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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絲德伯家的苔絲
(英) 哈代 (Hardy,T.) 著;雲中軒 譯

德伯家的苔絲 第一部分純潔向往

第一章

五月後半月的一個傍晚,一個中年男子正搖搖晃晃地從沙士屯向著布萊穀裏的馬勒村走去。他歪歪斜斜,好像總不能一直向前,或多或少都會向左邊歪去。他的胳膊上掛著一個空空的雞蛋籃子,頭上那頂已經老舊的帽子也顯得非常蓬鬆淩亂。他往前走了一會兒,迎麵碰到了一個年事垂老的牧師。這位牧師騎著一匹灰色的騾子,正哼著小調兒怡然自得地走著。

“晚安。”中年男子說。

“約翰爵士,晚安。”牧師說。

中年男子繼續向前走了一兩步,然後站住腳又回轉過來向那位牧師說道:

“先生,對不起。上次我和你在這條路上相遇時,我對你說‘晚安’,你也跟剛才一樣回答我說‘約翰爵士,晚安’。”

“是的,沒錯。”牧師說道。

“在那次之前,大概一個月了,也有過一次。”

“也許。”

“我隻是鄉下的一個普通小商販,我的名字叫做傑克·德北。可你總是叫我‘約翰爵士’,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牧師拍著馬走近了一兩步。

“那隻是我一時興起罷了,”他回答道,遲疑了一下他又接著說道,“不久之前,我在為編寫新郡誌而考察各家的譜係時,發現了一件事。德北,你真的不知道你是名門將種德伯氏的嫡派子孫嗎?德伯氏的祖先就是曾經英名蓋世的裴根·德伯爵士,據史料記載,他可是跟著征服者威廉威廉(1027—1087),本為法國西北部諾曼底公爵,1066年打敗英國人,做了英國國王。從諾曼底到英國來的。”

“從來沒聽過,先生。”

“這確實是真事。讓我來看看你的側臉。瞧,這正是德伯家的鼻子和下巴,隻是比先前有些猥瑣了。在斯蒂芬英國國王。王朝,你的祖宗的名字都登在《度支檔冊》 始於英王亨利第二時,終於1834年,是英國財政部的大檔案,包含了郡長及有關每年財政狀況報告等其他信息。上了。約翰 英國國王,1199—1216年在位。王朝時,你的祖先裏還有一位曾經把自己所有的一塊封地捐贈給了僧兵團始於11世紀在耶路撒冷設立的醫院,用以救護朝聖的香客。後為軍事組織,成為基督教東方勢力之中堅。1799年後漸被消滅。……總的來說,你家曾經有過好些代的約翰爵士了,如果爵士也可以世襲,那你現在可就是約翰爵士了啊。”

“真的?”

“當然,”牧師毅然地用馬鞭子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腿,然後非常肯定地說道,“我敢說全英國都找不出第二個像你們家這樣的來了。”

“全英國都找不出來第二個?那可太了不得了!可是你看我,隻不過是一個一年到頭東奔西跑,為了生計忙忙碌碌的人,好像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啊……先生,關於這個驚人的新聞,別人已經知道多久了呢?”

“這件事太古老了,大概沒什麼人知道了。我本來不打算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以免擾亂你的生活。但是,有的時候人是會衝動的。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

“老實說,我以前確實也聽人說過一點兒。據說以前我們家還沒搬到這裏時,生活也算富裕。但是,誰知道事實究竟怎樣呢?雖然我家也有一把祖傳的銀勺子和一枚老印節,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我的天哪,真沒想到,我竟然會是德伯氏的後代……牧師,我想問一句,你知道其他德伯氏家族裏的人現在在哪兒嗎?”

“你們家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現今隻有他們埋在綠山下王斯貝爾那塊地方的墳了。墳上刻著石像,罩著佩白克大理石的華蓋。”

“真是讓人傷心啊。”

“那,那你看我們家還能再發達嗎?”

“這我可說不好。你也別多想了。本郡的幾個村子裏,可是有好幾戶曾經和你的家族一樣顯赫呢,如今也淪落了。再見吧。”說完這些,牧師拍馬重新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心裏疑惑,告訴這人這段家史,是不是不夠慎重呢。

牧師走後,這位叫德北的男子若有所思地走了幾步,就在路邊的草坡上坐了下來,這突如其來的好事讓他充滿了幻想。幾分鐘後,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德北一看見他,就把手舉起來,小夥子趕緊走幾步來到他的跟前。

“喂,小子,你把這個籃子拿起來!去給我送個信兒!”

這讓這個瘦瘦的小夥子很不爽,他皺著眉頭不高興地說:“約翰·德北,你竟敢支使我,還叫我‘小子’?你以為你是誰啊?”

“你敢說真正認識我?告訴你吧,這可是個秘密!現在你就趕緊聽我的吩咐,把我讓你辦的事情趕緊辦了吧……哼,不過還是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吧,我可是一家曾經聲名顯赫的貴族的後代,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德北神氣地宣告這個新聞時,本來是坐著的,現在卻驕傲地躺了下去,舒舒服服地仰臥在草坡上的雛菊中了。

小夥子站在德北麵前,把他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約翰·德伯爵士——就是我!”躺著的人接著說,“我是說,如果爵士也和男爵一樣的話——它們本來就是一樣的呀。要知道,我的來曆那可是上了曆史的。小夥子,你知道不知道綠山下的王斯貝爾那個地方?”

“知道。我去那兒趕過集會。”

“就在那個城市的教堂下麵,埋著——”

“那兒哪是一個城市,我是說那兒隻是一塊地方;至少我去那兒的時候不是一個城市——最多也就是個土啦吧唧的、不起眼兒的小地方。”

“你不必管那個地方了,小夥子,那不是我們要說的事。你知道嗎?在那個教區的下麵,埋著我的祖先——有好幾百個,都穿著鎧甲,滿身珠寶,光是他們那用鉛做成的大棺材就有好幾噸重呢。所有南威塞克斯的人,哪家也沒我家的老祖宗那樣高貴、氣派的身份了。”

“是嗎?”

“所以,你現在就拿著這個籃子去馬勒村,讓他們立刻打發一輛馬車接我回家。別忘了在馬車裏再放上一小瓶甜酒,記在我的賬上。這事兒辦完了,你就把籃子送到我家裏去,告訴我老婆把要洗的衣服先放一放,因為她用不著把衣服洗完了,等我回家,我可有話要告訴她哪。”

小夥子半信半疑,站著沒有動身,於是德北把手伸進口袋,從那些從來沒有多過的先令裏摸出一個來:“小夥子,這個給你了。”

有了這個先令,小夥子立即表現得不一樣了。

“是,約翰爵士。謝謝你。還有別的事要我效勞嗎,約翰爵士?”

“你再告訴我家裏人,晚飯我想吃——呃,要是有羊雜碎,我就吃油煎羊雜碎;要是沒有,就給我準備血腸;要是也沒有血腸,呃,那就吃小腸。”

“是,約翰爵士。”

小夥子拿起籃子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從村子的方向傳來一陣銅管樂的聲音。

“這是幹什麼的?”德北說,“難道他們已經聽說了我的事情?”

“這是婦女遊行會呀,約翰爵士。瞧,你家姑娘還是俱樂部的會員哪。”

“真是的——我想的都是大事情,把這事全給忘了。好吧,你去馬勒村吩咐他們把車套來,說不定我要坐車去視察視察她們的遊行。”

小夥子走了,德北躺在草地的雛菊中,在夕陽裏等候著。很久很久,那條路上再沒有一個人走過。在青山環繞的山穀裏,能夠聽到的唯一聲音隻有隱約傳來的銅管樂的聲音了。

第二章

德北所在的布萊穀是一片幽僻的區域。雖然離倫敦隻有不到四個小時的路程,但是它依然少為人知,大部分地區都還不曾有過旅遊者或風景畫家的足跡。德北所提到的馬勒村就在這片地區東北部那片起伏地帶的中間。

從環繞在這個山穀周圍的山頂上遠眺可以把這裏一覽無餘——不過也許得把夏季天旱的時節除外。天氣不好時,如果沒有向導帶路,在穀內獨自漫遊,很容易對狹窄、曲折又泥濘不堪的小路產生不滿情緒。

這是一片遠離塵囂的肥沃原野,泉水從不幹涸,土地永不枯黃,一道陡峭的石灰岩山嶺在南邊形成界線,把漢伯頓山、野牛墳、蕁麻崗、道格伯利堡、上斯托利高地和巴布草原環繞其間。一個從海邊來的遊客,當他向北跋涉幾十英裏,走過石灰質丘陵地和麥地後,一下子來到一處懸崖的山脊上,看見眼前的一片田野就像一幅地圖鋪展在下麵,同他剛才走過的地方迥然不同,他真的會又驚又喜。在他的身後,山勢寬敞開放,灰白色的小路周邊是糾結在一起的低矮的樹籬,明晃晃的太陽照耀著一望無際的田野,為那片風景增添了些恢弘的氣勢。但在這個山穀裏,世界又似乎是微縮、纖細的。那些田地都隻是一些小小的圍場,當從高處往下望去,那些一行行交錯在田地間的樹籬,好像是用一條條深綠色的線織成的一張網,鋪展在淺綠色的草地上。山下的大氣也是懶洋洋的,為天空渲染上了一層舒適的蔚藍,而遠處的天邊,則是一片最深的青色。這裏除了為數不多的莊稼地,就是大山抱小山,大穀套小穀,布萊穀就是這種樣子。

除了地形有趣外,布萊穀的曆史也很有趣。據說,在國王亨利第三一次狩獵追到了一隻美麗的白鹿,但因不忍殺害所以放生,卻沒料到白鹿最終被一個叫托馬斯·德·拉·林的人殺了,因此他被國王施以重罰。所以這個地方以前也叫白鹿苑。即使到了現在,山坡上還殘留著老橡樹林和參差的喬木帶,人們依然可從中見識當年的一二風致。

如今,森林已經消失,但舊日的一些古老風俗卻依然還在,隻不過多少改換了形式。例如,現在所說的那個下午的遊行會,就能看出一些五朔節舞的舊風英國風俗,5月1日為五朔節,青年男女奏樂吹號,采摘樹枝、野花,裝飾門窗。。

馬勒村的青年人們都覺得這種遊行會很有趣。不過這個遊行會的真正特色倒不在遊行,而是參與其中的人全是婦女。在男子團體裏,這類慶祝雖然已經逐漸消失,但和婦女團體比較,卻也還算常見。少見的原因大概有二,或者是婦女們天生羞澀,也或者是由於她們親屬裏的男子們對此持譏笑的態度。不管怎麼說,現在隻有馬勒村的遊行會還照舊延續下來了。它已經延續了好幾百年,而且它還要繼續存在下去。

參加遊行隊伍的婦女們都身穿白色長衫——這是一種舊時流行的遺風。隊伍先是排成雙行繞著教區遊行。陽光、綠樹籬和爬滿藤蘿的房屋映襯著她們的身軀,但是這麼一來理想和現實就稍微顯出一些衝突;因為盡管整個遊行的隊伍都穿著白色服裝,卻沒有兩件衣服白得一樣。有些近乎純白;有些卻是泛藍的灰白;還有一些是樣式非常老舊,而且已經被年長的婦女們穿得更加灰舊的顏色(它們有可能疊起來存放許多年了)。

除了白色的長衫,隊伍裏的每一個女人,右手都拿著一根剝去了外皮的柳樹枝條,左手裏則拿著一束白色的鮮花。剝去柳枝的外皮和白色的鮮花,都是每個人好好花過一番心思的。

遊行的隊伍裏,有幾個已近中年甚至更加年長的婦女,她們飽經風霜,銀白的卷發和滿是皺紋的麵孔夾雜在輕快活潑的隊伍裏,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同時也讓人多了些同情。這些人都經曆過世事滄桑,那頗為幹巴枯燥的歲月也離她們越來越近,相比較而言,這些人也許有更豐富的材料與經曆可供我們敘述,但還是讓我們把年長的婦女放在一邊,述說那些生命在胸衣下跳動得快速而熱烈的年輕人吧。

年輕的姑娘們的確在遊行的隊伍中占了大多數,她們蓬鬆的秀發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各式各樣的顏色:金色、黑色和棕色。有的姑娘眉眼漂亮,有的姑娘鼻子好看,有的姑娘櫻桃小嘴,有的姑娘身材秀美,不過能夠集眾美於一身的倒也沒幾個。由於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拋頭露麵,所以該如何安排自己的表情就讓她們感到困惑了。嘴唇該輕啟還是緊閉,頭顱該抬起還是低俯,表情該嚴肅還是輕鬆,怎樣才能神態自如很讓她們感到頭疼。這同時也表明她們都是樸實的鄉下姑娘,還不習慣被許多眼睛注視。

她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太陽照耀著肉體和靈魂,有些夢想,有些愛情,有些閨房心思。雖然也許正因為遙遠而渺茫正在漸漸化為泡影,但這些希望卻依然不斷地生長著,因為希望原本就是這樣。所以,她們每個人都興致勃勃的,有幾位還都嬉笑歡暢。

隊伍繞過一家小店,正要離開大道,穿過一道小柵欄走進草場時,一個婦女說——

“哦,我的天!苔絲·德北,你看,那不是你爹坐著大馬車回來啦!”

遊行隊伍中有一個年輕的姑娘聽到這話便扭頭看去。這是一個俊俏的姑娘——同別的姑娘比,也許不是更俊俏——但是那兩片豔若牡丹的嘴唇,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為她的美麗更增添了一分動人之處。她的頭發上係著一根紅色的發帶,在一片白色的隊伍裏,她是唯一一個有這種引人注目的裝飾的人。

她回過頭去,看見德北正坐著小店的馬車沿道而來,趕車的是一個一頭卷發、體格健壯的姑娘,兩隻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她是清瀝酒店裏一個性格開朗的女仆,有時候喂馬,有時候趕車。德北一副闊綽的富人樣子,在車裏向後靠著,舒服地閉著眼睛,一隻手不停地在頭頂上舞動著,嘴裏快活地哼著一首小曲兒——

“王斯貝爾有我家的墳地,我的祖宗是武士,睡在那鉛棺裏!”

婦女們聽到都悄悄地笑起來,隻有那個叫做苔絲的除外——她看到父親在眾人眼裏出醜賣乖,不禁感到臉上發燒。

“他隻是累了,沒有別的,”她急忙說,“他是搭別人的便車回家,因為我們家的馬今天休息。”

“別裝糊塗了,苔絲,”她的同伴們說,“他是在集市上喝醉了。哈哈哈!”

“聽著,你們要是拿他開玩笑,那我就不再跟你們往前走啦,一步也不!”苔絲喊道,臉頰上的紅暈一直從滿臉延伸到整個脖子。

不一會兒,她的眼睛濕潤了,低著頭,隻往地上看去。她們看見真把她惹得難受了,就不再說別的了,大家一時又按部就班地繼續前行。苔絲的自尊心不讓她再扭過頭去,看她的父親是什麼意思。其實她的父親有沒有意思,誰也不知道。所以,苔絲跟著隊伍,一直向在草場上舉行舞會的地方走去。當到達目的地時,苔絲已經恢複了平靜,用柳枝輕輕地抽打她的同伴,同往常一樣有說有笑了。

這時候的苔絲·德北還是滿腔的純情,沒有沾染上絲毫的人生的經驗。盡管她上過鄉村小學,但她的發音還是帶有一定程度的鄉音:這個地區的方言的特殊語音,就體現在“ur”的音節發音上,他們把它念得幾乎和人類語言中任何別的音一樣的重。苔絲的紅嘴唇還沒完全定型,並且每當她說完一個字,一閉嘴,下嘴唇總是要把上嘴唇的中部往上嘬一下。

幼時的神情現在仍然留在她的身上。雖然外表看起來身材高壯,麵貌整齊,但有時候你仍然能在她的雙頰上看到她十二歲時的影子,或者從她的眼睛裏看到她九歲時的神情,在她嘴角的曲線上,有時候甚至還能夠看到她五歲時的模樣。

但是這一點很少有人知道,更沒有多少人加以注意。有極少數的人,主要是陌生人,在他們偶然路過的時候會對她看上一陣,為她的清新純情所吸引,心想自己是不是還能再見到她。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她隻不過是一個俊俏而端正的鄉村姑娘罷了。

德北坐在女車夫趕著的馬車裏離去之後,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了。舞蹈隊伍已經走進了指定的地點,開始跳起舞來。因為隊伍裏沒有男子,所以開始時姑娘們隻能互相對舞,但是隨著收工時間的臨近,村子裏的男性居民就同其他沒事的閑人和過路行人一起聚集到舞場的周圍,想爭取到一個舞伴了。

這群旁觀的人中有三個身份較高的青年,背著小背包,拄著粗手杖。他們麵貌相似,年紀相近,實際上他們正是親兄弟。年齡最大的是普通副牧師的穿著:白領帶,圓領背心,窄邊帽子;年齡稍小的是普通大學生模樣;最小的隻憑外貌還很難看出他的身份。不過他的眼神和衣服都帶著一種無拘無束的神氣,可以想見他大概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青年,也或許他是一個涉獵廣泛、樣樣精通、樣樣稀鬆的學生罷了。

這兄弟三個人正在過聖靈降臨節,要從東北的小鎮夏斯頓往西南方向走,婦女遊行會期間步行來布萊穀遊玩。

三個人斜靠在大路邊的柵欄門上,打聽婦女們穿白袍遊行與跳舞的來曆。老大和老二顯然不想在這兒逗留,可是老三看見一群姑娘們自己跳舞,沒有一個男伴,仿佛覺得這很有意思,他的興趣上來了,所以也不急著往前走了。他把背包從身上取下來,連同手杖一起放在樹籬坡上,把門打開了。

“你要幹什麼呀,安琪?”大哥問。

“我想去同她們跳一會兒舞。為什麼我們不都去跳一會兒舞——就一會兒,不會耽誤我們太久的。”

“不行——不行!你淨亂來!”大哥說,“在公開場合同一群鄉下野姑娘跳舞——假如讓人看見了怎麼辦?快走吧,不然我們走不到斯圖爾堡天就黑了,半路上可再沒有其他能夠過夜的地方了。另外,晚上睡覺前,我們還要把《不可知論駁正》該書名疑為哈代杜撰,與英國科學家赫胥黎的“不可知論”有關。 再讀一節呢。”

“好吧。我在五分鐘之內趕上你和克伯。你們不用等我。放心,裴利,我會在五分鐘內趕上你們的。”

兩個哥哥沒辦法,隻好先行離開。他們替弟弟帶走了背包,好讓他趕路時輕鬆些。之後,這位弟弟走進了跳舞的場地。

“真是萬分的遺憾,”趁著跳舞停頓的那一會兒,他對離自己最近的兩三個姑娘大獻殷勤,“親愛的們,你們的舞伴呢?”

“他們還沒有收工呢,”有一個很大方的姑娘說,“他們馬上就都來了。趁他們還沒來,你先和我們跳一曲好不好,先生?”

