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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父母,為家庭的名譽,我隻好隱忍一切,隻好抱達觀;一句話,我是犧牲自己以成全他人,要這樣才能保持一家的和平;所以全家人都稱讚我的洪量,我的美德。但是這個洪量這個美德於我有什麼益處呢?何況我的“隱忍”決不是自己甘心情願的隱忍,而我的達觀也是不徹底的達觀;無可奈何的隱忍和達觀原是消極的,絕不是根本的大悟。我是人類,我是有活力的生物,有血,有淚,也有欲。叫我過嚴冬時的枯木般的生活,我是不能忍受的。沒有辦法時可以隱忍,可以假作達觀,但反轉來說,如果有方法時,那就不能隱忍,也不抱達觀了。像我這時候的處境,真的全無辦法了麼?

我的隱忍完全不是我願意的,我隻在相當的期間內抑製住我的快要激發的感情,絕不是消滅。我的胸裏也常常會燃起嫉妒之火來。嫉妒本來也有種種:自己是完全對的,對手方是完全不對的時候起的嫉妒;自己也有幾分不對的時候起的嫉妒。這兩種嫉妒一般占最多數。我的嫉妒是屬於前者,我是內省不疚,所以我是強者,不論從哪方麵說,母親、姐姐及丈夫對我都不敢有一言的辯駁;外表看來我明明站在勝利者的地位,但我仍覺得我的精神是屈服的,受著周圍的壓迫。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這確是千古不變的格言。我覺得單以理論去駁倒反對我的人們,這不過是一時的折服,而非永久的服從。以情害理,因感情而磨滅真理固然不可,但是

人類還是有情感的動物,欲使反對自己的人們折服自己,除用理論去鬥爭外似宜輔之以虛心坦懷才能達到目的。從事謾罵,徒事攻擊,那不但不能使對手方折服而且會引起第三者

的反感,結果會失卻多數的同誌或同情者。

要有絕對的勢力,須得到多數的民眾的擁護。是非曲直可以不問,隻要是占多數的方麵,就可以得到勝利,明明是他們不正,但是他們占多數而我隻一個人。不錯,他們現在是一

同拜倒在我的腳下表示降服,但是他們之服從我敬畏我,完全是因為我能做犧牲的偶像。換句話說,我要做偶像,我要沉默,否則他們決不服從我,不敬畏我。你們想,像這樣,

我還算得是個自由的人麼?

不過我也有同誌,阿喜即是我的同誌,阿喜常走到我麵前來,流著熱淚說:“少奶奶你該快些拿出一個主意來!”阿喜看見我有話想說不敢說,每天隻受他們三個人的愚弄,連她看見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的憤怒有時候竟向姐姐的女仆爆發出來。

“你算是什麼東西!你的主人是能夠高聲響氣說話的人麼?你知道誰在庇護著你們?要不然,社會上當你們是怎麼樣的人了?”

我聽見過好幾次阿喜這樣地罵阿定。我每次聽見,阿定叱罵她不該多嘴多舌。好勝愛強的她,每次給我罵了後,就跑到庭園的一隅去啜泣。她的心是十分忠直的,不過性情急躁,也有些地方是很幼稚的。我又常看見,她在洗衣裳的時候,隻呆呆地雙手按著腳盆沿,在流眼淚。當然她完全是為我流淚啊!

她的裝束還是少女的,看她的側臉,也還是個小孩子。但爭論起事來,她決不肯讓點步。

有一次她又這樣來勸我:“不叫大小姐出去,那就你自己離開他們好了。”

我也並不是不曾這樣想過,因為照這樣放任下去,是沒有了結的一天。

阿喜還常常到我的睡房裏來報告:

“少奶奶,少爺又到大小姐房裏去了。”

不問有沒有這樣的報告,我原來還是疑心著丈夫和姐姐定在繼續那種關係。不管丈夫如何地向我發誓,我還是不能相信。

有時候我半夜裏起來打開門一看,不見丈夫的影兒;有時候姐姐說到親戚朋友家裏去歇宿,那晚上丈夫定很遲才回來;像這些事實都會使我妒恨而感著不安的。沒有這樣經驗的女人絕不會知道此中的苦況,同住在一家屋裏,丈夫在那邊和另一個女性不知在做些什麼事體,你們試想一想做妻子的人是如何難堪的喲!受了他們的欺騙,受了他們侮辱,我已經有無窮的怨憤和悲恨了。其次難堪的是醜惡的性的聯想,差不多要使我苦悶至於發狂,我隻是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苦悶。在這樣的時候我隻有逃到彩英的房裏來,想由彩英去解除我的苦悶。乳母袒著健康的胸脯,露出富有筋肉的臂膀,睡在彩英的身旁。彩英像可愛的洋囡囡般地,

雙手高舉著近肩膀邊,也甜蜜地睡著了。我盡情地在彩英的小小的圓形的手上和頰上接了一陣熱烈的吻。

但我的苦悶還是不能完全地因此而忘卻,因為做母親的感情和做人妻的感情完全不同。做母親的感情是絕對的純潔的愛,至於做人妻的感情是有性欲,也有鬥爭。

“但是我還是每天看著丈夫的放蕩而不敢說話。”

我想到這點,我就痛切地感著非快把這件事解決不可了。

我終於跑去向母親商量。

“你老人家要想個辦法才好。”

母親也因為他們的關係仍在繼續而痛心,並不是不替我抱同情,不過她是個瞬間的享樂者,如果當天能夠平安過,縱令告訴她明天會有大禍臨頭,她也是一點不管的。我一向她提出問題,她當時像狼狽得很不堪的,但到了第二天她又完全忘記了,像沒有那一回事般的。

“還是我搬出去住吧!”

到後來我終於這樣對母親說了。

“你那樣做,宣傳出去了還成個樣子麼?你走了,梅筠還能夠住在家裏麼?”

“那就請姐姐搬出去好麼?”

“當然那是最好的方法。不過不是她本人願意,弄出了什麼長短,那麼,卓民也要離開這家了。”

“母親盡是同情於做錯了事的人們,對我反沒有半點同情,也算公道麼?”我這樣說了。

“因為做錯了事的人自暴自棄,我反轉怕他們。”

母親這句話倒是真心說出來的,她的確是怕他倆攪亂了家庭的和平,敗壞了世家的家聲。

“那你料定我就不會自暴自棄麼?”

我冷冷地這樣諷刺母親。在這瞬間我感到一種力了,是什麼力呢?簡單地說是:“一個人若太愛和平了,結局隻是自己吃虧。”

我從那件事情發生起,直至今日為止,我總是取消極的態度,隻是一個人沉悶著思索。但是到現在想一想,自己是理直氣壯的,為什麼對他們反轉要表示屈服呢?我也狠狠地鬧一鬧吧。

父親如何氣惱,世間如何毀罵,我是再不管了,也不怕的。過了幾天,我試著考察考察我的周圍的人們,我不能不吃驚,因為沒有幾個對我抱同情的人。

母親、丈夫和姐姐因為自己有了缺點,對於家裏的傭人,不能不盡情討好;底下人縱有錯誤,也不敢直情地指摘,而隻是用懷柔手段了。至於我呢,因為自信理直氣壯,對於丈夫和姐姐又沒有好氣,有時不免遷怒到傭人身上去,所以對底下人氣性來時,都不客氣地斥罵。其實我並不是真罵他們,隻是對丈夫和姐姐的壓迫的一種反抗的表示而已。

嗣後,我常常跑到外麵去玩,也不再和他們一同吃飯了。圓滿主義者的父親,常常要和家人聚在一塊吃飲食,談談笑。我連這樣的家庭懇親會也不參加了。

對一切的人們反抗,是一種很痛快的事。但這不過是我的長期間的抑鬱和煩悶的爆發。古人的教訓是,不該遷怒他人。

其實我哪裏敢遷怒於他人,不過每日每夜都狂悶著的我,若不對那些人發泄發泄,我不但置身無地,並且像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既然這樣常常怒罵人,他們便也對我沒有好感了。

結果,我是樹了不少的敵人,底下人盡都嫌惡我了,這是不難看出來的。

女仆和雇工們對於正邪是完全沒有判斷力的,也不知道尊重人的意思,更不會原諒人的苦衷。隻有稱讚他們,待他們好,給小利給他們的就是最好的主人;縱令犯了罪惡,他們還是愛戴他的。

女仆們最初看見姐姐私占了我的丈夫,我還在隱忍,一句話不說,她們還是女性,對於我的苦衷原抱有多少同情的,但到後來看見我的氣焰這樣高,常常表示反抗的嚴厲的態度,他們便對我失掉了同情。不單女仆,社會也是一樣。天下哪裏有什麼是非,哪裏有什麼真理,所謂輿論,隻是由利害關係決定的。

你們不看看那些有名的大報章?它們的記事哪一項是真實的。對於表麵的情形固然大書特書地登載,但對於潛伏在裏麵的真相,卻一點不加以探求。像這樣哪裏能夠代表真正的輿論呢?

