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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毒發藥誤英雄遺恨 扶傷救死壯士徒勞

南荒大俠獅林觀主一塵道長,竟以一時的不忍,為救貞婦,誤中了群賊的假采花計。那個偽扮拒奸貞婦的女賊,竟從背後潛下毒手,一粒毒蒺藜打中一塵右肩胛。一塵道長雖負重傷,仍不可侮,四個賊竟還抵敵不住,便改用纏戰法,來消耗一塵的精力,教他久戰毒發,力竭而死。果然這毒計才施展過一個時辰,一塵道人便毒氣發作,渾身打戰。正在危急時,玉幡杆楊華從店房奔竄出來,一路尋聲追蹤找到,展開連珠彈法,一路狂打,銳不可擋,把一夥賊人全都打跑。這時候,一塵倚牆拄劍,低頭不語。

楊華挾弓收鞭,走到道人身旁,叫道:“道長!”一塵道人哼了一聲,半晌才說:“你這壯士,你貴姓?”忽然又道:“你莫要留姓名,千萬切記,你等我緩一緩!”楊華走到一塵麵前;月影下,隻見一塵道人穿一件短道袍,左手提劍,靠在牆上,渾身不住抖顫,低著頭,口中的牙咬得吱吱亂響,鼻息咻咻。猛然間“嘔”的一聲,一張嘴,從濃髯中噴出一口血來。楊華愕然道:“道長,你莫非受了內傷?……”道人猛抬頭,向楊華一看,把楊華嚇了一跳。在月光下,但見一塵道人兩眼瞪視如燈,眸子直如兩個血球,努出眼眶外,跟著傾身往前一栽。楊華急忙扶住道:“道長累壞了!”一塵搖了搖頭,半晌道:“我受了毒藥暗器,你……你把我扶到那邊,我喝一口水。”遂將右肩一側。楊華見右肩好好的,還是不明白。(毒蒺藜的傷痕很小,月光下是看不出來的。)楊華以為道人是教他攙扶,伸手便來攙架一塵的右肩。一塵急忙一推,楊華倒退出兩三步,險些跌倒。楊華不悅道:“這是怎的?”一塵道:“我……右肩中了毒……”說著把左臂一抬,玉幡杆楊華這才將一塵左臂掖起,扶到茅舍裏麵。

一塵道:“水,快快!”

這茅屋就是賊人喬裝采花,一塵受傷之所。此時殘燈猶在,悄然無人。楊華找到水瓢,舀了一瓢冷水。一塵道人把寒光劍插在地上,手抖抖地取出一包丸藥來,那丸藥隻有梧桐子大,紅色的,共有二十多粒。隻見一塵先一陣亂嚼,將丸藥嚼碎,然後和水吞下,喘息一陣,教楊華再打冷水來。一塵伸左手掣劍,把右肩衣服豁開,將那地上的門簾長條,蘸在冷水內,要往右肩上纏。楊華茫然不解,問道:“道長,你哪裏受傷了?”一塵慘然道:“這裏。”他回身對著燈光,用左手反指。楊華看時,右肩胛後麵,有著針眼似的三五個細孔,細孔裏微微地汪著一點黃水,周圍浮起一片紅腫,卻是方位並不大。楊華道:“這是什麼傷!”一塵呻吟道:“毒蒺藜。”

這“毒蒺藜”三字,打入楊華耳內,他驀地一驚道:“好厲害的暗器!”他也聽得這種毒器,隻是沒有見過。他皺眉想了想道:“道長,我店中有化毒散,待我拿來給你治傷。”一塵搖頭不語,卻將那沾濕的布條往右肩纏。想是疼得厲害,自己竟係不上扣,歎了一聲道:“這位壯士,你給我係上。壯士,你可是店中五號的客人?”楊華道:“正是,道長可是遇見仇人了?”一塵點點頭道:“白天那兩個就是。他們,男女五個人……用下賤的詭計,假采花。是我一時救人心切,遭了他們的暗算,毒蒺藜……”一塵忽用眼一尋道:“壯士,你把那毒蒺藜拾起來。”楊華就著燈影一看,果然看見核大的兩個黑東西,擺在地上。他俯腰伸手,意欲拾取。哪知被一塵一腳踢開,道:“這樣拾不得,你拿布墊著。”楊華用一塊手巾疊做數層,輕輕拾起來。就燈下一看,這毒蒺藜有核桃大,圓形鐵球,上麵有許多小鐵刺,刺長三分左右。其中一顆,鐵球發亮,鐵刺呈暗青色。那女賊在房間暗襲一塵時,共發出兩顆毒蒺藜。一塵隻閃開一顆,另一顆毒刺則深深陷入肉內,一塵提起一口氣,那毒蒺藜立刻繃落在地上,上麵稍凝血跡。

一塵看了看,仰麵慘笑道:“想不到我獅林觀一塵道人,竟喪命在小小毒蒺藜之下,這可是天意了!”楊華聞言不勝驚訝,上眼下眼看了看一塵道:“哦,道長原來是雲南大俠一塵道長?”一塵搖頭道:“慚愧!我,咳,竟遭宵小暗算,一世英名付於東流!壯士,承你救我,但是,我命已盡於今日。你救我逃出群賊之手,你卻不能救我逃出毒物之下。我毒已發作,早治還來得及,不幸賊人和我纏戰好久,晚了!”他叫楊華把毒蒺藜包起來,收在皮囊內。一塵倚在竹床上,渾身不住地顫抖。那把寒光劍放在床上,閃閃吐出青光,與那一盞孤燈的黃光相映。一塵紫棠色的麵容,此時卻籠罩了一層暗青色氣色。楊華不由發怒道:“這惡賊也太歹毒,道長不要難過,我店中有藥。……”一塵道人道:“那不行……”正說處,忽然微風一送,隱隱聽見近處微有聲息。楊華吃了一驚,慌忙摘弓取彈。一塵道長也陡然站起,取劍在手,側耳一聽道:“咳,這不是賊人,這必是本房房主。壯士,你找一找,必定被賊捆在哪裏了。”又聽了聽,道:“大概在院外草垛裏呢。壯士,你快救出他來,要快。”