“當然好。可是我一個人怎麼同這麼多姑娘跳啊!”

“總比沒有好呀。我們和其他女孩麵對麵地跳舞,真感覺不對味兒,一點兒也不親親熱熱摟摟抱抱。我說,你就先從我們中間挑一個吧。”

“算了吧!別厚臉皮吧!”一個比較害羞的姑娘說。

既然已經受到邀請,年輕人就把眼前的姑娘打量了一陣,想作一番鑒別;但是,這一群姑娘全是新麵孔,所以怎麼都看不出區別。因此,他挑選的幾乎都是第一個走到自己跟前的女孩子,剛剛說話的姑娘卻沒選中。苔絲·德北碰巧也沒有被挑中。高貴的血統、祖先的枯骨、紀功的銘文、德北家族的容貌,到目前為止並沒有給苔絲幫上忙,連讓她在一群最普通的鄉村女孩子中間,吸引到一個男舞伴這麼點小事兒,都沒辦到。

不過,那個幸運地獨占上風的姑娘的名字並沒有流傳下來;我們隻知道,那天傍晚,她因為第一個得到擁有男舞伴的殊榮而讓大家羨慕、嫉妒、恨。不過榜樣自有它的力量,在外人還沒有進入舞場的時候,鄉村的男青年們都徘徊在柵欄外,觀望不前,現在卻都很快地進了舞場。不久,大多數成對的女孩子中就摻進來許多鄉村小夥子,最後,連相貌最平常的女人也有男子陪著她們跳舞了。

教堂的鐘聲敲響了,那個學生突然說他必須離開了——他剛才一直得意忘形——可他還得去追趕同伴呢。從舞隊中退出來時,他忽然看見了苔絲·德北,老實說,因為先前沒有選中她,她的一雙大眼睛裏含有微微的怨意。而他,也因為她的退縮不前,沒有注意到她;為此他倍感遺憾,不過他隻能帶著這種遺憾離開了。

因為他已經耽擱了很久,所以現在他開始飛跑著往西邊的小路上追去,很快,他就跑過了一片窪地,到了前麵的山坡上。他還沒有追上兩個哥哥,不過他得停下來喘口氣,同時又回頭看去。姑娘們的白色身影依然在青草地上旋轉著,就像剛才他在她們中間一樣。她們似乎已經把他完全忘記了。

她們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也許隻有一個除外。那個白色的身影離開舞場,獨自站在樹籬旁邊。從她站的地點上看,她就是那個他沒有同她跳舞的漂亮姑娘。雖然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卻本能地感覺到,她肯定因為被自己忽視而遭到了傷害。他真希望他邀請過她,他也真希望曾經問過她的名字。她是那樣的嬌羞,那樣的溫柔,她穿著那件薄薄的白色裙子,看上去是那樣的美麗,他覺得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真是太愚蠢了。

但是,現在已經於事無補了,他轉過身去,彎腰快步向前走去,心裏不再想這件事了。

第三章

至於苔絲·德北,要把這件事完全忘記卻沒那麼容易。她好久都打不起精神來再去跳舞,雖然有許多人想做她的舞伴。可是,唉!那些舞伴裏,有誰說話能像剛剛的那個青年說得那樣叫人愛聽呢。她一直站在那兒,直到那個年輕人的身影漸漸消失,直到完全看不見了,她才拋開一時的悲哀,接受了剛才想同她跳舞的人的邀請。

她和夥伴們一直待到黃昏,和大家一起歡樂了一陣,跳舞時倒也有一些熱情。不過畢竟她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之所以跳舞純粹是為了跳舞本身。她也見過別的女孩子們,被人追求和被人娶走,有她們的“溫柔的折磨、苦味的甜蜜、可愛的痛苦和愉快的煩惱”,但她卻很少想到自己以後如果碰到同樣的情況會怎樣。她看到小夥子們競相爭著要同她跳舞時,隻是覺得好玩兒,並沒有想到別的;而且當他們鬧得凶了,她還責罵他們呢。

她本來可以在那兒玩得更久一些,不過她想起了剛才父親古裏古怪的樣子,所以就有點著急了,不知道父親怎麼樣了,於是她離開舞隊,掉轉腳步朝村頭自家的小屋走去。

走到離家幾十碼的地方時,她聽見了另外一種跟舞場上截然不同的節奏聲,那是她熟悉的聲音——非常熟悉。它們是從屋裏的搖籃上發出來的,那搖籃此刻正在石頭地上猛烈搖擺,發出一陣有規律的聲響。一個女人正和著這聲音唱著一首流行小調《花牛曲》:

我看見她躺——在那邊——綠色的樹林裏;

親愛的,你快來!她在哪裏,讓我告訴你!

搖籃的聲音和歌聲有時會一起暫時停住,跟著那嗓音一起尖叫道:

“上帝保佑你那鑽石樣的眼睛!保佑你那凝脂樣的粉臉!保佑你那櫻桃樣的小嘴!保佑你那似丘比特的小雙腿!保佑小寶貝身上的每一塊小肉肉!”

祈禱過後,搖籃的搖動和歌聲又開始了,《花牛曲》又像先前一樣唱起來。苔絲推開門,站在擦鞋墊上正好看到這些。

但是,盡管有唱歌的聲音,這屋裏卻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從剛才節日裏的那些歡樂——白色的長袍,一束束的鮮花,柳樹的柔條,歡快的舞步,那位陌生青年一時引起的柔情——倏忽間轉到了這一支昏黃蠟燭照耀的慘淡景象,這是多麼巨大的差異啊!除了這種種對比帶來的不愉快之外,苔絲還因為自己在外麵貪玩那麼久,沒能早點回來幫助母親幹些家務而感到愧疚。這麼一來,剛才的那些好心情全都消失殆盡了。

她的母親站在一群孩子中間,同苔絲離開時一樣,正在洗一盆星期一就該洗的衣服,同往常一樣,這盆衣服又從周一拖到了周末。苔絲身上那件白色裙子也是母親昨天剛剛從盆裏拿出來,親手洗幹淨並且熨燙過的。但也正是同一件裙子,剛才因為自己的一時大意,裙角被濕漉漉的草兒蹭綠了,想到這一點,苔絲更加感到後悔和難過,心裏像被蜜蜂蜇了一樣。

德北太太像往常一樣,用一隻腳穩住自己的身子,另一隻腳不停地搖著搖籃裏那個最小的孩子。那個搖籃已經在石板鋪成的地板上辛辛苦苦地搖動了許多年了,那個搖軸經曆過無數孩子的重壓,現在都差不多快被磨平了,正因為如此,所以搖籃每次一擺動,都會有猛烈的一抖跟隨而來,簡直要把搖籃中的孩子像織布的梭子一樣從一邊拋到另一邊。德北太太在洗衣盆的肥皂沫裏勞累了一整天,在自己歌聲的激勵下,用著身上剩餘的力氣拚命地搖晃著搖籃。

搖籃吱吱呀呀地搖著;燭焰越燒越長,終於開始在暗夜裏上下搖曳起來;洗衣水從她的胳膊肘上流下來,《花牛曲》再一次唱到一段的末尾——幹這些事的同時,德北太太也一直不忘用眼瞄著自己的女兒。盡管瓊·德北太太身上壓著養育一群孩子的重擔,但是她對於唱歌還是非常熱衷。但凡從外麵流傳到布萊穀的小調,她準能用一個禮拜的時間把它學會。

從瓊·德北的麵貌上仍舊能隱約看到一些她年輕時的風采,她長得甚至可以說是俊俏。這大概正是苔絲那引以為豪的美貌的來源,而和騎士血統、曆史淵源無關。

“媽,我來搖搖籃吧,”女兒溫和地說,“要不我把我身上這件最好的衣服脫下來,幫你把衣服擰幹?我還以為你早就洗完了呢。”

苔絲把家務事留給母親一個人做,在外麵玩得這麼久,但母親並沒有埋怨她。說實在的,德北太太從來都很少因為這個責怪女兒,因為,如果她想要解乏躲懶,讓自己輕鬆些,可以把活兒往後推一推。但是今天晚上,她好像比平常還要高興。在這位母親的臉上,有一種使女兒莫名其妙的神情,仿佛忽忽悠悠,仿佛滿腹心事,又仿佛洋洋得意。

“你回來得正好,”她母親剛把最後一個音唱完就開口說,“我正要出去找你爹。不過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我要告訴你剛剛知道的一件事。我的寶貝兒,你聽了一定會樂壞的!”(德北太太習慣於說土話。她的女兒在國立小學國立小學,英國國教貧民教育促進會創辦並受到英國政府補貼的普及六年教育的小學。裏經來自倫敦的女教師的教育,已經讀完了六年級,因而講兩種語言:在家裏或多或少講土話,在外麵和對有教養的人講普通英語。)

“是我不在家裏時發生的事嗎?”苔絲問。

“可不是。”

“今兒晌午剛過,我看見爹坐在大馬車裏裝模作樣的,出盡了洋相,他是怎麼了?是不是這事兒折騰的?我真是丟臉極了,羞得恨不得地上找個縫兒鑽進去。”

“那隻是這場熱鬧裏的一檔子!你不知道,已經有人查出來,說咱們家以前可是這裏頂有名氣的大戶人家呢——咱們的老祖宗,可以從奧利弗·格朗布爾時代,一直數到土耳其異教徒的時候——有墓碑,有墳地,有盔飾,有盾徽,天知道還有些什麼。我也說不清了。在聖·查理斯的時候,咱們還被封為皇家騎士呢,咱們本來的姓兒叫德伯!……難道這還不使你心裏頭激動嗎?就是因為這個你爹才坐著馬車回家的,不是別人瞎扯的因為他喝酒喝醉了。”

“我自然高興。可是,媽,你說這事兒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有呀!好處太大了。先不說別的,這消息隻要一傳出去,肯定馬上就會有一大堆和咱們家一樣的貴人,成群結隊地坐著馬車來拜訪我們了。你爹是從夏斯頓回家的路上聽說這事兒的,他剛才把整個事情從頭到尾都和我說了。”

“那爹現在去哪兒啦?”苔絲突然問。

她的母親拿不相幹的事來搪塞:“他今兒去沙士屯看大夫來著,他的病本來就不像是癆病。大夫說他的心臟外頭長了板油。你看,就是這個樣子。”德北太太一邊說,一邊用被水泡得腫脹的拇指和食指圈出一個字母C的形狀,又用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著:“大夫對你爹說:‘你的心臟在那兒被板油包住了,隻有這塊地方還沒包上。’大夫說了:‘要是這兩塊地方都連上了,’”——德北太太把她的手指合攏來,圈成一個圓圈——“‘德北先生,你就玩兒完了。’他說,‘你也許還能活十年,也許不到十個月甚至十天就沒命了。’”

苔絲臉上露出驚慌的神情。盡管她們家突然尊貴起來,但是她父親可能很快就要到天上永恒的世界中去了。

“可是爹到底去哪兒啦?”她又問道。

她母親的臉上顯露出來一種反感這種態度的神情。“你不要發脾氣啊!可憐的老頭子——他現在覺得身價高了,就沉不住氣了——半個鐘點前他到羅利弗酒店喝酒去了。他是想恢複點兒力氣,好裝上蜂箱趕集去,不管我們是不是世家,蜂箱明天一定要送走的。道兒遠著呢,所以夜裏十二點他就得動身。”

“恢複力氣!”苔絲疾言厲聲地說道,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噢,老天!到酒店裏去恢複力氣!媽,你竟然也同意讓他去!”

她的神情和責備似乎充滿了整個屋子,一種使人害怕的氣氛似乎傳給了家具、蠟燭和四周玩耍的孩子們,也似乎傳到了她母親的臉上。

“不是的,”她母親生氣地說,“我沒有同意他去喝酒。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照看屋子,好讓我出去找他。”

“我去找。”

“別,苔絲。你知道你去是沒用的。”

苔絲不再爭辯了。她明白母親反對她去的意思。德北太太的衣服和帽子早就蔫不拉幾地掛在她身邊的椅子上,為這趟計劃中的外出準備好了,這位家庭主婦感到傷心的理由,並不是她必須出這趟門,而是她出去這一趟的原因。

“你把這本《算命大全》拿到屋外去,”德北太太一邊對女兒說著,一邊急急地把手擦幹淨,穿上了衣服。

《算命大全》是一本很厚的老書,就擺在她手邊的一張桌子上,因為經常裝在口袋裏,所以書邊兒都已經磨沒了,一直磨到了有字的地方。苔絲拿起書,她母親也就動身了。

到酒店裏走一趟,尋找好吃懶做的丈夫,仍然是德北太太生活裏的一件樂事。在羅利弗酒店裏把他找到,在同他一起坐一兩個鐘頭,暫時把帶孩子的煩惱丟在一邊,這在她就感到快活。每到這個時候,她的生活中就顯現出一片光明,一片晚霞。一切煩惱和較真兒的事情都化作了抽象的虛無縹緲的東西,變成了僅僅供人沉思默想的精神現象,再也不是折磨肉體和靈魂的緊迫的具體的東西。她生的一群小孩子,一旦不在眼前,就似乎不再叫人討厭,而是叫人感到聰明可愛了。坐在那兒,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也就有了幽默和歡樂。在丈夫當年求婚的同一地點,她坐在他的身邊,對他身上的缺點視而不見,隻把他看成一個理想化的情人。現在,她又和他坐在同一個老地方了,她又多少感覺到了一些舊日的滋味兒。

苔絲一個人留下來,同小弟弟、小妹妹待在一起,她先拿著那本算命的書走到屋外,把它塞進茅草屋頂裏。她的母親對這本書有一種奇怪的畏懼心理,從來不敢整夜把它放在屋內,所以每次用完,總要把它送回原處。做媽媽的有的是那些很快將不再流行的迷信、傳說、土話和口頭相傳的民謠等破爛兒,而做女兒的卻是在不斷修訂的新教育法規下,接受著國民教育和標準知識長大的。因此在母親和女兒之間,就總有一條足足相差兩百年的鴻溝。當她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就好比是雅各賓時代和維多利亞時代雜湊在一起。

苔絲一邊沿著院子的小道往回走,一邊心裏默默地琢磨,不知道母親在今天這個日子是想從書中查找什麼。她猜想這本書同最近她們家祖先的發現有關,但是她卻不曾預料到同它有關的隻是她自己。但是她不去猜想了,又忙著往白天晾幹的衣服上噴了一些水。這時同苔絲在一起的,是已經九歲的弟弟亞伯拉罕,十二歲的妹妹伊麗薩·露易莎——別人都叫她麗莎·露,還有更小的弟弟妹妹,他們都已經打算上床了。離苔絲最近的妹妹和苔絲相差四歲多,本來還有兩個娃娃,但都在繈褓中死了,因此當她單獨同弟弟妹妹相處時,她就像一個代理媽媽。比亞伯拉罕小的,是兩個女孩子,一個叫盼盼,一個叫素素;再往下是一個三歲的男孩,最小的是一個剛滿一歲的嬰孩。

這些小東西都是德北家族船上的乘客——他們的歡樂、他們的需要、他們的健康,甚至他們的生存,都完全取決於德北兩口子。假如德北家的兩個家長選擇一條航線,要把這條船開進困苦、災難、饑餓、疾病、屈辱、死亡中去,那麼這些關在船艙裏的半打小俘虜——六個無依無靠的小生命——也隻好被迫一起前往。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們對生活有什麼要求,更沒有人問過他們,是否願意生活在艱苦的環境裏,就像他們生活在無能為力的德北家中一樣。有些人也許想知道,那個說“大自然的神聖計劃”的詩人指威廉·華茲華斯(1770—1850)。是不是有他的根據,因為近些年來,他的哲學被認為像他的清新的詩一樣,也是深刻的和值得相信的。

天色漸漸晚了,但是父親和母親誰也沒有回來。苔絲向門外看去,在心裏把馬勒村走了一遍。全村人都閉上眼睛了,所有地方的燭光和燈火都熄滅了:她在心裏頭能夠看見熄滅燈火的人和伸出去的手,仿佛就在眼前。

母親出去找人,結果又多了一個要找的人。苔絲開始想到,一個身體不大好的人,又要在第二天早上一點鐘前上路,就不應該這麼晚還待在酒店裏,頌揚祖宗的功德。

“亞伯拉罕,”她對她的小弟弟說,“把帽子戴上,害不害怕?——到羅利弗酒店去,看看媽和爹是怎麼回事。”

孩子立即從床鋪上跳下來,把門打開,在夜色裏消失了。又過去了半個小時,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誰都沒有回來。亞伯拉罕和他的父母一樣,似乎也讓那個酒店給逮住了,粘住了。

“我必須自己去了。”她說。

那時麗莎·露已經睡覺,苔絲把他們都鎖在屋裏,開始走上那條漆黑彎曲的小路——這條路原本不是預備有急事的人走的,修它的時候,還沒有到寸土寸金的程度。

第四章

在馬勒村的這一頭嚴格來說隻有一家酒店,叫羅利弗,但它隻有準許外賣酒類的執照;因此,客人是不被允許在酒店裏喝酒的。隻可以公開招待顧客前來喝酒的地方,則被嚴格限製在一小塊大約六英寸寬兩碼長的木板那兒。木板被鐵絲固定在花園的柵欄上,因此也就算是喝酒的台麵。從路邊走過的好酒的行人把酒杯放在木板上,站在路邊喝酒,喝完了就把酒杯內的沉渣倒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堆成玻利尼西亞群島的圖樣。他們很想在屋裏能有一個舒適的座位。

既然過路的客人有這樣的願望,因此本地的顧客也就有相同的願望。於是有誌者事竟成。

酒店樓上有一間大臥室,臥室的窗戶,被羅利弗太太用最近淘汰的一條大羊毛披肩遮得嚴嚴實實,屋裏差不多有十來個人聚集在一起,他們都是來這兒喝酒尋樂的。他們是靠近馬勒村這一頭的老住戶,也是羅利弗酒店的常客。在這個住戶稀落的村子更遠一些的地方,清瀝酒店是一家有全副執照的酒店,但是距離太遠,村子這一頭的住戶實際上不去那家酒店喝酒。而且,更重要的是,酒的好壞決定了大多數人的選擇。大家寧肯擠在羅利弗酒店樓頂的角落裏喝酒,也不到清瀝酒店寬敞的屋子裏去。

臥室裏擺放著一張四柱床,床柱又細又長,這張床的三麵給好幾個在床邊兒的人當了座位;有兩個人高高地坐在五鬥櫃上;另一個坐在雕花橡木小櫃上;還有兩個坐在洗手台上,一個坐在小凳上。這樣,總算所有人都給自己找到了舒服的座位。每個人仿佛都達到了極樂頂峰,靈魂好像超脫了軀殼,人們熱情洋溢,屋子內一片火熱。房間和房間裏的家具變得越來越富麗堂皇;窗戶上懸掛的窗簾仿佛也變成了華美的帷幔;五鬥櫥上的銅把手就像是黃金做成的門環;四柱床的雕花床柱,仿佛也同所羅門廟宇的宏偉廊柱有了幾分相似之處。

德北太太離開苔絲以後,就急急忙忙趕到這裏,她熟稔地打開前門,穿過樓下陰沉沉的房間,很巧妙地用手指打開了樓門。她慢慢地走上彎彎曲曲的樓梯,當走上最後一節樓梯,臉從燈光裏一露出來,所有擠在臥室裏的人都一起把目光轉到了她的身上。

“——這是我自己的幾個朋友,會社遊行他們沒有盡興,我花錢請他們來的。”酒店老板娘一聽見腳步聲,就一邊瞟著樓梯一邊大聲喊,熟練得就像一個正在背課文的孩子,“噢,原來是你呀,德北太太——我的老天——嚇我一大跳!——我還以為是衙門裏打發來的人呢。”

其他的人望著德北太太,向她點點頭,表示歡迎,然後德北太太就轉身向她丈夫坐的地方走去。她的丈夫在那兒出神地哼哼:“我也能趕上那些富貴的人,我們都一樣!不管在哪兒,在王斯貝爾,綠山下,有我們大家族的墳呀,維塞這麼大的地方,有誰能比我們家族高貴呀!”