還有一個很好笑的例,我在這裏說出來給你們解解悶吧。

A、B和 C都是朋友,有一次 A和 B間發生了意見,C便出來自負排難解紛的責任,寫信告訴 A說:“聽說你和 B間,意見有點參差,讓我來替你們解釋一下吧。”憨直的A,信以為真,便把 B如何的誤解他的經過告訴了C,他沒有預想到 C隻吃了 B的一頓飯便會把他的自告奮勇的責任丟開,隻把 A的信暗地裏給 B看,以報答 B的一飯之恩,所謂解釋反增加了 A和 B間的糾紛。你們想想看,隻是一飯之恩,便可以左右人的意識。這就是近代的世界觀喲。

我又常常把我自己所熟悉的事實和同時載登在大報章的兩兩比較,知道所謂代表輿論的機關,決不會赤裸裸地把社會的真相告訴我們的。所以我每看見一種用大號字標題登出的新聞,還是這樣想。

“這個記事也定是捏造出來的。”

到後來我四麵都是敵人了。為我表同情而孤軍奮鬥的,隻有一個阿喜。男仆方麵對我表同情的,隻有一個顏筱橋。他雖然不多說話,但常常留心我身上的事情。他和阿喜也很要好,阿喜有時想哭,便走到筱橋房裏去盡情地痛哭。

我的心更加悲哀,更加孤寂了。我漸漸地失了全家的人心。姐姐方麵反得到了他們的同情。仆人們都重愛姐姐了。

到了夜間,我的苦悶愈加猛烈,有好幾次我很嚴厲的叱責卓民,質問卓民;但他隻是抵賴,完全否認,他說他已經早和姐姐斷絕了關係。

每次和丈夫爭辯,也得不到什麼結果,到後來隻說嫉妒甚深的幾句話做結論罷了。這是愈使丈夫知道我是黔驢技窮了。

有時我也想過自殺,有時又想脫離了家庭跑出去過浪漫的生活。受著猛烈的嫉妒的壓迫,終於不堪其苦常沒有目的地跑出外麵去玩。但我喜歡到的地方,隻是古寺、墓地和寂寞的園林。孤獨的我走到這些幽寂的地方,獨自徘徊,重新咀嚼孤獨的滋味,這時候淚珠自然而然地一粒粒地掉下來。這眼淚可以冷息我的頭腦,我重新感著悲痛,思念父親,思念彩英,於是又因為我常常一個人出去,跟在我後麵暗暗地監視著我的,便是顏筱橋。母親看我的臉色不同,又說要出去時,她便叫顏筱橋跟了我來,看我到什麼地方去。經一點鐘兩點鐘之久, 他都遠遠地看守著我,因為走近來時,怕我罵他。

我每次跑出去,全家人都很擔心。我看見他們擔心,心裏便感著痛快,才得到一點點的安慰。我覺得叫他們一同擔心,叫母親和丈夫憂慮,自己便感到一種滿足;其實這也不過是欺騙自己的無聊的安慰。

因為想多叫他們憂慮,我也漸漸很多濫亂的舉動了。有時我半夜裏跑出去,有時叫了街車,脫離了筱橋的監視,一個人趕到海口,在旅館裏歇了一夜才回來。

但是我這樣的複仇的行動,結果隻是增加了人們的反感罷了,又是黔驢技窮了。母親和丈夫早看慣了我的這種虛嚇手段,一點不驚了。我愈濫亂地做,回家後愈覺得不好意思和他們見麵了。

到後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完全像一隻投身到蛛網上去了的黃蜂兒。我最先看見蜘蛛和黃蜂鬥爭,黃蜂得勝,蜘蛛向左逃避再向右逃避,黃蜂得意地在猛烈地呐喊。但蜘蛛很巧妙地躲過了黃蜂的鋒銳,而在黃蜂的周圍張起羅網來。蜘蛛很敏捷地在左右轉動,不一刻,網羅張成功了。

黃蜂,到後來,就不知不覺地陷落在蛛網的正中了,想逃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不能振舞她的雙翅了。黃蜂雖然提著有銳利的劍,但終無所用,冤死在蜘蛛的羅網上了。我正和這隻黃蜂相似,父母和家聲是束縛我的羅網,姐姐和丈夫就是狡猾的蜘蛛,躲在這羅網之後,靜靜地望著我鬱死在羅網中。像這個樣了,我要怎麼樣才好呢,該取什麼方法對付他們呢?家中的人們又盡是我的敵人!

對於這件事,我想仔細地加以思考,我打算到M山去住三四日才回來。

“我也陪你一道去,在那邊痛快地耍幾天。”

卓民這樣對我說。但我看透了他是假意的,沒有傾聽的必要,我還是一個人搭了火車趕到 M山來。

那晚上睡在 M山洋房裏的我,真是淒慘。我因為不想聽也不想看家裏的那些討厭的事,才到 M山來的。但是在這裏除了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之外,不見一個人影,坐在像古刹般的

小洋房裏,聽著山風嗚嗚地吹;你們想,那是如何的淒涼慘淡的景況啊!我一夜不曾合眼,我的心仍然跑回老家裏去了。

“卓民和姐姐現在怎麼樣了?我不在家,他倆更無所顧忌的……”

由這樣的開始想,跟著便有種種的聯想,這些想象使我由頭到腳都戰栗起來,比在家中時更加苦悶了。

卓民還是沒有跟著來,我當然不望他來,但是又禁不住要恨他對我的完全無關心的態度。

我決意複雜了,決意向他們宣戰了,我想給丈夫和姐姐以一個致命傷。

但翻想一番,又覺得自己是十分矛盾。我不是已經表示恕宥他們了麼?為什麼又說複仇呢?不過說要複仇我還是有口實,卓民不是向我發了誓不再和姐姐繼續醜的關係麼?現在他背了誓約。我要捉住他們還在繼續醜關係的真贓確據,他們才啞口無言。

第二天一早,我離開了 M山。我不即回家,自己一個人到中央大劇院去看戲,我打算到夜裏才回家裏去的,下半天隻好在劇場裏混過去。其實我也無心看戲,隻希望時間快快地飛去。我買了樓上的頭等票。我隻是在夢中般地望著舞台,我隻看見裝束華麗的男男女女,我隻聽見鑼鼓喧天,此外再沒有細聽,也沒有細看了。我隻覺得滿肚子的悶氣。

我無論到什麼地方,精神都是一樣的痛苦喲!

第一幕演完了,等到第二幕開幕還有十分鐘,我想到食堂裏去吃點飲食,站了起來望望下麵,看見由舞台前數去第三列正中的席位前立著一個人,西裝的外衣襟上插著一朵紅花。

我胸口跳動了一下。站在他旁邊的是姐姐的背影,姐姐旁邊的是背項微屈的母親。卓民先離開席位,讓出路來叫母親前頭走,他和姐姐在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話。他們走向外邊,在人群中消失了。

“真是太豈有此理了!他們眼中完全沒有我了!”