楊華依言,竄在屋外。果在茅舍院角草垛後麵,搜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鄉民模樣,衣履很窮苦,已被賊人堵上嘴捆著。楊華用匕首跳開繩索,也顧不得問話,急轉回茅舍。那一塵道人已一晃一晃地,左手提劍,自己走出屋來,向楊華淒然說道:“壯士,你救人救到底,你把我送回去。”楊華道:“道長放心!道長英名,晚生久已欽仰,今日得效微勞,理所應當。就不是道長,陌路人也是我……”一塵不等楊華說完,忙截住道:“好,要快。”楊華道:“我送你回到何處?”一塵道:“回回……回店。回店不好,但是別處……還是回店吧。”說時,展眼四外一尋,又叫楊華道:“壯士,你上房瞭一瞭。”楊華竄上房頭,看了看,月光下四處無人。他跳下來說道:“賊人已走,不要緊了。”他攙起一塵,尋路走去。那把寒光劍並未歸鞘,一塵依然倒提在手中。

玉幡杆楊華半攙半扶,一塵道人且走且回顧,腳下加快,牙關緊咬,也就走出三四裏地。一塵呻吟道:“壯士,我看我回不去了。此處無人,我求你,我死了之後,你把我掩埋起來。那邊很僻靜,把土弄平了,免得教賊人尋見我的屍體。”楊華暗暗吃驚道:“他是要自殺!”忙說道:“道長不要心亂,快回店想法治傷要緊。”一塵道:“路太遠,我越走,血脈越流得快,毒也發作得快。”楊華這才覺出一塵神氣越發難看,似已支持不得,行走不動。便道:“道長放心,我來背你。”不容分說,楊華一伏身,把一塵背起來,拔步急走。

楊華的外號叫玉幡杆,可是一塵道人比楊華還高一點,體格更是雄偉碩壯,背起來足有二百多斤。店房距此還有二三裏路,在平時一塵眨眼便到,此刻卻寸步難挨,覺得路太長了;又兼在這沉沉的淒涼秋夜之中,在這荒曠的野外,不禁有些惕惕。楊華的武功又沒有十分根底,背起人來奔走,煞是不易。他好容易才把一塵背進鎮甸內,聽更鑼已三更二點過了。把個楊華累得通身是汗,氣喘籲籲,卻喜路上平安,未逢意外。

楊華把顆心放下,掙紮著氣力,尋到聚興客棧門前。隻見門燈暗淡,店門緊閉。到了這時,想不驚動店家是不行了。楊華放下一塵,掄起拳頭就打店門,叫了好半晌,值夜的店夥方才隔門縫答話:“是誰砸門?我們這裏沒有房間了。”楊華忙說:“我是五號客人,出去找朋友,回來晚了,你多辛苦吧。”那店夥說:“大門上鎖了。”隻是挨磨。楊華氣得要背一塵跳牆過去。一塵倚著牆道:“不行。你不會跳過去,給我開門麼?”楊華道:“唉,我昏了。”便不再與店夥慪氣,飛身竄進店院,怒衝衝推開店夥,嘩啦將店門打開,並怒聲斥道:“快叫你們掌櫃起來,你們店裏出事了,知道不知道?”他邊說邊跑,出來攙架一塵。那錯愕的店夥惺忪睡眼,滿懷不悅,挑著一隻燈籠一照,不由驚叫起來。楊華是背弓提鞭,滿麵通紅,汗如雨下,兩眼蘊著急怒。那一塵道人龐大的身軀,倚牆抖衣而顫,左手提劍,右臂赤露,神情慘厲駭人。

那店夥嚇得擋住門,要想攔阻,道:“你們這是什麼事?我可不敢做主,叫我們掌櫃的來,你再進店。……”楊華把眼一瞪道:“呸,胡說!你知道麼,你們這店裏鬧賊,這位道爺舍著性命追賊,教賊人傷了。你教你們掌櫃起來,少囉嗦,你們敢是賊店不成?”說著大聲叫道:“掌櫃的快起來,你們店裏鬧賊了!”嚇得店夥忙攔道:“大爺別嚷,我給你叫去,這是鬧著玩的麼!你老可別這麼嚷,你老別著急,我們哪知是怎麼回事?你老先進來吧。”楊華不再發威,急扶一塵搶奔西跨院。那店夥滿麵驚疑地關上店門,先到櫃房送了個信,跟著提燈隨了進來。此時六號房殘燈已滅,楊華吩咐店夥:“趕快點上燈。”便把一塵扶到床上。一塵搖搖頭,卻將寒光劍插入背後劍鞘內,坐在床上道:“包袱,遞給我。”有大小兩個包袱,放在床角。楊華伸手全提到一塵麵前,回頭吩咐店夥:“快給燒些熱水來。”店夥嘟噥道:“熱水可沒有。”楊華大怒道:“胡說,快弄去!這位道爺追賊受傷了,你願意店中出人命麼?”嚇得店夥回頭要走。一塵呻吟道:“等一等。”那店夥說:“不是教我弄水去麼,我還得燉去呢。”

楊華忽然靈機一動,從兜肚內摸出一塊銀子,叫住店夥道:“給你這幾兩銀子,好好服侍這位道爺,人家是在你們這裏追賊受傷的。”這一錠銀子足有二兩多,這店夥立刻睡魔全去,驚雲盡消,滿臉賠笑地接過去,道:“你老別著急,我立刻弄水去。”一塵皺眉道:“你先別走,店家,你們別處還有空房間沒有?”店夥道:“有,南房拐角,十七號、十八號小耳房全空著呢,就是太潮濕。……”話未說完,一塵陡然立起身來,把那個小些的包袱抓在手內,對店夥說:“空房在哪裏?你快領我去。”楊華道:“道長,你要做什麼?”一塵顧不及答言,隻說道:“壯士,你快跟我來。”將那小包袱挎在左肩上,迫不及待地搶出屋外,急急地用眼向房上房下四麵一尋,“嗖”的一個箭步,連竄帶跳,撲到南房,推門進去。

一塵這一番舉動,不但店夥愕然,就是楊華當時也是一愣。楊華急忙提燈跟蹤進去,隻見一塵已栽倒屋內,跪扶著那空板床打顫。楊華急忙扶起一塵,催店夥把一塵的被褥取來。一塵喘息道:“快不要拿,你給我打開包袱。”楊華將那個小黃包袱打開,裏麵沉甸甸的,有幾十兩銀子和一個錦囊,幾本書,一個護書,一隻小藥箱,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一塵道:“小箱子,打開。”楊華將藥箱打開。一塵並不作聲,劈手搶過來,將藥箱內幾個小磁瓶,找出來一個,拔開塞子,傾出一些粉紅色的藥末。一塵把藥末幹咽了一半,又將那一半教楊華給他敷在創口上,歎息道:“藥不對症,隻能多挨延一會!……”經過這番掙紮,一塵不覺倒在空板床上,卻又掙紮起來,倚著牆,急急地盤膝閉目,打坐運神。那痛楚之相,從楊華眼中看來,似乎較前略定。