“我有一個絕妙的主意,了不起的高招兒,特地來告訴你,”一臉高興的德北太太小聲說,“喂,約翰,你看見我沒有?”她用胳膊肘推推她丈夫,她丈夫仿佛看不見她似的,眼神迷迷離離的,嘴裏繼續哼著歌兒。

“噓!別唱那麼大聲,我的好人!”酒店老板娘說,“要是讓衙門裏的人聽見了,我這兒就完了。”

“我們家發生的事他已經告訴你們了吧?”德北太太問。

“沒錯——說了一點兒。你們從這裏頭能發點兒財不?”

“哦,這可是秘密,”德北太太裝模作樣地說,“不過,即使沒有大馬車坐,能和坐大馬車的人是近親也不錯呀。”接著她改換了對大家說話的口氣,繼續小聲對她的丈夫說,“自從你把那件事告訴了我,我一直在想,在特蘭裏奇那邊,就在獵苑的邊上,有一個高貴的有錢夫人,名字也叫德伯。”

“啊?——你說什麼?”約翰說。

她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那個老太太肯定是我們的本家,”她說,“我打算讓苔絲去認這門親戚。”

“你剛才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是有一位姓德伯的老太太,”德北說,“那牧師倒沒有說過她。不過她一定是從諾曼王時代剩下的那小支脈,同我們沒法比。”

兩口子一心在那兒討論問題,誰也沒有注意到小亞伯拉罕已經溜進了房間,正等在那兒尋找機會請他們回去。

“她很有錢,她肯定會看上苔絲的,”德北太太接著說,“要是這樣,那咱們就好了。我不明白,一個家族的兩房人為什麼不能往來。”

“對,我們都認本家去!”小弟弟亞伯拉罕突然在床沿下自作聰明地插嘴說,“等苔絲去了,住在那兒,我們就都去看她。那樣我們就能坐她的大馬車,穿帥氣的黑禮服了!”

“你這倒黴孩子,你怎麼來這兒了?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快走開,去樓梯那兒玩玩兒去,等爹和媽一起回家!……我說呀,苔絲應該去那本家走一趟。她一定會討那位老太太的喜歡——苔絲一定會的。還完全有可能碰上一個高貴的紳士娶了她。簡而言之,我就知道這事兒能成。”

“你怎麼知道的?”

“我查過《算命大全》,書裏頭把這件事說得明明白白啦!……你應該看到她今兒那個漂亮勁兒呀,皮膚嬌嫩得就像公爵夫人似的。”

“那丫頭自己說去不去呢?”

“我還沒有問過她。現在她還不知道我們有這樣一個貴夫人親戚。不過,如果到那兒去肯定能給她結上一門好親事,她是沒理由不願意去的。”

“苔絲那丫頭脾氣可古怪呀。”

“不過骨子裏倒還算聽話。你放心,把她交給我好了。”

雖然這場談話是私下進行的,可是這場談話的意義已足以使周圍的人明白,德北家現在商談的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非尋常人能比。他們大概能猜想出他們漂亮的大女兒苔絲,已經有了美好的前途。

“今天我看見苔絲和那群女孩兒一起在區上遊行,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苔絲真是一個逗人喜愛的漂亮人兒。”一個老酒鬼低聲說,“不過,約翰·德北可要當心,不要讓地上的大麥發了芽這一句全句,有人解釋為“受孕”的意思。。”這是當地的一句土話,有它特殊的意思,但沒有人接茬兒。

慢慢地,這場談話內容變得廣泛起來,過了不久,樓下又有腳步聲走過房間。

“——這是我自己的幾個朋友,會社遊行他們沒有盡興,我花錢請他們來的。”老板娘又迅速地把應付外來人的現成話重新背了一遍,不過說完,才看見進來的人是苔絲。

室內彌漫著酒氣,有一定年紀的中年人逗留在這兒,並沒有什麼不合適,但是像苔絲這樣年輕的姑娘出現在這個地方,就叫人感到難受了,其實姑娘的母親也能夠看出這一點。苔絲的黑色眼睛裏還沒有顯露出不高興的神情,她的父母親就從座位上站起來,急忙把酒喝幹,跟在女兒的身後走下了樓梯,羅利弗太太趕緊在後麵叮囑說:

“勞你們的駕,親愛的們,請千萬不要弄出動靜來,要不然我就要丟掉我的執照了。如果把我傳去,還不知道有什麼麻煩呢!再見吧!”

苔絲挽起父親的一隻胳膊,她的母親挽起另一隻,一起往家走去。說實在的,她的父親酒喝得很少——一個經常喝酒的人,禮拜天下午喝足了酒上教堂,照樣能不搖不晃地轉身下跪,一點兒也不踉蹌——她父親喝的酒還不到這種人上教堂以前喝的四分之一多呢,但約翰爵士的身體很虛弱,所以僅僅喝這點酒就讓他招架不住啦。一接觸到冷風,他就開始跌跌撞撞的,弄得他們一行三人,一會兒好像正向倫敦走去,一會兒又好像朝巴斯走去——看上去叫人感到滑稽可笑。盡管一家人晚上回家是常有的事;不過,像大多數滑稽可笑的事情一樣,實在是又不能叫人完全感到滑稽可笑。母女倆盡量把一家人的跌跌撞撞掩飾起來。他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自家門口,這時這位搖晃的家長,突然放聲唱起一首老歌,仿佛看見自己現在的這所尊貴宅邸這樣狹小,要為自己臉上貼金似的——

“在王斯貝爾我有一個大墳地!”

“噓——不要犯傻了,傑克,”他的妻子說,“先前的大戶人家又不是你一戶。你看有安克特爾家,有霍爾斯家,還有特林漢姆家——現在不照樣都沒落了——盡管你們家族比他們都闊。謝天謝地,我家壓根就不是大戶人家,所以我也不覺得我的出身有什麼丟人。”

“別把事兒說太絕了。看你這副德行,我敢說,你家以前一定也了不得,指定出過國王和王後,所以你現在現的眼比我們都厲害。”

但同時,他們的女兒苔絲卻覺得,眼下更重要的事並不是祖宗的功德,而是另一件,她說:

“爹,我恐怕你明天起不了那麼早,不能帶著蜂箱去趕集啦。”

“我?過一兩個鐘點兒我就好了。”德北說。

已經十一點了,全家人才上床睡覺,如果要在禮拜六的集市開始前,把蜂箱送到卡斯特橋的零售商手裏,最晚第二天淩晨兩點就得動身,因為那條道兒不好走,有二三十英裏路程,而且送貨的又是走得最慢的馬車。一點半鐘的時候,德北太太走進苔絲和弟弟妹妹們睡覺的那間大屋子。

“你可憐的爹去不了啦。”她對她的大女兒說,而女兒的大眼睛早在她母親開門時就已經睜開了。

苔絲在床上坐起來,愣愣地坐在那兒,有點出神兒。

“可是總得有人去呀,”她回答說,“現在去賣蜂箱已經有點兒晚了。今年蜜蜂分群的時候,眼看就要過去了。要是我們耽誤下個禮拜的集市,就沒人要啦,那些蜂箱隻能我們自己個兒兜著啦。”

德北太太好像也沒什麼好辦法救急。“要不找個年輕的小夥子,讓他送去?昨天那些想和你跳舞的小夥子裏,有沒有肯去的?在他們中間找一個。”她立刻提議說。

“啊,不行——無論如何我也不同意這麼做!”苔絲驕傲地大聲說,“這不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嗎?——那簡直太丟人了!要是亞伯拉罕能陪我一起去,我去送好了。”

結果,苔絲的母親同意了這種安排。她把睡在屋子角落裏的小亞伯拉罕從熟睡中叫起來,讓他在迷迷糊糊中把衣服穿上。這時候,苔絲也已經急急忙忙地把衣服穿好了。姐弟倆點起一盞提燈,去了馬棚。那輛搖搖晃晃的貨車,以及那匹同樣搖搖晃晃的老馬王子很快都裝備好了,等著上路。

那頭可憐的畜生,莫名其妙地看著夜色和提燈,再看看身邊姐弟倆的身影,仿佛它難以相信,在一切生物都應該休息的時候,自己卻還要出去幹活兒。他們把一些蠟燭頭放進提燈,然後把提燈掛在車右邊,牽著馬向前走去。最初的一段上坡路,他們在馬旁邊跟著步行,免得這匹衰弱的老馬負載過重。為了盡量使自己高興起來,他們就著燈光,吃著黃油麵包,聊著天兒,讓自己感覺像是天已經亮了,但其實真正的黎明還遠沒有到來。剛剛好像一直在夢遊的亞伯拉罕,現在有些清醒了(他剛才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就開始對映在天空裏那些形狀各異的黑色物體聯想起來,說這棵樹像一隻從洞中撲出來的發怒猛虎,又說那棵樹很像一個巨人的頭。

他們走過斯圖爾堡小鎮的時候,全鎮的人都還在沉浸在酣夢中,沉沉入睡。再往前走,他們就走到了一塊更高的地方。左邊是比這塊高的地方還要高一些的地方,叫野牛墳或比爾墳的高地,它幾乎是南威塞克斯的最高點,迎天聳立,四周被土溝圍繞。從這兒再往前,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總算還有一段比較平坦的路段。所以他們就上了車,坐在馬車的前麵,剛剛還在困了吧唧的亞伯拉罕這會兒開始出起神兒來。

“苔絲!”沉默了一會兒,他叫了一聲,預備說話。

“什麼呀,亞伯拉罕。”

“我們現在已經成了有身份的人了,你不覺得高興嗎?”

“不怎麼特別高興。”

“可是你要是嫁給了一個紳士,你一定會高興的了。”

“你說什麼?”苔絲抬起了她的臉。

“我是說我們的那個闊親戚會幫忙,讓你嫁給一個紳士。”

“我?我們的哪個闊親戚?咱們家可沒有這樣的親戚。你那小腦子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去找爹的時候,聽見他們正在羅利弗酒店說這件事。在特蘭裏奇那邊有我們家的一個闊親戚,媽說要是你同那位夫人認了親,她就會幫你嫁給一個紳士。”

他的姐姐突然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亞伯拉罕繼續說著,隻圖自己說得痛快,而不管聽的人怎樣,因此沒有注意到他的姐姐在那兒出神。他仰身向後靠在蜂箱上,仰著臉觀察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點點有些淒清的光芒正閃爍在蒼茫的夜空裏,靜寂無聲,同下麵這兩個小生命相隔遙遠。他問姐姐那些眨眼的星星究竟有多遠,問上帝是不是就在那些星星的背後。不過畢竟他隻是一個孩子,所以他的嘮叨又回到了比創造宇宙更為重要的話題上了。假如苔絲嫁給了一個有錢的紳士,她會不會有足夠多的錢買一架望遠鏡,大得能夠把星星拉到跟前來,就跟眼前的草兒一樣近?

這個重新提起的話題(好像讓全家人都很歡喜)使苔絲很不耐煩。

“現在不要再提那個了!”苔絲大聲說。

“苔絲,你說每一個星星都是一個世界嗎?”

“是的。”

“都跟咱們的世界一樣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是這樣的。有時候它們就似乎像我們家蘋果樹上的蘋果。它們中間的大多數都是極好的,沒有毛病的——有一些是有毛病的。”

“我們住的是哪一種——是沒有毛病的,還是有毛病的?”

“是有毛病的。”

“太不幸了,有那麼多沒毛病的世界,咱們幹嗎卻挑一個有毛病的住啊,真倒黴。”

“沒錯。”

“真的是那樣嗎,苔絲?”亞伯拉罕把姐姐這句稀罕的話印在腦子裏,又想了想,覺得很感動,所以他又轉身對姐姐說,“要是我們選中的是一個沒有毛病的,那會是什麼樣子呢?”

“哦,如果那樣,爹就不會像現在那樣咳嗽和有氣無力了,也不會喝醉了酒不能上路了。媽也不會老是洗來洗去的,總是洗不完。”

“你也就會一生下來就是一個闊小姐了,也就用不著嫁給一個紳士才能闊起來了,是嗎?”

“哎呀,亞伯,不要——不要再說這件事啦!”

亞伯拉罕出了一會兒神兒,不久就打起瞌睡來。苔絲不善於駕車趕馬,但她覺得自己暫時可以管的來,如果亞伯拉罕想睡覺,就讓他睡覺好了。她在蜂箱前麵給他弄了一個小窩兒,這樣他就不會從車上掉下去了,然後她自己拿起韁繩駕著車向前走。

老馬王子的精力隻夠拉車的,別的活動它也做不了,所以也不需要人照看。現在她的兩個同伴都不再打攪她了,於是苔絲向後靠在蜂箱上,比以前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車兩旁的樹籬一行行地走過,默默無聲,偶爾呼呼吹過耳邊的風聲,好像變成了某個巨大的悲傷歎息的靈魂。

她仔細地回想了自己一生中所遭遇的塵事,似乎看見她父親驕傲中的虛榮。在她母親的幻想裏,她看到了那個向她求婚的紳士模樣的人——那個人好像正在對她擠眉弄眼,在嘲笑她的貧窮,嘲笑她的已成枯骨的武士祖宗。一切都變得越來越荒誕離奇,她也不知道時光是怎樣過去的。馬車突然一震,把她從座位上掀起來,她才從夢中醒來,原來她也睡著了。

他們現在已經向前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了,馬車停了下來。前麵傳來一陣虛弱的呻吟,苔絲一生中從來沒有聽見過那種聲音,跟著又傳來一聲“喂——喲”的喊叫。

掛在馬車旁邊的提燈已經熄滅了,但是有另外一盞更亮的提燈在她的眼前閃著亮光。有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馬韁和車轅正同擋在路上的什麼東西纏在一起。

苔絲大驚失色,她跳下車來,看見了可怕的事情。呻吟聲是從那匹可憐的老馬王子嘴裏發出來的。一輛像往常一樣沿著路飛快地行走的早班郵車,正和苔絲的車糾纏在一起。郵車尖尖的車轅,就像一把利劍直接刺進了王子的胸膛,鮮血從傷口往外汩汩直噴,帶著噝噝聲落到地上。

苔絲在絕望中跑上前去,用手捂住那個洞口,唯一的結果是她從頭到腳都被噴上了殷紅色的血跡。後來她隻好站起來絕望地看著。王子也盡力一動也不動地挺住站了一會兒,直到突然倒在地上,癱成了一堆。

趕郵車的人也來到了她的身邊,開始同她一起把王子還熱著的身體拖開,卸下馬具。不過它已經死了,看見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趕郵車的人就回到自己的馬的身邊,他的馬並沒有受傷。

“你們應該走路的另一邊兒,”他說,“我必須把這一車郵件送走,所以你最好就等在這兒,看著你的車,我會盡快派人到這兒給你幫忙。天就亮了,你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上了車,就急忙上路了。苔絲就站在那兒等著。天色已經發白,小鳥在樹籬中抖擻著,飛起來,嘰嘰喳喳地叫著;道路完全顯露出它的白色麵目,苔絲的麵目也顯露出來,那臉色簡直比道路還要灰白。她麵前的一攤血水已經凝固了,當太陽升起來時,上麵就五光十色地反射出繽紛的色彩。王子靜靜地躺在一邊,已經僵硬了;它的眼睛半睜著,胸前的傷口看上去很小,似乎不足以讓維持它生命的血液全部流出來。

“這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姑娘看著眼前的情景,大聲說,“我不能原諒自己——不能!現在爹媽怎麼過呀?亞伯,亞伯!”她搖動著從出事的時候就一直熟睡未醒的孩子,“咱們的車走不了啦!王子死了。”

當亞伯拉罕明白這一切的時候,他那稚嫩的臉上一下子增添了五十年的皺紋。

“唉,昨天我還在跳舞還在笑呢!”苔絲自言自語地說,“想想我真笨呀!”

“這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有毛病的星球上,不是生活在一個沒有毛病的星球上,是不是,苔絲?”亞伯拉罕眼睛裏掛著淚水,嘟囔著說。

姐弟倆不知道在路上靜靜地等候了多久,過了好半天,才聽見遠處一種聲音,看見有一個東西漸漸地靠近,這證明趕郵車的人沒有騙他們。斯圖爾堡附近農場上的一個工人牽著一匹健壯的小馬走了過來。他把那匹小馬套上拉蜂箱的馬車,代替了王子的位置,往卡斯特橋方向駛去了。

當天傍晚,我們看見那輛空車又回到了出事的地點。從早晨到傍晚,王子就一直躺在那條路邊的溝裏;路中間的一大攤血跡雖然經過往車輛的碾壓,卻依舊很明顯。現在,他們把王子抬到原來它拉過的車上,四腳朝天,鐵掌在夕陽的餘暉裏熠熠閃光。走了八九英裏路之後,他們又回到了馬勒村。

苔絲已經先回去了。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把這件事告訴給家裏人。不過當她從父母的臉上發現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後,她也就感到不必開口了。但是,這並不能減輕她內心的自責,這件事全是她的疏忽造成的,所以她一直把譴責都集中在了自己一人之上。

不過,這件不幸的事對這戶人家來說,反倒沒有像發生在興旺發達的人家那樣可怕,雖然對前者意味著毀滅,對後者僅僅意味著小小的麻煩。德北夫婦對姑娘的幸福雄心勃勃,因此他們並沒有氣得失常,把憤怒都發泄在姑娘的身上。沒有人像苔絲責備自己那樣嚴厲地責備苔絲。

由於王子衰老枯瘦,屠戶和皮匠隻願出幾個先令買下它的屍體,德北就站出來處理這件事。

“不賣啦,”他毅然地說,“我不賣它這副老骨頭了。我們德北家當英國騎士的時候,從沒有把我們的戰馬賣了做貓食。讓他們把先令留給自己吧!它為我辛苦了一輩子,現在我不會讓它離開的。”

第二天,他在花園裏為王子挖了一個墳坑,幾個月來為自己家裏種莊稼,他可從沒有這樣賣過力氣。墳坑挖好了,德北和妻子用一根繩子把王子套上,向墳坑拖去,孩子們跟在後麵為死馬送葬。亞伯拉罕和麗莎·露低聲哭著,盼盼和素素為了發泄她們的悲痛,就號啕大哭,聲震四壁。王子被放進墳坑的時候,他們都站在墳坑的四周。為他們一家掙飯吃的老馬沒有了,他們該怎麼辦呢?