我這樣地對自己說,但身子一時動也不曾一動了。

開幕的鈴響了,我又看見他們三個回到原來的席位坐下去。我在後麵看他們,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難逃我的觀察。電燈熄了,接近舞台的部分更能引人注目,我看見卓民時時伸首到姐姐的頰邊去,不知說些什麼話。

卓民的手巾有時給姐姐拿了去,有時又交回到卓民手中來。

“他倆才是一對夫妻呢!”

我這樣想,像這樣的場麵豈不是上帝的惡作劇嗎。我的胸口像快要燃燒了,我的苦悶也不是可以言語形容的。但隻一瞬間,我的心裏又漸漸變了。我希望他們間有更露骨的舉動,不然不夠刺激,不能叫我感著痛快。大概是希望他們的態度愈露骨,自己的複雜心也就會愈緊張起來的緣故吧。

我決意先回家去,慢慢地想出一個計劃來。但是坐在四麵八方都是敵人的家裏,是異常危險的,還想得出什麼好計劃來?我有點動作,他們馬上會去報告給母親、姐姐和卓民吧。

等到戲幕全體演完,真是一個很長的時間。我想先走不看他們,但同時又舍不得不看。偷看他們,給我以一種苦悶,同時又給我以一種快感。

“他們兩個有這樣的行動,是我意料中的事。可是母親太可惡了。她以為我不在家,便可以枉作枉為。出身微賤的女人到底難免露出她的本色來啊。”

看見母親公然承認姐姐和丈夫的關係,我更看輕她的人格了。雖然說是青樓出身的人,但對於正邪總該有點辨別,縱令說是對姐姐的同情,但也不該慫恿他們幽會,不該獎勵他們繼續奸通的罪惡。

姐姐出嫁了的,我才是祝家的承繼者,但母親對被離婚了回到母家來的姐姐像特別憐惜,特別同情。當然,我對姐姐的身世也極表同情,但關於這件事他們三個不該串通一氣來謀我啊。母親如果能夠出來稍稍主張公道,對他們正告一下,那麼他們或者會斂跡些。母親今天竟公然陪他們出來看戲,那麼他們的罪惡不是由母親慫恿成的麼?母親真太無理性了,由無理性而至無恥。

戲演完了,我急急地先走出來,叫了汽車先趕回家中。叫車夫開足速力,駛到街口,就下車來,打發汽車走了,自己偷偷地走進家裏來。家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回來。我由側門走進,想穿到庭園裏去。Basie看見我,向我身上撲來,它抓抓我的衣腳,舔舔我的手腕後,低下頭去在地麵旋轉著跳。我怕它驚動了家裏的人走出來,給他們曉得我回來了不很妥,於是我裝出撿石子打它的樣子去趕開Basie。由庭園轉到後層了,女仆們的房裏沒有半點聲息,我靠近玻璃窗望了望裏麵,三個女仆都在歪臥著打瞌睡,此外聽得見的是嚶嚶嗡嗡的蚊的啼音。

我想阿喜在做什麼事情呢?乳母和彩英又怎麼樣了呢?我邊想,一邊走回中堂左的廂房裏來。因為天氣熱,門扉沒有閂,乳母和彩英都睡得很熟了。坐在她們床邊的是阿喜,她正襟危坐著像在思索什麼事情。她的還帶點稚氣的臉上,滿泛著愁色。她看了看彩英的臉後,就低頭歎息。我如不在家,就有許多人欺侮她,她常逃到乳母房裏來。我覺得她真是可憐。

我正在偷看她們,忽然聽見汽車的音響,我站在內屏風後,偷望她們回到大門前來的模樣。汽車橫停在大門前,卓民先走出來,他先牽著姐姐的手讓她出來,然後再牽母親的手。

他倆的樣子儼然夫妻般的了。女仆們和家丁們盡走出來恭恭如也地迎接他們。他們三個進來了,大門便上了鎖,門廊的電燈也馬上關熄了。

他們大概衣服也無暇穿換,都聚在客堂裏在開始批評今天所看的戲吧。我也不高興再去窺探他們的狀況了。

我在後堂屋裏黑暗的一隅,坐了一個多時辰,蚊子成群猛烈地來襲擊我,為要避蚊子的攻擊,不能不起來在堂屋裏行走,但又怕給他們覺察了。我聽見洗澡間裏滿鬧熱,大概是卓民先進去洗澡,其次進去的是母親或是姐姐,我可不曉得了。

夜漸深了,聽見好幾處閂房門的音響,忽然聽見—陣說話的聲音和足音但突然地又停息了。屋裏各廊下的電燈全熄了,坐在後堂屋裏什麼都看不見,隻是一團漆黑了。我真有點害怕,我想又到了他們犯罪的時刻了。我在女仆房間前走過時,聽見三四個嗬欠,隨後又聽見低聲說話的聲音,但隻一瞬間,又沒有聲息了。我橫過了天井走到通到新洋房的樓梯下,輕手輕腳地攀上去,走到姐姐的睡房前來了。

姐姐房門首掛的是青竹簾,從天花板正中吊下的是一盞有綠紗罩的電燈,映著不住地給涼風拂動著的青色紗蚊帳,真是另具一種柔情,十分好看,從那邊騎樓口,常有南風吹進來。

我站在門外黑暗的一隅,房裏一切模樣都明了地看得見。我的胸部轟動起來,全身的熱血也像盡湧上頭部來了。雙足不住的戰抖,上下齒也不住地互相打擊。

“你們說,你們早斷絕了關係?等下我就拿出證據來給你們看吧。”

我覺得對他們複仇的時機迫近目前了。

?

(中)

淡青色的蚊帳映著銀紅色的帳帷,淡綠的燈光映著裱有淡藍花紙的壁,真是一幅圖畫。姐姐從騎樓外走進來,她穿著一件新從大公司買來的東洋式浴衣,給兩端有纓的絨繩鬆鬆地係著。

她因為沒有穿慣日本式浴衣,雪白的胸脯差不多整部的露出來。我想,她定是故裝妖嬈,袒胸露臂去蠱惑卓民罷了。

果然,她一走進來就解帶了,那件浴衣從她的肩背上落下來。那是何等Sensual的姿態喲!她的腰間隻係著一條粉紅色的短褲,此外雪般的肉體全部露出來了。

我才曉得丈夫何以這樣迷戀著姐姐的原因了。我從沒有過像姐姐這樣大膽這樣挑撥的舉動。像她這樣的純用肉感的手段,平時就不甚規矩的卓民,哪有不陷落下去的呢。

姐姐穿著衣服時身材像很瘦削,但是她的肉體並不見得這樣瘦,還是富有曲線,胸部、腹部、背部、臀部、腕部、腿部、筋肉都是十分圓滿。尤其是由肩部至胸部的曲度(Curvature)十分適宜,乳房高高地向前突出。姐姐真是個最理想的模特兒,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見,也定消魂,何況最無品行的卓民!我在這時候隻有自慚,生育過來的我的身體的曲線美趕不上姐姐的了。

我注意到姐姐的乳房的尖端已經帶幾分暗色了,於是我留心她的腹部,但是大部分隱在那條短褲中看不見什麼變態。

姐姐脫去日本式的浴衣,換穿上件對襟的白竹布寢衣,很輕佻地像小孩子般跳上床上去了。像這樣的姿態,這樣的舉動,真有說不出來的妖嬈和挑撥。不一刻,聽見騎樓外的足音了。我聽見那個日常聽慣了的足音,真像轟轟的雷霆,吃驚不小。我看見穿著洛士利洋行的線織汗衫和短褲的卓民走進姐姐的房裏來了。

“今晚上涼快些。”一進來就聽見他這樣說。

我眼前起了一陣暈眩,因為我再沒有勇氣看他們間的可恥的行動了。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忙逃下樓來。我一生中從未看見過這樣可恥的現象,也從未曾感著這樣的羞恥。

我逃到上廳裏的一隅,坐在一張椅子上,極力去鎮靜胸部的鼓動。

“天下竟有這樣不知恥這樣無廉恥的獸人!”我坐下來就這樣想,但過了一會,“我的態度呢?不是也有些可鄙麼?我去偷看他們,不是有些像竊盜有些像乞丐麼?”