楊華把頭上的汗抹了抹,小夾襖兩掖和後背全濕透了。他心上焦躁無措,便將彈弓囊摘下,把腰帶鬆開,小夾襖也脫了,小衫扣鈕也解開了。這時候店中管事的先生因掌櫃沒在店中,已聞耗過來探問。楊華隻說是有賊進店,道人追賊受傷,教店家好好伺候。這管事先生驚愕無主,慌忙地退出,暗遣夥計,即刻給掌櫃的送信去了。楊華坐在床邊椅子上,披襟解領,燥熱頓減。一塵道人忽然把那無力的左手抬了抬,微向楊華招手,紫黑色的嘴唇動了動,隱隱聽得說了個“來”字。楊華忙把放在床邊的彈囊夾襖,往床裏推了推,湊到近前,問道:“道長,你這時覺得好些了麼?”一塵道人不語,忽然把頭低了,眼皮也微合,呼吸漸漸微弱。楊華心裏吃驚道:“別是要壞吧!”

夜靜聲沉,一燈相對,楊華不禁覺到有一種慘怖的冷氣逼人。又耗了一會,一塵把下頦一俯,喉間微響,楊華聽出一塵是把口中積的津液咽了下去。隻見他倦眼微睜,似正調停呼吸,楊華方才放心,知道一塵尚不致有什麼凶險。忽然一塵嘴唇稍動,發出喑啞的聲音。楊華側耳挨到一塵道人的麵前,這才聽見他啞著嗓子,低聲說道:“我仗著四十年來的吐納功夫,和我九轉化毒丹之力,可以苟延一時。可是這獨門毒藥,隻憑我的藥力,決救不了我。現在我還有一線生機,求你費心。你快快拿紙筆來,我念著你寫。這隻不過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楊華忙找來一支破筆,一塊殘硯,拿一張包茶葉的紙,將燈剔亮,都放在床頭。將小茶桌當凳子用,楊華坐在茶桌上,預備好了,拈筆仰麵問道:“道長,你說吧。你打算給誰寫信討藥呢?”

一塵道人低聲念道:“不是。你寫‘五靈脂’。”楊華提筆寫出“五齡子”三字,自己看了不懂,抬起頭來,看了看一塵道人,問道:“對麼?”一塵道人眉峰緊蹙,頗有怒意。楊華道:“我寫錯了麼?”一塵緩了一口氣說道:“不對。是藥名,‘五靈脂’是靈魂的靈,胭脂的脂。”楊華方才恍然,忙把錯字塗改了,重寫出來,抬頭又看了看一塵道人。一塵道人點了點頭。楊華心想:“這一定是自開藥方,往下一定是寫份量了。”跟著聽一塵道人說了個“三棱”,楊華很快地寫在“五靈脂”三字下麵旁邊。寫完一看,卻又曉得錯了,這決不象份量。

一塵道人皺眉說道:“‘三棱’也是藥名!”楊華忙又塗改了。他心上很著急:“這不是強打鴨子上架麼?我如何會開藥方!”跟著一塵道人一連念了幾個藥名,催楊華快寫。越快越錯,好容易才將藥方寫完,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把錯字全改正清楚了。計有:

五靈脂三棱製胎骨沉香木香麝香兔絲子

肉桂劉寄奴蒲黃川杜仲紅花地鱉五加皮

廣皮血竭破故紙飛硃砂胎發灰

共十九味藥。

楊華看了看,心中暗暗著急:“這等小鎮甸,這等時候,還不知有藥店沒有,買得來買不來?”楊華擎著筆,等著寫份量。

一塵道人一口氣念完藥方,閉了閉眼,略緩一口氣,便催楊華道:“不用寫了,快快買去。”楊華道:“份量呢?”一塵咬著牙說道:“這十九味,除了麝香跟血竭各買一錢,其餘十七味全買三錢。壯士,你快快去,我的生死全在這一著了!我隻能等你半個時辰。若是耽誤稍久,隻怕我撒手紅塵了。”

楊華不禁憬然,忙站起來說:“道長寬心,我立刻就去,隻盼望這裏能夠買著,我決不耽誤。道長保重,千萬強自支持,不要,不要……”“自殺”兩字咽住沒說,抓起小夾襖來,立刻拔步就走。

那一塵道人聽了楊華這話,強睜著那失望的眼,喟歎了一聲:“我命付於天,盡人力,聽天命而已!我雖說仗義除奸,這也是過去犯殺戒過多之報。你去吧!不要忘了多帶銀子,藥很貴。”說話時,楊華早已搶出門外,隔門口答道:“我這裏有錢,足夠。”卻是聽到“很貴”二字,忙又轉身,隻好從道人包袱中的銀兩中抓了幾塊,急匆匆地奔將出去。

楊華搶到店門前,這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藥店何在,忙又返回來,大叫店夥。那個值更的店夥本來答應給燒開水去,現在經過這麼大的工夫,還沒見他把水送來。

楊華忙找到廚房,廚房果然有燈光。剛才那個夥計大約困極了,竟坐在凳子上,伏著菜案子睡著了。灶上燉著一把水壺,已開得沸沸騰騰的。灶內柴炭還在很旺地燒著。靠裏麵一架鋪板,睡著一個廚師傅。楊華左手提燈籠,伸右手照店夥腦後,“啪”地打了一掌。那店夥叫了一聲跳起來,睡眼迷離的,一見是楊華,立刻想起那二兩多銀子,忙說道:“大爺,你老往裏頭請吧,水這就快開了。”楊華惡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放屁,水壺都快熬幹了,還沒開麼?快提過去,那道人都快死啦,等水吃藥!”

