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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少海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

話說夢玉正走到景福堂圍門後,不防裏麵跑出一人碰了個滿懷,幾乎跌倒。夢玉一看,原來是巧兒,笑問道:“你慌慌張張到那兒去?”巧兒應道:“姑娘差我到六如閣對老安、老常說,佛前點上香燭,姑娘要去拜佛。”巧兒說畢,匆匆而去。

夢玉轉出卷棚走上甬道,瞧見怡安堂前兩邊欄杆上,俱是豔妝濃飾,錦簇花團,左右回廊下,嫋嫋翩翩,往來絡繹。那些人瞧見大爺,用手亂招。夢玉趕忙來到簷下,見四位姨娘同各堂執事姑娘及周惠的女兒婉貞、楊華的女兒雪姐、金定的女兒美兒、陸進的女兒蓮兒等站在一堆。夢玉不知同誰說話才好。陶姨娘道:“奶奶們剛才進去,你也快去,請過安讓咱們見個麵,要去介壽堂回話。老爺在介壽堂請安,快下來了。”夢玉點頭上去。祝府的規矩每日早晚兩次請安,都在卷棚下兩邊會齊。先是夢玉夫妻三人見後,才是姨娘們同執事姑娘見太太,回話已畢,才去介壽堂請安。這是一年四季一定而不可移的規矩。此時桂夫人才用過點心,海珠姐妹上去請安。夢玉正趕上,以此姨娘們催他進去。夢玉走進怡安堂,到裏間碧紗槅內,見海珠們站在兩旁。夢玉上前跪下請安。桂夫人問:“你見過鬆大叔沒有?”夢玉答道:“都已見過。”又回:“看了各位先生、師爺,各鋪的夥計也全已回拜。轉到師母家請安,師母同姐姐都說,請老太太、太太的安,一會兒姐姐就來。”桂夫人道:“正要想著請去。怎麼師母今兒不來?”夢玉道:“要請人來看了家,才能來呢。”桂夫人點頭,吩咐:“往介壽堂去罷。”海珠等答應,三人退了出來。

姨娘們一齊進去請安,回了各人應辦的事務,應發應駁的款項,一件一件請太太示下。各人回事已畢。陶姨娘回道:“今日丫頭們公分給玉大爺洗塵,在秋水堂,叫瑞寧班進來唱幾出戲,求太太恩典賞半天假。”桂夫人笑道:“你們也會樂,吃個啞酒兒罷,還要唱戲!”朱姨娘笑道:“明日是芳芸的生日,今兒順便替他做生日。”桂夫人點頭笑道:“準你們半天假。”李姨娘道:“素蘭病重,難以辦事。凝秀堂事務最繁,求老太太同太太恩典,調一個能幹人去才好,還要求多派一個才辦得下來。現在是老太太的大慶,事務更多。”桂夫人道:“一會兒回老太太,必得派人才是。”眾人答應,出來伺候太太到介壽堂去。姨娘、姑娘、丫頭們跟了三四十個,就像碎錦流霞、彩雲香霧。不多會,來到介壽堂。

祝筠已往承瑛堂去看兄弟。桂夫人走到簷下,值日丫頭啟簾伺候,桂夫人進去。老太太坐在紗槅外間,向石夫人問三老爺的病勢。桂夫人上去請過安,同石夫人見禮,問道:“三兄弟好些嗎?”祝母道:“你三妹子正在這兒說,昨晚很安靜,今兒早上歡天喜地的很有精神,還嚷著要到這兒來呢。”桂夫人笑道:“這真是老太太的福氣,佛爺保佑,從此一天一天的就好了。本來瞧著三兄弟那個樣兒,不像沒有壽的。不過是年災月晦病這一場。”祝母點頭歎道:“想是神佛可憐我這條老命,叫三小子病好也未可定。你們坐下,讓孩子們好坐。”桂、石兩夫人就在榻前對麵坐下,夢玉三人坐在背後。眾丫頭各送香茶。祝母用茶已畢,姨娘、姑娘們上來請安。