我憎惡他們,輕賤他們,同時憎惡自己,輕鄙自己。他們演那樣的醜的行為,固然有罪,但是走去偷窺他們的醜的行為的我,也不算得是高尚啊。於是我後悔了,後悔不該有這樣無聊的行動,自己的人格和尊嚴都像低減了些。

夜深了,我想,自己此刻該到什麼地方去呢?真是陷於無家可歸的窮狀了!想到這裏,又不能不痛恨醜惡的丈夫和姐姐,同時又詛咒並憐憫無聊的自己。無數醜惡的卑鄙的幻影不斷地在我頭腦中出沒混亂,我伸出雙手緊按著胸前,欷歔起來了。

“少奶奶!”

黑暗中的阿喜的聲音。

“啊!少奶奶!”

她在黑暗中認出了我的影兒,走近我身旁來了。

“彩英睡著了麼?”

我悲咽著問她。

“早睡著了。”

我想再問些話,但說不下去了。

“請回房裏去歇息吧。”阿喜這樣說。

“那麼把你的房間後門打開來,讓我通過去。”

“不!請少奶奶走中廳過去,在老爺老太太的房門首走過去!”阿喜興奮著說,“少奶奶回來,堂堂正正的,該從中廳走回自己房裏去。怕她們幹嗎?”

“你的話也不錯。”

我真的走下中廳來。阿喜便把滿屋的電燈開亮,並且高聲地叫起來。

“少奶奶,這晏才回來麼?”

聽得出她的音調是含著憤慨,她的聲浪在全屋裏反響起來。我不想再看見丈夫和姐姐的醜態,覺得阿喜這樣地驚動下他們也好。我也裝出泰然的樣子,慢慢地走。

果然母親吃了一驚,最先跑出來。

“啊!回來了麼?”

但我不睬她,她是無恥的母親。

“我本想打電話給你,叫你回來,因為梅筠身體不很好。”

她真是個蠢東西,她並沒有留心到大門並沒有開,我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呢。同時看見她公然作偽的樣子,我更冒火。

“不要再撒謊了!”

我氣憤憤地開口了。我覺得從我的眼睛裏快要飛射出火星來,像決開了的堤防,在長期間中隱忍著的激越的感情,以洪水般的速度和勢力迸流出來。我在母親房門首走過時,腳步加快了些,走到自己房門首便停了足。

“你身體不舒服麼?看你有些激動的樣子。”

母親在我後頭趕了來,這樣說。

“你和他們共謀起來侮辱我啊!”

我悲咽著對母親說。

“為什麼說出這些話來?”

“卓民到哪裏去了?你能夠答複我麼?你們今天到了什麼地方去了?”

母親的臉色蒼白了,我隻看見她雙唇顫動著,不能說話了。

這時候卓民走出來了。

“回來了麼?何以這樣遲?”

看見他那樣公然的態度,我的憎惡真是達到極度了。

“你當我一點不曉得麼?”

我怒斥他。

“不要氣急,請坐下來靜一靜,有話慢慢說啊。”

他想來握我的手。

“不要臉的東西!”我高聲地怒喝他。

“不要這樣大聲氣,怕驚醒了父親。”

母親戰戰兢兢地說。

“我脫離這家庭就是了!”

我以極速的腳步再向門首跑。

“老顏,老顏!筱橋,筱橋!”

我聽見母親在後麵叫顏筱橋。我打開側門走出屋外來了。跑了半裏多路,快要斷氣息了,我的腳步才轉慢了些。夜深了,聽見後麵有足音趕了來,這無疑的是顏筱橋了。他趕上來了,勸我回家去,勸了兩三次。

“討厭!”我怒斥他。過後他便絕對地沉默了。他在我後麵,隔兩三丈遠,慢慢地跟了來。他的靴音沒有一刻離開過我的耳朵。但我決不翻轉身來望他。在途中幾次碰著夜警,他們都以驚奇的眼光來看我,經筱橋向他們說了幾句話後,就讓我們通過去了。

我仍然繼續著向前走。

“像這樣子,走到什麼時刻呢?”我這樣想。但是決不能回轉家裏去了。我想,如果遇著有黃包車,便叫他拉我到一家旅館去歇一夜吧。但是走了好一會,不見有一輛人力車。我疲倦極了。我如果轉回家裏去,那便沒有誌氣了。在這時候我忽然起了一種奇妙的心理,即是覺得愈把筱橋磨滅,就像對他們三人複仇了般,心裏愈痛快。總之,我跑出來不過是表示我的憤恨的一種手段,而當此憤恨之衝的就是筱橋。

我在一家雜貨店門首,雙腳撞著停在店前的貨車輪,我登時昏倒下去了。今天一早由M山搭火車回來,已經十分疲倦了,又還在劇場裏受了種種的刺激,回來家中,在黑暗中坐了幾個時辰,看盡了醜態,受盡了侮辱,我的神經自然受了莫大的傷害,全身的血也奔騰得厲害,再加以長時間的深夜的步行,我的頭腦重贅起來,腳部全失了知覺,我終於昏下去了。

“少奶奶!”筱橋帶哭音地叫我,“你太辛苦了啊!”

我不會說話了,我隻是在夢中般地聽見他的聲音。約三十分鐘沉默之後,我睜開眼睛來看筱橋時,下半月的娥眉月帶著猩紅的顏色照在那邊店鋪的屋瓦上,月色再由屋簷上流到貨車麵上來。這邊的緊閂著的店門,在黑影中愈見得黑暗,筱橋低垂著頭,站在那黑暗中的店門首。

我覺得十分對不住他,因為他為我太辛苦了。在此刻,關心我的人隻有他一個喲!母親、丈夫和姐姐還是安安樂樂地睡著了吧。

“筱橋!”我終於叫他的名字了。

“是的,少奶奶,有什麼吩咐?”

他的悲咽的聲音。

“你在哭麼,筱橋?”

“嗯!”

“你有什麼可以哭的呢?該哭的還是我啊!”

“我知道少奶奶的辛苦!”

他這樣說著走近我身邊來了。

“少奶奶,我明天辭差了。”

“為什麼?”我驚著問他。

“你們家裏的事,我再不忍看下去了。少奶奶會走出來,這是難怪少奶奶的。我來勸少奶奶回去,也是不得已的,但深想一回實在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因為我完全做了不正當的人們的走狗,愈想愈難過!”

我初次聽見有人性的說話了!平日看見他這樣遲鈍,隻當他是個不中用的人,當他是像狗一樣看守房屋以外,不會做什麼事的家丁,此刻忽然說出這樣真摯的話來,這真不能不叫我驚異。他的哥哥原是在父親衙門裏當茶房的,辛苦了六七年才當了一名文牘員。但是他的月薪仍然不夠維持他們兄弟兩人的生活才送他的弟弟到我們家中來當家丁。筱橋真的辭差出去時,那麼他們兄弟的生活,從明天起,就會發生困難的,這可以斷言。但他不為自己的生活便忘卻了正義,他還會說這句話:“我不願意做不正當的人們的走狗!”

被不正當的人們包圍著的我,聽見這樣真摯的話,真像是深夜聞清鐘;到這時候,我不能不感激他的心了。

“你不愧為一個好人,因為你能夠分別邪正。”我懇切地用感激的口吻對他說。

“我是個不中用的人。少奶奶才真是好人,真是偉大的女性喲!” 我說不出話來了,淚泉被打開了,淚珠不住地滾下來。我平時以為同情於我的隻有阿喜,現在又新得著這個知己了。古諺說:“要有眼淚才能看得見人心的裏麵。”在四麵楚歌中,得著一個知己的眼淚,和緩了我的悲憤,安慰了我的孤寂不少。我隻覺得十二分對不住這個新知己呢。

“我真對不住你啊,筱橋,請你原諒我!”

我這樣說了後,緊張著的胸部漸漸弛鬆起來了,同時忘記了前後的一切,我又昏倒下去了。

我醒轉來時,看見我睡在一間從沒來過的房子裏。小小的房間,四麵的壁上都裝裱著舊報紙,棉質的藍花土布被窩重重地壓蓋在我的身上,摸摸它的內容,隻是一團團的硬結了的棉絮。

筱橋坐在床邊看護我。

“怎麼樣了?”聽見一個男人在問筱橋。

“手腳比剛才暖和得多了,不要緊了。”

“要加灌湯婆子麼?”

