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店市集,血淚控訴
“王哥,”林風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飄忽,“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但張慶,確實是個需要重點關注的對象。我們明天,再去會會其他與安能有過節的人。”
王老五點了點頭,深滬灣的夜風吹得他脖子有些發涼,他雙手抱胸,深吸一口氣:“行,聽你的。不過,除了張慶,咱們還得再摸摸別的線。安能那家夥,平日裏得罪的人,恐怕不止漁村這一個。”
林風嗯了一聲。安能的死,牽扯到的線索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詭異。那讓他穿越的寶石,深滬灣海麵上的怪異風暴和奇異光芒,還有張慶那夾雜著恐懼與仇恨的描述……這一切,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籠罩其中。
第二天,泉州城的太陽高高升起,將金色的光芒灑遍這座繁華的港口城市。林風與王老五離開了衙門,今日他們的目標,是泉州城內最負盛名的商業街區之一——五店市。
根據衙門裏一些零散的卷宗記載和王老五的打聽,死者安能法師生前與五店市一位名叫李瑤的瓷器商人有過不小的糾葛。據說,這位李瑤曾是明教的虔誠信徒,後來卻與安能反目成仇。
當他們踏入五店市時,一股熱浪便裹挾著各種嘈雜的聲音撲麵而來。這裏不像深滬灣漁村那般帶著海風的鹹濕,而是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和商業的喧囂。一片片紅磚砌成的古厝民居連綿不絕,那獨特的“皇宮起”屋頂,燕尾式的飛簷高高翹起,在藍天白雲下勾勒出優美而張揚的弧線,仿佛一隻隻展翅欲飛的燕子。屋脊上點綴著色彩鮮豔的剪瓷雕,龍飛鳳舞,栩栩如生,屋頂鮮豔的色彩和誇張的造型,無一不在無聲地展示著此地的富庶。
寬闊的石板路因歲月磨礪而光滑油亮,石板路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道路兩側,店鋪林立,多是傳統的閩南“手巾寮”式建築,麵闊窄而進深深,前店後坊或前店後宅。有些大戶人家的宅邸,則是規整的“四點金”或“下山虎”格局,庭院深深,自成一方天地。店鋪的門麵多用精美的木雕或石雕裝飾,匾額上的字跡或蒼勁有力,或娟秀雅致,上麵鐫刻著店鋪的字號與經營的商品。
空氣中混合著各種氣味:茶香、藥香、食物的油煙味,還有從遠方舶來的香料氣息。空氣中那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異域香氣,讓林風心中一動。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鬧聲、以及各種方言甚至外語的交談聲此起彼伏,在這些高低錯落的屋宇間回蕩,彙成一曲生機勃勃的市井交響樂。
林風跟在王老五身後,一邊走一邊觀察。他的現代意識對這種充滿活力的古代市集感到新奇,而李無瑕的身體卻在這種喧囂擁擠的環境中感到一絲不適,本能地想往後縮。他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王老五的指引上。
王老五輕車熟路,帶著林風七拐八拐,穿過幾條相對狹窄的巷弄。這些巷弄兩側是高高的紅磚牆,將外界的喧囂隔絕了不少。偶爾能看到一些宅院的側門,或是探出牆頭的幾枝翠竹,平添了幾分幽靜。最終,他們停在一處相對開闊些的街巷,這裏依然是紅磚古厝,但行人相對少了一些。
王老五指著前方一家門麵不算特別起眼,但收拾得頗為雅致的瓷器店說:“就是這兒了。李瑤的店,聽說她家的綠釉瓷器在泉州小有名氣。”
這家店鋪也是典型的閩南紅磚建築,門麵不大,但屋簷下的木雕裝飾卻十分精致。牌匾上書“瑤光瓷藝”四個娟秀的字。店鋪的門敞開著,露出裏麵琳琅滿目的瓷器。
林風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李無瑕身體本能的些微緊張感再次襲來,但很快被他強行壓下。經曆了幾日的磨合,他似乎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慫”意有了一絲抵抗力。他走進店鋪,王老五緊隨其後。
店鋪內部空間並不算寬敞,是典型的“手巾寮”格局,細長而深。靠牆的木架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瓷器,以綠釉瓷器居多。這些瓷器大多出自泉州城西北方向的磁灶窯,綠釉如翡翠般透亮,釉麵光滑潤澤,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綠光。林風瞥了一眼架子上的幾件茶壺茶盞,胎骨厚實,造型樸素大方,沒有多餘的裝飾,卻透著一股天然的雅致。有幾隻小碗特別引人注目,碗壁薄如蛋殼,輕輕敲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綠釉色澤深淺不一,有的青翠欲滴,有的偏向墨綠,在光線變化下呈現出不同的層次感。