祝母笑道:“婉丫頭也攪在這一堆裏,走過來我瞧瞧,今兒為什麼打扮這樣體麵?”婉貞走到老太太麵前。桂夫人笑道:“他們今兒出分子呢。”祝母問:“那兒去出分子?”桂夫人答道:“他們今兒公分給夢玉洗塵,順帶著替芳芸做生日。”祝母歡喜笑道:“也不帶我出個分子,我竟不知道芳芸是今兒生日。”石夫人道:“芳芸托老太太洪福,是明日生日。因明兒是老太太的壽日,他們沒有空兒,以此挪到今兒。”祝母笑道:“他們鬼鬼祟祟的倒會熱鬧,是怎麼個公分?說給我聽聽。”陶姨娘回道:“老太太一席,老爺、太太一席,三老爺、三太太一席,都擺在承瑛堂,請老太太同老爺、太太就著三老爺去熱鬧。丫頭們都在秋水堂。求老太太的恩典,賞半天假。早上是麵,晚上酒席。叫了瑞寧班進來唱兩出戲。”祝母樂的哈哈大笑道:“真熱鬧,真會樂。老爺今兒請鬆大老爺呢,那裏還有空兒來吃麵?咱們上房隻要一桌,擺在承瑛堂就是了,要三桌四桌的幹什麼?但是不出分子,也沒有白吃你們的道理。”朱姨娘笑道:“丫頭們都是受老太太的恩典,沾老太太的福氣,比老太太賞的分子還多還大呢。”祝母笑道:“朱丫頭倒會說句話。既這樣,今兒竟放你們一天,盡著你們去樂一樂。婉丫頭也去罷,別耽擱你們吃麵。”

桂夫人站起來回道:“媳婦還有事回老太太。”祝母問:“什麼事?”桂夫人道:“據李姐兒說,素蘭患病,一時難以就好,近來狠支持不住。凝秀堂事務又繁,他實在勉強不來,稟請告病調理。求老太太恩典,另調一個頂補,李姐兒忙不過來,求老太太格外添派。見那素蘭就是不病,也是風吹得倒的,再兼有病,如何辦得下去?”祝母道:“我也想,李丫頭同陶丫頭都現在帶著身子,往後一天一天的辛苦不起,連陶丫頭那裏,也得添派一個才好。既是這樣,吩咐將介壽堂、怡安堂、承瑛堂三處的丫頭,除了芳芸外,都叫來等我斟酌。”聽差的嫂子們答應,分頭去傳,不一會兒到齊,上來請安,一溜兒站著。祝母將他們瞧了幾眼,說道:“素蘭這一缺,給了蘭生去頂補罷。”桂夫人道:“老太太調的很好。”祝母道:“還得添派一個,也必得能幹些的才好。紫簫、書帶、三多、如意這幾個孩子都能幹出色,隻是書帶現在三老爺那裏,少他不得,難以調動。罷呀,竟將紫簫添派在凝秀堂,如意派了集瑞堂,都倒相宜。”桂夫人、石夫人同聲說:“這實在老太太的眼力不錯。”祝母笑道:“竟是這樣定罷。等我將這些無事丫頭挑兩個補他們的缺,再去上檔子交代。”桂夫人們答應,吩咐將十五歲以上的效力丫頭傳來候挑。隻見紫簫走到老太太麵前,跪下說道:“丫頭蒙老太太高厚恩典,派在凝秀堂辦事,自當勉力報效,但是丫頭才具平常,不勝繁任,今情願同書帶對調。三老爺病中服侍及一切飲食藥餌,丫頭自問實能盡心伺候,斷不叫三老爺動氣。”祝母聽他這番說話,心中想道:“三小子病中肝火甚旺,一點半點的就動氣。紫簫這孩子人很伶俐,他去倒很合宜。人家都要想著往旺處飛,誰肯到三老爺那冷淡處去巴結?這孩子不嫌冷淡,情願去出力,怎麼不叫人要疼他?”祝母想著心酸,不覺眼圈一紅,說道:“孩子,這是你情願,不要勉強。”紫簫道:“這是丫頭一片至誠,並不勉強。”祝母點頭,歎道:“很好。你果出至誠,我自然疼你。就將書帶調派凝秀堂,紫簫到承瑛堂去。”桂夫人、石夫人都答應了。紫簫叩謝老太太,又給桂夫人、石夫人磕頭,退了下去。

