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嘗聞洪濛初判,別為天地,分陰陽造化五行而生萬物。
造化者,即天地陰陽萬物之情,因情而化,充乎天地。是天地間無物無情,無處非情。即如頑石,乃蠢然不靈之物,何以言情?但聞生公說法,尚且感而點頭。
以此論之,情之一事,乃萬劫不磨之物。
聞上古時,大荒之外無稽崖青埂峰前,有女媧氏所煉補天之石,曆劫通靈,轉過一番人世,自以為情緣了卻,並無拘礙。誰知靈河岸上絳珠仙草同那幻虛宮裏的瑤草琪花,欲報靈石蔭庇之恩,紛紛轉世以情報情。
那青埂峰前的靈石,被空空道人攜向金陵;投於賈氏,銜玉而生,名曰寶玉;為榮國公之孫,工部賈政之子。年方弱冠,大為情障所迷,幾致因情而死。其間,情之最極者,如林黛玉,竟以情逝。其他如晴雯、紫鵑、秦可卿、史湘雲、柳五兒、金釧、麝月、襲人、香菱、妙玉、薛寶琴諸美人,情障愈深,情根愈固。惟薛氏寶釵不為情染,獨開生境。後來黛玉一花先萎,寶玉萬念皆灰。又見諸美人雲散風流,相將謝世;秋闈戰罷,披發人山,飄然長往。惟襲人另有孽緣,不能自己,出嫁蔣郎。其餘紅粉朱顏,半埋芳草。榮府中自賈政去世之後,隻有寶玉之母王夫人暨長子賈珠之婦李氏宮裁、寶玉之婦薛氏寶釵,姑媳三人相依為命。
大凡神仙降世,與那些琪花草石姻緣偶而遊戲人間,不過如此。後人不知,複有黛玉複生、晴雯再世及大觀園添出許多蛇足。其然,豈其然乎?實難憑信。因偕空空道人上窮碧落,下及黃泉,旁至大荒之外無稽之崖,搜訪神瑛、絳珠暨諸美人去來之事。
時在青埂峰前遇赤霞仙子,笑謂餘曰:“君等欲知神瑛之事乎?盍往幻境為卿言之。”空空道人應諾。相將而往,至虛無之境,縹渺之台,藉花而坐。仙子曰:“神瑛當日轉落人間,恐其不解情旨,是以令吾妹可卿開其情障,以了塵緣。誰知伊等為風月所迷,結成情劫,難以遽解。因金陵十二釵,本係有情無緣,難以強合。今既有情緣,須當配合。即將伊等未曾合體之元神,在他們未了之前,另又轉世,令十二釵遂其情願,此時又當相會之時矣。世人不知,訛以為黛玉還魂。晴雯再世。人間安得有此,實為笑柄。因君等是情祖門人,同是會中之友,不妨將十二釵另生之冊相示,庶知《後夢》之誣也。”空空道人接冊在手,細細翻閱,恍然大悟。原來祝夢玉是寶玉後身,鬆彩芝為黛玉後身,竺九如是史湘雲後身,鄭汝湘係秦可卿後身,桂蟾珠為紫鵑後身,鞠秋瑞係香菱後身,梅海珠為晴雯、掌珠為寶琴之後身,芙蓉是麝月、芳芸為金釧、紫簫係柳五兒、韓友梅是妙玉之後身。襲人孽緣未消,不須轉世。其他如周婉貞為鳳姐之後身,祝修雲為鴛鴦之後身,薛寶書係雪雁之後身,鄭文湘為司棋之後身,孟瑞麟係尤三姐之後身,馮佩金為尤二姐之後身,素蘭是晴雯之嫂吳貴兒之婦後身,鬆壽為柳湘蓮之後身,柳緒係秦鍾之後身,顧玉書是迎春後身,鐘晴為賈瑞之後身。
空空道人正看之不已,仙子將冊收去,笑道:“伊等轉世姓名不妨相示,以解君等之惑。其離合悲歡一段事跡,不可預泄,歸去時當必知之。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也。”空空道人言下大悟,再拜稽首而去。從此寄跡人間,放情詩酒。