“不要了吧,太熱了也不好。阿哥,還是快點打個電話到祝家去告訴他們。”

“好的,我借電話去了喲。”

我才知道這裏是筱橋的哥哥的房子——從一家人家分租過來的小亭子間。

“我好了,不要緊了。”我這樣說。

忽然聽見我會說話了,他們兄弟駭了一跳。

“我是筱橋的哥哥,少奶奶。這間房子太肮臟了,對不起少奶奶。”

筱橋的哥哥雙手筆直地垂到大腿部,向著我盡鞠躬。我從前就聽見父親說過,這個人十分忠實,也極謙和。他當茶房的時候,父親常常去揶揄他,問他:“這茶盤裏有幾個茶杯?”

他便按著指頭一個個地數。

“一、二、三、四……,共五個。”他的誠實有類此者。

他盡向我道歉,說房子太汙穢了,被窩太堅硬了。他最擔心的就是:筱橋看見我昏過去了,沒奈何,抱了我回到他這裏來;萬一給外麵的人們知道了時,是十分對不住我的。

我不答應他們去打電話通知家裏,因為我想叫母親和丈夫多多憂慮一下才消我的氣。但他們兄弟說:“老爺老太太怕十分擔心,還是快點通知他們的好。”

我想,他們有他們的責任,隻好讓他們去打電話了。

“那我借電話去了喲。”

看著他們兄弟這樣地為我的事奔走不暇,誰相信世界上全無好人的話呢?要經過深刻的生活痛苦的人們才有美麗的人情。要在無產階級中才能發見有這樣美麗的人情。一切的罪惡可以說都是發生於有錢的有暇階級中喲。

我終給他們兄弟的純厚的、真摯的態度感動了,流了不少的眼淚。

我再仔細地看了看這間房間,雖然破舊,但整理得很整潔。我想,這家屋的房東也定是個窮苦人。

“這家的房東是什麼職業?”我問筱橋。

“裁縫匠。樓下就是成衣鋪。”

筱橋還告訴我,這個裁縫從前是住在租界上的。他有一個小孩子給日本人的汽車壓死了,他罵了那個日本人,日本人還叫了一名日本巡捕兩名英國巡捕來把他毒打了一頓;所以他發誓不再住租界了,搬到中國街裏來住。筱橋又說,中國街上雖然臟一點,但是房租錢卻便宜得多。我也聽我的父親說過,中國街裏不能住,是因為警察太壞了,常常向居民提出許多難題來敲竹杠。最好的是住半租界,外國人不管,中國當局也不管,所以半租界還是不可厚非的。

國民革命剛告成功的今日,收回租界的呼聲也很高。但是我不相信四萬萬的中國人中真有一兩個讚成實行收回租界的人。假如有之,隻有吳佩孚一人而已。吳佩孚沒有大款存在帝國主義銀行裏,他得意時固然不住租界,就是失意時也不肯住租界。至於目前當然更沒有人真心讚成收回租界的了。壓迫階級固然不讚成,被壓迫階級也一時不能讚成。此中道理是很明顯的,毋庸我來再贅說吧。

筱橋不住地捏冷手巾過來擱在我的額上。他默默無言地隻待他的哥哥歸來。

“真對不住你了,真對不住你了!”

我幾次這樣對他說。但他聽見樣子更惶恐更謙卑。因為帶了我到這樣朽舊的房子裏來,他像十分慚愧。關於他的哥哥身上,我問了他一些話。據他說,他的哥哥伯良不日可以升為科員了,這是他的哥哥數年來的希望,終達到了目的,薪水增加至四十元整。

我和筱橋閑談了一會,伯良回來了。他說,電話打了去,老家丁陳銘星接著電話,非常喜歡,說馬上就送汽車來接我回去。伯良說了一次,又重說一次。

“來接我回去?”我問他。

“是的。”

“陳銘星來?”

“是的。”

他每說“是的”時,雙手便筆直地向下垂,像小學生立正般的。我想,他真是個謙虛的愛講禮節的人。

過了一會陳銘星來了。他是家丁們中第一人,簡單地說他是家丁頭。他的頭發快要脫幹淨,剩下來的真是一根根地可數了。頭皮光滑得發亮。

他有個缺點,就是喜歡咬文嚼字,東拉西扯,說起話來十分冗長,常令聽者不耐煩聽下去。譬如聽見人說黎元洪和袁世凱結親家,曹琨也和張作霖結親家,他便會吟起《長恨歌》裏的一段來,什麼:

“……姐妹弟兄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又譬如聽見有人罵袁世凱專製,專用他的親戚門生來包辦中華民國;他便要長籲短歎,說:“方今天下大亂,非有不世出之英雄不能統一中國。袁世凱固一之雄也!哈哈哈!”原來他手中拿著一個白皚皚的袁頭給我們看。其滑稽有如此者。

的確,現在的世界是不需要英雄豪傑了。勉強說,今世尚有英雄,則唯袁頭而已。我們知道袁世凱之統一中國稱帝,完全是由帝國主義者借給他的袁頭之力啊。

又他聽見宋教仁之被刺,國民黨要人之亡命,有許多人在痛罵袁世凱之假革命;他便說:“這現象是從古以來就有的,即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也,何足異哉!”

他從前在我父親的衙門當衛兵,父親卸職後就回到我家裏來當家丁了。

他一看見我,長歎一聲後,才說:“啊!少奶奶,昨夜裏辛苦了少奶奶。”

他站在床邊盡鞠躬。每一鞠躬,他的頭皮上便反射出一道光線過來。他不等我開口,先滔滔不絕地把昨夜裏我走後的一切經過告訴我了。他說卓民駛著汽車走遍了親戚朋友的住家,一家家地去問我有沒有到那家裏去。他又說,姐姐昨夜受了打擊,急得生病了,母親隻擔心給父親曉得了要發生問題,在再三地告誡家人,不許多嘴。最後他又咬文嚼字地對我說:“少奶奶你的福氣大,請寬待他們一次。古人雲,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姐妹猶兄弟也。”

我想他真是語無倫次,我反不敢多問他什麼話了,怕引起他的冗長的話頭,聽得不耐煩。現在他又繼續說他的話了。他說,他在昨夜裏給我們吵醒了後,便再睡不著,眼睜睜地一直等到天亮,雞也啼了,打掃垃圾箱的人也來了,過後送報的也來了,賣油條的也來了,他就這樣枝枝葉葉地說許多無聊的話,又給他花了半個多鐘頭。最後他說:“剛吃完早飯接到電話,老太太就叫我來接少奶奶回去。”他這樣說著,拿出一條手巾來揩他的光亮亮的額上的汗。

“我不回去了。”

我這樣回答那個老家人。我決意要貫徹我的主張。不過等了一會,想到往後要怎樣地過活呢,自己是沒有半點把握。

伯良站在旁邊,不說一句話。他始終正身危立著默默地聽。

“顏君,你也該幫我勸勸少奶奶。”陳銘星向著伯良說。

“關於這件事,是無容我小人插嘴的餘地。”伯良態度決然地回答銘星。

我和陳銘星相持了許久,但也得不到什麼結果。看看銘星的樣子,也很可憐。他身上的淡黃色夏布大褂,快要轉成黑色了。

到後來陳銘星告訴我,彩英在昨夜裏發了熱,終夜啼哭,乳母也沒有辦法了,無論如何要我回去看看,和大家商量一個萬全之策,要出來時再出來也未嘗不可。

聽見彩英身上的事,我的心又動搖起來了。在許多種人情之中,最真摯最深切的無過於母子之愛了。父子之情有時容易乖離,隻有母子之愛是不受旁的什麼支配的。說到彩英,我真有說不出來的心痛。於是我再深想了一會,的確自己是沒有一點錯處,有罪的隻是丈夫、姐姐和母親。我原來是對的。但消極地逃避到這裏來,反而要弄成自己不對了。我該堂堂正正地回去和他們談判,該責罰的還是加以責罰,如果他們不容納我的條件時我便告訴父親去,等父親去裁判他們。我又這樣地轉變了我的思想了。

“那麼,我就和你一路回去。不過老陳你要負責,我回去後,無論怎樣做是不受任何人的幹涉的喲!”