這裏一陣搗亂,那個廚師傅也醒了。楊華急忙催問店夥:“這地方哪裏有藥鋪?”店夥揉著眼說道:“有一家很遠,在鎮甸盡東頭哩。”楊華忙將碎銀子拿出一把來,先抓給店夥兩三塊,說道:“你快跟我買藥去。”又抓幾塊給那躺在床上的廚子,說道:“大師傅快起來,你快把這壺水給老道送去。老道受傷太重,這是救命行好的事,快著快著。”

那廚師比夥計更愛財,忙光著膀子爬起來,說:“客人不用花錢,我就送水去。”又向店夥說:“劉頭,別犯困啦。出門在外,有個病不容易,我給你關門去。”店夥也立刻清醒過來,接過楊華手中的燈籠,說道:“大爺別著急,這時候不好砸門,咱們就碰碰去。要不,你老把錢都給我,我給你抓藥去。”楊華略一尋思說:“一塊去吧。”立刻,三個人一先二後,搶到店門前。廚師傅開門關門,楊華催他送水照應一塵道人。然後跟那店夥,挑著燈籠,如飛地奔向大街,去砸藥鋪門。

秋日風勁,夜氣凝寒,玉幡杆楊華少年熱血,扯住店夥,如飛地奔跑。空曠曠、冷清清的一條街,隻有二三野犬聞聲狂吠,引起一群狗來,東一聲、西一聲亂叫。楊華心頭火熱,那店夥卻似怯寒。楊華恨不得一步趕到藥鋪裏,好不虛自己救人救徹的心願;而且得與雲南大俠效勞,把他拯救了,在江湖上也算自己值得誇耀的際遇。他心急腳快,扯著店夥,跑似地急走,所幸不遠,便已來到一個地方。

那店夥突然站住說道:“大爺,到啦。”楊華說道:“藥鋪在哪裏?”店夥把燈一提,往左首一照說:“這不是麼。”

楊華一看,並沒有衝天招牌,隻有一個虎座子門樓,橫著一塊匾,上麵寫著:“積德堂。”大門緊閉,門那邊還有一塊木牌,上寫“儒醫胡壽峰”。仔細看時,門兩旁還掛著五尺來長的兩塊招牌,寫著:“本堂虔製湯劑飲片丸散膏丹”,“采辦川廣雲貴地道生熟藥材”。牆上還有七零八落的幾塊“妙手回春”、“功同良相”的匾,原來是醫寓兼營藥店的。

那店夥走上台階,拉鈴叫門。楊華迫不及待,奮拳一陣亂砸。過了好半晌,才有人隔著門問訊。店夥說是聚興客棧來抓藥的,那門扇方才忽隆地開了。

一個青年男子光著腳,散著褲腿,提著個小燈,揉眉擦眼地說:“什麼時候了,是什麼急症?你們掌櫃又犯老病了麼?”店夥忙說道:“不是,他那病還能老犯麼。少先生,擾你老的覺。”說著一閃身,指著楊華說道:“這位也是朋友,勞你駕,給抓一副藥吧!黑更半夜,多驚動你老了。”

楊華忙上前稱呼道:“少先生,你多費心,病人太沉重,急等著用藥。……”楊華忙將藥方送了過去。那青年看了楊華一眼,說道:“誰給開的方子?”楊華忙說:“是自己的成方。”青年便不再問,關上街門,讓兩人跟了進去。

到了屋內,楊華這才看出,是一暗兩明三間診室,中間擺八仙桌。左邊擺著矮腳藥櫥,上麵放著不多的藥瓶藥罐,也是一張小小櫃台,橫在左邊屋前。那青年把燈裏的蠟燭點著,屋裏腐舊的景象越發顯露出來。想見這個醫寓兼藥店的生意,不甚興隆。那青年接著藥方,正要細看,忽聽裏屋有個蒼老的聲音,咳嗽了一陣,說道:“紹基,是誰抓藥?深更半夜的,必定是急症,你別胡出主意拿藥,給我惹事呀!”那青年答道:“人家是成方。”

說罷,那青年趕緊拿著藥方子,轉身走進裏屋。楊華目送過去,看這暗間,掛著茶青色舊門簾,橫楣上有一塊橫額,煙熏塵蒙,仿佛是“藏診”二字。楊華坐在椅子上拭著汗,很焦灼地等著。半晌,聽得房屋中人且咳嗽,且說話,卻聽不清楚說什麼。楊華著急道:“請你快著點吧,我們有危重的病人,實在不能久等。”

那青年慢吞吞從屋裏出來,拿著藥方,來到櫃房邊,對楊華說:“你老的藥方是治什麼病的?這藥的份量,按君臣佐使說也不對。方上有幾味藥很貴,在我們這藥鋪裏,可是說不定有沒有。你要是明天午後用,還可以配齊。”

楊華聞言愕然:“費了半天事,藥還是買不全,看起來一塵道人的命不容易保了!”楊華急得心如火焚,向青年說道:“先生,你不論如何,總得想法子,把藥給配全了才好。這是我們祖傳的秘方,你不用管份量對不對,我們自己擔責任。”

那青年聽了,搖頭道:“這藥材不比別的,可以將就,這一點也不能含糊。”楊華搓手無計,想了想,隻好說道:“不知哪味藥沒有?”青年道:“我還不知道哪幾種藥沒有貨,我給您看看去,大概麝香、血竭是沒有。”當下這個青年借著燈光,拿著藥方,從東麵拉開藥鬥子,由西麵拔開藥瓶塞,連看了幾處,轉臉向楊華說道:“不錯,血竭和胎骨沒有。麝香倒有點,大概至多五分,不夠一錢。三棱這味藥,簡直沒上過藥架子,連沉香還是前天給人看病,現買來的。說實在的,這種細藥我們這裏不預備,輕易也賣不出去。你老是用不用,自己拿主意吧。”

楊華坐來站起地著急道:“怎麼辦呢?”暗想:“就是買不全,也不能空手回去,索性盡現有的買了拿回去。萬一有效,豈不救了一塵道人的命?就是不行,我的心已然盡到,也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楊華隻可對這青年說道:“先生,請你按著方子快抓吧。隻要有的,你就給配出來。全單包著,包上請你全標明了。”那少先生見藥不全也買,立刻高興起來,這副藥足有二兩多銀子可賺。那少先生隨即拿了戥子,把藥一味一味給配起來。全配齊了,淨短三味。楊華瞪眼看著,見還短一味胎發灰,忙向青年問道:“胎發灰可有麼?”少先生忙答:“有,有。”隨即在藥架子前,放了一個凳子,腳登著凳子,從架子頂,拿著一個標著“紫河車”的盒子。上麵塵封土滿,打開盒蓋,拿出一個紙包來。從裏麵取出一把短發,拿到外麵,耽隔好久,才用紙托進來,這已焙成發灰。楊華此時心頭一陣陣起急,催著把藥包好,將錢付過,隻說個“謝”字,立刻拔步搶先出門,催店夥趕快回店。哪知就在楊華買藥的工夫,店中又演了一幕慘劇!