“它上天堂去了嗎?”亞伯拉罕嗚咽著問。

德北開始往墳坑裏鏟土,孩子們又哭了起來。所有的孩子都在哭,隻有苔絲沒有哭。她的臉色淡漠慘白,仿佛她把自己當成了殺人凶手。

第五章

小本買賣基本上全靠這匹老馬來經營,現在馬一死,生意就立刻垮了。如果說還不會馬上貧窮,那麼煩惱也已經在不遠的地方出現了。德北在當地是被稱為懶骨頭的那種人。有時候他倒挺有力氣工作,不過這種時候是靠不住的,因為不能碰巧有工作需要和高興出力都連在一起的時候;而且,他也沒有按時經常勞動的習慣,所以每當碰巧有工作的時候,他又特別缺乏毅力。

同時,苔絲覺得自己是把父母拖進這團爛泥的人,所以一直在默不作聲地盤算,怎樣才能把他們從爛泥裏拉出來。她母親就借著這個時機,提出了她的計劃。

“走運也好,倒黴也罷,我們總得應付,苔絲,”她說,“真是湊巧,最近發現你們德北家原來是個大戶人家,再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機會了。你一定要去找你的親戚。有一個非常富有的德伯老太太,就住在獵苑附近,你聽過嗎?你一定要去她那兒認這門親,請她幫幫我們這個倒黴的家庭。”

“我不願意去,”苔絲說,“如果真的有這樣一位夫人,她能客氣地對待我們就很不錯了——別指望她還會幫助我們。”

“乖孩子,你肯定會討她的歡心的,你叫她做什麼,她肯定就為你做什麼。再說,也許還有其他更好的事呢。難道我說的那些事兒,你都白聽了嗎?”

苔絲總覺得是自己一手造成了現在的困苦局麵,一想到這兒,就使她對母親的願望,比起先前的反對表現得順從多了。但是她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覺得完全沒有把握的事情,在母親看來就那麼完美無缺,那樣高興。也許母親已經打聽過,發現那位德伯太太是一個極有道德和菩薩心腸的老太太吧。不過苔絲的自尊心使她覺得,作為一個窮親戚去求那位老太太,可真是不對勁兒。

“我寧願想法找一個工作。”苔絲嘟囔著說。

“德北,你來決定吧,”他的妻子轉身對坐在後院的丈夫說,“如果你說她非去不可,她就得去。”

“我不喜歡我的孩子到不認得的親戚那兒去沾光,”他嘟囔著說,“我是這個家族中最高貴的一房的家長,我做事應該符合身份。”

但是,在苔絲看來,父親不讓她去的理由比她自己反對前去的理由更加荒謬。“好吧,馬死在我手裏,”她悲傷地說,“我應該做點兒什麼來彌補損失。我不在乎前去見那個老太太,不過關於求她幫忙的事,你們一定要讓我看著辦。你們也不要老想著她給我找丈夫——那太愚蠢了。”

“說得妙,苔絲!”她的父親以說教的口吻說。

“誰說我有這樣的想法?”德北太太說。

“我覺得,你對那件事就是這樣看的,媽。不過我去走一趟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起身前往那個叫做沙士屯的依山小鎮。她在那兒可以搭乘每禮拜兩趟的大篷車,從沙士屯向東前往獵苑堡。大車從特蘭裏奇附近經過,那位神秘而模糊的德伯太太就住在那個教區裏。

對苔絲來說,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清晨。她所要走的路程從布萊穀東北部高低起伏的中間地帶穿過。她在這個穀中出生,她的人生也是在這個穀中展開的。對苔絲來說,黑荒原穀就是一個世界,因此黑荒原穀的所有居民就是整個人類。還在她對一切都感到新奇的幼兒時期,她就從馬勒村的柵欄門口和柵欄門旁的台階上,仔細地觀察過這片土地。從那時候她就覺得這裏很神秘了。現在她長大了,依然覺得這裏的神秘一如既往。從自己房間的窗戶裏,她能看見教堂的鐘樓、村莊和那些有些模糊的白色宅邸;尤其是高踞山頂的沙士屯小鎮特別惹人注意,鎮裏的窗戶,在夕陽裏閃閃發光,如燈一樣明亮。但是,她從未去過那裏,那些遠離山穀的地方,她就去得更少了。盡管四周山巒的風景她都很熟悉,但對她沒有去過的地方,她就隻能根據在鄉村小學學到的知識加以判斷了。她離開學校剛剛一兩年。離開學校前,她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

在她是個學生的時候,和她同齡的女孩子們就很喜歡她。村子裏經常可以看到她和另外兩個女孩子走在一起——她們的年齡幾乎一樣大——肩並肩從學校回家。苔絲經常在中間,總穿一件毛料連衣裙。那裙子都已經褪色得不像樣子了,幾乎就要變成一種無法形容的模糊顏色。裙子外麵是一件粉紅色的印花連胸圍裙,上麵有精致的網狀花紋。她邁開兩條細長的腿走路,腿上穿著緊身長襪,因為時常跪在路邊搜尋一些野花或小石頭,所以膝蓋部分盡是一些抽絲小洞。那時候她的頭發是土黃色的,披在頭上像掛鍋的小鉤子一樣撅著。兩邊的女孩子用手摟著苔絲的腰,苔絲的手就分別搭在兩個女孩子的肩膀上。

當苔絲長大一點兒,開始懂事時,她覺得自己就像馬爾薩斯的門徒一樣,無奈地看到母親糊裏糊塗地給她生下了一群弟弟妹妹,因為養育他們、照顧他們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而從智力上看,她母親完全是一個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小孩——她就像是自己家裏這一大群聽天由命的孩子中的一員,而且還不是最大的一個。

苔絲對她的弟弟和妹妹很是疼愛、嗬護,並竭盡所能幫助他們。一放學回家,她就到附近的農田裏割草、收莊稼,做一個幫手;或者去做些她喜歡的事情,如擠牛奶、攪奶油,這是從前在父親養牛時學會的。因為她的手指頭靈活,所以這種活兒她幹得比別人都好。

家務的重擔就這樣,好像一天天都挪到了她年輕的肩上。這次派她代表德北一家,到尊貴的德伯夫人家裏拜訪,也就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我們必須承認,這一次德北家是把他們家裏最體麵的那個人派出去了。

苔絲在特蘭裏奇的十字路口下了車,步行上山,向叫做獵苑的地方走去。她已經聽人說過,在獵苑邊兒上能找到德伯太太的宅邸。這座宅邸可不是一座普通意義上的莊園,它沒有田地,沒有牧場,也沒有那些受壓榨的牢騷滿腹的農工。它完全是一座純粹為了享樂而建的一幢鄉村別墅,除了建築別墅所需要的土地和一小塊莊園主經管、由管家照看的養鳥的農田外,就再也沒有一畝添麻煩的地方了。

映入苔絲眼簾的首先是紅磚砌成的門房,接著是屋簷上鋪的厚厚的常青藤蔓。她以為這就是莊園本身,於是懷著有些驚恐不安的心情走過園子的偏門,來了車路轉彎的地點。直到這時候,她才看見出現在眼前的莊園全貌。莊園是最近新蓋的——幾乎是全新的——同樣的深紅顏色,同偏門長滿的常青藤蔓形成鮮明對照。在周圍淺淡柔和的顏色的對照下,它就像一簇天竺葵的紅花耀眼地站在那兒。屋角後麵的遠處,是一大片柔和的淡藍色風景——那是一片讓人肅然起敬的森林,是英國殘留下來的已經不多的原始森林中的一片。甚至在古老的橡樹上,還能找得到一株槲寄生。林中的茂密的水杉樹不是人工栽種的,它們仍然像從前采它做弓箭時那樣,生長在那裏。不過,這片古老的森林,雖然從山坡上可以一覽無餘,卻不屬於這片產業的範圍。

在這塊幽靜舒適的園子裏,一切都生機勃勃,管理得井井有條。占地幾英畝的溫室從山坡延伸下去,一直到了山腳下的小樹林那兒。每一樣東西都像剛從印鈔廠出來的新錢一樣,閃閃發光。在奧地利鬆樹和四季常青的橡樹的遮蔽下,有一溜馬棚,裝備著最新的器物,而且建築是那樣的壯麗、威嚴,簡直和安逸小教堂一樣。一種屬於母教堂的小教堂。如果教區太大,路遠的教民就可以上這種小教堂。在一片大草坪上,支著一頂裝飾帳篷,帳篷的門正朝著苔絲的方向。

淳樸的苔絲站在石頭子兒鋪的彎道邊兒上,有點驚慌失措,她驚訝地看著自己眼前的一切。在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到了什麼地方的時候,她的兩條腿不知不覺地就已經把她帶到了這裏,而這裏的一切都完全和她原先期望的相反。

“我還以為我們德伯家是個老宅子老門戶呢,可是這一家卻全都是簇新的啊。”她天真地說。她很後悔沒有認真想一想,就輕易接受了母親的“認親”計劃,她想應該先在自家門口找找人幫忙才對。

占有這片產業的德伯家(或者說斯托克·德伯家,他們起先自己這樣叫自己),相對於英國這片保守的地方的人家來說,還是很不同尋常的。本文開頭提過的那位牧師說過,咱們那位兩腿不太利索的約翰·德北可是德伯家族唯一僅存的嫡係子孫,這點他倒沒說錯。不過,他還應該加上一句,苔絲眼前這座大宅子的主人可不是德伯家族的真正後裔。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如果要重新嫁接德伯這個急需複蘇的名字,眼前這戶人家倒是一根上好的砧木。

最近故去的老西蒙·斯托克先生是北方的一個本分實在的商人(有人說他是放債的),在英國北方起家。發財以後,他一心想在英國南部定居下來,做一個鄉紳,好遠離他起初做買賣的地方。既然如此,他就覺得有必要改換一下自己的姓氏,可不能讓人一下子就認出來,自己是過去那個精明的商人,同時,又不能像原來的名字那樣平淡乏味。所以,他在大英博物館裏,把那些記載了英國南部、他計劃移居那塊地的已經滅絕、半滅絕和破產家族的文獻,仔細地查找了一個鐘頭,最後認為德伯這個姓,不管是看起來,還是聽起來,都比其他任何一個姓不差:因此德伯就被加到了他自己的本姓上,為他自己和他的世代子孫所用了。不過,他這個人做事極有分寸,所以,即使他有了新的家族和基礎,在重建他的家譜時,也總是合情合理地通聯婚姻,從不隨便高攀,也不過分使用名銜,從來都循規蹈矩的。

當然,關於這件異想天開的公案,可憐的苔絲和她的父母自然一無所知。說實話,這樣的借名借姓來光宗耀祖,他們從來就沒有想到是可能的。在他們看來,一個人的俊秀五官,也許是運氣賜予的,但是一個人的姓氏,卻是與生俱來的。

苔絲像一個要紮到水裏的沐浴者,還沒拿定主意是往前,還是後退,她站在那裏猶豫不決。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從帳篷昏暗的三角門裏走了出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嘴裏還叼著煙。

他皮膚黝黑,兩片厚嘴唇雖然紅潤光滑,但形狀卻長得不好。雖然他最多不過二十三四歲,但是嘴上卻早已蓄上了兩撇八字須了,胡須很整齊,兩個尖兒還向上翹著呢。盡管他的身上帶有一種粗野的神氣,但是在他的臉上和那雙滴溜直轉的眼睛裏,卻有一種特殊的力量。

他走到苔絲麵前,說:“啊,我的美人兒,你來這兒有什麼事情嗎?”他看見苔絲站在那兒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便又說,“不用害怕,我是德伯先生。你到這兒來是找我的,還是來找我母親的?”

這所房子和庭院跟苔絲的想象已經相差很遠了,而眼前這個姓德伯的人,具體體現出來的卻是這種樣子,更讓苔絲覺得意外。在她的想象裏,德伯先生應該是一個德高望重、讓人敬佩的老人,他的臉上應該有所有德伯家族的麵部特征,而且那些皺紋還應該像象形文字一樣,代表了德伯家族和英國好幾百年的曆史。不過,她既然已經沒有退路了,就隻好鼓起勇氣來應付眼前的事,回答說——

“我是來拜訪你母親的,先生。”

“我恐怕她不能見你——她可是長期患病呢。”這個冒牌的德伯家族的代表人說,因為他就是新近故去的那位紳士的獨生子亞雷先生,“我能不能代勞呢?你想見我母親,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隻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現在,苔絲覺得到這兒來認親,真是非常荒謬的一件事,尤其是現在,這種感覺變得更強烈了。加上他在麵前,她更加感到局促不安,她不由得把她那玫瑰似的紅嘴唇兒咧開,裝出笑容來。這一下真叫黝黑的亞雷神魂顛倒。

“真是太叫人難為情啦,”她結結巴巴地說,“恐怕我不好告訴你!”

“沒關係,我喜歡聽叫人難為情的事。往下說吧,我的好姑娘。”他和和氣氣地說。

“是我母親讓我到這兒來的,”苔絲接著說,“說實在的,我自己心裏也願意來,不過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到這兒來,先生,是想告訴你我們都是一個家族的人。”

“噢!窮親戚嗎?”

“是的。”

“是姓斯托克的人嗎?”

“不是,姓德伯。”

“沒錯,我的意思就是說姓德伯的。”

“我們的姓現在讀變了音,讀成了德北;但是我們有一些證據,可以證明我們姓德伯。考古學家也認為我們姓德伯,——而且——我們還有一方古印,上麵刻有一麵盾牌,盾牌上麵有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獅子頭的上方還有一座城堡。我們家還有一把很古老的銀匙,銀匙的勺兒是圓形的,上麵也刻有一座相同的城堡。不過這把銀匙都已經磨壞了,所以我母親就用它來攪豌豆湯。”

“沒錯,我的盔飾正是一座銀堡。”他溫和地說,“我的紋節上也是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

“因此我母親說,我們應該來告訴你們——因為最近家裏遭到了一場災難,我們唯一的馬死了,我們是德伯家的長房。”

“我想這是你母親的一片好意。我個人覺得,我很高興看到你來。”亞雷一麵說,一麵直盯著苔絲,把苔絲看得臉上有點兒發紅,“所以,我漂亮的姑娘,你是以親戚的身份來拜訪本家了?”

“我想是的。”苔絲吞吞吐吐地說,又局促不安起來。

“哦——這沒有什麼不好。你們家住在什麼地方?是幹什麼的?”

她把具體的情形對他簡單地說了說,回答了他問的一些問題,又說自己打算搭乘來這兒時坐的那趟車回去。

“要等到那車轉回來,經過特蘭裏奇十字路口,還早著呢。漂亮的小妹妹,不如咱們一起到庭園裏走走,等車回來,好不好?”

苔絲本打算在這兒待的時間越短越好,但那位青年一直竭力勸止,她隻得同意陪他去到處走走。他帶著她把草坪、花圃和溫室都轉了個遍,然後又到果園和花房走了走,在那兒他問她喜不喜歡吃草莓。

“喜歡吃,”苔絲說,“要等草莓熟了我才喜歡吃。”

“你瞧,這兒的草莓已經熟了。”亞雷開始彎腰動手為她挑選各樣的草莓,放到了她手裏。一會兒他又挑了一個特別好的英國王後種草莓,拿著草莓的把兒送到了苔絲的嘴邊。

“不——不!”苔絲急忙說,一邊舉手擋在他的手和她的嘴巴之間,“我自己吃就行了。”

“瞎說!”他堅持非要把草莓送到她嘴裏,苔絲帶著一些難過的樣子,張開嘴巴把草莓吃了。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逛了一會兒,每當亞雷讓苔絲吃東西的時候,她都半推半就地吃了。苔絲吃不下草莓了,他就把草莓裝在她的小籃子裏,裝了好些;一會兒,他們兩個人就轉到玫瑰花那兒了,他摘了一些玫瑰花,遞給苔絲,讓她戴在胸前。苔絲就像在睡夢裏一樣,任由他擺布,她的胸前戴不下時,亞雷就把花蕾插進她的帽子裏,而且還十分慷慨大方地在她的籃子裏堆了一些其他的花朵。然後,他看看手表說:“現在你該吃點兒東西了,然後就可以坐車回去了。過來吧,我看看能找到什麼東西請你吃。”

斯托克·德伯又把她帶回到草坪那兒,帶進先前的那頂帳篷,叫她在那兒等了會兒。不一會兒,他就準備好一籃子便餐,放在苔絲的麵前。很顯然,這位紳士是不願意他們兩個人私下的愉快談話讓仆人給打擾了。

“我抽煙你不介意吧?”他問。

“哦,一點兒也不,先生。”

他透過彌漫在帳篷裏的一縷縷煙霧,觀看著苔絲那引人遐思又不自覺的咀嚼動作,苔絲·德北呢,隻顧天真爛漫地低頭欣賞胸前的玫瑰,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在那麻醉性的藍色煙霧後麵,正潛藏著她人生中那個“製造悲劇,興風作浪的惡魔”——就要成為她那曼妙年華的光譜中一道如血的光芒。苔絲當時的發育情況正讓她處於不利的境地,所以亞雷才會老是盯著她看。原來她豐滿的麵容和成熟的身體,使得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更像一個成年婦人。她從母親那兒繼承了這種特征,卻沒有這種特征所表示的本質。這個特點曾經偶爾在她心裏引起一絲煩惱,後來同伴告訴她說,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缺點會得到糾正。

一會兒她就把飯吃完了。“我現在要回家了,先生。”她站起來說。

“你叫什麼名字?”他陪著她沿著大車道一直走到看不見房子的地方問。

“苔絲·德北,住在馬勒村。”

“你剛才說你們家的馬死了?”

