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托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
孟子曰:“守孰為大,守身為大。”《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於身亦何重哉?夫以此身也,不但自家性命依之而存,即一家之內,無不賴之以生。推而言之,為天地立心,為萬物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無非此身為之主宰。雖然,主宰宇宙者此身,而主宰此身者惟道。道不能憑空而獨立,必賴人以承之。故曰:“身存則道存,身亡則道亡。”大修行人,當大道未成之時,身遠塵絕,跡循山林,韜光養晦,樂道安貧,耳不聞人聲,口不談時世,足不覆紅塵,豈徒避禍以全身哉?亦欲安身以立命也。至人世榮寵之事,恥辱之端,皆視為平常故事,毫不足介意者然。雖無端而弓旌下逮,幣聘來臨,君相隆非常之遇,蓬蓽增蓋代之輝,人所歡喜欲狂者,已則淡然彌甚也。倘不幸聞望過隆,戮辱旋及,奸邪肆讒謗之口,身家蒙不白之冤,亦惟不諉罪於人,歸咎於己而已。古聖人居寵不滅性,受辱不亡身,良有以也。要皆明於保身之道,不以功名富貴養其身,而以仁義道德修其性,所以成萬年不壞之軀,為古今所倚賴也。倘一有其身,自私自重,與人爭名爭利,為己謀食謀衣,逐逐營營,擾擾紛紛,爭競不息,攘奪無休,不旋踵而禍患隨之矣。君子所以貴藏器以待時,安身以崇德也。太上見人不能居寵以思畏,弭患於無形,所以有“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之慨。何謂“寵辱若驚”?蓋以寵為後起之榮,非本來之貴,故曰“寵為下”。但常人之情,營營於得失,故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為“寵辱若驚”。其曰“貴大患若身”者何?殆謂人因有身,所以有患。若無吾身,患從何來?凡人當道未成時,不得不留身以為修煉之具,一到脫殼飛升,有神無氣,何禍之可加哉?既留形住世,萬緣頓滅,一真內含,雖運遊四境,亦來去自如,又何大患之有?世之修士,欲成千萬年之神,為千萬人之望,造非常之業,建不朽之功,須一言一行,不稍放肆,即貴其身而身存,乃可以為天下所寄命者;一動一靜,毫不敢輕,即愛其身而身在,乃可為天下所托賴者。如莘野久耕,而三聘抒忱,慨然以堯舜居民自任;南陽高臥,而幾經束帛,儼然以鼎足三分為能。所謂托六尺之孤,寄百裏之命,非斯人其誰與歸?彼自私其身,而高蹈遠引,不思以道濟天下,使天下共遊於大道之中者,相去亦遠矣。
此言人身自有良貴,不待外求,有非勢位之榮可比者。人能從此修持,努力不懈——古雲“辛苦二三載,快樂千萬年”,洵不誣也,有何寵辱之驚,貴患之慨耶?學者大道未得時,必賴此身以為修煉,若區區以衣服飲食、富貴榮華為養身之要,則凡身既重,而先天真身未有不因之而損者。先天真身既損,而後天凡身亦斷難久存焉。此凡夫之所以愛其身而竟喪其身也。惟至人知一切事情,皆屬幻化之端,有生滅相,不可認以為真,惟我先天元氣,才是我生身之本,可以一世,可以百世,可以千萬年。若無此個真修,則凡身從何而有?此為人身內之身,存之則生,失之則死;散之則物,凝之則仙,不可一息偶離者也。太上教人兢兢致慎,不敢一事怠忽,不敢一念遊移,更不敢與人爭強角勝,惟恬淡自適,清淨無塵,以自適其天而已。雖未出身加民,而芸芸赤子,早已慶安全於方寸。斯人不出如蒼生何?民之仰望者,深且切矣。所謂不以一己之樂為樂,而以天下之樂為樂,不以一己之憂為憂,而以天下之憂為憂,其寄托為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