蘭生、如意、書帶上來叩謝,也給兩位太太磕頭。媳婦們帶著十五歲以上的丫頭共三十七個,分作三班上來磕頭,分開兩旁站著。老太太瞧見頭一班第三個,生得很端莊富態,穿著件舊綠紗衫,青紗裙,不像個丫頭氣概,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丫頭走上前來,跪下回道:“丫頭叫雙慶,原在繡花處當差,去年蒙老太太恩典,撥在芳芷堂學習。現年十七歲。”老太太點頭,望桂夫人們道:“很去得。”兩位太太答應:“去得。”老太太命他另站一邊。又看第二班的第五個,穿青紗衫子,鬆花紗裙,瓜子臉兒,俏白麻子,高高身材,也有個十七八歲年紀。祝母用手指道:“你叫什麼?今年多大?”那丫頭忙趕過來,跪下回道:“丫頭叫長生,現在繡花處當差,今年十六。”祝母點頭道:“去得。”長生站起,同雙慶站在一處。老太太又看那第三班的頭一個,生得粉團臉兒,杏眼桃腮,頗有豐韻,穿著淡黃衫子,月白紗裙。祝母看了十分中意,對著桂夫人、石夫人道:“那三班的頭一個好,就是他罷。”兩位太太都道:“很去得。”那個丫頭忙過來跪下道:“丫頭叫江蘋,今年十七,現在怡安堂當差。”老太太道:“就是他們三個罷。長生補了如意的缺,雙慶補了蘭生的缺,江蘋補了紫簫的缺,書帶派凝秀堂,如意派集瑞堂,你們去上檔子,各人去交代執事。”眾人答應,紛紛出去。

隻見芳芸進來給老太太同兩位太太磕頭,祝母笑道:“好孩子,今兒眾人給你做生日,我還沒有出分子。聽見說還要請咱們吃麵呢。”芳芸道:“丫頭蒙老太太豢養深恩,二太太、三太太的教訓撫育,丫頭就粉骨碎身,亦難圖報。”說著,流下淚來。祝母們笑道:“傻孩子,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歡歡喜喜的,我要到承瑛堂去吃麵,他們等著你拜生日,快去罷。”

老太太一麵說著,同兩位太太起身,往承瑛堂而去,姨娘、姑娘們先到怡安堂卷棚下,給那新得差的道喜。姑娘、嫂子們圍著一堆,將幾個新調姑娘應接不暇。夢玉坐在欄杆上悶悶不樂。紫簫瞧見,故意搭訕著說話,在他手上撚了一下,揀直走進自己屋裏去了。夢玉脫身跟著來到屋裏,紫簫拉在身邊笑道:“你怪我到承瑛堂去,你心裏有氣不是?”夢玉撅著嘴,一聲兒也不言語。紫簫將他抱著,臉貼臉笑道:“傻兄弟,我今兒調到承瑛堂去,這身子才是你的了。怎麼這樣糊塗?”夢玉猛然省悟,不覺轉愁為喜,抱住紫簫叫了幾聲“知心的姐姐”。紫簫道:“這才有二分工程要我去做,我有一句話照會你,一會兒吃麵、吃酒、看戲,你總不用管我,隨我自來自去。我從今日起,要下死工夫拚著命,才能夠遂我同你昨夜燈前之約。”夢玉聽說,兩眼通紅道:“姐姐,我將來何以報你?”紫簫笑道:“傻兄弟,我同你說什麼報不報,隻要遂得我心願,也就同修行成了正果一樣。你以後不要來纏我。要緊,要緊!”夢玉點頭。