一日偶往榮府經過,遇一老人策杖而來,空空道人叩以賈府之事,老人說道:“自從寶玉去後,他父親也就不久謝世,如今門庭冷落,車馬已稀,非複舊時光景。府裏隻有王夫人同珠大奶奶、寶二奶奶婆媳三個,環哥兒、蘭哥兒,還有璉二爺夫妻二人,如此而已。你問他有何話說?”道人答道:“我聞得人說,寶玉回來,黛玉複生,晴雯再世,大觀園依舊當年景象。不知然否?”老人笑道:“這是那裏話來。寶玉不來,為的是古今無不散的筵席。寶玉若來,這一局散棋如何收手?真不自諒也。”空空道人聽罷,鼓掌大笑而去。
原來榮府自賈政去世之後,已將二年,王夫人悲傷成病,終日在床。內裏家事係李宮裁一人管理,外間事務仍托賈璉。其舊時之豔姬美婢一個也無,大觀園久已荒廢。賈環、賈蘭在京外從師課讀,寶釵所生之子慧哥兒,朝夕在王夫人房中解愁釋悶而已。昔年歌館樓台,美人香草,真是一場春夢。正是:
人生十事九堪歎,春色三分二已空。
如今且不言賈府的風流佳話,單講那侍兒中花氏襲人。
自寶玉去後,王夫人放他出府自行擇配,隨就嫁了蔣玉函。誰知紅顏薄命,做親未及一年,蔣玉函身故,又無公婆兒女,孤身無靠。他哥哥、嫂子要將他轉嫁,知道蔣玉函丟下有數千兩銀子,襲人衣服首飾連自家私房也有千兩。他哥子花自芳想,他年輕輕的,那裏守得住。因此並不向襲人說明,竟與一個拉皮條作牽頭的陳二麻子商量說,他妹子要前走一步,隻要找個合式對頭,他有三千兩現銀帶去,還有衣服首飾也值得一二千金。陳二麻子聽說,十分動火,說道:“有個主兒曾托過我好幾磨兒,要娶個人。這人姓龔,原是議敘候選,現在就要分發試用的。老爺年紀約在四十左右,也是南方人,做人和氣。他的親戚也有做京官的,也有做外官的。這門親事倒還不錯。”花自芳道:“既有如此對頭,也就狠好,我也不說別的,隻要五百銀財禮。辦成後,謝銀三十兩。他那邊謝你多少,我全不管。”陳二麻子道:“謝不謝咱們再說,且約定日子,叫他們對麵相看,兩邊都願意,咱們再說那一層的話。”花自芳道:“這就難了。我家妹子從來不見外人,況且又是他的親事,更不用說躲的沒有影兒,還肯當麵相看嗎?這事斷不能行。”陳二麻子笑道:“這話隻好你自己說,且不用說別的,就比著是你,也要瞧瞧人合式不合式,沒有說人也不用瞧,憑著咱們說就辦得成的。”
花自芳想了一會,說道:“我有個主意,你想想使得使不得,你若說這個主意不好,那就不用辦了。”陳二麻子道:“你說我聽聽瞧。”花自芳道:“後日是我母親三周年,我妹子請大悲院的南僧來家念經,他一早回來。你同那位老爺隻說來與我母親做周年,說不得叫他破費幾個錢,備分禮來,咱們留他吃齋,多坐會子。我妹子出進拜佛跪香,又不避人,兩邊都可瞧見。你說這個主意可好?”陳二麻子點頭道:“這主意倒很好,我去約會那位老爺後日來罷。”說畢,彼此散去。
到這日,陳二麻子果然同那龔老爺備著一分厚禮送來。花自芳故意再三稱謝。襲人在堂屋裏瞧見,隻道真是來做周年的,對花自芳道:“留他吃麵。”龔老爺趁勢過來作揖,說道:“些須薄禮,不過是敬老太太的一點誠心,實在抱愧,那裏還敢叨擾。”襲人一麵回禮,急忙退了進去。龔老爺見襲人一身素縞,越顯得十分標致,對他說話不覺出了神去,站著動也不動。陳二麻子恐襲人著惱,連忙同花自芳過來邀龔老爺到棚底下去讓坐用茶,心中才定。陳二麻子輕輕問道:“如何?”龔老爺連連點頭道:“人狠去得,再沒有這樣標致的了。還擺著一臉福氣,舉止大方。不必多說,在你身上,辦成總謝。”陳二麻子道:“這裏不便說話,咱們出去商量。”兩個人辭別花自芳,一同出來,到茶館裏商量一會,彼此分手。