一塵道人剛才強支病體,口念那解毒藥方,急過了力,禁不得一陣陣暈眩。一塵導引之功已到爐火純青之候,自知丹田元氣一散,毒氣立即攻入心房,再有仙丹,也恐回生無望。一塵雖在昏昏沉沉的時候,仍自強打精神,不敢把元氣懈散。這時候,那廚房的廚師受了楊華之托,已披衣起來,將灶上坐的一壺沸水提了下來,打著嗬欠,往西跨院走。他將到六號房間,窗前黑忽忽的沒有燈光,廚師道:“病人許是睡了吧!”一麵開門,一麵招呼道:“道爺,水來了。”屋中沒有動靜,門卻信手推開了。廚師道:“人哪裏去了?”提壺回身,猛然一抬頭,看見山牆上人影一晃,倏地伏下身去,把廚師嚇得一哆嗦,水壺險些出手,連忙抽身退出跨院,搶到正院。就在這時候,突聽得南房十七號耳房中,大吼一聲:“惡賊逼我太甚!”跟著聽得“哎呀”一聲,靠風門一帶,吧吧吧,連響數陣。廚師失聲大喊:“有賊!”

廚師這一聲未喊完,忽然,東房房脊後,悠地打來一瓦片。恰巧廚師正一扭身,瓦片掠耳根擦過去,“叭啦”地打在牆角。廚師吃了一驚,拔腿便往前院跑,扯喉嚨大叫:“有賊了!”驀然間,從南房黑影中,“嗖”地竄出一個人來,明晃晃刀光一閃。這廚師慌不迭的,把手中提的沸水壺掄起來,照賊人抖手打去。隻聽“嘩啦”地一聲響,壺底朝上從賊人頭頂飛過去,壺沒有碰上,沸水卻澆了賊一頭麵。鐵壺“刮”地暴響一聲,掉在磚地上,聲音很大。賊人吃了這個虧,抹頭便跑。這一鬧,全院客人頓時驚醒了不少。有幾個隔著屋子的客人,也答了聲。隻聽那東牆上賊人連投下幾塊瓦片,口打呼哨,公然叫道:“並肩子,風緊,扯活。”那被沸水澆頭的賊人,立刻竄上房頭,如飛逃走。那個廚師邊跑邊喊,櫃房中的一個管賬先生、三個夥計和馬號裏一個更夫,各提著門閂、鐵通條,虛驚虛乍地趕出門口外,一陣亂嚷,賊人早已走得沒影了。

那廚師一見人多,膽子也大了,趕過來指手劃腳地表功道:“賊讓我趕跑了,賊讓我趕跑了!”管賬先生搖頭道:“掌櫃的偏偏今晚回家,偏偏今晚出事。看看動了哪屋裏沒有?”大家點上燈籠,忙忙亂亂各處搜賊,恐怕賊人也許潛藏在暗處。搜了一回,那管賬先生便說:“咱們這裏從來沒有這事,留神看看,是內賊是外賊。”廚師忙插言道:“是外賊,我全看見了。一共三四個呢,西牆頭上,東牆頭上都有。還打我一瓦片呢,沒打著。哈哈,好大膽!有一個賊從十七號房竄出來,明晃晃拿著一把刀,教我一開水壺,澆得叫了一聲,上房跑了。”管賬先生不悅道:“怎麼都讓你看見了呢?黑更半夜,你拿開水壺做什麼,咱們這裏多咱鬧過賊,這麼瞎炸廟!”管賬先生還想掩飾,卻有一個夥計說:“是真的,我看見房上那個賊了。”廚師氣忿忿說道:“怎麼樣,我不是說麼,給六號房道爺送水吃藥,我剛走近西跨院……”

這廚師正要往下說,忽聽大門擂鼓也似地“嘭嘭”一陣亂砸,眾人倉惶之間,不由駭然。側耳傾聽,有人在店門不住聲的亂敲,並大叫:“快開門,快開門!”那管賬先生驚驚惶惶地說:“先別開,問一問再說。”那廚師恍然大悟地說:“對了,這是給六號道爺買藥的回來了。六號道爺不是受傷病重了麼?”果然在一個躁急的異鄉人腔口外,還夾著熟人叫門的聲音,正是店中那個夥計和楊華抓藥歸來。眾人忙去開門,楊華搶進店院,手中燈籠也跑滅了。他見院中站著好幾個人,不禁吃了一驚道:“怎麼樣了?那一塵道人莫非是死了?”廚師搶著說:“別提了,楊爺,又鬧賊了……”

楊華道:“哎呀,不好!”飛身搶奔南耳房十七號房間,大叫:“一塵道長,一塵道長!”急搶步開門,陡然間燈影裏,聽一塵慘烈地叫道:“好惡賊!”抖手打出一物。玉幡杆楊華嚇了一驚,急抽身閃避,劈麵揚來一把碎土,打得楊華滿麵生疼。那一塵道人怒目圓睜,目眥盡裂,一條腿登下地,一條腿跪在床上;一隻手按床框,一隻手亂抓。楊華放在床邊的彈囊,竟被一塵抓得粉碎,百十粒膠泥麻紙做的彈丸,堅硬如鐵,也被一塵抓成團砂。一塵神智漸昏,手爪渾如鋼鉤,床邊木框也抓透好幾道深溝,木屑紛紛。楊華乍入,一塵誤道是賊人又來了,將抓碎的彈丸撈了一把,迎麵打來,卻隻揚了楊華一臉砂。楊華急叫:“道長,是我!”一塵忽然精神一懈,“哦”了一聲,撲地栽下床來。楊華急忙扶住,一塵一隻手緊抓床框,已經人事不省。