“我——是我弄死了它!”她回答說,同時眼淚汪汪地把那匹老馬之死的詳情講述了一遍,“因為馬死了,我真不知道怎樣做,才對得起我的父親。”

“我一定得想想看,也許有辦法能幫你忙。我母親會給你安排一個工作的。不過,苔絲,不要再說什麼姓‘德伯’的話了;——你知道,隻能叫德北——那完全是另一個姓。”

“我也不稀罕更好的姓了,先生。”她帶著幾分自尊自重說。

有一會兒——僅僅有一會兒——當他們走到大車道轉彎的地方,在高大的杜鵑樹和針葉樹中間,在門房看不見的地方,他把臉歪到她那一邊,好像要——不過,沒有,他改變了主意,放苔絲走了。

這件事就這樣開始了。要是她早看出來這次會麵將意味著什麼,她也許就要問一問,為什麼她就該命中注定,那天讓一個卑鄙下流的人看上並追求自己,而不是另外那個在各方麵都讓她感到可心可意的人——一個剛好在人間能夠找到的讓她可心可意的人。可是在她認識的接近這一標準的人中間,她在那個人心中隻留下一個短暫的印象,並且差不多已經被他忘記了。

世間萬事,雖然計劃得很完美合理,但是實行得卻粗心大意,違背情理,渴求的呼喚很少引來應答呼喚的人,戀愛的人和戀愛的時機也很難湊巧就碰到一起。每當見麵可能導致美滿的結果時,造物主往往不在那個時候對她的可憐生靈說一聲“見麵吧”,或者每當捉迷藏的遊戲把人累得精疲力竭心裏厭煩的時候,造物主也不對高呼“在哪兒”的人回答一聲“在這兒”。也許將來人類的進步到達完美的頂點時,人類的直覺會比現在更加敏銳,社會的機構能夠比折騰我們的這一種更完美地互相關聯,到了那時,進化的直覺和進化的社會機構是不是就能把這種錯誤的情況糾正過來,我們也許很想了解了解。不過這種完美現在是無法預言的,甚至也是不可能想象出來的。我們知道的隻是,在目前的事例中,就像在千百萬的事例中一樣,不是一個完美整體的兩個部分在一個完美的時刻互相碰到了一起;而是與其相配的一半迷失了,孤零零地在世上漂泊,渾渾噩噩地等待著,一直等到先前那個時刻的到來。也就在這種糊裏糊塗等待的笨拙中,生出了種種焦慮、失望、恐懼、災難,以及種種短暫的離奇的命運。

德伯回到帳篷以後,就叉腿坐在一個凳子上琢磨起來,臉上閃現出得意的神氣。接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哈,我真走運呀!哪兒找這樣的好事兒!哈——哈——哈!真是一個叫人垂涎欲滴的妞兒啊!”

第六章

苔絲走下山,來到特蘭裏奇十字路口,在那兒恍恍惚惚地等著回去的篷車。她上車的時候,車裏其他的乘客同她說話,她雖然也回答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車又接著走起來了,苔絲隻顧心裏琢磨,對車外的一切視若無睹。

同車的旅客中間,有一個人對她說的話比先前的一些人說的話更直截了當:“哎呀,你簡直就是一個花球!這還在六月初呀,就有這麼多好看的玫瑰花了!”

接著,她終於意識到在他們驚異的目光裏,她表現出來的是怎樣一種滑稽的情形了:胸前戴著玫瑰花,帽子上插著玫瑰花,籃子裏也裝滿了玫瑰花和草莓。她不禁滿臉通紅,含含糊糊地告訴他們玫瑰花是別人送給她的。在乘客們不再注意她的時候,她就偷偷地把帽子上特別顯眼的玫瑰花取下來,放在籃子裏,用她的手絹遮蓋起來。然後她又陷入了沉思。有一次她不自覺低頭時,不小心被胸前的玫瑰花刺紮了一下。和布萊穀其他鄉下人一樣,苔絲也好作一些無稽的幻想,這些幻想盡是一些相信吉凶的迷信。她覺得被玫瑰花刺紮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這是那天她頭一次覺出來的預兆。

篷車隻能坐到沙士屯,從山鎮下山到馬勒村,還有幾英裏的路需要步行。她的母親曾經叮囑過她,如果她累得走不動了,當天回不了家,就去她們熟悉的一個鄉村婦女的家裏住一個晚上。苔絲那天就在這兒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下午她才下山回到家。

一進門,她立刻就從母親得意洋洋的臉色上看出,在她不在家這段時間裏,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啊,我說得不錯吧。我全知道啦!我告訴過你這件事是不會錯的,現在不是證實了?”

“是不是我不在家時發生了什麼事?又證實了什麼事?”苔絲有點疲乏地問道。

她的母親帶著一臉調皮的神氣,把女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開玩笑地說:“你到底討得他們的歡心了!”

“你是怎樣知道的,母親?”

“我收到了一封信。”

這時苔絲才想起來,自己耽誤的這兩天,德伯家的人是有時間把信送到這兒的。

“他們說——德伯太太說——她有個小養雞場,她想讓你去照料那個養雞場。不過這話都是虛的,應該是既要你去她那兒,又不想讓你心意太高。她是想認你做親戚呀——這就是她的意思。”

“可是我沒有見過她呀。”

“我想你見到過什麼人吧?”

“我見到過她的兒子。”

“他認不認你做親戚呀?”

“哦——他叫我妹妹。”

“我早就知道了!傑克——他叫她妹妹啦!”瓊對她的丈夫喊道,“這一定是他對他媽說了,他媽讓你去的。”

“可是我不知道我會不會養雞呀。”苔絲有點半信半疑地說。

“那我就不知道誰會養雞了。你生在一個做小買賣的家庭裏,又是做小買賣長大的,總應該比半路出家的人懂得多些。另外,那也不過是表麵上做做樣子,讓你覺得你是在給他們做事,而不會感到欠了別人的情。”

“可我覺得我不應該去,”苔絲仔細想了想說,“信是誰寫的?給我看看好嗎?”

“是德伯太太寫的。你看看。”

那封信是用第三人稱的口氣寫的,很簡單地告訴德北太太說,如果德北太太的女兒去工作,幫助管理德伯夫人的雞場是很有益的一件事,如果她能去,還會給她提供一個舒適的屋子,隻要她做得好,工錢是不會少給的。

“哦——就寫了這些!”苔絲說。

“你也不能指望她立刻就伸開雙臂摟著你、吻你呀。”

苔絲抬頭看著窗外。

“我寧肯同你和爹留在家裏。”她說。

“為什麼呀?”

“我也不想告訴你為什麼,媽,說實話,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整整一個星期,苔絲都在附近尋找一個輕鬆一點兒的活兒,但是她沒有找到。她原本想要在夏季裏掙一筆錢,再買一匹馬。有一天,她又出去找事了,找了一天也沒找到,晚上回家時,還沒跨進門,就有一個孩子從屋裏跳著跑出來說:“那個有錢人到咱們家來啦!”

她母親趕忙向她解釋,身上的每一塊地方仿佛都透露著笑意。德伯夫人的兒子騎馬來家裏看他們了,據說,他是剛好路過馬勒村,就順道來拜訪。他主要是代表他的母親來問問,苔絲究竟能不能去為老夫人管理雞場,還說以前為她管雞場的小夥子不可靠。“德伯先生說,從你的模樣看起來,你肯定是個好姑娘。他說你身價如金啦。說真的,他對你很滿意。”

找工作一連受挫,那時的苔絲正覺得自己一文不值,沒想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然對自己這樣看重,所以她當時聽了這些話,似乎真的高興起來。

“他這麼想,自然是他的好意,”苔絲嘟囔著說,“要是我能知道那兒是什麼具體情況,那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去。”

“他真的說你是一個聰明漂亮的人啦!”

“我可不這樣認為。”苔絲冷冷淡淡地說。

“不管怎樣,這總是你的一個機會。我敢肯定,他戴的是一個漂亮的鑽石戒指,沒錯!”

“是鑽石戒指,”在窗子下麵板凳上坐著的小亞伯拉罕興奮地說,“我也看見啦!他舉手摸胡子的時候,那枚鑽石戒指就在那兒放光呢。媽,我們那個闊親戚為什麼老是用手摸他的胡須呢?”

“聽聽這孩子說的話!”德北太太帶著欣賞的神態大聲說。

“大概是炫耀他的鑽石戒指吧。”約翰爵士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嘴裏嘟囔著說。

“我得好好想一想。”苔絲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好啦,她這一去就把咱們這本家親戚的魂兒都勾來了。”這位家庭主婦對丈夫說,“她要是不趕緊抓住,那才是個傻瓜呢。”

“我可不太喜歡我的孩子離開家到別人那兒去,”做小買賣的丈夫說,“我作為一個家族的長房,別人應該到我這兒來才對。”

“可是,你必須得讓她去呀,傑克,”那位頭腦簡單、智力低下的妻子勸著丈夫說,“難道你沒看出來嗎,他都叫她小堂妹啦!他很有可能娶了她,讓她做一個貴夫人。那時候,她就該和那些祖宗奶奶一樣了。”

約翰·德北的虛榮心比他的精力和健康強得多,所以這個假設很使他高興。

“哦,也許,這就是年輕的德伯先生的意思,”他順著太太的話說,“一定是他也想同我這個長房結親,以此來改善他們的血統。苔絲真是小淘氣鬼!她隻是去拜訪了他們一次,就真的會帶來這種好結果嗎?”

就在父母談論得興高采烈時,苔絲正在院子裏的覆盆子叢中和王子的墳上,滿腹心事地走來走去。在她走進房間時,她母親就追問起她來。

“我說,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呢?”她問。

“我要是那天見到德伯太太就好了。”苔絲說。

“要我說,你就別猶豫了,打定主意去吧。去了還愁沒有和她見麵的機會嗎?”

她的父親坐在椅子裏咳嗽著。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姑娘心中不安地說,“最後還是得你拿主意,既然那匹馬是由於我死的,我想我應該想法再弄一匹新馬。可是——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歡那兒的德伯先生!”

孩子們在王子死了以後,一直存了苔絲嫁給他們那有錢親戚的想法(在他們的想象裏,那一家人一定是他們的親戚),並以此作為一種安慰,現在看見苔絲不願意去,都放聲大哭起來,開始朝苔絲叫嚷著,罵她,埋怨她。

“苔絲不——不——不去啦,不做貴——貴——貴夫人啦!她說她不——不去啦!”聽了苔絲的話,孩子們都咧開大嘴哭了起來,“我們不會有漂亮的新馬啦,也沒有好多的錢買禮物啦!苔絲再也沒有新衣服穿啦,再也不——不漂亮啦!”

她的母親也在一邊幫腔,唱著同樣的調子:她要是猶猶豫豫地不去,那就是把家裏的負擔無限期地延長了,使家裏的負擔比原來變得更重了。這個時候,隻有她的父親保持著中立的態度。

“我去好了。”苔絲終於說。

女兒既然同意去了,這又使得她的母親不由得幻想起隨後就來的這門親事。

“這就對了!像你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兒,這是一個好機會呀!”

苔絲不耐煩地笑了一笑。

“我希望這隻是一個掙錢的機會。這也不是一個什麼特別的機會,你不要在教區裏到處說這事。”

德北太太沒答應她。她不敢保證,在那個客人說了那樣一番話後,她會不會得意忘形,到處去瞎嚷嚷。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年輕的姑娘寫了回信,同意做好準備,他們需要她哪天去,她就可以動身。接著她就收到回信,告訴她德伯夫人對她的決定感到高興,並說後天就派一輛輕便馬車來接她,幫她帶行李,要她做好動身的準備。德伯夫人來信的筆跡未免有一些男性化。

“派一輛輕便馬車?”瓊·德北有些懷疑地嘟囔說,“來接她自己的親戚,應該派一輛大馬車呀!”

苔絲最終打定了主意,所以也就不再心神不寧、魂不守舍了,她又開始泰然自若地做自己的事情,心裏頭想著這樣就可以賺錢再給父親買一匹馬了。她原先希望在小學裏當一名教員,但是命運似乎決定要她做另外的事。就處事方麵來說,她確實比她那位糊塗的母親更聰明,所以她此刻也沒有把德北太太對她婚姻的希望當做一回事。那個傻嗬嗬的女人,差不多從她的女兒出生的那一年開始,就一直覺得,快要給苔絲找到一個好丈夫了。

第七章

定好動身前往德伯家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苔絲就醒了——正是黑夜還未離去,黎明還未到來的時刻。樹林裏靜悄悄的,隻有一隻先知先覺的鳥兒在用清脆嘹亮的聲音歌唱著,堅信至少自己知道正確的天時。但是其他的鳥兒卻保持著沉默,仿佛也同樣堅信那隻唱歌的鳥兒把時辰叫錯了。苔絲在樓上收拾自己的行李,直到早飯的時候,才穿著日常穿的衣服下樓,她那套最好的服裝被仔仔細細地疊好了放在箱子裏。

她的母親一見女兒這身打扮,立刻勸她說:“出門去走親戚,誰會穿成這樣啊。”

“可我是去工作的呀!”苔絲說。

“不錯,是去工作,”德北太太說,她用說悄悄話的口氣補充說,“開頭也許要假裝去工作……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把最好的衣服穿在外麵,顯擺顯擺才算更合情理。”

“好啦,好啦,我想你比誰都明白。”苔絲不再反對了,冷淡地回答說。

為了討母親高興,姑娘任由母親擺布,她平靜地說:“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聽見苔絲這樣說,德北太太不由得心中大喜。她先去拿來一個大臉盆,舀了一大盆水,把苔絲的頭發洗了一遍。等到頭發幹了,梳理好了,看起來頭發好像比平時多了一倍。她又挑了一根比通常寬得多的粉紅色帶子把頭發紮起來,然後再給苔絲穿上那件在會社遊行時穿的白色袍子。苔絲一頭蓬鬆的頭發,配上輕飄的寬大袍子,使她正在發育的身體透露出一種成熟味道來,讓人看不出實際年齡,錯誤地把她當成一個成熟的婦人,但其實她比一個小孩子大不了多少。

“喲,我的襪子後跟上有一個破洞。”苔絲說。

“那怕什麼——它們又不會說話!我當姑娘的時候,隻要有一頂漂亮的帽子戴。鬼才知道襪子上有洞呢。”

看著漂亮的女兒,母親覺得很得意,她往後退了幾步,就像一個畫家從畫架前麵走開,從整體上仔細打量自己的傑作。

“你一定要看一看你自己!”她嚷著說,“比遊行那天可漂亮多了。”

由於鏡子太小,一次隻能照出苔絲身體的很小一部分,德北太太就在窗玻璃的外麵掛上一件黑色的外套,用這種辦法把窗玻璃變成了一麵大鏡子。這也是鄉下村民梳妝時常用的辦法。然後,她就下樓找她的丈夫去了,她丈夫正坐在樓下。

“告訴你吧,德北,”她興高采烈地說,“他見了她不喜歡才怪呢。不過你可千萬不要對苔絲說他喜歡她那番話,也不要提現在是她的機會這種話。這孩子,脾氣古怪,要是說多了,也許她就討厭他了,說不定馬上就不願到那兒去了。如果一切順利,我一定要想法報答那個牧師,感謝他告訴我們那些事——他真是個好人。”

不過,姑娘動身離家的時刻越來越近了,當初梳妝打扮的興奮一旦消失,瓊·德北太太的心裏就出現了一陣擔憂。因此這位媽媽說,她要送女兒一程,要把她送到山穀斜坡上的那個地點。那個斜坡是通向外部世界的第一個製高點。苔絲就在坡頂上等候斯托克·德伯家派來的馬車,而她的行李已經打發一個小夥子運到了坡頂上,做好了上車的準備。

看見母親戴上了帽子,小孩子們就一起叫嚷起來,要跟著一起去。

“我也要去送姐姐,現在姐姐要嫁給紳士堂哥啦,要穿漂亮衣服啦!”

“唉,”苔絲歎了口氣,滿臉通紅,連忙轉過身去,“這是什麼話!媽,你怎麼弄的,讓他們有了這種念頭?”

“不是呀,姐姐是去給我們有錢的親戚工作去的,是去幫著家裏掙一筆錢,好再給家裏買一匹馬。”德北太太安撫孩子們說。

“我走啦,爹。”苔絲哽咽著說。

“你去吧,我的孩子。”約翰爵士抬起頭來說,為了紀念這個早晨,他又去喝了酒,這兒正垂著頭在那兒打瞌睡,“盼著我那位年輕的朋友會喜歡上和他同宗的這位漂亮姑娘。告訴他,苔絲,我們家從前是大戶人家,現在完全敗落了,所以,我要把我們家的名號賣給他——對,賣給他——而且絕不會要大價錢。”

“決不能少了一千鎊。”德北太太大聲說。

“那你就告訴他,說我要一千鎊。算啦,我又想起來啦,少要點兒吧。這個名號加在他的身上,比加在像我這樣一個窩囊廢身上好多啦。告訴他,我隻要他出一百鎊。不過我不是個小氣的人,——你就說五十鎊——就出二十鎊吧!行,就要二十鎊——這是最低的價了。他媽的,祖宗的名譽總是祖宗的名譽,一個便士我也不能少啦!”

苔絲眼裏含滿了淚水,喉嚨哽咽著,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急忙轉過身,走出門去了。

母女倆就這樣上路一起走著。苔絲的兩邊各有一個孩子牽著她的手,走幾步路就不時地看苔絲一眼,就像在看一個正要去幹一番大事業的人一樣。她母親同最小的一個孩子走在後麵。這一群人構成了一幅圖畫,最前麵走的是誠實的“美麗”,兩邊圍著的是無邪的“天真”,後麵跟隨著頭腦簡單的“虛榮”。他們就一起這樣走著,一直走到山坡的底下,從特蘭裏奇派來的馬車就在坡頂上接她。在遠方第一層山巒的後麵,沙士屯峭壁一樣的房舍打亂了山脊的輪廓。蜿蜒而上的大路上,除了他們派來接苔絲的小夥子而外,看不見一個人影。小夥子坐在車把上,車裏裝著苔絲的全部財產。

“在這兒等一會兒吧,馬車一準兒會來。”德北太太說,“我已經看見那邊的馬車啦!”

大車確實已經來了——它似乎是突然從最近那片高地的一個崖頭後麵出現的,停在了推小車的小夥子身旁。苔絲的母親和孩子們決定不再往前走了,苔絲在匆忙中向他們道別以後,就彎腰向山上走去。

送行的人遠遠看見苔絲的身影離馬車越來越近,她的箱子早已經搬到了馬車上。但是就在她還差一點兒就要走到大馬車跟前時,從山頂的一叢樹裏,突然箭一般飛出一輛車,它繞過路上的一段彎路,越過行李車,停在苔絲的麵前。苔絲抬頭一看,似乎大吃一驚。

她的母親這才看出來,後麵這輛車和先前那一輛車不一樣,先前那輛是笨重寒酸的馬車,而後麵這輛卻是漂亮整潔的單馬雙輪馬車,又叫狗車,整個簇新發亮,裝備齊全。趕車的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男子,嘴裏叼著一根雪茄煙,戴一頂時髦的小帽,穿著淺棕色的褂子和短褲,圍著白色的圍巾,戴著直豎的硬領,手上戴著褐色的駕車手套——簡而言之,他正是一兩個星期前那位拜訪過德北太太,打聽過苔絲的花花公子。

德北太太像一個孩子似的拍起手來。接著她又低頭看看下麵,然後再看看上麵。此情此景,有什麼意義,難道她還能看不出來嗎?