次日,陳二麻子去見花自芳說:“那位老爺一定要辦這門親事,依著你送五百兩財禮外,還要格外奉謝。他說一有地方,定要請你這舅爺、舅奶奶同到衙門去享福,盡你逍遙自在。”一夕話將花自芳說的十分歡喜,滿口應承,道:“這事在我身上,包你妥當。”陳二麻子忙在懷內取出一個盒子,遞與花自芳道:“這裏一個帖兒,是那龔老爺的履曆八字。盒子裏是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並頭蓮,與你妹子插在頭上。還要你妹子隨身帶的一件東西,不拘新舊拿去回他。不過一半天就要做親。”花自芳大樂,叫陳二麻子且在茶館裏坐著等信,他拿著這些東西急忙跑到後屋裏來。
襲人才梳洗完畢,見花自芳進來,說道:“哥哥你快去叫車,我要回去。家裏沒有人,昨晚惦記著一夜不曾合眼。”花自芳嘻嘻笑道:“不相幹,吃過早飯再家去。我這會兒正來與你道喜。”襲人問道:“什麼喜?”花自芳道:“自從妹夫去世,我同你嫂子成天家與你打算,想你十八九歲的人,那裏守得住?別說是我窮,就是我過得,我也不能養你一輩子。況且你家又沒個長輩,連個有年紀的人兒也沒有,就是你帶著一兩個丫頭同那個老媽兒也算不了事。我要接你回來,家裏又沒有多的房子。我也要打算地出去跟官。我若出去,還有誰來照管呢?前日我同向來做媒的陳二麻子商量,叫他有對路的親事,與你說一家也好。誰知他有個相好的龔老爺,原是候選,現在就分發試用的官兒,正要娶頭好親事。因此他昨日備禮來同你對麵相親,說了一會話。那個人雖是年紀大些,人品兒倒也瞧得過。你一過去,就是一位太太,連我也沾你的光,誰不叫我是舅老爺?他昨日瞧見你,歡喜了個受不得。今日一早就將履曆八字,還有兩樣首飾,叫陳二麻子送來與你插戴。”襲人聽說親事,已經氣極;再聽見“插戴”二字,麵色皆變,渾身發抖,隻得忍住,假意笑道:“東西現在那裏?”花自芳慌忙遞將過去。襲人接在手中,走到桌邊,將盒子打開,取出那兩枝花來放在桌上,順手取起一個茶碗,照著那兩枝花上就是幾下。花自芳急忙來搶,那玉並頭蓮早已砸碎,金蝴蝶打了個精扁,茶碗也成七八塊。又將那個履曆八字扯作條兒,一麵扯著,放聲大哭,十分悲恨。
花自芳弄的沒有主意,說道:“成不成由你,仔嗎將人家的東西砸個稀糊腦子爛?你不願意,將原物還他就完了。這會兒將他的東西庚帖,砸的砸,撕的撕,還不了他,這頭親事我瞧著倒做定了。”襲人聽花自芳所說甚是有理,不該一時孟浪,砸壞東西,看著這事倒難收手,心中想道:“不如一死,以了這段冤業。”登時把心一橫,拿起桌上的破碗片子,在脖子上一抹。花自芳駭的手忙腳亂,趕忙來搶,見襲人已是鮮血淋漓,將一件白布衫子都染作大紅。花自芳趕忙抱住,急的亂喊亂叫。