原來,那群賊敗逃之後,也忙著救護那個被一塵踢壞的少年,一時沒有趕來。但群賊尋仇之心不死,恐一塵萬一得救,不但報不了仇,還有絕大的後患。群賊一狠心,留一個人背走那個受傷的人,其餘三賊二次追尋到店中。果不出一塵所料,群賊竟奔西跨院六號房,卻撲了個空。一塵回店時早已料到,已潛藏到十七號房間去了。賊人疑心一塵沒有回店,竟往別處尋了一圈。那女賊頗饒智計,問那探店的賊:“可曾到鄰號房間探看過沒有?”那個叫晉生的說:“沒有。”被女賊惡狠狠啐了一口,罵道:“廢物!”教那使棍的青年賊人,結伴再去探看,先探看五號房,楊華的行李尚在,人卻不見。又到六號房窺看,一塵的一個大包袱和被褥也都沒動。群賊疑惑起來,旋在店中潛蹤細搜,竟尋到南耳房拐角處,瞥見十七號房微露燈光。一塵傷重疏忽,楊華去後,忘記了熄滅燈亮,竟被男賊發現形蹤。那男賊使倒卷簾式,才攀窗內窺時,又被一塵聽出。一塵道人命在垂危,餘威猶在,楊華的彈囊恰在床邊,一塵怒吼了一聲,爪裂彈囊,抓一把膠泥麻紙彈丸,劈窗打去,賊人應聲落地。賊人忍痛手發暗器,當不得一塵神勇,刷刷刷,連把彈丸打出,奮身要掙下床來,與賊拚命。就在這時,廚師一聲驚叫,水壺出手,全院嘩然亂嚷,把巡風賊人驚走。一塵道人神昏氣衝,右手抓床框,左手不住地把彈丸撈一把,打一把。十七號房的門楣窗紙,被打得稀爛。那青年賊人猜想一塵道人不能追出,必已毒入膏肓;又見全店驚動,楊華的連珠彈過於厲害,遂不敢怎樣,飛身竄房逃去。

玉幡杆楊華當下扶住一塵的龐大身軀,一塵早已氣閉過去。那隻負了傷的右手臂青筋暴露,手指頭深深抓入床框內,牢不可拔。楊華獨力難支,忙叫夥計快來。店中人擠進房內,剔亮殘燈,一看這一塵道人,麵目紫腫,兩個血球似的眸子弩出眼眶之外,牙關緊咬,青色的唇吻邊沁沁出血,個個都嚇得驚疑萬狀,失聲道:“怎的了,怎的了,是什麼急症?”沒人敢說是教賊傷著了的。忽然有一個人叫道:“你們瞧,這是什麼?”大家齊看時,迎門屋牆上,明晃晃插著一支鏢。原是賊人打的,沒打著一塵,釘在牆上了。

掌櫃不在店中,人命牽連,不是小事,那個管賬先生驚懼失措。那抓藥的店夥劉二悄悄告訴管賬先生幾句話,管賬忙轉身低問楊華:“客人,可與這位道爺是朋友麼?道爺怎麼鬧成這樣?要是看著不好,咱們請個先生來。萬一出了意外,也好,也好……”楊華無暇對他深談,隻催店夥趕快弄熱湯來,灌救一塵。經眾人幫忙,此時已將一塵放在床上。那深入木床的手,已由楊華給拔出來。楊華抹去頭上汗,這才把管賬先生拉到沒人處,低聲說道:“這位道爺和我並不認識。他這是重傷,不是病,這裏的大夫決治不了。你們這裏鬧賊,他追賊受了毒藥暗器。我呢,不能見危不救。其實我連這道人的名姓也說不清,他也不知道我是誰。不過都是出門在外的,都是武林一脈罷了。掌櫃的,事情你是遭上了。客人是住在你們這店裏,賊是在你們這裏傷的人。咱們都是外場朋友,你讓我們過得去,我們也教你過得去。咱們誰也不願意吃人命官司。外麵都要保密一點,聲張出去,都有不便。我們現在是先救人,救不活,也就沒法了,那時再想法子了事。現在你們先去吧。有這位劉夥計在這裏伺候,足夠了。再呆一會兒,看出起落來,我再到櫃房找你細談去。”

管賬先生唯唯地答應著,說道:“你老多費心吧,都是出門在外的人,用什麼,你老隻管吩咐。隻要不出事,大家都好。”說到這裏,轉身向那直著眼發愣的廚師一點手,一同退出去,把別人也邀了出去。那個店夥劉二提著半壺水,走進屋來。

玉幡杆遣走眾人,教夥計劉二斟了半杯熱水,親到五號房內,將自己包袱打開,取出一包藥來,用水化開了,拿一根竹筷子,把一塵牙關撬開,慢慢灌救下去。半晌,一塵呻吟了一聲,喃喃罵道:“奸賊,趕盡殺絕!”楊華忙附耳叫道:“道長醒醒,賊人早打跑了。”一塵忽然蘇醒過來,叫道:“你是誰?哦,是你。”霍地爬起來,雙手按著床,從唇吻邊迸出幾個字道:“藥呢,藥呢?”楊華道:“藥買來了,隻是差幾味。”那一塵道人隻聽得“藥買來”三個字,陡然精神一振,雙目尋視道:“快拿來。”楊華忙從床上拿起藥包,叫店夥道:“快找藥吊子,還有小火爐、炭。”一塵伸出左手,急口的說道:“快給我。”楊華遞過藥去,一塵慌不迭地教打開藥包,自己抖抖地將一味一味的藥,用手挑揀著,先拈了一些,往嘴裏送。有的多拈一些,有的少拈一些,抓好了便塞入口中,一陣亂嚼亂咽。楊華看出一塵道人先吞硃砂和麝香,口中嚼著,那左手依然掂分量,抓別的藥。內有不好咽的藥,一塵澀聲說:“水,熱的;熱的沒有,涼的……”

楊華忙斟一杯熱水,送到一塵唇邊;一塵把著楊華手腕,直著脖子,連灌了數口水,連吞了幾味藥。一塵瞪著眼看定那十幾個藥包,忽然說:“唔,血竭呢?怎麼沒有?”楊華道:“血竭藥鋪沒有,一共短三味藥呢。”一塵渾身一戰道:“什麼?短三味?血竭沒有,還有什麼沒有?”直著眼睛看看藥包,哎呀一聲道:“血竭、三棱、胎骨……”突然雙睛一翻道:“荷荷……我命休矣!”龐大的身軀猝然一挺,突向前一栽,“咕登”一聲,頭臉向下,栽倒在床上,將藥包、水碗整個都砸在身子底下,立即人事不醒,又昏厥過去了。把個楊華、店夥都嚇了一跳,急上前呼救。一塵那赤露的右肩,從傷口赤腫處微微流出一點黃水。兩個人將道人的身體,慢慢仰翻過來。楊華捫了一捫,一塵渾身灼如火炭,那右肩胛肌肉竟似熱鐵一般,又燙又硬。楊華頓足歎息道:“可憐一世的英雄!……”那個店夥手足無措地說:“這道爺神氣不好,我叫先生來吧。”楊華不答,將手去摸一塵的口鼻,好象呼吸欲斷。又來摸胸口,胸口跳動漸微。