“那我可以負責向他們說。”陳銘星隻要我能夠回去,他便算有功績了,所以他一味敷衍。其實這是沒有他說的必要的,不過當時覺得他不這樣說一下,自己是不好意思回去的。

我先頭說過了,人數占多數的方麵是常勝利的,但也有一個缺點,那是容易腐敗。個人的正義的主張一提到多數人的會議上去時,棱角定給他們多數人磨琢得非常圓滿。原來是徹底的方案將變為妥協的議案了。說到圓滿誰都中聽,也是敷衍場麵最適用的詞句;可是圓滿有讓步有妥協的意義,而不能徹底地決解一件事情。正麵和反麵要有徹底的鬥爭,不可妥協,若妥協,就會使正反兩方相混合,那就成了一個不純的團體了。由表麵說來是圓滿了,但絕不能長久,終有崩壞的一天。

姐姐盜了妹妹的丈夫,這是很明白的,不叫姐姐出去,就是我離開他們了。我是正麵,姐姐是反麵,這兩方麵該徹底爭鬥的。就算我失敗,我就把丈夫讓給姐姐也可以,而我可以和卓民脫離關係。但他們很卑怯,不能出此。他們總是希望我能夠和他們妥協,妥協的理由是為保持家聲,就是要我和卓民仍要擔夫婦的虛名,而阿姐和他卻行其夫婦之實。此中秘密絕對不能給世間曉得,因為給社會曉得了,家聲就會敗壞,家庭的圓滿也不能保持了。簡單地說他們是為保持家聲,維持家裏多數人的圓滿而要求我犧牲,要求我永處於被害者的地位。家人對於被害者的我不表一點同情,也不尊重我的權利;對於加害者的姐姐和卓民的權利卻十分尊重,也深表同情。像這樣的不公平,怎麼能夠叫人心服呢!

他們所據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家聲。母親像某要人般地在對我說:“你要為保持家聲而犧牲,不得自己去尋出路!你要為一家而犧牲你一個人!”

但是母親等人卻和那個要人一樣,自己隻在享樂,不管部下的痛苦。這樣怎麼能叫人不高舉叛旗。如果我決然地反抗他們,決意和他們鬧時,他們定加我以一種罪名,他們會這樣說:

“菊筠敗壞了家聲!因為她不能克服自己,因為她嫉妒性太深,隻顧個人不顧一家,所以敗壞了家聲,破壞了家庭的和平!”

這是他們在準備著對我下的裁判。驟然聽來,的確是堂皇冠冕,但究其實是不是以偽造的多數來壓迫少數人呢?——家庭的事情尚且如此,一國的政治可想而知。一部分的人們會舉起革命之旗,完全是為了想去打倒利用家聲一類的空名義去壓迫人摧殘人的元凶。母親即我們家中的元凶。一家的圓滿,一家的平和明明是由我的犧牲換來的代價;但是他們卻享其成,對於犧牲最大的我不但無半點安慰無半點報酬,還要加以壓迫加以摧殘;天下哪有這樣不平不合理的事呢?!

總之,處現在的世界隻有自己起來保障自己,什麼名義都是靠不住的。筱橋扶著我出來,跟銘星上了汽車,忽然聽見伯良在叫他的弟弟。他走近車旁先向我鞠了一鞠躬。

“有些話要吩咐弟弟的……”他請求我的同意。我對他嫣然地一笑,表示允許。

筱橋再跳下車去。伯良和他站在車旁,低聲細語地說了分把鐘話,但一些聽不清楚。伯良的那種正襟危立的樣子,看見曾令人發笑。他比筱橋隻大得三歲,滿三十歲了。但身材比他的弟弟矮小,我自然而然注意到他的富有熱情的眼睛了,濃眉大耳,隆鼻紅唇,真是個典型的男兒。不知道他在對弟弟說些什麼話,隻看見筱橋不住地“是的是的”地點頭。他小的時候失了父母,在各地流浪,為他的弟弟,苦勞了不少,費了十年的心血,到今日才得到一個科員的地位。宿命論者的他,對於現在的境遇已經十分滿足了。

我看見筱橋不住地點頭,伯良的眼睛裏也滿溢著淚珠了。

“那麼,快送少奶奶回府去。”

伯良流下淚來了。筱橋也滴了幾滴眼淚。

“勞少奶奶久等了,真對不住!”伯良再走近車窗前,向我鞠一鞠躬。

“你哥哥責備你麼?為什麼事情?”

我微笑著問筱橋。汽車在飛奔。

“他責備我為什麼昨夜裏不馬上送少奶奶回府去。”

“他責備得真沒道理。”銘星插嘴說。他是為要安慰我倆說的。“你的哥哥太頑固了喲。做事情,有時候要從權,要通情。孟夫子不說麼,嫂溺援之以手者……”

“喂喂喂!駛快了,望到前頭,望到前頭!”

的確,我和筱橋一夜沒有回去,到了天要亮的時候,他才抱著我回到他哥哥家裏去,這也難怪他們疑心我們的。我怕銘星的話又說冗長了,忙攔阻住他。

“我真喜歡你的哥哥了。”

銘星聽見,像吃了一驚,睜圓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筱橋,不敢再說什麼話了。

汽車停在家門前了。阿喜第一先走出來,其次是卓民,又其次是母親。

“啊!回來了!”

“回了來!

聽著他們這樣說,我回到自己房裏來了。父親在庭園裏拿著一個噴水壺向花缽裏澆水,看見我,便叫起來。

“啊!菊筠到哪裏去來?昨天還看見你在家裏的。你們年輕人行動自由,要旅行就旅行。”

看見父親還不知道一點家裏的情形,我真要心碎了。因為我昨夜逃出去,家裏像騷擾了一場,姑母來了,姨母也來了。她們當我是個可怕的人般,以害怕的神色隻遠遠地站著望我,不敢過來和我說話。母親和丈夫坐在我旁邊,但我沉著臉,不理睬他們。

我叫乳母抱了彩英過來。銘星說彩英有病完全是假的。看她非常高興。我覺得像離開了彩英很久了,我抱著她,把自己的頰湊到她頰上去,她便笑起來,伸出圓圓的小手摸到我唇邊來。我吹了吹她的手,她便發出響聲笑,再吹她再笑。我的心漸漸緩和下來了。當我和乳母說話時,有許多人走來窺探我,於是我才注意到他們都不敢近就我,像害怕我般的。這到底是什麼道理啊。他們是不正的人們,所以害怕正直的人。他們像想竊食的貓,盡在偷看我,一有隙,他們便跑過來的。

“我真的要怎樣對付他們才好?”

我心裏又不舒服起來了。我還在汽車裏時這樣想,我回到家時,家中的人們一看見我,一定盡都過來向我謝罪,過來向我安慰;誰曾料到他們隻遠遠地警戒著偷望我。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怕我動怒,高聲吵起來,給父親曉得了昨夜裏發生的事,不得了。

我和彩英耍笑了一會,她漸漸地睡著了。我便把她交回給乳母抱。乳母走了隻有我一個人寂寞地坐在房裏。這時候,姑母和姨母一同走進來。

“聽說你昨夜裏大發脾氣……”姨母先向我這樣說。她是母親的妹妹,嫁了兩三次,丈夫都死了。現在嫁給一個不很有名的洋畫家。他們還是借住我家的房子,那個畫家架子雖然擺得很高,但是他的畫不很好賣,他愛喝酒,一年間總是說窮,借住我家的房子,可以不付租錢。因為貧富之差,在姐妹間遂分了階級,姨母對母親的態度就像主仆的關係,因為每月津貼些用費給她,就使她變為奴隸了。這位姨母沒有本領勸服她的丈夫戒酒,怎麼有能力勸得我過來呢?