他嫂子董氏正做著早飯,聽見兄妹兩個又哭又喊,趕忙跑進屋來,見襲人滿身是血,在這裏尋死覓活。他男人拉住手,死也不放。董氏忙上前拉著,問道:“妹妹這是為什麼?好好的要尋死?”花自芳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董氏道:“妹妹本來忒也什麼些個,願意不願意一句話兒就是了,又何必動這樣大氣。將人家的東西糟蹋了,這怎麼好呢?”花自芳嚷道:“你還要多說,我剛才提了一句,他就要尋死,抹脖子。誰還管東西?”襲人哭道:“原來你們夫妻兩個成日在家裏盤算我。我不嫁人,礙著你們的什麼事?今日我把這條命交給你們兩個罷。”說畢,將頭亂碰,夫妻兩個那裏拉得他住,急的花自芳道:“我的老祖宗,你饒了我們罷,以後你的事,我再也不敢提了,隨你死活存亡,我全然不管。從今以後,再不來接你,隻求你老太太開恩。”襲人哭著道:“既是這樣,你就去叫車送我家去。”花自芳連忙答應,叫董氏先去找條汗巾與他圍脖子,一麵趕著就去叫車。董氏要將他血衣換下,襲人再三不肯。夫妻兩個想來強他不過,隻得依著,替他拿了包袱並梳頭盒子,扶去上車。那趕車的老張倒駭了一跳,問道:“二姑娘這是仔嗎呢,鬧一身子的血?”花自芳趕忙答道:“抓破了脖子上的肉瘤,淌有一盆的血。”一麵說著,扶襲人上車,將包袱、盒子放在車內。花自芳跨上轅兒,一直望大路而去。
走不幾裏,襲人在車上遠遠瞧見榮府,心中想道:“我雖回家去,他們未必死心。況我又砸碎東西,那頭親事如何就肯丟手?一定另有風波。我是個孤身弱婦,如何敵得他過。不如到府裏去見太太商量主意,也好死他們的念頭。”主意想定,對花自芳道:“我要到府裏去走走,將車叫住。”花自芳道:“且回去換過衣,換過衣服,歇歇再來。”襲人道:“我定要就去,等不得回家再來。”車已到賈府門首,襲人對趕車的道:“老張,你將車邀住,我進府裏去。”花自芳想來強不過,也就跳下來,將車一直趕進大門。
此時榮府把門的隻有一個老趙,認得是花姑娘,讓他一直進去。榮府自賈政死後不過兩年,尚未滿孝,以此襲人身穿孝服,可以進府。襲人來到上房,那些姑娘、嫂子們見他一身是血,含著兩眶眼淚,彼此吃驚,趕忙問明緣故,一同進去。王夫人抱病日久未能下炕,靠在枕上與宮裁、寶釵三人閑話。襲人走至炕前,對著太太跪下,發聲大哭,說道:“求太太救命!”王夫人姑媳見他脖子上圍著汗巾,半身是血,大為驚異。吩咐將他扶起,問道:“這是什麼緣故?”襲人遂將昨日與母親作三周年脫孝念經,哥子花自芳私自約人相看,今日竟來插戴,以此氣忿,將那東西砸碎,庚帖扯壞,自家情急刎剄,欲尋自盡的話,從頭哭訴一遍,要求太太作主救命。王夫人說道:“花自芳固然不是,你也過於心急,應不應由你,何必將那個人的東西毀壞,成什麼道理。那一家又如何肯依?你狠打錯了主意。”襲人道:“那些東西我情願賠他,隻恐我哥哥心腸不死,又想出別的主意。那時斷不能依他,一準送定這條性命!”寶釵道:“聽你這話頭兒是不願意再嫁,但是孑然一身,亦非了局。倒不如搬進府來,同我做個伴兒,倒還安靜。如今你是客人,不能像當年看待。不過是咱們這會兒的日子不比原先老爺在時,諸事清淡,隻要你過得慣就是了。”王夫人道:“後麵日子正長,你又年紀忒小,十八九歲的孩子,那裏說得這個守字。不過是終身大事,安頓最難。花自芳未免過於任性草率,我見你這樣心誌,也很歡喜,自然要替你作主。”襲人道:“太太恩德如天,如肯收留,實同再造,情願終身靠著太太,再無他意。”李宮裁道:“太太作主,自然必叫你終身如意,斷然不錯,你倒狠可放心。”王夫人道:“話雖如此,須得對花自芳說明,寫個斷字據,不許往來,隨我作主。”寶釵道:“必得如此才是。”