孤燈慘淡、秋風淒厲,從那彈丸打穿的窗紙破洞,陣陣寒風吹來,吹得燈光閃閃爍爍。陰濕的房屋,空板的木床,仰臥著須眉如戟、毒發氣厥的一塵道人,這景象直令人周身起栗。夥計劉二毛發悚然地推門跑了。那玉幡杆楊華側坐在凳子上,目對著已失知覺的一塵道人,禁不住汗流浹背,心火上騰,卻又一陣陣打寒噤,牙齒錯響。這時,忽聽一塵道人喉嚨格的一聲。楊華忙起來道:“完了!”伸手來再試呼吸,手還未觸著,卻聽一塵噓噓地連吹了幾口氣,眼皮也似轉動。楊華驚喜道:“莫非藥力醒開了?”楊華無可為助,便俯下腰,要給一塵按摩胸口。驀然,一塵道長籲了一聲,兩眼睜開,卻目光瞠視,似醒不醒。楊華道:“道長,好些了?”一塵忽然若有所悟,把脖頸抬了抬,卻是力盡筋疲,竟抬不起來。半晌,唇吻微動。楊華忙挨過去,隻聽一塵道人低低地說道:“壯士……”楊華道:“道長,你此時覺得怎樣,可好些麼?”一塵搖頭,微微道:“我不行了!……壯士,你扶我起來,我有話。想不到我一塵縱橫一世,竟有今天這麼一個結果!”

楊華將一塵輕輕扶起,盤膝坐著。楊華細看一塵道人的臉色,兩顴發紅,唇焦吻裂,血紅的二目陡發異光,楊華不由慘然。一塵無力的左手抬了幾抬,似要撫摸右肩胛傷處,卻又抖抖地放下來,放在膝上。他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道:“壯士,累你了。……我一塵,仗著四十年導引之功,自信天再假我十年,當另有成就。何期陡遭魔劫,續命無方。數十年轟轟烈烈,竟這樣糊糊塗塗,葬送在幾個無名男女手內。我,我實在死難瞑目!……”說著將牙一咬,從眼角滴下熱淚來。

楊華眼見一塵神智轉清,滿以為藥有回天之力。誰想一陣白忙,一塵終於說出這樣話來!楊華強攝心神,扶著一塵,忙安慰道:“道長,不要心亂,我看道長這工夫好多了。”一塵慘笑一聲道:“天之絕我,不可為也,我死期已迫!我現在覺著肚內發空,心中發慌。……就是藥能買全,也誤了時候,僥幸不過保住一條殘命,數十年苦功也必盡棄。如今,藥是缺了幾味主藥,又加賊人二次來擾……”正說處,外麵一陣腳步聲響,楊華急回手抄取兵刃,那夥計劉二已引領著管賬先生,管賬先生陪著從家內找來的掌櫃,先招呼了一聲,相隨開門進來。管賬先生一指床上道:“就是這位道爺……”

掌櫃是五十多歲的一個矮胖子,抱著一肚皮的懊惱,在屋中一站。他這一進門,便已看出一塵道人神色不對,忙向管賬先生發話道:“你們都管幹什麼的?這不是服毒麼?怎的不早給我送信,怎麼反說追賊受傷了?”回頭向楊華發話道:“客人,趁著病人走得動,你們趁早遷動遷動吧。我們小店……”楊華勃然大怒道:“混賬!這道人是受了你們店裏賊人的毒藥暗器,我不過也是住店的,你想攆誰?”店主板著個麵孔,剛要說:“不行!”突然間,一塵道人怪叫了一聲,身子一挺,瞋目叱道:“一群萬惡的奴才,出去!”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氣力,“嗆”的一聲,左手將寒光劍拔出,把掌櫃嚇得一哆嗦,倒退到門口。楊華趕過去,抓住掌櫃的肩頭,叱道:“剛才不是告訴你們了,有話回頭櫃上說!你是要我聲張出來,願打人命官司麼?”掌櫃忙說:“不是,不是!我是聽說道爺病了,看看請大夫不請?”一塵道:“滾!壯士,趕出他們去。我有要緊話,對你說。”

楊華立刻將店家一齊趕出屋門外,回轉身來,見一塵神智越發興奮,隻是鼻翅大扇,抬頭紋已開,麵色已透紅光。一塵道:“快過來,這邊坐,聽著。……我我我一塵,我實姓朱。告訴你,我命在俄頃,承你搭救,我已無法報答你。但是,我還有幾個徒弟……”說到此,喟然長歎道:“若不是徒弟,我還不至於慘死在此地!……壯士,時不及待,不能細談。我是雲南獅林觀……”楊華側坐床邊,手扶一塵,忙攔道:“道長,你先歇歇吧。道長的英名,弟子早已耳熟……”一塵搖頭道:“你聽著,我一塵,近因聞江湖傳言,我的第四個孽徒和一個徒孫,竟不守規戒,賣身投靠清廷一個朝貴,為虎作倀,並依仗權勢,欺壓百姓,罪惡累累,還犯了淫惡大罪。我這次北上,就是與我的第二個門徒,分道前來,查究此事。不想路經此地,遭賊暗算。……”說至此,喘氣漸粗,似乎方寸已亂。隻見他閉了閉眼,緩了一口氣,又支持著說:“壯士,承你救護我,人力扭不過天命,也就無可奈何!我現在還想有求於你,不知你肯否念我在末路垂斃,助我一臂,替我走幾百裏路,送個信麼?”楊華忙應道:“道長隻管吩咐,隻要弟子力所能為,不遠千裏,皆當效力。”

一塵點頭道:“你聽我說,我等不到出太陽,必死。死後第一件,我求你將我屍首焚化,裝入骨瓶,送到豫鄂邊界青苔關,找我的第三個弟子,白雁耿秋原。我的大弟子名秋野,也是出家人,遠在雲南。我的二弟子尹鴻圖,此時的蹤跡不定,不好找了。你找著耿秋原,教他給我報仇……不是的,是教他轉告我所有的弟子、徒孫,限他們三年之內,尋找仇人,給我報仇。仇人大概是四川人,四男一女,有兩個男的,叫晉才、晉生,還有姓竇的。壯士你可將今晚情形,詳細告訴他們。賊人的年貌口音,你學說給他們聽。……第二件,我死後勿要驚動官府——你最好跟店家說,不要驚動官麵,免得驗屍裸體。你務必設法,將我的屍體隱藏起來,埋藏在隱密的地方。我怕賊人……我怕賊人還要殘害我的屍體,你明白麼?”楊華眉峰一皺道:“這惡賊!……我明白了,道長放心,我一定照辦。”