“那個人就是咱們的有錢親戚,會讓姐姐做貴夫人的嗎?”最小的那個孩子問。

與此同時,穿細紗布衣服的苔絲在馬車旁邊靜靜地站著,似乎正猶豫,馬車的主人正在同她說話。事實上,她那種看上去的猶豫遠遠不是猶豫,而是疑惑。或者說實在就是疑懼。她寧肯坐那輛簡陋寒酸的馬車。那個青年下了車,似乎在硬勸說她上車。她轉過臉去,對著山下送她的親人們,注視著那小小的一簇。似乎有一件事促使她打定了主意——可能她想到了王子是在她手裏死的。她突然間上了車。他也上車坐在她的旁邊,立刻用馬鞭子打著馬往前走。不一會兒,他們就追過了前麵裝箱子的慢車,轉過一個山頭,消失不見了。

苔絲從視線裏消失了,這件有趣的事情好像一幕戲劇,也就到了終場。那些送行的孩子們的眼裏都裝滿了淚水。最小的那個孩子說:“我真希望可憐的、可憐的姐姐沒有離開家,沒有去做貴夫人!”說完了,他把嘴角一咧,就大哭起來。這個新見解是有傳染性的,另一個孩子也跟著哭起來,接著另一個也哭起來,於是三個孩子都一起號啕大哭起來。

德北太太在轉身回家的時候,也滿眼淚水。當時她走回村子時,就隻好被動地一切聽天由命了。晚上她躺在床上還總唉聲歎氣的,她丈夫問她怎麼回事。

“唉,我也說不清楚,”她說,“我一直在想,要是苔絲沒有離家,也許會更好些。”

“你先前為什麼沒有想到?”

“唉,那是姑娘的一個機會呀——不過,要是這件事再重新來過,我一定得打聽清楚了,弄明白了那個紳士是不是一個好人,是不是會把苔絲當本家一樣照顧,我才能放苔絲走。”

“不錯,你也許應該先打聽打聽的。”約翰爵士打著鼾聲說。

瓊·德北卻總是能想點法子為自己找到安慰:“好吧,作為真正的嫡親後裔,隻要她的王牌出得好,她應該把他吸引住的。如果他今天不娶她,明天還是要娶她的。因為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已經深深地愛上苔絲啦。”

“什麼是她的王牌呀?你是指她的德伯血統?”

“你真笨。我是說她的臉蛋兒——就和我年輕時的臉蛋兒一個樣。”

第八章

亞雷·德伯跨上車,坐在苔絲身旁,然後趕著馬快速向前駛去,一路上不住口地把苔絲恭維讚揚,那輛運送箱子的大車被遠遠地拋在後麵。他們越走越高,四麵八方的風景開始不斷呈現在眼前。後麵是她出生的綠色山穀。前麵是她還不熟悉的灰色的田野,除了她第一次到特蘭裏奇的短暫旅行中知道的地方外,其他的地方她一無所知。他們就這樣走到了一個山坡的頂上,再往前就是一條筆直大道,差不多有一英裏遠。

盡管苔絲·德北生來膽子就大,但自從上次那匹老馬出事兒以後,現在她一坐車就感到有些害怕。馬車的行駛稍微有點兒搖晃,她就有些發慌。所以,現在亞雷拚命趕著馬車橫衝直撞,她就不免害怕起來。

“先生,下山時你會慢些走吧?”她假裝不在乎地問。

亞雷扭過頭來看看苔絲,用他的大白門牙尖兒叼著雪茄,慢慢咧開嘴笑開了。

“怎麼,苔絲,”他抽了一兩口雪茄煙後回答說,“像你這樣一個有膽量的姑娘,怎麼還害怕這個?你不知道,我總是打著馬飛跑下山的。再沒有像那樣叫人痛快的了。”

“不過現在你也許不必那樣下山吧?”

“唉,”他說,“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兒呀,你得把我倆都算在裏頭。也得照顧到提布,她的脾氣可是古怪得很。”

“提布是誰?”

“還能有誰,就是這匹母馬呀。我覺得,好像剛才它惡狠狠地瞅我來著。你沒有看見嗎?”

“不要嚇唬我,先生。”苔絲態度很不自然地說。

“我並不是嚇唬你。這匹馬簡直沒別人能製服,如果說隻有一個人能製服的話,那就是我了。”

“你怎麼會養了這樣一匹馬?”

“你真會問!我想這算是我的命吧。提布已經踢死一個人了。我剛買了她時,她也差一點兒沒把我踢死。不過,說實在的,我也差一點兒沒有把它打死。不過她還是愛耍小性子,非常暴躁;所以有時候坐在她後麵,簡直說不定連人命都保不住。”

說這話時,他們正從山上往下麵走;那匹馬顯然懂得她的主人所期望的那種不要命的把戲,所以幾乎不需要駕車人的任何暗示,她完全知道按照它主人所希望的那樣不顧危險地飛跑起來。

他們飛一般地向山下衝去,車輪子轉得飛快,嗡嗡直響,車身還不停地左右搖晃,車軸也同前進的直線形成了輕微的斜角。一會兒,馬車有一個輪子離開了地麵,好像跑出去好幾碼遠;一會兒,馬車又帶起一塊石子,旋轉著飛過樹籬;馬蹄踏在燧石上,火花飛濺出來,比日光還亮。越往前奔,道上的光景越開闊。兩旁的土埂好像一根木棍把道路分成了兩半,一邊一半地從他們身旁一閃而過。

風吹透了苔絲的平紋細布衣服,一直吹到她的肉皮兒,她剛洗過的頭發也被吹拂起來,披散在腦後。她下定決心不把自己的害怕暴露出來,不過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把德伯握著韁繩的胳膊緊緊抓住了。

“別抓我的胳膊!你要是抓住我的胳膊,我們都會被摔出去的!你摟著我的腰好啦!”

她把他的腰摟住了,兩人就這樣跑到了山下。

“雖然你這樣莽撞,不過總算安全了,謝天謝地!”她說,滿臉通紅。

“苔絲——呸!你這是發脾氣啦!”

“我說的可是實話。”

“好啦,不過,你大可不必剛覺得脫離了危險,連謝謝都不說一聲就撒開了手呀。”她先前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在她不自覺地摟著他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到他是男人還是女人,是木頭還是石頭。現在她又恢複了她的矜持冷淡,坐在那兒不再說話,他們就這樣一直走到另一個山坡的頂上。

“喂,又要下山啦!”德伯說。

“別亂來!別亂來啊!別再胡鬧了。”苔絲說。

“不過,既然已經到了最高的山頂,肯定是要衝下山去的。”他振振有詞地說。

他把韁繩索一鬆,車和馬又一齊飛了出去。兩個人的身子又搖晃不停。德伯把臉扭向苔絲,嬉皮笑臉地說:“喂,大美人兒,你再像剛才那樣用你的胳膊抱著我的腰吧。”

“決不!”苔絲堅決地說,一麵盡力堅持住自己,不去碰他。

“你要是讓我親一親你那兩片紅櫻桃似的小嘴唇,要不就讓我親一親你那發熱的臉,我就立刻停下來——我要撒謊,就不是人。”

聽了亞雷這番赤裸裸的話,苔絲驚得無以形容,她連忙向後躲避,但是德伯又催馬跑了起來,把苔絲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別的不行嗎?”苔絲一點辦法也沒有,終於喊起來,她的一雙大眼睛就像野獸的眼睛一樣,直直地瞪著他。她的母親把她打扮得那樣漂亮,顯然是害了她了。

“別的不行,親愛的苔絲。”他回答說。

“唉,我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不管那麼多了!”她可憐地喘著氣說。

他一收韁繩,馬車就慢了下來。他,忙趁此時,準備轉身去親吻那張小臉,以滿足他心中之願,但苔絲仿佛不自覺地羞怯起來,急忙躲到了一邊。德伯雙手拿著韁繩,也沒有辦法阻止她的移動。

“好哇,他媽的——我非要把我們兩個都摔死不可!”她的那位急切卻又喜怒無常的同伴罵著說,“你這個小妖精,你說話算不算數?”

“好吧,”苔絲說,“既然你非要如此,我就不動好啦!不過我——原以為你是我的親戚,你會對我好的,會保護我的!”

“去他的什麼親戚吧!過來!”

“不過我不想讓別人吻我,先生!”她懇求說,眼睛裏一顆大淚珠從臉上滾下來,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她的嘴角顫抖著,“要是我早知道的話,我是不會到這兒來的。”

但是他絲毫不肯讓步,她隻好坐著不動,讓他強迫吻了一下。他剛吻了她,她立刻就羞得滿臉通紅,掏出她的手絹,擦了擦她臉上被他的嘴唇親過的地方。他正心熱如火,見了她這樣,立刻刺癢難禁。因為在苔絲,那動作完全是出於無心的。

“一個鄉下的丫頭片子,你倒知道羞恥的!”青年說。

苔絲對他的話沒有理睬,說實在的,她並沒有理解她那句話的含義,她也沒有注意到她出於本能而擦臉的動作是對他的一種冷落。豈止是冷落,如果在物質上可能的話,實際上她是把他的吻給擦掉了。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的惱怒,所以在馬車一路小跑走近梅堡嶺和溫格嶺的路上,她就隻好眼睛看著前方,坐著不動,直到她看見前麵還有另一段下坡路要走的時候,她才大吃一驚。

“我要讓你後悔後悔。”他又發了話,說話的口氣裏仍然帶著餘恨未消的意味,還把手裏的馬鞭子一揮,“除非你心甘情願地讓我再吻一下,而且不許用手絹擦。”

她歎了口氣。“好吧,先生!”她說,“哦——你讓我把帽子撿起來!”

說話的那個時候,她的帽子被風吹到了路上,因為他們現在在這塊高地方上,速度絕對不算慢。德伯拉韁繩把馬勒住,說他會下去為她把帽子撿上來,不過苔絲還是從另一邊下了車。

她轉過身去,把帽子撿了起來。

“說實話,你不戴帽子更漂亮。”他從馬車後麵打量著她說,“那麼,現在上來吧!怎麼啦?”

帽子已經戴在了頭上,帽帶也係好了,但是苔絲卻沒有走過來。

“我不上車啦,先生,”苔絲眼睛裏閃耀著得勝而挑戰的神氣,紅唇裏露出白牙,“我不再上去了。”

“什麼——你不上來坐在我旁邊了嗎?”

“不,我可以自己走。”

“到特蘭裏奇可有五六英裏路呀。”

“就是有幾十英裏路,我也不在乎。而且,運送行李的大車還在後麵呢。”

“你這個耍滑頭的野丫頭!好吧,告訴你——你是不是故意讓帽子給吹掉的?我敢發誓你是故意的!”

她保持著戰略性的沉默,這證實他猜測對了。

於是德伯開始罵起來,罵她這個,罵她那個,簡直是無所不罵,因為她耍了詭計。他突然掉轉馬頭,想從後麵追上苔絲,要把她夾在馬車和樹籬中間。不過如果他真這麼做,免不了會讓她受傷。

“你說了這樣惡毒的話,不害羞嗎?”苔絲攀爬到了樹籬的頂上,站在那兒,英氣勃勃地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我恨你,討厭你!我要回家找我媽去,我要回去啦!”

看見苔絲大發脾氣,德伯反倒沒了火氣,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這樣我更喜歡你了,”他說,“上來吧,讓我們講和吧。我再也不吻你拉,我要是撒謊,我就不是人。”

苔絲仍然不聽他的勸,不肯上車。不過,她並不反對他駕車走在她的旁邊。他們就這樣緩慢地走著,向特蘭裏奇的村莊走去。有的時候,德伯覺得由於自己的行為把她逼得步行,也顯出一種很難過的樣子來。這倒讓苔絲真的可以相信他了。不過他一時失去了她的信任,苔絲也就堅持在路上走著,一路上滿腹心事,仿佛想知道是不是轉回家去會更加明智些。不過她現在已經下了決心去特蘭裏奇了,而且現在不去了,也似乎顯得有些像小孩子一樣幼稚了,除非有重要的理由才能回去。她怎能這樣感情用事打亂重振家業的全部計劃呢?她怎樣對她的父母說呢?怎樣取回她的箱子呢?

幾分鐘後,那塊大坡地上麵的煙囪可以遠遠地望見了,右邊那塊幽靜隱蔽之處的養雞場和苔絲要去之處的房舍也出現在眼前了。

第九章

苔絲在養雞場的工作,就是監視、喂養、陪伴、醫治和看護一群公雞和母雞。這群雞的大本營是場院中的一所舊茅屋,那裏從前是一個花園,現在卻被踩成了一塊滿是沙土的方形場地。那個茅屋上爬滿了常春藤,屋頂上的煙囪也布滿了這種寄生植物的枝蔓,因此變得粗大了,所以從外麵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個廢棄了的高塔。樓下的屋子都是這些雞群的領土,它們帶著主人的神氣走來走去,仿佛這些房子都是它們自己建造的,而不是由那些已化為塵土的地產保有人建造的。當這份產業根據法律一落到斯托克·德伯夫人手裏,她就滿不在乎地把這所房子變成了雞舍。舊房主的子孫們覺得這簡直就是對他們家的侮辱,因為在德伯家來到這兒以前,他們是很愛護這所房子的,它是花費祖先大量的金錢的,房子也一直是他們好幾代人的財產。他們說:“在我們祖父的時候,有身份的人住這所房子也是夠好的。”

從前的那些屋子,曾經有許多吃奶的娃娃大聲哭叫過,而現在隻能聽見小雞啄食的噗噗聲。從前那些地方擺放著椅子,坐著一些懶洋洋的莊稼人,現在卻擺放著雞籠,養著一些愣頭愣腦的母雞了。壁爐的角落裏和曾經火光熊熊的壁爐旁邊,堆滿了倒扣過來的蜂窩,變成了母雞下蛋的雞窩。門外的一塊塊空地,一輩一輩的房主拿著鐵鍬拾掇得整整齊齊,現在也都讓公雞刨得亂七八糟了。

這所房子所在的那個庭院裏有一個花園,四麵有圍牆,隻有通過一道門才能進入園內。

苔絲原本就是養雞鴨為業的人家出身的孩子,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按找自己的習慣重新布置了下這裏。大約一點鐘的工夫,院門突然打開了,一個戴著白帽子係著白圍裙的女仆走了進來。她是從莊園裏來的。

“德伯夫人又要雞啦,”她說,不過她看見苔絲沒有完全明白,就解釋說,“夫人是一個老太太,眼睛瞎了。”

“瞎啦!”苔絲說。

聽了女仆的話,苔絲疑慮叢生,但還沒有等到她回過味來,那個女仆就已經讓她抱起兩隻頂好看的漢堡雞,自己也抱了兩隻,帶著她往最近的莊園走去。莊園雖然裝飾華麗、雄偉壯觀,但是種種跡象顯示,住在莊園裏的人喜愛不會說話的動物——莊園前麵的空中雞毛飄飛,草地上也擺滿了雞籠。

樓下的一間起居室裏,莊園的主人兼主婦,正背對著亮光舒適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白發蒼蒼,戴一頂大便帽,年齡不過六十歲,甚至不到六十歲。她的視力已經逐漸衰退了。她對這一雙眼睛也曾經作過巨大努力,直到不得不情願地放棄,這同那些失明多年或者生來就是瞎子的人明顯不同,因此她的臉經常顯得很生動。苔絲帶著她的雞走到老夫人的麵前——她一隻手上抱著一隻雞。

“啊,你就是那個新來的照看雞的姑娘?”德伯夫人聽出她的腳步聲很陌生,問道。“你可要好好地照顧它們。我的管家說,你照看雞最合適。好啦,我的雞在哪兒?哦,這是斯特拉特!不過它今天不太活潑,是不是?我想因為是一個陌生人帶它來,把它嚇著啦。鳳凰也一樣——對。它們都有點害怕——你們是不是有點兒害怕,我的寶貝?不過它們很快就會熟悉你的。”

老太太一邊說話,一邊打著手勢,苔絲和女仆按照手勢,把雞一隻隻地放在老夫人的膝上。她用手從頭到尾地摸它們,檢查它們的嘴、雞冠、翅膀、爪子和公雞的頸毛。她一摸就立即認出這些雞來,知道它們是不是有一根羽毛折斷了,弄臟了。她用手摸摸它們的嗉子,就能知道它們是不是喂過食了,是吃得太多還是太少。她心裏有什麼意見想法,立刻就能從臉上顯現出來。

兩個姑娘把帶來的雞一隻隻送回院子,不斷重複著帶來送去的程序,一隻又一隻地把老夫人所寵愛的公雞和母雞送到她的麵前——漢堡雞、短腳雞、交趾雞、印度大種雞、多津雞,還有其他一些當時流行的各種各樣的雞——當每隻雞都被她摸過了,她幾乎都能認出來,而且幾乎沒有認錯的。

這使苔絲想起了一種堅信禮儀式一種基督教儀式。根據基督教教義,孩子在一個月時受洗禮,十三歲時受堅信禮。孩子隻有被施堅信禮後,才能成為教會的正式教徒。 ,德伯夫人就是主教,那些雞就是受禮的兒童,她自己和女仆就是把它們帶去受禮的牧師和副牧師。儀式結束時,德伯夫人把臉皺起來,扭動出一臉的褶子,她突然問苔絲:“你會吹口哨吧?”

“吹口哨,夫人?”

“是的,吹口哨。”

苔絲同大多數鄉下姑娘一樣會吹口哨,雖然她在體麵人麵前不願承認,但是,她還是溫文爾雅地承認了這件事實。

“那麼,你每天都要對著我的這些雞吹口哨。從前我這兒有個小夥子,吹得很好,不過他已離開這裏了。我要你對著我的紅腹灰雀吹口哨,因為我看不見鳥兒,所以我喜歡聽鳥兒唱歌。我們就用這種方法教鳥兒唱各種小調兒。伊麗莎白,告訴她鳥籠子在哪裏,從明天開始你就要吹口哨,不然的話,它們會唱的就要忘啦。已經好幾天沒有人教它們了。”

“今天早晨德伯先生向它們吹口哨來著,夫人。”伊麗莎白說。

“他!呸!”