王夫人吩咐周貴家的,命周貴帶花自芳進來,當麵問話。李宮裁著人去請璉二爺上來。不多一會,賈璉進來請安,李紈、寶釵都問過好。襲人過來請安。賈璉瞧見,忙問道:“這是仔嗎呢?”王夫人將他的事跡代說一遍,又將剛才的主意說知。賈璉點頭正要說話,見周貴家的回說周貴帶花自芳在外伺候。王夫人吩咐帶他進見。周貴奉命帶花自芳進入門內,一齊跪下磕頭請安。周貴起身,垂手站在門旁。花自芳跪在地下,不敢抬頭。王夫人道:“花自芳,你怎麼硬自作主,將你妹子許人,逼的他尋死?他是出嫁妹子,與你原不相幹。你不問個青紅皂白,混出主意,逼他改嫁,你狠糊鬧。本要送官治罪,因念你個不知事的糊塗東西,且開恩饒你。他如今願意在我這裏,隨我作主。自此以後他的死生存亡你全不用管。叫你進來,問你依不依?”花自芳連忙磕頭說道:“太太在上,小的也不敢多說,總是小的妹子他要仔嗎,就隨他仔嗎。自今以後,小的再不敢管他的閑事。”賈璉道:“既是如此,這就很好。但是你妹子願意在太太這裏,後麵日子正長,恐你將來又有別的道理,必須你寫個斷絕憑據,兩下裏才得放心。”花自芳道:“小的情願寫下字據,永遠斷絕。”賈璉道:“狠好!”吩咐周貴帶他去寫。
襲人見哥子去寫字據,心中十分歡喜,回明太太要同周嫂子到家照應,將東西搬進府來。王夫人應允,命周家的同去。寶釵取些刀瘡藥與他敷上,襲人脫下血衣,同周嫂子去了。一會,將家中一切東西攏共攏兒搬來,堆在上房院裏。外麵周貴領花自芳進來,麵交字據。賈璉看了說道:“很好。”念與太太聽過。王夫人命寶釵收著。
襲人站在院子裏,叫丫頭抱琴將所有箱子全行開掉。凡是蔣玉函所有的東西,盡行取出,一件不留。提出幾件男衣尺頭,送周貴夫妻。其餘一切衣服單夾紗綿皮以及靴帽鞋襪、帶子佩刀及男人用過之物,當著璉二爺眾人瞧著,都叫花自芳一並拿去,也值得千多兩的物件,說道:“哥哥,我同你兄妹一場,從今以後死生永別,彼此不必往來,再休提起兄妹。這些男人的東西,我留他無用,盡都與你,很夠你穿吃一輩子的。這就是盡我兄妹之心了。”又開紅皮箱,將個紫檀奩匣開掉小鎖,取出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蘭花,當著眾人交給花自芳,說道:“這兩枝花是賠那一家的,你也收去。”花自芳接著,看他如此光景,心中大過意不去,不由的大哭起來。賈璉吩咐周貴替他拿著東西,謝過太太同眾人。向襲人謝了一聲,自己抱著兩個大包,含著眼淚悲悲切切一直同周貴出去。退還那個龔家東西,各去料理不必表他。自此以後,他兄妹永遠斷絕,不相聞問矣。