兩個人正在說話,隻見春燕進來叫道:“鞠小姐來了一會,到處找你不見。”夢玉聽見,急忙出去,看見一堆人站在甬道上,趕忙過去,正是秋瑞小姐同著他們站在一處,忙問道:“秋瑞姐姐多會來的?我怎麼不知道?”秋瑞笑道:“來了半年,那裏去找你的影兒?本來咱們這樣人,也不配你大爺來接。”一夕話,將個夢玉急的臉脹通紅,隻是要哭。海珠笑道:“秋姐姐同你說玩話,也犯得上急成這樣。”秋瑞將手中的挑羅汗巾替他擦眼淚,笑道:“別沒溜兒,誰家說玩話就著急呢!”夢玉這才歡喜,問道:“你們站在這裏等誰?”海珠道:“咱們商量了個主意,因為芳丫頭新病才好,辛苦不起,他若是一處一處的謝到,斷來不及。莫若請他到秋水堂,咱們大家團拜,又省了多少事,他又不費力。橫豎老太太放咱們一天,早上的麵,也不必端來端去的,攏共攏兒都在秋水堂一吃就完了。”夢玉笑道:“狠是。何不就去,又站在這兒幹什麼?”掌珠道:“頭一件是芳丫頭到六如閣拜佛去了,第二件是各位新派的姑娘們去接手交代任事,第三件是找不著你,隻得同秋姐姐在這裏白站著。”夢玉道:“既如此,咱們何不到秋水堂去,等他們不好嗎?”三多道:“等著芳丫頭來了再去。”荊姨娘道:“秋小姐出了四兩分子,芳丫頭怎麼好收呢?”夢玉不等秋瑞開口,說道:“芳姐姐必定收的。”荊姨娘道:“未必,可以同你賭東。”夢玉道:“賭什麼?”荊姨娘道:“若是芳丫頭收了,今兒眾人的分子全是我的。若是不收,今兒一早一晚都是你的。如何?”夢玉道:“誰作保人?”朱姨娘道:“在地兒都是保人。”

正說著,看見芳芸已轉過景福堂來,正要往海棠院去,眾人趕忙叫住。芳芸瞧見,隻得往甬道上來。走到麵前,五福道:“咱們會齊,都到秋水堂團拜。”芳芸道:“我應該一處一處去拜謝才是。”秋瑞道:“都是好姐妹,誰還來爭你的理?等著你身子大好了,慢慢再謝罷。”荊姨娘手中拿著個白紙紅簽的包兒,遞與芳芸道:“這是秋小姐的祝敬。”芳芸接著,向秋瑞道:“怎麼叫姐姐又費心,改日再謝。”原來海珠、掌珠、修雲、紫簫、書帶、三多、如意、蘭生、芳芸、春燕這十個人,都是鞠冷齋學詩的門人,所以同秋瑞是世誼姐妹。刑姨娘見芳芸收了秋瑞的分子,急的滿麵飛紅。夢玉拍手大笑道:“贏定了,贏定了。”海珠、秋瑞這一班人笑道:“輸了,輸了。”芳芸不知緣故,問道:“你們笑些什麼?”三多忍不住,就將他們兩個賭的東道說了一遍。芳芸笑道:“本來荊姨娘是要輸的。秋姐姐給我的東西,我還有個不收嗎?”

正說著,見那新派差的姑娘換了衣服一堆兒過來。長生道:“咱們三個人今兒再不想趕上出分子,這真是托玉大爺同芳芸姐姐的福氣。”眾人道:“咱們到秋水堂去罷。”秋瑞道:“早知道等到這會兒,我方才就該同二妹妹到三叔叔那裏去,都見過了。二丫頭去這半天又不來。”海珠笑道:“才說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二丫頭同紫丫頭來了?”眾人道:“咱們慢慢走進園,到秋水堂去等。”

眾人應允,都往如是園來,順著回廊修竹轉到竹香梧影山房。秋瑞道:“你們這些人實在懶,這兩棵梧桐樹上斑斑點點的,也不叫人洗洗。”夢玉笑道:“我出門十來天,誰有這雅意來洗梧桐?”眾人一路說笑,穿出竹林臥石,崚層幽溪。曲折山凹處為夫出堂,高下梅樹約有數十株,迤邐東去,一帶竹籬遮著茅屋數間。由小徑向西轉過飛雲石,隻覺得一片荷風沁人心骨,滿池裏蓮花大放。