老夫人的臉上堆起了許多皺紋,表示她的厭惡,不再說別的話了。

苔絲想象中的親戚對她的接見就這樣結束了,那些雞也被送回雞場。對德伯夫人的態度,苔絲並不覺得奇怪;因為自從看見了這所大院子的規模,她就沒有抱什麼奢望。但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關於所謂的親戚的事,老夫人卻沒有聽說過一個字。她猜想那個瞎眼的老婦人和她的兒子之間,可能感情不太好。不過關於這一點,她也猜錯了。天下當母親的,迫於無奈,對孩子又氣又疼,又愛又恨的,德伯夫人並不是第一個。

盡管第一天有過不愉快的開端,但是既然她已經在這兒安置下來,所以當早晨太陽照耀時,她對自己新地位的那種新鮮和自由勁兒,就向往起來。同時,她也急於試試口哨的本領,檢驗一下自己的能力,以便確定保不保得住她得到的這個工作機會。

當院子裏隻剩下她一個人時,苔絲就在一個雞籠上坐下來,認真地把嘴巴嘬起來,開始了她早已生疏了的練習。她發現她吹口哨的能力已經退化了,隻能從嘬起的嘴唇中吹出一陣陣空洞的風聲,根本就吹不成清晰嘹亮的音調。

她試了又試,怎麼也吹不好。心裏納悶兒,自己生來就會的本領怎麼會忘記得這樣幹淨。弄到後來,她感覺圍牆上那些常春藤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似的。她扭頭向那裏看去,一個人從牆頭跳到了地上,正是亞雷·德伯,自從昨天他把她送到這裏,她還沒見過他。

“我剛才在外麵看你半天了,苔絲妹妹(語氣裏似乎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他說,“無論在人間還是在繪畫裏,從來也沒有像你這樣漂亮的人。看你坐在那兒,一會兒噘起那可人兒的嘴唇噗啊噗地吹一陣兒,一會又偷偷罵自己一陣,永遠也吹不成個調子,那樣子就像石碑上雕刻的不耐煩女神石碑上雕刻的急躁女神,可參考莎士比亞《第十二夜》第二幕第四場“她坐在那兒,就像石碑上雕刻的忍耐女神”一句。。把你漂亮的紅色嘴唇嘬起來,做成吹口哨的形狀,不停地吹著,悄悄地罵著,可就是吹不出一個音來。吹不出口哨來,很著急吧?”

“我也許生氣來著,但我可沒有罵。”

“啊!我知道你為什麼吹口哨——是我母親要你給那些小鳥上音樂課來著吧。真自私呀!好像照看那些該死的公雞母雞,還不夠一個女孩子忙的似的。我要是你,我就啥也不幹。”

“可是她特別要我吹口哨啊,而且要我明天早晨就開始吹。”

“真的嗎?那讓我先教你一兩課吧。”

“哦,不用,你不用教我!”苔絲一邊說,一邊向門口退去。

“廢話!我不會對你動手動腳的。你瞧——我就站在這兒一動不動,你就站在那兒就好了;這樣你就可以完全放心了。現在你瞧著;你那小嘴唇兒嘬得勁頭太猛了。要像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

他一邊講解,一邊示範,吹了一句:“挪開,啊,把你的嘴唇挪開。”挪開,啊,把你的兩片嘴唇挪開,源於莎士比亞《一報還一報》第四幕第一場中男侍所唱歌詞的第一句。 歌裏要求對方還吻,亞雷吹的是調子,而非歌詞,所以苔絲不懂他的用意。不過苔絲對調子的含義完全不懂。

“你來試試。”德伯說。

她努力裝作不說笑的冷淡樣子,臉繃得像石雕一樣,不過他非要讓她吹吹,後來她覺得不吹他就不會走,隻好按照他說的怎樣才能發出清晰音調的方法,把她的嘴唇嘬起來;一麵卻很難過地微微一笑,又因為自己笑了,心裏惱怒,臉又變紅了。

他又鼓勵說:“再試試。”

這一次苔絲做得十分認真。認真得叫人感到痛苦。她試著吹,沒想到真的吹出一個真正圓潤的哨音來。這一下子的成功讓她高興起來,她忘乎所以地睜大眼睛,不知不覺地在他的麵前笑起來。

“這就對了!現在我已經教會你怎麼起頭——你會吹得很好的。你看——我說過我不會動手動腳的,盡管你現在叫我如此著迷,簡直無法形容,但我還是要信守我的諾言……苔絲,你覺得我的母親是不是一個古怪的老太婆?”

“我跟她還不是很熟,先生。”

“你以後就知道了。她讓你去教小鳥唱歌,這還不古怪嗎?我現在是很不討她喜歡的,但是如果你把她的那些寵物照看好了,你就一定能討她的喜歡。再見。要是你碰到什麼困難,需要人幫忙,就來找我好啦,不要去找管家。”

苔絲就這樣成了這樣一種人物,在這個大家族的家政管理處找到了一個位置。她頭一天的生活體驗相當典型地代表著在後來許多日子裏她所經曆的生活。對於亞雷·德伯同她見麵,她也習以為常了——這是這個青年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培養起來的感情。沒人的時候,他還開玩笑似的叫叫他小妹妹。漸漸地熟悉後,她就不像開始那樣害羞了,不過,亞雷卻並沒有讓她表現出另一種更溫柔更嬌羞的那種新感情。但是,在他麵前,苔絲幾乎什麼事都順從著他,已經超出了一個夥伴的程度,這是因為她不得不寄人籬下,依靠他的母親,而他的母親又對她沒有什麼幫助,所以她隻好依靠他了。

當她恢複了吹口哨的技藝後,不久她就發現,在德伯夫人的屋子裏,對著紅腹灰雀吹口哨並不是十分繁重的事,因為她跟著那位善於唱歌的老太太學會了不少曲調,拿來教那些鳥兒,都非常合適。同當初在院子裏練習吹口哨相比,現在每天早晨站在鳥籠子旁邊吹口哨,已經讓人很滿意很快樂了。那個青年既然不在身邊,她就無拘無束,鼓起小嘴兒,站在鳥籠旁,對著那些留神細聽的小鳥兒圓囀自如地大吹特吹起來。

德伯夫人睡覺的地方,是一張有四根床柱的大床,床上掛著厚實的錦緞帳子。紅腹灰雀也養在同一間房裏,一天之內有一定的時間,它們可以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所以那些家具和墊子上弄得到處都是白色的小點。有一次,苔絲正站在掛著一排鳥籠子的窗戶旁,像往常一樣教小鳥兒唱歌,突然間聽見床後有一種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老太太當時並不在屋裏,苔絲轉過身去,好像看到帳子的流蘇下麵有一雙穿靴子的腳。因此,她吹的口哨立刻就亂了調子,如果真的有人的話,那麼那個人也肯定發現苔絲懷疑到他的存在了。自此以後,苔絲每天早晨都要掀開帳子,檢查一遍,但是從來沒有發現有人在那兒。顯然亞雷·德伯已經想到他的這種埋伏的把戲,肯定要把苔絲嚇壞的。

第十章

每一個村莊都有自己的脾氣秉性,甚至也有自己的道德準則。在特蘭裏奇及其附近,有一些年輕婦女舉止輕佻,行為輕薄。而統轄這塊地方,住在這裏的那位人中豪傑,大概也有同樣的行為症狀。這個地方更有一個由來已久的不良風氣,就是有酗酒之風。附近農莊上常談的主要話題是攢錢沒有用處。這些穿著粗布罩衫的數學家們,倚著鋤頭或者犁歇息時,總是精打細算,證明區上提供的全額救濟金,比一個人一輩子掙的工資裏攢起來的錢還要更富裕。

這些地頭的哲學家,每個星期六晚上收工後,就跑到兩三英裏以外的已經凋敝了的市鎮獵苑堡去,在那兒待到半夜一兩點回家,在星期天睡上一整天,把頭天晚上喝的那些有礙消化的混合物在夢裏消滅。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快樂。

最開始的一些日子,苔絲並沒有參加這種每星期一次的豪飲活動。但是經不起那些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太太們(莊稼地裏人,二十一歲賺的錢和四十歲上賺的錢一樣多,所以這兒的人結婚都早)的慫恿——苔絲最終還是同意去了。她第一次到那兒去的經曆使她得到了她沒有想到的快樂,整整一個星期她都在雞場過著照顧雞的單調生活,因此別人的快樂是很能感染她的。於是,她去了一次,接著又去。她端莊秀麗的容貌,文雅的性格,很逗人喜愛,又正處在即將發育成熟的妙齡,所以她一在獵苑堡的大街上出現,就引來街上遊手好閑的人偷偷瞟過來的目光。因此,有時候她雖然是獨自一人到那個鎮上去,但是在黃昏的時候她總要找她的同伴一起走,以便回家的時候能得到同伴們的照應。

這樁事這樣進行了大概一兩個月,到了九月的一個星期六,恰好趕集和趕會的日子碰到一起,所以特蘭裏奇的人就都到獵苑堡的酒店裏去尋找雙重的快樂了。苔絲工作沒有幹完,出發得晚了,因此她的夥伴們早就到了那裏。那正是九月裏傍晚的一天,天氣很好,太陽剛要落山,黃色的亮光同藍色的暮靄相互爭鬥,變成了一縷縷發絲一樣的光線,大氣本身就構成了一番異景,壓根不需要別的實體東西幫忙,除了那些在空中亂飛的小飛蟲而外。苔絲就在這種暗淡的暮靄中,不慌不忙地走去。

她一直走到目的地,才知道碰巧遇到了定期集市,可那時天色已經眼看就要黑了。她買的東西不多,一會兒就買完了,所以,她就按往常一樣,去找幾個從特蘭裏奇來的鄉下人。

開始,她一個人也沒找到。後來有人告訴她,他們大多數都去那個賣幹草和土煤的商人家裏,開私人小舞會了。那個商人常和他們有來往,住在小鎮的偏僻胡同裏。苔絲在尋路到商人家的時候,看見了站在街角處的德伯先生。

“怎麼啦——我的美人兒?這樣晚了你還在這兒?”他說。

她告訴他,她隻是在這兒等著同伴一塊兒回家。

“咱們待會兒再見。”他在她走進那個小胡同時從她的後麵說。

她走近了幹草商的家,聽見了小提琴奏著舞曲的聲音,不過卻聽不見跳舞的聲音——這很奇怪,因為這兒一貫的情形是跳舞的腳步聲淹沒了音樂聲。前門打開著,她能一直看到屋子後麵的花園。她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於是,她就穿過屋子,向發出音樂聲的草棚子走去。

草棚子沒有窗子,它本是用來堆放東西的,打開的房門裏,冒出一股黃乎乎、亮晃晃的霧氣,融進屋外的昏暗中。苔絲以為它們是被燈光照亮的煙霧,但是當她走得更近些後,才發現那隻是一片飛揚的塵土,是被屋內的燭光照亮的,燭光照在那層薄霧上,把門廳的輪廓投射到園子中的茫茫夜色裏。

苔絲走到門口,往裏一看,看見一群模糊的人影,正按照跳舞的步調一步一往地回旋,他們腳下的那層堆放了土煤和其他產品的煤粉草渣,都埋到了他們的腳麵,所以外人才聽不見舞步的聲音。那片渣滓經過他們混亂腳步的攪動,就揚起一片煙雲,籠罩了整個場地。煙雲紛飛亂舞,同跳舞的人的汗液和熱氣摻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植物和人類的混合粉末,聲音微弱的小提琴有氣無力地演奏著,同那些興致高昂的跳舞者的舞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一邊跳一邊咳嗽,一邊咳嗽又一邊歡笑。舞場裏一衝一撞的情侶,隻有在光線最強的地方才看得出他們的影子——在一片模糊之中,他們變成了一群林神和一群仙女擁抱——一大群潘潘,希臘神話中的牧神,喜歡跳舞。和一大群緒任克斯水澤仙女,為潘所愛,為逃避潘,便躲藏在河裏,把自己變成一棵蘆葦。潘便用這棵蘆葦削製成一支蘆笛,供自己吹奏。盡情旋轉著;羅提斯羅馬神話中的仙女,她為了擺脫普裏阿波斯的追求,將自己變成蓮花。想躲開普裏阿波斯希臘神話中的果園、田野之神,後又成為淫樂之神,曾追求過仙女羅提斯。,但總是躲不開。

有的時候,舞伴們會走到門口,呼吸幾口新鮮空氣,那時候煙塵從他們四周消散了,那些半人半神的情侶突然就變成了她隔壁鄰居那種普通人了。誰能想到,有兩三個小時,特蘭裏奇竟會變得這樣的瘋狂。

人群裏有幾位西倫尼酒神的養育者和老師,愛好喝酒、音樂、唱歌,能夠預言未來,任何人在他睡著時找到他,都可以把他綁起來,用鬆綁作為他預言未來的條件。正靠牆坐在板凳和草垛上,其中有一位認識苔絲。

“那些閨女們覺得在旅店跳舞不雅觀,”他說,“她們不願意讓大家都看見她們的男朋友是誰,再者說,有的時候正跳得來勁兒,店家卻要關門。所以我們都到這兒來了,派人去買酒喝。”

“可是你們什麼時候回家呢?”苔絲有點兒著急地問。

“現在——馬上就走。這一回差不多就是最後一場了吧。”

她等著。情侶舞跳完了,有些人心想該動身回家了,但是另外有些人不想回家,所以另一場舞就又開始了。苔絲心想,這場完了就該散場了。可是這場還沒有完,下一場就又開始了。苔絲坐立不安,等得焦急,開始變得煩躁起來,不過既然已經等了這麼久,所以她就必須繼續等下去。因為這一天是集市,路上可能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在東遊西逛。雖然她不害怕那些能夠想的到的危險,但是她害怕那些想不到的危險。要是在馬勒村附近,她就不會這樣擔心了。

“不要緊張,我親愛的好人。”一個滿臉汗水的青年一邊咳嗽一邊勸她說,他把草帽扣在後腦勺上,帽簷就像是聖靈頭上的祥光一樣,“你著什麼急呀?明天是禮拜,謝天謝地,在上教堂做禮拜的時候睡一覺,不就完了嗎?來,和我跳一場好不好?”

她並不討厭跳舞,不過,她卻不想在這兒跳。那些跳舞的腳步開始變得熱烈起來。拉小提琴的雖然不斷地跑調,但也不影響跳舞人的心情,喘著氣的人影還在不斷地照樣旋轉著。

如果覺得原來的舞伴不合適,他們就換舞伴。要是有想換的,那就是說兩個人中有一個感覺不愜意。現在這個時候,所有跳舞的人都已經搭配得很合適了。就是在這個時刻,狂歡和夢想也就開始了。在這種狂歡和夢想裏,激情變成了宇宙的物質,而物質隻不過是一種外來的插進來的東西,有可能妨礙你在想旋轉的時候旋轉起來。

忽然撲騰一聲,原來是一對情侶跌倒了,躺在地上,攪成了一團。接下來的一對止不住腳,也絆倒在前一對身上。屋內本來一片塵土,現在又在跌下去的人四周飛揚起更濃的塵埃,塵埃中隻見許多腿和胳膊,亂伸亂舞地糾纏在一起。

“好了,一會兒回家有你好看的。”跌倒的人裏一個女人罵道。那是那個因笨拙而闖禍的笨漢的不幸舞伴,剛好又是他新婚的妻子。在特蘭裏奇,結婚的夫妻,因為愛情而一起跳舞,本是常事過去夫妻一同跳舞是例外,按照一般的規矩,夫妻不能做舞伴。。有的時候,夫妻在後半輩子一起跳舞也並非不合習慣,因為這樣一來可以避免讓那些脈脈含情的獨身男女給互相分開了。

就是在那個時候,從苔絲身後的園子暗處傳來一個人的哈哈大笑聲,笑聲同屋內的嬉笑聲交織在一起。她回頭看去,看見了一隻雪茄煙的煙頭火光:亞雷·德伯獨自一人站在那兒。他招手讓她過去,她隻好勉強走過去。

“喂,我的美人兒,你在這兒幹什麼呀?”

她幹了一天活兒,又走了許多路,實在是疲乏極了,隻好把自己的困難告訴了他:自從剛才他們見麵以後,她就一直在這兒等一個同伴一起回家,因為她不熟悉晚上回家的路。“可是他們好像永遠沒有個完,我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當然不用再等下去了。今天我這兒有一匹備好了鞍子的馬。我們可以騎馬到花露斯酒店,在那兒我可以雇一輛馬車,我可以把你送回家去。”

聽了這番話,苔絲倒有些得意,但是,她卻始終沒有消除原先對他產生的疑懼。所以盡管跳舞的人依然遲遲沒有要走的意思,她還是寧願等著這些做工的人一起回家。她回答說,她很感謝他的好意,不過她還是不想麻煩他。“我已經等他們很久了,他們也一定會以為我在等著他們的。”

“行呀,萬事不求人小姐,隨你便吧……那麼我就不必忙了……我的天啊,看他們鬧得多厲害呀!”

他並沒有走到亮地方去,但是有一些人已經看見他在那兒了,他的出現使得舞會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從而他們也意識到時間過得真快。他又點燃了一隻雪茄煙,接著就走開了。特蘭裏奇的人也開始聚攏起來,預備一塊兒回家。他們把包裹和籃子收拾在一起。過了半小時,當教堂的鐘聲敲響十一點一刻的時候,他們就稀稀拉拉地走上了上山的小路,走回家去。

這是一條三英裏長的路,本是一條幹燥發白的路,現在讓月光一照,路變得更加灰白了。

苔絲跟著這一群人往前走著,有時和這個走一會兒,有時和那個走一會兒。不久她就發現,那些喝酒沒有節製的男人,叫夜裏的涼風一吹,都有些步履蹣跚、搖搖晃晃了。有幾個較為放縱的女人,也是步伐不穩、跌跌撞撞的——這些人裏麵,有一個皮膚黝黑的潑婦卡爾·達齊,外號叫“黑桃皇後”。直到最近她還是德伯寵愛的人。另一個是卡爾的妹妹南茜,外號叫“方塊皇後”。還有那個今天被絆倒了的剛結婚的年輕女人。雖然她們的外貌在普通人看來,顯得肥胖臃腫、庸俗平凡,但是她們自己可不這樣覺得。她們走在路上,感到自己好像在禦風而行,飄然超俗,好像和周圍的大自然融合成了一體。她們就像她們頭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樣高遠,而她們頭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同她們一樣熱烈。

但是,苔絲跟著他愛酒的父親過的時候,就已經有過這種痛苦的體驗了。所以,她一發現他們的這種情形,就感到在自己在月光下走路的快樂被破壞掉了。但是因為上麵說過的理由,她還是沒離開他們。

起先在寬闊的大道上,他們零零散散地前進著,但是現在他們的路卻要通過地裏的一道柵欄門,走在最前麵的人沒有辦法把門打開,所以大家就聚集在了一起。

走在最前麵“黑桃皇後”卡爾,挽著一個柳條籃子,裏麵裝著她母親的雜貨、她自己買的布料,還有這個星期裏要用的其他東西。籃子又大又重,為了走路方便些,她就把籃子放在頭頂上頂著。當她兩手叉腰走路的時候,籃子就在她的頭頂上危險地搖晃著。

“喂,卡爾·達齊——你背上是什麼東西在往下爬呀?”人群中有一個人突然說。

所有的人都向卡爾望過去。她穿一件薄薄的印花布女衫,有一條像繩子似的東西從她的腦後垂下來,一直延伸到她的腰下,就像中國人的辮子。

“是她的頭發散下來了吧。”另外一個人說。

不是,不是她的頭發,那是從她頭上的籃子裏流出來的一條油油的東西,在月光下看起來好像一條黏糊糊的蛇,閃閃發光。

“那是糖漿。”一個目光敏銳的婦女說。

的確是糖漿。卡爾可憐的老祖母見了甜東西就不要命了。蜂蜜在她家裏的蜂窠裏有的是,但是糖漿確是她的命根子,所以卡爾給她買了糖漿,想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聽說糖漿流出來了,卡爾急忙把籃子放下來,發現裝糖漿的罐子已經在籃子裏打碎了。

大家看見卡爾背上那種怪相,不由得一起哄笑起來。黑桃皇後一著急,就想出來一個當時能想到的辦法,不用那些嘲笑她的人幫忙,自己就能把粘在衣服上的糖漿弄掉。她很興奮地衝進他們要經過的那塊地裏,仰麵朝天地躺下來,開始像磨磨似的旋轉,用勁擦她衣服背後的糖漿。她還用胳膊肘支著自己的身子,往前拖,總之就是用這種辦法把連衣裙擦了一遍。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卡爾的怪相讓他們笑得都沒有勁兒了,有的抱著柵欄門大笑,有的靠在柱子上大笑,還有的抱著自己的手杖笑。苔絲本來一直沒動聲色,這時候在這陣狂笑中,也禁不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這是一件不幸的事——從好幾個方麵看,都是大不幸。這位滑稽的黑桃皇後聽見了這群工人中苔絲的冷靜深沉的笑聲,她一向憋著的那股吃醋勁兒,就立刻一發不可收拾,她變得瘋狂起來。她一下跳起來,衝到她的仇人跟前。

“你竟敢也來笑我,你這個騷貨!”她喊道。

“大家都笑,我也實在忍不住了。”苔絲向她道歉說,嘴裏還在嗤嗤地笑著。

“啊,你覺得你比所有的人都強,是不是?就因為你現在是他的寵物嗎?不過別太得意,我的小姐,別太得意!我一個人也比得過你兩個呢!來吧——你給我過來吧!”