王夫人聽見花自芳去後,吩咐媳婦們將花姑娘的物件東西都搬在寶二奶奶對過房內。襲人仍依主母,甚覺心慰。隻是寶釵因他是已嫁之人,不比當年相待,未免有些客氣。襲人大為不安,隻得稟知太太。王夫人道:“當初寶玉在家時,我即待你如女。因寶玉去後,恐誤你終身,將你放去,再想不到尚有今日。自今以後,娘兒們形影相依,更當親於往日。但你到底是蔣家的人,寶二奶奶固然要有點兒客氣。這樣罷,你竟拜我為母,使我老年多一親丁,猶如寶玉在我跟前一樣。將原先那些全行抹掉,彼此須無妨礙,方為妥便。”襲人見太太如此吩咐,不敢不遵。李紈、寶釵十分歡喜。丫頭們鋪下拜墊,襲人對著太太拜繼為母。王夫人歡喜之至,吩咐稱為五姑娘。襲人拜過太太,又與賈璉、李紈、寶釵等見禮。賈璉等亦與太太道喜。眾人熱鬧一會,王夫人心中歡喜,身上覺得爽快,對珠大奶奶說:“備幾樣果菜,接平兒上來吃個團圓家宴。”原來平兒生了一子毓哥兒,賈璉已將他立正,內外都稱為璉二奶奶。聽見太太得了女兒,趕忙上來道喜,又是舊友相聚,十分投契。襲人自此以後,一心一意倒頗相安,脖子上傷痕久已平複。
不覺過了半年,時當春暮夏初,晝長人倦。襲人同寶釵做了一會針黹,覺得精神困乏,將針黹收起,對著寶釵道:“別做了,很覺有些困倦,不如到大觀園去閑逛閑逛。”寶釵道:“不去倒也罷了。走到園裏,瞧見那淒涼光景,惹起心事來倒怪不好的。況且園子裏長遠沒有人去,荒荒涼涼的,遇著個妖魔鬼怪,駭死了白饒不值。”襲人笑道:“青天白日那裏來的鬼怪,倘若遇著幾個,就合他說個鬼話兒,也很有趣。我偏要你去。”說著,拉了寶釵就走,命抱琴點一枝太平香,跟著他們兩個一直進大觀園來。隻見:
芳草滿庭連砌綠,遊絲當戶少人來。
三個人衣牽亂草,裙掃落花。兩人不勝歎息。
一路行來,不覺到瀟湘館門口。襲人十分感傷,就要進去。寶釵連忙拉住,說道:“自從林姑娘死後,這裏夜夜鬼哭。那年鳳姐兒到這裏走了一走,瞧見林姑娘,駭出病來,從此就不起炕,你是知道的。你瞧,小竹子兒長了一院,那台階上的灰倒有一尺來厚。我是斷不進去的,不如到怡紅院去逛逛罷。”說畢,拉著襲人就走。剛來到沁芳橋邊,隻聽見池子裏“{左(口)右(豁)}啷啷”一響,一個雪白的東西跳起來。三個人大嚇一跳,倒退幾步,定睛細看,才知道是隻大仙鶴。襲人看著那隻鶴說道:“當年是我每日喂你的水食。我自從離了此園,今已數載,打諒你已經奮翮青雲,衝霄而去,餐霞飲露,自在逍遙,何以戀此荒園,與草蟲石鼠為伍,豈爾以主人之恩義難忘不忍去耶?抑如我之命薄,無所歸耶?”襲人說至此處,止不住紛紛落淚。這隻仙鶴對著襲人長唳數聲,亂舞一會,望著那山子後麵飛了過去。襲人還望著那山子流淚。寶釵道:“何苦來呢,你搗半天的鬼,帶著我出了好些眼淚,你還要出神呢。”說著,拉襲人一徑來到怡紅院,走進院門,隻見那株海棠樹倒在院子裏,滿地下的青草倒有一人來高。抱琴在前分開亂草,他兩個跟著跨過海棠樹,來到回廊下,一個畫眉籠橫耽在門檻旁邊,滿台階上都是燕子糞。卷棚前還掛著一個白銅鸚哥架,上麵結著個大蛛絲網兒。抱琴將槅子推開,兩個走進裏去,桌椅還照舊一點兒不動,隻多些灰土。又走到寶玉套房裏來。寶釵道:“你二爺畫的這幅牡丹,倒還貼在這裏。上麵還是我同林姑娘題的詩呢。”襲人道:“畫的不知去向,題詩的隻有你,貼畫的是我,又弄得孑然一身,可憐之至。”說到此間,止不住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寶釵正是一肚子傷心,看見襲人放聲大哭,他也大放悲聲。兩個人越哭越高興,甚是傷心。