店鋪裏沒有顧客,隻有一位婦人正坐在櫃台後,低頭用一塊軟布仔細擦拭著一件瓷瓶。她約莫三十六七歲,荊釵布裙,素麵朝天,但眉眼間卻透著一股不卑不亢的利落勁兒。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看到他們身穿捕快服,眼神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複平靜。
“兩位官爺,有何貴幹?”婦人放下瓷瓶,起身迎了上來。她的聲音略帶沙啞,卻很清脆。
“請問,你是李瑤李老板嗎?”王老五問道。
“正是小婦人。”李瑤點了點頭。
“我們是衙門捕快,有些事情想向李老板請教。”王老五亮明了身份。
李瑤打量了一下王老五和林風,目光在林風那身不太合身,顯得有些怯懦的捕快服上停留了一瞬。她微微皺了皺眉,但很快舒展開來。
“兩位官爺請坐。”李瑤指了指靠牆的一張小木桌和兩條長凳,“小婦人這裏簡陋,怠慢了。”
“李老板客氣了。”王老五大大咧咧地坐下,林風則顯得有些拘謹,也跟著坐了下來。
李瑤給他們各倒了一碗粗茶,茶水顏色不深,卻也清香。
“不知兩位官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李瑤的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麼波瀾。
王老五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李老板,我們是為明教安能法師的案子來的。聽說,你曾是明教的信徒,與安能法師也算熟識?”
聽到“安能法師”四個字,李瑤端著茶碗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水險些漾出來。她原本還算平靜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店鋪內的氣氛,因為這四個字,陡然凝重起來。五店市的熱鬧喧囂仿佛都被隔絕在了門外。
李瑤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顫抖:“是……我曾經……信過他。”
“後來呢?”王老五追問,“聽說你們之間,鬧得不是很愉快?”
李瑤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情緒壓製下去。她將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輕響。
“不愉快?”她忽然冷笑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怨恨,“何止是不愉快!”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先前那股平靜和利落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歇斯底裏的激動:“那個騙子!那個畜生!他害死了我的丈夫!毀了我的家!”
淚水,毫無征兆地從李瑤的眼眶中洶湧而出,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滾落。她不再試圖壓抑,任由那積壓已久的悲憤傾瀉而出。
“我丈夫……他……他病得很重……”李瑤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哭訴著,“安能那個天殺的,他說……他說隻要我們虔誠,捐錢給明教贖罪,就能保我丈夫平安……他說那些錢是用來救濟貧苦,是積德行善……”
她伸出雙手,那雙手因為常年和泥土瓷器打交道,顯得有些粗糙,指節也有些變形。此刻,這雙手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
“我們信了……我們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連我丈夫看病抓藥的錢,都拿了出來……想著隻要能救回他的命,傾家蕩產也值了……”李瑤的聲音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泣出的血,“可結果呢!錢給了他,我丈夫的病卻一天比一天重……最後……最後還是撒手去了……”
店鋪內,隻剩下李瑤悲痛欲絕的哭聲。那哭聲穿透了薄薄的陽光,讓這間擺滿精美瓷器的店鋪也蒙上了一層濃濃的悲戚。
林風看著眼前這個幾乎崩潰的女人,他現代靈魂中的同情心被深深觸動。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安慰的話,比如“節哀順變”,或者“我們會查明真相”。然而,話到嘴邊,卻被李無瑕這具身體固有的怯懦和不善言辭死死卡住。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半天也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隻能眼睜睜看著李瑤痛哭,顯得手足無措,臉憋得通紅。
王老五在一旁也是連連歎氣,他見過的苦主多了,但李瑤這般情形,也著實令人心酸。他輕聲說道:“李老板,你莫要太過傷心,你丈夫他……人死不能複生。安能他……他也已經死了。”
“死了?”李瑤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王老五,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快意,也有一絲茫然,“他……他真的死了?”