和姨母相對照的是姑母,她是父親的妹妹,嫁給一個卸職師長姓李的。她自己也在一個女子中學當校長,她常常以教育家自居,向親戚間誇耀,她喜歡戴高帽子,多多益善。稱讚她是名將夫人,她便微笑著,稱讚她是女教育家,她張開口笑了,再稱讚她的德望高,她就笑響聲了。

“聽說你大發氣,這也難怪你。不過,怕老父老母傷心,還是望你忍耐一點,不要太使性了。我是不知道什麼的人,說來不知道你中聽不中聽,望你看看姨母的臉上,寬恕他們吧。”

她的聲音低小,音調柔和,也帶點悲切。

“沒有什麼事喲,姨母!”我微笑著說,“這些事真是不堪給你們曉得的。”

“但是,菊筠侄女!”女教育家開口了,“人誰無過,天下無不可恕的過失,並且男子和女子不同,這是講理不盡的。”

真是女教育家的口吻。她還想向我演說下去。看見她那樣裝老賣老的樣子,我真有點冒火了。

“那麼你想叫我怎麼樣?”我忍耐著反問她。

“第一要忍耐。單為自己一身,事情很簡單好辦。但是你要恕到父母、姐妹和家聲,那麼你就非隱忍不行了。古來的孝女節,哪一個不是粉骨碎身,哪一個不是隱忍一切辛苦造成名的!”

女教育家的動機或許是善的,不過她那傲慢的自信過強的態度,實在引起了我的反感。她心裏像在說:“你這菊筠!哪怕你冥頑不靈,我一定能把你說服,你也一定要受我這女教育家的感化的!”

我對於她的這樣態度,先不能忍耐了。

“照姑母說的那些道理,隻能適用於像姑母那樣的良妻賢母吧。至於我,丈夫給他人奪去了,我是忍耐不住的。我沒有姑母那樣的本事能夠忍耐。”

“這不是說有本事沒有本事的話。你試想想看,家聲不是關係一個人兩個人身上的事。父母、姐妹、丈夫,你自己,還有我們一班親戚。因為你一個人的感情作用,累了這許多人,你問心安不安呢?這是很大的問題。在你雖然不免受點精神的痛苦,但是一家之興亡全在你一個人的肩膀上了。古人說得好,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那是姑母說錯了。”我有點焦怒了。“此一家的興亡真的全視我一個人的行動麼?那麼,母親、姐姐和卓民怎麼樣處分他們自己呢?他們一點責任都不負麼?姑母在向我說教之先,為什麼不向他們說說教呢?犯了罪的人你反容許他們;但對於受損害的我,一要求要做良妻賢母,二要求要為家聲犧牲,這是什麼道理?你們隻要求他人要守道德,你們自己卻一點不履行道德!”

我的口氣太猛烈了,教育家的姑母沉默著不說話了。現在又輪到畫家夫人的姨母說話了。她像要哭了般地說。

“自然,不單是懇求你,也該責備他們。不過到了這個局麵,除了求你以外沒有方法了。因為隻要你隱忍一下,一切都得圓滿的解決。是不是,姑媽?”她說了後,望著女教育家。

“當然是啊!”女教育家點了一點頭,真是老氣橫秋。

“那麼,你們的意思以為這件事是可以隱忍得了的麼?”

“能隱忍人所不能隱忍,才是真的隱忍!”

“啊!你們的意思原來是這樣的!”我真吃了一大驚。我才知道她們的頭腦和我的之間,有絕大的懸隔。因為各人所經過的時代不同,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

“那麼,丈夫的品行無論怎樣壞都可以不管了?”

“那是因為世間的丈夫一百個有九十九個半是這樣的,講理講不盡啊。 ”

“看著丈夫給阿姐奪了去,忍隱著不說話,便算是良妻賢母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在精神上痛苦是痛苦的,不過家醜不好外揚。要隱忍著感化他倆,等他倆改過才算是最圓滿的……”

“如果不能隱忍怎麼樣呢?”

“也要勉強隱忍……”

“如果隱忍不了,便是惡妻劣母了?”

“……”

“這恐怕是你們的道德吧。我是做不到的。就是要來抑製我,叫我隱忍,也該先處分他們才合道理。”

“並不是抑製你什麼喲。”

“那還不算是抑製麼?我無論如何不答應又怎麼樣呢?那麼,你們定會這樣罵我吧。菊筠真是沒有一點婦德,肚量這樣狹小,又嫉妒,又偏執,不顧大局,真是個利己主義者。”

姨母和姑母不說話,互看了看她們的臉。我繼續著說:“要有愛,才當他是丈夫,和他同住。已經曉得他對自己沒有一點愛了,還能夠共住麼?”

“那你一定要和他離婚麼?”

“是的,除那一道沒有路可走了!我試問,卓民有什麼道理還盡拖著我不肯放手?”

“因為要保持這個家聲。”

“隻要家聲能夠保持,就要來犧牲我的一生麼?因為家聲,便看著丈夫放蕩也不管麼?”

“你總是盡為你自己打算!”女教育家這樣說。

“你們是專為家庭的!”

姑母是守良妻賢母主義的,守家聲萬能主義的。我是個人主義者,我是主張感情萬能主義的。我和她是全無融合的可能了。

“你們雙方都有道理,”姨母插口說了,“家庭也要顧到,你的苦處也要顧到。”

“這要依理性去救自己,並且救人。”女教育家什麼時候都是用說教的口氣說話。

我真討厭起來了。本來這件事是要當事人自己去解決的,用不著請第三者來參加。但是在中國不問什麼事體,都要請第三者出來調停的。

“看我們的麵子,這一次請你隱忍下去吧。”

調停人所用的方法是這樣的。當事人因為怕對不起調停人,便馬馬虎虎妥協了。但是當事人之間還是沒有互相了解,隻是形式上的妥協,過了一會,又在繼續他們的爭鬥了。這是最蠢不過的事。試想想看:第三者何能深悉當事人的內心呢?隻就表麵上安慰安慰,敷衍敷衍使他們妥協,尤其是在上流階級所謂有門閥有聲望的人家,他們之間更多虛偽的行為,不能公開地直接談判,所以要托出第三者的親戚朋友們來幹旋,醜態醜態。

她們之來完全是受了母親的委托。想到母親,我更覺可恨,更加討厭。

“我和卓民當麵談判吧。”我這樣說。

“那要鋒芒相對,不得好結果的。”姑母這樣勸諫我。

“知道會鋒芒相對,但遲早也要見一見麵的。”我強頑地這樣主張。

她們到後來不得要領地都走了。我想她們去後,母親、丈夫和姐姐三人中定有一個人會來看我,殊不料一個也不來。我很寂寞地盡坐著。

看這個樣子,我覺得他們已經把我除外了,他們盡同情於丈夫和姐姐而憎嫌我了。我想不出這是什麼道理來。

我無聊地走出院子裏來,父親坐在一張藤椅子上看菊花。他的白髯在日光中閃灼。

“父親年老了!”我這樣想著,自然掉下淚來。在這家裏,被他們視為眼中釘的,隻是父親和我了。我想去叫他,但我又怕一接近父親,自己會說出什麼話來。我隻好一個人走到新洋樓下的庭園裏來。走到那邊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

“三更半夜你帶她到哪些地方去?”

“但是叫不到車子,又找不著醫生。”這是筱橋的聲音。

“一到你哥哥家裏時,就打電話來不可以麼?”這是卓民的聲音。

“我也是這樣想過了……不過,二小姐,……少奶奶的樣子太駭人了,隻好先去叫醫生。”

“醫生家裏沒有電話麼?”

“沒有留心有沒有電話了。因為要買冰,又要買湯婆子,弄昏了。”

“叫你跟著她去,為什麼事?”

“太不留心了,請老太太恕宥一次。”

“看你這個人也難靠!”母親的話是有毒意的。

“這確是我錯了。哥哥也這樣地責備了我。”

“菊筠睡著的時候,隻你一個人看護她麼?”