這一些話,一塵說得力竭聲嘶。喘息一陣,雙眼呆定地看住楊華,叫道:“壯士……我死後煩你之事,你真能照辦麼?你要實說,你不要騙我垂死之人。”楊華不由悲涼心酸,歎道:“道長,你老萬一不幸,弟子一定跑到青苔關去一趟。如果言而無信,教我不得好死。”一塵道人道:“慚愧,壯士不要起誓,我信你就是了。壯士,我垂死之人,空有感激之心,無以為報。”忽然眼光一瞥,將寒光劍抓了一抓,眉峰一皺,麵現毅然之色道:“壯士,這把寒光劍,乃是我家傳,也是師門相傳的無價之寶!先父遺言:隻傳給掌門弟子。我如今感你盛情,我算收你為徒,要把這劍相傳給你。你須把送信、報仇、掩藏屍體,全辦到。”楊華道:“老師放心,弟子一定盡心去辦。不過這樣重寶,弟子受之有愧。”口說著連忙跪下去,叩頭認師,叫了一聲:“師父。”一塵皺眉擺手道:“咳,我已是死人了,不要耽擱時候,你現在快把包袱遞給我。……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你告訴白雁,教他轉告大弟子,務必將廣州那件事辦了。他若不辦,就不是我的徒弟。我那第四個孽徒,也要他們追究,不許徇情。”

楊華連聲唯唯,將包袱遞過來,打開了。一塵手指錦囊道:“解開。”楊華依言解開,內有兩本黃皮書,和小小兩本墨筆抄寫的書。一本厚有一寸多,一本厚有半寸,長隻有巴掌大,都是綢麵絲訂,仿佛很珍重。另外還有幾封信劄,一個紙本子。一塵叫楊華端過燈來,指著信劄道:“把這個燒了。”楊華應命,把信件燒毀。一塵自己要過那兩個抄本,握在手掌內,看了看,歎了口氣,忽然親手將一本薄些的送到燈火上。枯紙遇火,烘地燒著,一塵一鬆手,卻落在床頭,仍然呼呼地燃燒。楊華忙抓下來,丟在地上,用腳踩滅,道:“老師,燒它做什麼?”一塵搖頭不語。

一塵喘息了一會,將倦眼睜開,叫楊華快取筆硯來,並強自掙紮著,教楊華幫忙,要親寫遺囑。倉促間沒有紙,便將包袱內那兩本黃皮的大本書,取了一本,就在書的底頁上書寫。一塵右手臂已抬不動,就用左手抖抖地寫。寫的是:

我行經鄂北,為賊毒……

一塵神智漸又昏惘,那支筆隻是晃,卻想不出蒺藜二字怎麼寫法。隻見他字跡傾斜,僅辨形體,他往下寫道:

我行經鄂北,為賊毒吉利所害。限爾等三年內複仇。……

一塵忽問道:“壯士,你叫什麼名字?低聲說,附耳告訴我。”楊華道:“弟子叫楊華,河南永城人。”一塵茫茫地說道:“你叫什麼?我聽不見。”楊華隻得大聲說:“弟子名叫楊華。”一塵拈著筆,竟畫了些黑圈,咳了一聲道:“你叫楊什麼?你叫楊化?你扶著我的手寫。”楊華忙把著一塵的手,又寫道:

譜傳三弟子,劍贈楊華。……

實在不能寫了,口中念誦,叫楊華捉腕代筆,寫道:

楊華乃救我之人,爾輩當以師弟待之;同學劍術,誓報此仇。仇人為四川口音,名晉生、晉才,俱係青年,自稱與我有十多年舊怨。我之心事,爾輩皆知,當勉完吾誌,匆匆勿忘。此囑:秋野、鴻圖、秋原等,一粟諸師弟均此。一塵絕筆,年月日。

一塵好容易將遺囑寫完,似乎心事已了,雙目漸瞑。突又一驚地睜開眼睛,叫楊華捉腕,換紙另寫。一塵一字一歇地念道:

我雲南一塵道人,在客店為賊人毒器所傷。承同店客人楊君,念在武林一脈,力加施救,毒重無效。又念我為出家人,慨允出資,將我屍體焚化掩埋。我情願將遺物贈楊,與店家無幹。臨危書此為憑。……

一塵叫楊華扶著自己的手,親自署了“一塵道人具”五個字,連同遺囑一並交給楊華收執。這才擲筆一歎,閉上雙眼,意要躺下待絕。楊華忙叫道:“老師,這遺囑送到什麼地方?”一塵睜了睜眼道:“青苔關,三清觀。”隨又將手邊抄本,和那把寒光劍,指了一指道:“這把劍給你。這本劍譜,你務必交給他們。他們三個人都是用劍。你跟大師兄學,他遠在雲南,不久必來。跟二師兄學更好,他也是俗家人。你跟他們三人,共同看譜。那兩本書,黃皮的,是我手抄的《黃庭經》和《易筋經》,就專先傳給大弟子,做個遺念。”一塵又道:“你,這把寒光劍非同小可,削鐵如泥,你要好好用它。不要教人奪了去,不要教行家打眼,好好地保藏著。你現在算是我末一個弟子了,休要忘了我的話。……你從前的師父是誰?”楊華道:“弟子從前的業師,是商丘懶和尚毛金鐘。弟子現在是鐵蓮子柳老英雄門下。……”

那一塵道人目注楊華,盯了一晌,道:“你是誰的徒弟?你是鐵蓮子柳兆鴻的徒弟麼?”楊華道:“正是!”一塵忽然呻吟道:“噫!你是柳兆鴻的徒弟?寒光劍給你,嗬嗬,這這這可真是天意了!”麵色一變,咽喉一響,將嘴一張,痰和血都湧上來。嗚呼:

崆鶴銜箭,徒興铩羽之悲;

白龍魚服,竟死細人之手!

“咕登”的一聲,屍體倒在床上,渾身筋肉一陣抽搐。楊華急上前扶救,但見一塵兩腿蹬了蹬,呼吸頓絕。雙睛突出,從眼耳口鼻沁沁地溢出血來。其時,曉風習習,太白焰焰,群雞一聲聲亂啼,已是五更將破曉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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