一齊來到秋水堂,姨娘們早已差人結彩掛燈,茶房內派人專司茶酒,開了富春閣後門,傳瑞寧班伺候。這秋水堂同富春閣俱有戲房,向來演戲之所。海珠們靠著欄杆,看那荷葉裏的露水就像翠珠綠玉。秋瑞道:“怎能夠將荷葉裏露水取下來泡碗茶吃,真是有趣。”海珠、芳芸、夢玉一齊笑道:“我也正想著這味兒。”秋瑞道:“等二姑娘同紫丫頭來,看他們想得到想不到?”正說著,修雲、紫簫、書帶跟著一群丫頭們來了。修雲笑道:“你們走的好快,咱們這麼攆也攆不上。”夢玉問道:“二妹妹今日大好了嗎?”修雲道:“好了,不過身子發軟。你先在那兒?我出來半天也總沒有瞧見。”夢玉道:“我在紫姐姐屋裏。”荊姨娘道:“咱們不用說閑話,且將生日拜過再說別的。”眾人都說:“有理。”一齊到戲氈上團團站定,跪下去拜了四拜起來。芳芸、夢玉拜謝眾人,又一齊跪下拜了四拜。真是花枝招轉,彩蝶翩翩,眾人拜完十分歡樂。

秋瑞道:“二丫頭、紫丫頭,你兩個來瞧瞧景致。”修雲同紫簫走到欄杆邊,夢玉指道:“你們瞧,荷葉裏是什麼?”紫蕭道:“都是露水,取來泡茶真是瓊漿玉液。”修雲道:“我想著泡茶,紫姐姐有此心?”海珠們笑道:“咱們早說過了,要試你兩個的雅俗如何。”修雲笑道:“這叫做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掌珠道:“趁這會兒露水未幹,咱們叫些丫頭坐了采蓮船,每人拿個淨碗到荷葉裏取下來,吃個荷葉露茶。你們說好不好?”眾人一齊大讚。

芳芸道:“此計雖好,必得有個章法。咱們共有幾隻小船?”朱姨娘道:“如是園有八隻采蓮舟。”芳芸道:“咱們隻要六隻船,每船頭上坐一人,船艙左右二人,各拿淨碗一個,麵皆向外,後梢一人搖船,除了搖船不算外,六隻船共三十人。將船輕輕放人荷花深處,各人盡力去取,可以頃刻而得。”夢玉樂的大嚷大叫道:“妙極!妙極!我也去。”海珠道:“罷呀,祖宗!你同秋姐姐在這兒瞧著,等咱們去取了來請你。”秋瑞道:“也罷,你同我在這兒瞧罷。”夢玉隻得勉強應允。眾人脫去外麵大衣,叫媳婦們將戲場關上,解下紗裙,一陣的俱到那垂柳堤邊碼頭上,各上蓮舟。每船上是一個會搖船的嫂子,解去纜,手中執著桂楫蘭橈,向著碧水清漣輕輕蕩去。

這秋水堂上,隻剩了秋瑞、芳芸、夢玉、陶、李姨娘五人,同著些大小丫頭而已。各人都在四處觀看,芳芸因身子才好,辛苦不起,坐在一邊歇息。陶、李姨娘兩個靠在窗口商量老太太生日之事。

夢玉同秋瑞坐在欄杆上,望著他們都到蓮花深處,一個個綠葉紅妝,爭妍奪媚。夢玉不覺心曠神怡,手酥身木,不知這身子是在何處。正看的出神,覺得有人將他亂搖亂晃。定了定神,見是秋瑞笑的耳紅麵熱的說道:“怎麼一會兒發了呆?人家說話你也不聽見,叫你又不答應,這是什麼緣故?”夢玉笑道:“我瞧著他們,不覺出了神,姐姐叫我總沒有聽見。”秋瑞笑道:“我前日瞧見一本書上,夫差在姑蘇台看那些美人采蓮花,夫差竟暈了過去,趕著灌薑湯還救了三日三夜才醒過來。”夢玉不等說完,止不住哈哈大笑,說道:“不知西施在旁邊是怎樣的著急?”秋瑞回過頭去道:“你看那一朵蓮花,開成一大堆。”夢玉看見說:“哎喲!是朵大並頭蓮。”秋瑞不覺失口道:“物猶……”趕忙頓住,已是紅暈桃腮。夢玉早已聽見,忙問道:“姐姐,你念什麼?”秋瑞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香遠益清。這幾句都是寫蓮花的精神,隻可惜將他比過六郎蓮,雖不染汙泥,不能不千秋遺恨。”夢玉連連點頭。秋瑞將方才的失口,不露形跡輕輕掩過去了,說道:“兄弟,你叫他們倒杯茶我吃。”夢玉恐丫頭們手不潔淨,親自去端了一杯梅片新茶過來。