“我和哥哥兩個人。”

“你做些什麼事體來,傻東西!”母親的聲音。

我走近窗口邊去望裏頭。

“我錯了。”

我再見了筱橋鞠躬了後垂著頭站在一邊。我忍耐不住了,叫了他:“筱橋君,有什麼事要謝罪的!不要和他們講。請你到我房裏來吧。”

母親看見我,忙走出跟了來,像叫了我一聲,但我不睬她回來了。那晚上夜深後,卓民走進我房裏來,他有些醉意了。

“怎麼樣?可以算了吧!年輕人誰免得了這個過失!”他先自恕宥了他的一切。

他揭起蚊帳想進來。看見他那個無廉無恥的樣子,我忙從蚊帳裏跳出來。因為拉帳門拉得太力了,蚊帳倒下來了。

“你為什麼跑到我房裏來?”我叱問他。

“你還不能恕宥我麼?不過於殘忍了麼?我這樣地向你謝罪就是了。 ”

卓民跪在地下盡磕頭。那個帶酒氣的臉實在難看。

“你出去吧!”我再叱他。

“不要這樣說了。”他站了起來想牽我的手,我退了幾步,叱罵他。

“你如再這樣下作的,我告訴父親了喲。”

“你?”他這樣說了後身體動也不一動,呆立了一會,“你真的這樣決絕麼?”

“真的!”我嚴厲地說,“我決意和你們宣戰,戰鬥到死為止。沒有這個決心,我今天還回到這裏來麼?!”

“真的?”

“快滾出去!”

卓民氣憤憤地出去了。我真感著一種喜悅和痛快。我對於自己的力量有自信了。照這樣子,我盡能夠向家庭宣戰了。最少我能夠戰勝習慣的誘惑趕丈夫出去,這已經足於謳歌自己為強者的了。這的確是一種矜誇。

到了第二天,我絕對地采取戰鬥的態度了。我趕開了母親,趕開了丈夫,趕開了姨母和姑母,我決意永久和他們戰鬥,要使得他們屈服為止。的確,他們一看見我就戰戰兢兢的。有一天,姐姐臉色蒼白地立在廳口,看見我,像想說什麼話,這是立刻看得出來的。我想,對姐姐要特別客氣一點。女性確是奇妙,她們的心和行為常常是矛盾的。我最恨姐姐是事實,但是一看見她心又軟下來了。不過我馬上改變了我的思想,恢複了嚴肅的態度。姐姐像很悲慘地低了頭,我以勝利者的,但帶幾分悲感的心情走過去了。約過了二三十分鐘,我再經過那地方,看見母親和姐姐在說話,兩人像很歡快地在大聲響氣說,這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姐姐近來時時發歇斯底裏症,天天說要去死,母親非常為之擔心。

我每聽見隻是冷笑她,那是她慣弄的把戲。

“舍得死麼!”我常這樣說。

本來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方法是送姐姐到避暑地去,這是誰也想得到的。但是母親盡為她的歇斯底裏症擔心,怕她自尋短見,因此她愈不能離開姐姐。母親本來可以跟姐姐一路去的,但是母親走久了,父親又不讚成。因此,這個問題依然拖下去了。

在姐姐,當然是覺得十二分對不住我。不過在這局麵之下,她也沒有辦法了。鬧翻了有害家聲。他們大概也是以這個名義鉗製住姐姐,所以姐姐不能自走她應走的路了。

“我去也使得。如果和菊妹一同更好。”姐姐這樣對母親說時,恰好我走過身。

“菊筠!”母親微笑著叫我。

“姐姐想到K山去,你也伴著父親一同去好麼?”

“不敢當!”我煞風景地頂撞她一下,“你們要去,到什麼地方都使得,通通去吧。留我和父親看守房子好了。”

母親和姐姐像打了一個寒戰,沉默了。我感著痛快走過身了。

現在想來,我實在也有些過分了。因為自己沒有錯,自己理直氣壯,便對他們加盡了種種的侮辱,這的確是過分了些。我看見他們戰戰兢兢的,便感著一種痛快,心裏也微笑起來。這恐怕是我的先天的性格吧。我對於他人的缺點太苛酷地追求了。因為自己理直氣壯,對於他人的罪惡便半點不能容許,這卻有點不近人情。對於他人的罪惡一點不能寬宥,那麼人類一刻間都難活下去的。這是日後我墮落時才感覺到的。

這樣的戰鬥繼續下去,當然,每日我都得到勝利而自高自慰。但是同時我也感著孤獨和寂寞,因為家中人漸漸遠離我了,母親、姐姐、丈夫都……

我每日都傾耳細聽,看母親、姐姐和丈夫會不會議論我,說我的壞話。我也思疑他們還是在繼續他們的罪惡。卓民不到我房裏來後也不到姐姐那邊去了,他倆隻在母親房裏常常相會,這是阿喜的報告。

但我還是不能不疑心丈夫和姐姐的關係。因為我深知道卓民有享樂癖,他決不能忍耐三天五天過和尚般的生活。並且我深知道母親的低級的頭腦,因為她是青樓出身的人,對於不倫之戀不但不會菲薄,並且加以讚助的。

一個人盡守著空房,我漸漸焦急起來了。沒有和男性發生關係的處女,或許能夠獨宿空閨。至於我,現在明明和丈夫還同住在一家裏,並且和丈夫有關係的女子也同睡在一家屋裏,這叫我如何忍受得下去,這叫我如何不心亂。嫉妒像箭般刺著我的心,甜蜜蜜的擁抱和私語的聊想不住地向我的心挑撥,使我的心不住地作痛。我幾次想起來去偷看姐姐的睡房。

我不等到阿喜的報告說丈夫已經睡著了,我是難安心就枕的。

我也覺得這種心情是卑劣的,同時又想,這在人類是一種殘酷的煩悶。為這種煩悶我常在庭院中散步到更深,有時真想痛哭,於是便一邊走一邊欷歔地流淚。在這時候筱橋像守門犬般地看守著我。

一晚上,聽見姐姐房裏有丈夫和母親的笑聲,於是我無論如何睡不著了。我終於走了出來,在花園裏看見筱橋一個人在癡望著月亮。

“散步麼?”他問我。

“想出去走走。”我對他說。

“到什麼地方?”

“還沒有決定。”

“我陪你去好麼?”

“嗯,一路去吧。”

我無意中這樣說了。“今夜裏不回來,叫他們擔心一下吧。”我當下這樣想。我的神經極度地興奮了,很想得著一個強烈的刺激,又像想由頭到腳給冷水澆一澆,同時又想拿把銳利的小刀刺自己的乳房,得一個奇痛的快感。

“不早了,回去吧。 ”筱橋跟著來,向我這樣地說了幾次。我不理他。

又行了一會,看見一輛空汽車駛過去。

“汽車!”我忽然叫那駛汽車的。剛駛過去的汽車駛轉來了。

“到海口去麼?”

車夫吃了一驚,看了看我,又看筱橋。

“到海口去太遠了。……”

“那麼能夠駛到多遠的地方去?”

“最多隻能到W海岸。”

“那就到那兒去吧。”

我勉強地把吃著驚的筱橋拉上汽車了。在車裏我笑對他說:“你打電話回去,我是不答應的喲!”

到海岸已經過了一點鐘了。旅館主人即刻替我們開了一間大房間。

吃過了點心,不想喝什麼了,就打算睡覺。茶房們不當我們是夫妻,也當我們是情侶了。房間裏雖然有兩張銅床,但茶房把那張小床上的氈枕都搬到大床上來了。看得筱橋急死了。我覺得真好笑。

我們用不著那兩張床,因為我們打開著房門說話,說到天亮了。筱橋聽見我的申訴,灑了不少同情的眼淚。

“小姐的辛苦我是十分知道的。不過照這樣做下去,也不是個方法。為什麼不想條妥善的方法出來解決呢?”

他像他的哥哥,正襟危坐著,揮他的熱烈的同情之淚。

“你想,我能想得什麼好的方法出來麼?”

“你所做的事不過是消極地想消解你的苦悶。但盡這樣做,還不是不得結果。如果能夠增進你的幸福,我雖赴湯蹈火有所不辭。不過隻是這樣地陪著你走路,不能使你得到幸福,那我唯有辭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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