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流的價值/金仁順

高中畢業時，一泓出了本書，《青草時代》，文字毛茸茸的，鵝黃嫩綠，春天的萌萌草氣息；一晃九年過去，一泓從本科到碩士到博士即將畢業，又寫了這本《芳華拾錦》，名副其實的好年紀，好日子，而她因為保留著寫作的習慣，“寫作已經成為一種沉澱自我，抒發心情，記錄生活的方式。想把自己的經曆，覺得可愛的時光都記錄下來，因為長大以後，可能會忘記當時的心情，唯有文字和照片才能讓時間保鮮。”

可愛的時光。

這是本甜書：國內和國外的學習經曆，喜歡的電影和電視劇、一個個假期、她的朋友圈，就是這部隨筆的主要內容，而她的活動範圍是從不同的校園進進出出，談笑的未必都是鴻儒，往來卻真的沒有白丁，人生中最玉樹臨風、華彩盎然的時段，“拾錦”，名副其實。

這是本經驗之書。一泓對這本書並沒有什麼野心，隻是記錄生活本身。她也並不很想當作家，教師這個職業，似乎才是她的首選。但這種經驗仍然是有意義有價值的，雖然從文學創作上講，苦難的經驗似乎更能閃爍出璀璨的光芒。

王安憶在談創作時，曾經講過經驗的重要性。她十六歲的時候——那是她的“青草時代”——去了安徽農村插隊。她是唯一的知識青年，陌生的村莊，陌生的農人家庭，前途和希望一片渺茫，她的媽媽牽掛她，跟她通信，讓她把看到，聽到，經曆到的，周圍的農人，小夥伴們發生的事情都記錄下來。王安憶的媽媽茹誌鵑是作家，但她當時要王安憶寫這些信，卻並不是想讓她將來成為作家，這些信件是母親對女兒的牽掛和陪伴，是愛，也是心理疏導的渠道。王安憶寫了很多信，多是心情和情緒的內容——比如說，春天到了，別人家房梁上的燕巢都來燕子了，而她的還空著——村莊的故事寫得少，但也有——村莊裏兩戶人家吵架，持續多日，兩家人出工的時候不吵，放工時才吵，吵得全村人都去看，像餘興節目。

王安憶隻是記錄生活中的發生，但在作家茹誌鵑眼裏，這些細節是閃閃發光的。後來王安憶回到上海，自己也成了作家，這些細節，以及更多的細節開始在她的作品中閃閃發光，再後來，二十出頭、地道的上海姑娘王安憶，以《小鮑莊》名滿文壇。她說：“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是很貪婪的，似乎是張開了所有的感官，每一個毛孔都在不斷吸收經驗，像海綿吸水一樣，把自己注得非常飽滿。這個時候寫作就是把吸入的東西慢慢地釋放出來，讓它流淌出來。我最初的寫作說宣泄也罷、描寫也罷，其實就是在釋放自己的經驗……這種書寫始終沒有跳出自己的經驗。所以我最初的寫作很被自己的經驗纏繞，哪怕這些經驗不是直接的，隻是心理的經驗，我還是被它纏繞。”

九年來，一泓在校園裏兜兜轉轉，在求學的路上一站接一站。因為公眾號的需要，因為寫作的熱情，她斷斷續續地記錄著生活的變化和心情的起落，“每年都相遇一些人，告別一些人，新生活的感覺，混合著對舊日的思念，像是雨後的青草泥土，很低沉地埋藏在歲月裏，不停潮濕，不停柔軟，又不停地新鮮。陽光偶然經過，會翻動起幹淨的塵，和一陣熟悉的氣息。”

她的求學軌跡一路向上，得了老天爺萬千的寵和愛，卻好像並不自知。“人生也不過是一場租賃，每個人都是暫居在出租房的過客，生命裏，沒有什麼真正永遠屬於自己。所以如何度過我們的一天、一年以及一生，又如何衡量我們的一天、一年以及一生？”

把生活記錄下來，一天，一年，一生。就有了烙印。就失了些尋常，有了些意義。而今時今日的尋常，在未來能獲得多大的意義，卻不得而知。兩百多年前，長洲人沈複寫自傳體《浮生六記》，內容無非家長裏短，兒女情長。“簷前老樹一株，濃蔭覆窗，人畫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餘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

因為心愛芸娘，沈複順手記錄了當年的日常情致，無論如何不會料到，這些“隻道是尋常”，成了日後的名篇佳作。

因為司空見慣，生活流的價值一直被低估。而經驗既是生活水土，也是精神寶庫。它豐富、駁雜，宏大又微小，讓我們時時睜大雙眼，又能欺騙我們熟視無睹。而下意識地把經驗的碎片擷取、收攏起來，相當於為未來“理財”。一泓沒想成為作家，卻一直在寫作的路上。這很有意思。放在日後，或者，也很有意味。就像她自己說的，“看起來清晰可見的路，往往不是自己最終踏上的那條。枝枝杈杈中不曾發覺的巧合，卻往往成為讓人感到驚奇的必然。”

至於未來，也如她自己所言：“以前總是期待所有的故事都能有一個結局，沒有篤定結局的故事讓我感到殘缺與空蕩，仿佛有執念一樣，一定要想象主人公畫裏畫外的生活是類似於一個完整的圓形。但後來我越來越覺得，圓也不一定適合每一場結局。梯形也很好看，菱形也不錯。”

確實——梯形很好，菱形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