭,我叫他名字,他不理,急得我抓耳撓腮。
從窗戶裏丟過兩顆糖去,連比帶劃地告訴他,“吃了糖就不傷心了。”
就連他抑鬱了,也是我發現的。
那是個陰天,我待臥室裏,聽見對麵傳來一聲暴喝跟玻璃炸裂的聲音。
因為擔心林鶴,我探出頭去看,剛好看見林父氣喘籲籲地用花瓶砸倒了林母。
林鶴就站在旁邊,滿臉木然,撿起地上的一塊玻璃碎片,朝手腕上劃去。
我難以形容那一刻的驚恐,手忙腳亂跑出臥室,去打電話報警。
2.
後來林父因為故意傷人進了監獄,林母養好傷後留下一筆錢就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
林鶴則被送去看心理醫生,查出來了重度抑鬱症。
我幾乎了解林鶴的一切,了解他的傷痛,了解他藏在冷硬外殼下的脆弱。
所以哪怕學校裏關於他的風言風語再多,我也沒想過要遠離他,反而更加熱情地湊到他身邊。
“林鶴,你看看我唄。”
“林鶴,你笑一個。”
“林鶴,放學等我一起回家啊。”
......如此種種,樂此不疲。
除此以外,在林鶴每周去醫院做心理疏導時,我也會請假陪著他一起。
門一關,他在谘詢室裏麵,我在谘詢室外麵,比他還要忐忑不安。
還有一次,我去他的班級給他送東西,碰上他被霸淩。
女生高高在上,非要他講自己是怎麼割腕的。
身後有幾個男生跟著附和嬉笑,時不時地罵他是精神病,說他爸是殺人犯。
我聽得全身血液都倒流了,猛地衝上去就把圍在他身邊的人推開,展開雙手護著他。
“抑鬱症不是精神病,他爸犯的錯也跟他沒關係,你們再欺負他,我就告訴老師了!”
幾人臉色訕訕,四散離開。
我拉著林鶴去了學校天台,把昨晚做好的蛋糕遞給他。
今天是他的生日。
“林鶴,十六歲生日快樂。”
那是個簡陋的,沒有蠟燭的生日蛋糕。
林鶴吃了一口,眼圈發紅,說太甜了,原來蛋糕這麼甜。
其實哪是蛋糕太甜呢,是林鶴從沒吃過自己的生日蛋糕。
從我有印象以來,林鶴家裏就沒安生過,當然也不會有一個人記得他的生日。
我輕聲說:“許個願吧,林鶴,就許你以後人生順遂,可以得到數不清的愛。”
林鶴抿唇,說他分一個願望給我。
我於是也閉眼,他問我許的是什麼。
我睜開眼,說不告訴他,卻暗自希望我許的願一定要實現。
那時候學校裏其實就有人說我是林鶴的舔狗了,但我不在乎。
高考畢業時,我又瞞著所有人報了和林鶴相同的誌願,然後向他表白。
他反複確定,問我有沒有想好,我不斷點頭。
最後他牽起我的手,說和他在一起了,就永遠不能再分開。
我當時年少輕狂太過自信,覺得兩個相愛的人怎麼可能會分開呢。
何況我和林鶴認識了十八年,彼此了解,也經曆過許多。
感情特殊,沒有什麼可以把我們分開。
可我卻沒想過,林鶴其實有可能根本不喜歡我,隻是將我當作發泄情緒的容器。
第一次生出這種想法,是大三的時候,林鶴跟我大吵了一架。
原因是我找了個實習,身邊男同事多了些,他們看我還是學生,都對我多有照顧。
林鶴來接我下班,正好撞上一個同事給我遞了杯奶茶,然後就衝我發火。
一開始我很有耐心地哄他,直到他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我,罵著罵著,又牽扯出許多別的事。
無非是說他工作不順,履曆上有著親爸入獄自己又有抑鬱症的經曆,同事領導看他的眼神都別有深意。
末了陰陽怪氣,說還是我好,男同事都上趕著獻殷勤。
我氣得渾身發抖,問他:“林鶴,你到底是氣我跟男同事走得近,還是因為你自己的事遷怒於我?”
3.
我跟林鶴不歡而散,覺得他實在太過分,可幾天沒有見他,我又難受得慌。
或許他當時說那話也沒有惡意,隻是對我占有欲太強。
他實習不順,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何況他還有抑鬱症,我應該多體諒他安慰他,而不是跟他吵架生氣......
我就這樣自己哄好了自己,轉頭去找林鶴和好。
我跟他說實習不開心就可以不做了,大不了以後我養他。
我暢想未來我們一起生活的場景,我出去工作,他在家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晚上坐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這樣的日子好像也不錯。
他順勢提出想在外租個房子,想提前和我一起生活。
眼看快要畢業,我便答應了,拿出實習工資的一半用來租房,然後和他搬到了一起。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林鶴篤定我離不開他,也會無限反思自己包容他。
於是脾氣越來越大,有一點不順心的事就要跟我吵架,甚至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來。
最駭人的一次,是公司團建,我和同事們一起去看了電影。
等回家時,一開門看見的,就是林鶴麵白如紙,手腕上滴答流著血的樣子。
我一瞬間肝膽俱裂,強撐著腿軟給他簡單包紮,再拖他出門去醫院。
林鶴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隻快到醫院時,伏在我耳邊問。
“沈煙,你為什麼要去跟別人看電影,你不愛我了嗎?”
“不是,我愛你,我愛你的,那是公司團建,我沒有和誰單獨去看電影,我再也不去了好不好?”
“你明知道我有抑鬱症,還這麼刺激我,你就不怕我死在你麵前嗎?”