隻聽見那些采蓮船在那荷花之內笑語喧闐,你問我答的好不熱鬧。漸漸都到秋水堂麵前來了。陶姨娘問道:“有了多少?”船上答道:“每人都有大半碗。”李姨娘道:“算了罷。你們打諒著要洗澡嗎?咱們等著要吃麵呢?”海珠們聽說,一路回船,一麵接露,陸續又到碼頭,你遞我接慢慢上岸,都是笑嘻嘻走進秋水堂來。丫頭們將花露俱歸一處,滿滿一大古磁瓶,上麵用新荷葉紮了瓶口,放在大炕桌上。翠翹等各人服侍海珠們穿上衣裙,戴了珠翠。

眾人趕著穿戴完備,李姨娘吩咐擺麵,丫頭們趕著擺設桌椅,對著戲場一圈兒擺了八席。眾人讓夢玉、芳芸坐中間兩席正麵。他兩個那裏肯依,讓了半日。海珠道:“今兒的麵準吃不成,不要說芳姐兒,連夢玉也鬧的一股子酸氣,好討嫌!”夢玉笑道:“芳姐姐,咱們就依了他們,省得讓個不了。”芳芸道:“既如此,我同秋姐姐一桌,你同二小姐一桌。”眾人道:“這倒很是。”夢玉、修雲坐了首席正麵,旁邊是紫簫、仙鳳二人。芳芸、秋瑞是二席正麵,左右是三多、如意。三席正麵是海珠、陶姨娘,兩邊是蘭生、五福。第四席掌珠、李姨娘,左右是吉祥、秋雁。荊、朱兩姨娘是第五席正麵,兩邊是翠翹、蝶板。第六席的正麵是雙慶、書帶,左右是文來、春燕。第七席的正麵是秋雲、長生,兩邊是芍藥、雁書。江蘋、婉貞坐了第八席的正麵,兩旁是婉春、疏影。還剩下雙梅、秀春、閏梅、慶兒四人在七、八兩席上各添兩坐,又將雪兒、美兒、如心三個添在三、四、五桌上。擺了八席。共坐三十九人。陶姨娘派了十幾個後生幹淨媽兒們在此伺候,各姑娘們手下丫頭斟酒服待。

海珠道:“吃麵有一會耽擱,何不叫他們先唱幾出呢?”眾人都道:“很是。”吩咐開掉戲場門,將中間長掛屏卸去,露出紗槅後場,就以紗槅背後兩邊戲場門掛著大紅滿繡門簾。有個十二三歲的小旦,穿著大紅衫子,包著頭,拿著牙笏同筆走出戲場,朝上磕了三個頭,起身走到夢玉桌前請點戲。夢玉道:“仙官先來代吃杯壽酒。”仙官接著一飲而盡。夢玉抓些果子給他,說道:“不用點戲,揀著吉利些的唱幾出,等吃完了麵,唱全本《無底洞》,要看你這蠍子精。”仙官答應,轉身要走。朱姨娘叫過去,將手摸著他的臉說道:“一個多月沒有瞧見你,倒像又長了些。”將杯酒遞到他嘴邊,仙官喝了。翠翹笑道:“包著頭倒很像慶兒的妹子。”眾人聽了大笑。

仙官回到戲房妝扮。不一會,鼓響鑼鳴,開場是《大八仙西池慶壽》。夢玉背後一個丫頭高聲叫道:“賞坐。”紗槅裏的後場一齊坐下,仙官出來磕頭謝坐。場麵上站滿了八仙、王母、仙子以及海上諸仙,十分熱鬧。齊聲唱著“壽筵開”的曲子,真是笙歌嘹嚦,響遏青雲。曲子唱畢,隻聽見王母說道:“今日乃本府芳姑娘千秋大慶,諸仙子理當獻上蟠桃春酒,以祝康寧福壽。”兩邊扮的仙女捧著一盤桃子,一對鍍金爵杯,斟滿壽酒送到芳芸麵前跪下。芳芸將酒飲幹,吩咐將鮮桃供在幾上。夢玉心中大樂,丫頭們放了慶壽賞封,芳芸另賞幾吊錢。班子裏謝過賞,領了下去,接著又唱幾出吉利戲。席上正在用麵,有個丫頭上來在夢玉、海珠耳邊說了幾句話,見他們站起身來。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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