“千真萬確。”王老五點頭,“就死在順濟橋邊上。”
李瑤怔怔地看著他們,眼淚還在不斷地流淌,但哭聲卻漸漸小了下去。她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凳子上。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她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解脫後的虛弱。
林風內心的現代意識與李無瑕的身體本能還在激烈地交戰。他痛恨自己此刻的“無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受害者在自己麵前如此痛苦,卻連一句像樣的安慰都說不出口。這種強烈的無力感,比麵對凶案現場的屍體時,李無瑕身體本能的恐懼更讓他感到煎熬。
“不!不能這樣!”林風在心裏對自己怒吼,“你是林風!你不是那個懦弱的李無瑕!你必須做點什麼!”
一股莫名的勇氣,或者說是被逼到絕境的憤怒,突然從他心底湧了上來。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製住身體的僵硬和舌頭的笨拙。
“李……李大嫂,”林風終於開口,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幹澀,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吐字卻異常清晰,“你……你放心,安能的所作所為,我們……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如果……如果他真的騙了你,害了你丈夫,我們……我們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
他說得有些磕磕巴巴,語氣也顯得生硬,完全沒有平日裏那些官場老油條的圓滑。但這番話,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真誠和堅定。
李瑤停止了哭泣,有些錯愕地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年輕的捕快。她從這個說話結巴但言語溫暖的年輕捕快眼中,看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光芒。那是一種……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定和正氣,是她從未在那些趾高氣揚的官差身上看到過的。
王老五也有些驚訝地瞥了林風一眼,心想這小子今天是怎麼了?轉性了?居然能說出這麼一番有擔當的話來。
林風說完這番話,自己也有些脫力。李無瑕的身體因為剛才的“壯舉”而微微發抖,額頭上也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但他沒有退縮,而是迎著李瑤的目光,再次用力地點了點頭,仿佛在強調自己的承諾。
李瑤怔怔地看著他,看了很久,仿佛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許久,她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吐出來。
“如果……如果官爺真的能為我那屈死的丈夫討回一個公道,小婦人……小婦人給您磕頭了!”說著,她便要起身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林風連忙伸手去扶,李無瑕的身體本能地想要躲閃,但林風的意識強行控製住了,隻是動作顯得有些僵硬和笨拙。王老五也趕緊上前幫忙攔住。
“李老板,你放心,查案是我們分內之事。”王老五說道,“隻是,我們需要你把當年事情的經過,以及你所知道的關於安能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
李瑤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一些。她點了點頭,眼神中帶著一絲絕望後的麻木,也帶著一絲因林風那番話而重新燃起的微弱火苗。
“好……我都告訴你們……那個畜生……他表麵上道貌岸然,一口一個普度眾生,實際上就是個披著羊皮的豺狼!他用那些花言巧語,騙了多少人的血汗錢!多少人家因為他家破人亡!”
李瑤的眼中再次湧起刻骨的恨意,那恨意之深,讓林風和王老五都感到一陣心驚。
她對安能的恨,已經深入骨髓。這樣的恨意,真的隻是希望通過官府討個說法那麼簡單嗎?還是說,在這深不見底的仇恨之下,還隱藏著更深的,不為人知的複仇計劃?
林風看著李瑤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透著倔強的眼睛,心中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個案子,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每一個與安能有過節的人,背後都可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和動機。
“李老板,”林風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一些,“你慢慢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
李瑤點了點頭,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五店市的陽光,此刻在她眼中,也失去了往日的溫暖。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說起了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