我湧出眼淚,說我怕。
林鶴輕聲笑:“既然知道怕,以後就不要再刺激我了。下了班就乖乖回家,不要再把我一個人放在家裏了好嗎?”
我哽咽著點頭,把他送進了急診室,第二天又去找了心理醫生。
醫生給他做量表檢測,這些年來,他的抑鬱症沒有減輕過,還多了強迫症和偏執症。
醫生說他可能是視我為精神支柱,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所以反應才會這樣大,建議我平時多順著他些,好穩定他的情緒。
我走出辦公室,林鶴正坐在走廊上的長椅等我,他抬眼看我,那雙眼睛很好看。
我無端地想起小時候,我爸媽都是醫生,一年到頭忙得見不到人影,家裏隻有一個保姆照顧我。
幼兒園的親子活動是沒參加過的,小學以後的家長會是沒人來過的,因此我總會在同齡人中顯得像個異類。
那時候林鶴還不是現在這樣,小小的他牽起我的手,說我們是同類,他的爸媽也從不陪他。
他會在我孤獨的時候帶我玩兒,在放學後拉我去他的秘密基地,給我講童話故事,也會幼稚地說,以後我們幫彼此參加家長會。
他的眼睛笑得明亮又幹淨,他曾治愈過我,現在該我治愈他了。
就算他現在的性格不太好,也還是我的愛人,他隻是生病了,無論怎樣,我不會被推開或嚇退。
我決定往後除工作必要外,不再有其他人際關係。
我也會視林鶴為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其餘任何人和事都要排到他後頭。
我走過去牽起他的手,說我們回家。卻沒注意到,身後他晦暗嘲弄的目光。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時候連心理醫生都被林鶴騙過了。
他同樣也騙了我,還恨我,厭我,從始至終,都沒愛過我。
4.
一轉眼,林鶴的二十六歲生日到來了。
這也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第八年。
這八年,我和林鶴雖有爭吵,但也磕磕絆絆地過來了,今年他的農曆生日又恰好和我們的戀愛紀念日是同一天,可謂意義非凡。
在他生日的前一個月我就開始給他準備禮物,卻無意間在家裏發現一個戒指盒,被藏在衣櫃的最深處。
那是枚很好看的戒指,鑽石熠熠生輝。
我心砰砰作響,猜測林鶴是不是要在他生日時跟我求婚。
畢竟前兩個月我剛用攢了幾年的工資付了房子首付,林鶴大學畢業後沒找過工作。
但他如今炒股炒得還不錯,我們兩個人的情況都很穩定。
年齡也到了,這時候求婚,再合適不過。
我小心翼翼把戒指盒放回原處,滿心期待地等待著他生日到來。
結果生日當天,到我提前定好的酒店時,林鶴卻因為對我訂的蛋糕不滿意,要求我重新去給他買個蛋糕,還必須是走路去。
“蛋糕上麵的圖案都不對稱,你是不是對我不上心,沈煙,你說喜歡我會對我好,結果就做成這個樣子嗎?”
其實蛋糕拿到手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一點細微的不對稱。
但林鶴催得緊,也沒時間再讓蛋糕店重做,我隻好拿上就走。
因此現在麵對林鶴的不滿,我不好辯解什麼。
隻是說,外麵在下雨,我能不能打車去買新蛋糕。
“我今天還是生理期,就算打了傘,寒氣也會......”
林鶴勾了勾嘴角,打斷我:“誰說你可以打傘去了,我要你走路去,就是想讓你淋雨啊。”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今天他的朋友都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他竟然會這麼羞辱我。
他掀開眼皮看我:“煙煙,今天是我生日,你不會讓我不高興的吧?”
他的朋友跟著起哄,七嘴八舌勸我:
“是啊嫂子,你就當完成他的生日願望唄,何必要惹他不高興,他一年也就一個生日。”
我沉默,說知道了,然後拿起手機,搜索最近的蛋糕店。
出酒店的時候雨下得不大,我走在街道邊的屋簷下,心裏又氣又委屈。
想著等會兒林鶴跟我求婚的時候,我非得作一作才答應不可。
等返程的時候雨就下大了,我冒雨走了三公裏,渾身狼狽回到酒店,以為這下林鶴總能滿意了。
可在進包廂之前,卻聽到了林鶴和他朋友聊天的聲音。
“林鶴,你抑鬱症不是都好了嗎,怎麼還那麼折騰沈煙?”
“看她跟條狗一樣聽話,覺得很有意思啊。怎麼,你心疼她?”
林鶴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惡劣,我疑心自己聽錯了,卻又無法自欺欺人。
包廂裏一片哄笑聲響起,有人說沒必要心疼我,是我願挨。
有人說不敢心疼我,都知道我隻跟林鶴好,我是林鶴當之無愧的頭號舔狗......
他們都是林鶴的朋友,沒有一個人為我說話。
我輕輕打了個顫,腹部一陣絞痛,恍惚裏想了許多。
比如這幾年,自從林鶴割腕相逼後,我就放棄了自己的社交。
比如為了他的病情好,我一直鼓勵他多交朋友,不能身邊隻有我,所以今天才會造就這個局麵。
我沒有朋友,而他和他的朋友,將我當做一個擺件談論。
5.
手上提著的蛋糕搖搖欲墜。
我低頭看了眼,發覺縱使我路上護得再好,也有雨水滲透進去,弄花了奶油。
不好看了,林鶴也不會喜歡的。
若是讓他看見這個蛋糕,他隻會甩臉色不高興。
說自己強迫症犯了,怪我讓他渾身難受。
我抬手,將蛋糕扔進了牆角的垃圾桶。
轉身走出酒店,打了個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