這突然的一挑戰,讓苔絲吃了一驚。“黑桃皇後”開始脫她的上身衣服——因為衣服已經弄臟了,引人發笑,她正好借口把它脫掉——脫到後來,露出了渾圓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因為她是一個身強體壯的農村姑娘。在朦朧的月色裏,她的脖子、肩膀和胳膊顯得豐滿圓潤和完美無缺,就像蒲拉克西蒂利公元前4世紀希臘著名雕刻家,其作品以表現人體美為主要特點,代表作品為《阿佛洛狄忒》。創造的某些作品一樣。她握起拳頭,對苔絲擺出了進攻的姿態。

“誰會和你動手動腳的!”苔絲嚴肅地說,“要是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一種人,我才不會自卑自賤,同你們這群娼婦攪在一起!”

這句話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未免太不分青紅皂白了,所以立刻引來了其他人的怒罵,他們一齊衝著漂亮的苔絲發作。尤其是“方塊皇後”更是把其他的人聯合起來,攻擊共同的敵人,因為她同德伯的關係也就是卡爾遭到別人懷疑的那種關係。還有幾個其他的女人也齊聲響應,罵得非常凶惡,要不是因為那天她們瘋狂了一晚,她們也絕不會那樣犯傻罵人的。那些丈夫和情人們看見苔絲受到這樣的欺負,感到有失公道,就想化解這矛盾,幫著苔絲說了幾句話。但是這樣一來,卻是更加把戰事激化了。

苔絲又羞又氣。她再也不怕路上孤單了,也不管時間多晚了,她一心一意隻想離開得越快越好,盡快擺脫那一群人。她也知道得很清楚,明天他們中間較好的一些人一定更會後悔今晚的大發脾氣。這時候他們都已經走到地裏麵了,她就往後麵蹭,想一個人跑開。就在這時候,從遮擋著道路的樹籬的一角,有一個騎馬的人突然出現了,正是亞雷·德伯,回身朝他們看。

“你們這些老鄉們,幹什麼呢,這樣吵鬧?”他問。

沒有人立即給他解釋。說實話,他也不需要有人解釋。他原先離他們還遠的時候就已經聽見吵嚷聲了,那時,他就騎著馬悄悄地跟上來,他聽見的已經足夠使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苔絲正離開人群,自己個兒站在柵欄門附近。他對她俯下身去。“跳上來騎在我的後麵,”他低聲說,“一會兒我們就遠遠地離開這群瞎叫的貓了。”

這場危機對她的刺激是如此強烈,她覺得自己幾乎都要暈過去了。要是擱在平常,她一定會拒絕這種殷勤,即使是現在,如果隻是因為路遠偏僻,她也不會貿然答應。但是,這次恰好是在一個特別的節骨眼兒上,她渴望離開,隻要兩腳一跳,就能把她對那些對手們的害怕和憤怒化為勝利,因此她就聽憑自己的衝動,不假思索地攀著柵欄門,腳尖踩著他的腳背,翻身上了他身後的馬鞍子。他們兩個人飛馬馳進遠處夜色中的時候,那些氣勢洶洶的狂歡者們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黑桃皇後”也忘記了她身上的臟汙了,站在“方塊皇後”和那個搖搖晃晃的新婚女人的旁邊——三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同一個方向,正是在那個方向的路上,馬蹄聲慢慢地消失了,聽不見了。

“你們看什麼?”有一個男人沒有注意到剛才發生的事,問道。

“哈——哈——哈!”卡爾大笑起來。

“嘻——嘻——嘻!”喝醉了的新娘子也笑了,一邊靠在她心愛的丈夫胳膊上穩住自己。

“喝——喝——喝!”卡爾的娘也笑了,她摸著自己的小胡子女人生小胡子,是女人兼有男性特征者。簡單地解釋說:“從鍋裏掉進火裏了!”從鍋裏掉到火裏,英國成語,越來越糟的意思。

這些過慣露天生活的兒女們即便喝酒過量,也不會永久不醒。她們同那些男人們一起向前走著,在地上他們每個人的腦袋影子的四周,出現了一圈乳白色的光環,那是月光照射到閃爍的露水上形成的。每一個走路的人都能看見自己的光環,那個光環總不會離開他們腦袋的影子,無論他們的腦袋怎樣東倒西歪,鄙陋粗俗,光環卻始終不離不棄,直到他們自己也成了光環的一部分。景物的靈魂、月光的靈魂,還有大自然的靈魂,和酒的精神,氤氳成混沌一氣了。

第十一章

騎著馬的兩個人一路小跑,往前走了一陣,都沒說話。苔絲一路上抱著德伯,仍舊在勝利的喜悅中有點兀自驚慌。不過在其他方麵,她心裏仍存有疑慮。她看見他們騎的這匹馬不是他之前那暴躁的馬,所以她並不感到慌張,雖然她緊緊地摟著他還是有些坐不穩。她請亞雷讓馬慢下來,改跑為走,他也照辦了。

“走得幹淨利落,是不是,親愛的苔絲?”他過了一會兒說。

“不錯!”苔絲說,“我覺得我應當非常感激你。”

“你真的非常感激我嗎?”

她沒有回答。

“苔絲,為什麼你老是討厭我吻你?”

“我想那是——因為我不愛你吧。”

“你敢保真是這樣嗎?”

“有時候我還生你的氣呢!”

“哦,我早就害怕會有這種情況了。”雖然如此,亞雷聽了苔絲的這番話,還是和顏悅色,沒有生氣。他明白,她無論什麼態度總比又倔又硬的好。“那我惹你生氣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這個你自己清楚得很。我在這兒,凡事兒由不得我自己呀。”

“我並沒因為和你親近,而常常惹你生氣吧?”

“有幾次。”

“有多少次呀?”

“我想你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了——多著啦。”

“我每次和你親近,都惹你生氣,是不是?”

她沒有出聲,馬已經緩緩地向前走了很遠了,走到後來,一片薄而發亮的霧,本來整個晚上都彌漫在山穀裏,現在已經散布得漫山遍野了。那層霧似乎使月光懸浮起來,使它在清朗的空氣裏更顯得到處迷茫。也許因為這層霧氣,或者是由於心不在焉,或者是由於睡意太濃,她並沒有覺察到他們已經走過了去特蘭裏奇的岔道了,她的保護人並沒有帶她走上通向特蘭裏奇的路。

她那時疲倦得難以形容。這一個禮拜以來,她每天早晨都是五點鐘起床,整天都要走來走去,今天晚上到獵苑堡去,又格外多走了三英裏路,還在那兒等她的鄰居等了三個鐘頭,由於焦急更是一口東西沒吃,一口水也沒喝。回家的路上又走了一英裏路,還抱著一肚子的氣吵了一架,現在又騎著馬慢慢地走了一會兒,這時候都差不多一點鐘了。但是也隻有一次,她才真正讓沉重的睡意征服了,在她昏睡的那一刻裏,她輕輕地把頭靠在了德伯的身上。

德伯勒住了馬,把腳從馬鐙裏抽出來,坐在馬鞍上側過身去,用手摟住了她的腰去扶她。

苔絲立即醒了,防範起來,並且憑著一陣報複的衝動,沒有細想就把他輕輕一推。他坐得並不穩,這一推幾乎使他失去了平衡,差一點兒沒有滾下馬去。幸好他騎的那匹馬雖然是一匹健壯的馬,卻是最老實的一匹。

“他媽的,真是不知好歹!”他說,“我又沒有惡意——隻不過怕你摔下去了。”

她疑慮不定地琢磨了一會兒,後來覺得這也許是真的,就後悔了,於是低聲下氣地說:“我請你原諒,先生。”

“要我原諒,總得有點兒表示吧,說你信得過我才成。我的上帝!”他突然發起脾氣來,“你當我是什麼人,就憑你這樣一個野丫頭,竟推起我來了。你玩弄我,躲避我,老給我釘子吃,已經整整三個月了。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我明天就離開你好啦,先生。”

“你明天就離開我?不行,不許你明天離開我!我再問你一次,你能不能讓我摟著你,以此來表示你信得過我?來吧,這會兒就我們倆,沒有其他的人。我們兩個人都很熟悉了。你也知道我很愛你,老認為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而你的確也真是漂亮的姑娘。我和你親近親近,當你的情人兒,不行嗎?”

她焦慮不安,不耐煩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表示反對,同時焦躁不安地坐在馬上,眼睛看著遠方,嘴裏喃喃說道:“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怎麼能夠說答應你還是不答應你——”

他自作主張,用手摟住了她的腰,她也沒再表示反抗。就這樣把問題解決了,他們就這樣側著身子摟著慢慢向前走,後來,她突然覺得路上的時間花得太長了——從獵苑堡回去隻有短短的一段路,即使按照他們這種走路的速度,也用了比平時多得多的時間了,而且他們不再是走在一條堅硬的大路上,而是走在一條小路上。

“喂,我們走到哪兒啦?”她叫起來。

“走過一個樹林子。”

“一個樹林子?什麼樹林?我們一定是走錯路了吧?”

“走進獵苑了——這是英國最古老的樹林。這是多美的夜晚啊,我們為什麼不騎著馬多走走呢?”

“你怎麼能這樣騙人呀!”苔絲一半故作凶悍潑辣,一半真正害怕地說,她冒著自己摔下馬去的危險,一個一個地扳開他的手指頭,從他的摟抱中擺脫出來,“我剛才因為推了你一下,覺得對不起你,所以正要相信你,討你喜歡,你卻跟我來這手兒。請你讓我下去,我要自己走路回家。”

“寶貝兒,就是大晴天,你也走不回去的。和你實話實說吧,我們離特蘭裏奇好遠了,現在霧氣越來越大,你就是在這些大樹裏轉上幾個小時也走不出去。”

“不要你管我走不走得出去,”她婉轉地請求他說,“把我放下來,我求你了。我不管在什麼地方,隻請你讓我下去,先生!”

“那好吧,我放你下去——但有一個條件:既然是我把你帶到這個偏僻地方的,我不管你自己怎麼想,我覺得我有責任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去。至於說你不用人幫忙就能走回特蘭裏奇,那是辦不到的。實話告訴你吧,由於這片大霧已經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兒了。要是你答應在馬的旁邊等著,我就從這片灌木林裏穿過去,去找找有道路或者有房子的地方,等我弄清楚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就情願把你留在這兒。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仔仔細細地告訴你怎麼走,要是你堅持走回去,你也可以走回去,你也可以騎馬回去——隨你的便。”

她接受了這些條件,就從馬上溜了下來,不過還是讓他偷偷地吻了一下。他也從另一邊跳下馬。

“我得牽著這匹馬吧?”她說。

“哦,用不著,”亞雷拍打著喘息的馬說,“今天晚上它可累得夠嗆了。”

他撥轉馬頭,來到一叢灌木那兒,把它拴在一根樹枝上,又在一大堆厚厚的枯樹葉中間,給苔絲鋪了一個窩兒。

“現在你坐在這兒好啦,這些樹葉還沒有給霧氣弄濕。那馬隻要你瞅著點兒,就足夠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說:“順便告訴你,苔絲,今天你父親得了一匹新馬。有個人送給他的。”

“一個人?是你!”

德伯點點頭。

“啊,那你真是太好了!”她嚷著說,但是又因為正好要在這個時候感謝他,心裏覺得難過。

“小孩子們也得了一些玩具。”

“我不知道——你給他們送了東西!”她感動地嘟囔著,“我真希望你沒有送東西——是的,我一直是這樣希望的!”

“為什麼,親愛的?”

“這——使我太為難了。”

“苔絲——到現在你還是一點兒不愛我嗎?”

“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她無可奈何地承認說,“但我恐怕不能——”她突然覺得,他送她父親和弟弟妹妹東西,完全是因為鐘情於她,想到這兒心中不由得非常難過,一顆淚珠慢慢地滾落下來,接著又是一顆,她索性放聲哭了起來。

“別哭,親愛的,親愛的人兒!你現在在這兒坐著吧,等著我回來。”她隻好順從他,坐在他為她堆的那一堆樹葉子中間,微微地顫抖著。“你冷嗎?”他問她。

“不是很冷——有一點兒。”

他用手去摸她,手指頭觸到她身上,好像觸到鴨絨鵝毛上一樣柔軟。“你怎麼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紗裙子?”

“這是我夏天穿的最好一件衣服。我出門時穿著它很暖和,我哪兒知道要騎著馬走路,又要到三更半夜呢?”

“九月的晚上很涼了。我得想想法子。”他把身上穿的一件薄外衣脫下來,溫柔地給她蓋在身上。“這就好了——現在你會覺得暖和些了,”他接著說,“現在,我的寶貝兒,你先歇一會兒,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外衣的扣子扣好,起身走近了那霧氣交織的網裏,夜霧已在大樹之間織成了一張張薄紗。他走到鄰近的山坡上的時候,她聽得見樹枝發出的響聲,後來,他的走路的聲音比小鳥跳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了,最終以一點兒沙沙發響的聲音而告終。再後來,就聽不見了。月亮正在徐徐西沉,灰白的月光也微弱下來,苔絲坐在那一堆枯葉上麵,隱沒在黑暗裏,出起神兒來。

與此同時,亞雷·德伯也已經走上了山坡,要把他們所在的地點是獵苑堡的哪一部分搞清楚。因為他的確不知道。實際上,他已經騎著馬隨意走了一個多小時,見彎就拐,一心隻想和苔絲多待一會兒,並且也隻顧注意苔絲月光下俏麗的身影,而對路邊的一切物體視而不見。他也並不急著去尋找認路的標誌,因為馬也要稍微休息一會兒了。他翻過一座高崗,來到一個低穀,碰見了大路旁邊一道柵欄,他大致認出了這條大路,終於把他們在什麼地方的問題解決了。因此德伯轉身往回走。但是在這個時候,月亮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再加上大霧,所以雖然離天亮也已經不遠了,但這時卻天色更加陰沉黑暗。他不得不伸出手摸索著往前走,免得碰上了樹枝,他發現,要準確找到他當初離開的地點是完全不可能了。他轉來轉去,上上下下地尋找了好久,後來聽見附近有馬輕輕活動的聲音,他的腳也意外地絆到了他的外衣的袖子上。

“苔絲!”德伯叫道。

沒有人回答。那時候特別的黑,除了腳下那片朦朧的白影,別的什麼東西都看不見。那片暗淡的白影,就是穿著白紗衣服躺在樹葉子上的苔絲的形體。周圍的一切都像夜一樣的黑暗。德伯彎腰俯身下去,聽到了一種均勻輕柔的呼吸聲。他跪了下去,把身子俯得更低了,她喘的氣暖烘烘地觸到了他的臉上,不一會兒,他的臉就同她的臉接觸到一起了。她睡得很熟,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周圍的一切沉浸在黑暗和寂靜中。他們頭上,是獵苑裏長得密密麻麻的古老的水杉和橡樹,樹上棲息的溫柔小鳥還在打那夜最後一個盹兒;在樹林中間,大大小小的野兔正在偷偷地來往。但是恐怕有人要問,苔絲的保護天使在哪兒呢?她一心信仰的庇護世人的上帝在哪兒呢?也許,就像愛諷刺的提什比預言家以利亞,《聖經·舊約·列王紀》第十七章把他描寫為“提什比人以利亞”。他向貝阿爾的先知們挑戰,把一頭小公牛作為祭祀他們的神的獎品。當貝阿爾對他的信徒的祈禱不能作答時,以利亞就諷刺說:“無論他在聊天,還是在狩獵,還是在睡覺,你們應該叫醒他。”說到另一個上帝一樣,正說閑話兒呢?或者正在狩獵,或者正在旅行的路上,要不就是睡著了,叫也叫不醒?

這樣有魅力的軟絲明羅,等到那時,還像遊絲一樣,輕拂嫋嫋,像白雪一樣,潔白如雪。為什麼偏要在那上麵,描繪這樣一種粗鄙的圖案,像它命中注定要承受的那樣呢?為什麼粗鄙常常就這樣占有了精美,不該占有這個女人的男人占有了這個女人,不該占有這個男人的女人占有了這個男人?好幾千年來分析道理的哲學,都不能按照我們對於事物序理的觀念解釋清楚。的確,一個人也許認為,在現在這場悲劇裏,可能暗藏有報應的因素。毫無疑問,苔絲·德北有些身披鎧甲的祖先,在他們戰鬥以後,乘興歸來,恣意行樂時,也曾無情地糟蹋過當時農民的女兒們。不過祖先的罪孽報應在子孫的身上,這種道德理論,雖然對神學家來說是一種再好不過的道德準則,但是按普通的人情看,卻不值一笑,因而對這件事也就毫無用處。

在這個偏僻的村子裏,苔絲自己家裏的人也總說那種聽天由命的話,而現在,正像他們說的那種話那樣:“這是命中注定的。”令人痛心的地方,就在這裏了。從今以後我們的女主角的品性,同當初她從父母家門口走出來,到特蘭裏奇的養雞場碰運氣的原來的她自己的聯係,就被一條深不可測的社會鴻溝完全割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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