這抱琴聽他們哭的熱鬧,獨自一個甚覺無趣,將那半截兒太平香插在地下,就走出院門,各處亂逛一會,走到一個亭子上睡,覺得有些困乏,倒下身子就一路好睡。不說抱琴在亭子上睡覺,且說寶釵同襲人哭得口幹舌燥,也不覺昏昏沉沉,在寶玉炕上人了夢境。
這裏入夢之時,正值神瑛同絳珠等隨風遊玩,忽見愁雲一片,冉冉而至。眾仙截住雲頭,仔細一看,絳珠道:“此會中人不可不借幻夢之中以開迷障。”神瑛等都說:“甚是。”於是,乘風而去,俱到大觀園來。
且說寶釵、襲人正在夢中悲切之際,忽聽見有人說寶玉回來了。二人聽見,趕忙往外就走,隻見寶玉笑嘻嘻的走進來。寶釵瞧見,悲苦難言,一把抓住道:“寶玉你丟的我好苦!”襲人紅暈桃腮道:“原來你是忍心害我,躲在這裏。這是何苦來呢。”二人拉住大哭。寶玉道:“姐姐們何必如此悲苦?天上無長圓之月,人間無不謝之花;久聚必散,久盛必衰;此天地間自然之理。至於夫妻兒女之道,又不足以聚散盛衰論也。此乃因緣相生,結於所感。緣深者,則相聚日多;緣淺者,則分離日早。寶姐姐同我夫婦之緣,止於此數,徒悲無益。惟襲人姐姐前生未了,又結再生緣矣。”寶釵聽他這些言語,放手止悲。
襲人拉著要問再生緣,寶玉用手往外一指道:“他們也都來了。”襲人同寶釵回頭,瞧見林黛玉、鴛鴦、晴雯、金釧、紫鵑、寶琴、香菱、柳五兒、麝月、司棋、雪雁、尤三姐、史湘雲還有蓉大奶奶秦可卿等,俱在眼前。襲人一見大驚,說道:“寶玉,我聽見老爺說,你同一個和尚去了,怎麼又與這些死過的都在一堆兒?”寶玉笑道:“姐姐你看死的在哪裏?活的又在哪裏?”寶釵點頭道:“襲丫頭真是亂絲堆裏穿針,一會摸不著腦兒。”眾人都走進房來。絳珠拉著寶釵道:“別來數載,更覺豐采照人,姐姐真不愧為我幻虛境中第一人物!”寶釵道:“妹妹仙去,我正與寶玉了結塵緣,未能親送雲旌,至今悵悵。今幸不棄,尚來看我故人,令人憎愧。”絳珠道:“姐姐是幻虛中的全人,惟我為眼淚所誤,又落紅塵,受種種煩惱,將來尚望姐姐當頭一喝,破我迷關。”寶釵道:“我正愁苦海沉淪,杳無涯岸,自顧不遑,安能為妹妹計耶!”絳珠道:“河山咫尺自有相逢,正恐覿麵之時已迷真性。姐姐達人,自能接引故人。”寶釵同絳珠彼此說的高興,襲人同寶玉、鴛鴦、晴雯等這一班人也說的十分熱鬧。襲人問起鴛鴦“那年上吊之時不知是怎樣的苦楚”。鴛鴦說:“我吊上之後,心中隻想著要同老太太西去,並不覺得苦楚,不知是怎樣就斷了氣,心中也並不知道。”
眾人正在說話,誰知抱琴的夢魂到屋裏來找主人。隻看見坐著一屋子的美人,在那裏說說笑笑,又見他主人拉著一個男人,寶玉長寶寶短的問他說話。抱琴心中想道:“嘗聽說寶二爺,想來就是他。我去請太太來瞧瞧。”想畢,轉身走出園去。才到垂花門口,忽見賈璉同平兒出來,問道:“你為什麼如此慌張?”抱琴將寶玉同了許多美人回來,都在園內與寶二奶奶同他主人說話,他要去請太太來瞧的意思說了一遍。賈璉同平兒說道:“你且不用去回太太,等我們去瞧瞧。”於是,帶著抱琴,一直往園中來。
不知賈璉到園中怎樣光景,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