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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阪殺人事件D阪殺人事件
[日]江戶川亂步

D阪殺人事件

這看似安穩的人世間,不知隱藏著多少意外又淒慘的秘密。命運的捉弄,實在是太殘酷了。

上篇 事實

事件發生在九月中旬一個悶熱的夜晚。我正坐在經常光顧的一家位於D阪大街中間位置的名為“白梅軒”的咖啡店中,品嘗著一杯冰咖啡。當時我剛從學校畢業,也沒找到工作,就成天躺在借宿屋裏麵看些閑書,看膩了之後就漫無目的地到處散步,光顧那些平價咖啡店都快成了我的每日功課了。這家白梅軒咖啡店距離借宿屋比較近,而且我無論去哪裏散步都必然會路過這裏,因此我去得最多的咖啡店就是這家了。但我這人有個壞習慣,就是哪怕隻喝點兒咖啡也要長坐很久。原本我就食欲不振,再加上囊中羞澀,所以我什麼吃的也不買,隻把便宜的咖啡兩杯、三杯地喝下去,就能消磨掉一兩個小時。我倒不是被女招待給迷住了,想要調戲什麼的。①隻因為這裏比借宿屋要氣派得多,讓我感覺更舒適而已。那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樣,坐在麵向街道的位子上,慢慢品著一杯冰咖啡,茫然眺望著窗外。

* * *

①日本的咖啡店在二戰前後有一定區別。戰前的咖啡店名義上經營咖啡點心,卻以賣酒水為主要收入來源,且咖啡店女招待往往穿著暴露,常與男顧客打情罵俏來賺取小費。

* * *

說起這家白梅軒所在的D阪大街,過去是人們觀賞菊人形①的好地方。事發當時,這條曾經頗為狹窄的街道剛經過市區改造工程的改造,被拓寬成了十多米寬的大街,街道兩旁有不少空地,比起現在來說是相當冷清的。白梅軒正對麵是一家舊書店,雖然算不上什麼值得觀賞的景色,但我卻對它特別感興趣。要說為什麼,這與我最近在白梅軒相識的一位奇妙男子有關係。他叫明智小五郎,與他說話能感覺到此人實在很古怪,而我卻被他聰慧的頭腦深深吸引了。他也非常喜歡偵探小說,而且我還聽他說他與那家舊書店的老板娘是青梅竹馬。我在那書店裏買過兩三本書,據我的印象,那位老板娘是個大美人,而且莫名具有某種非常吸引男性的性感氣質。她每天晚上都會在店裏麵看店,今晚想必也是如此。可那不過是家寬四米左右的小店而已,我卻以目光尋遍也沒看到有人。我想她總歸是要出來的吧,於是就一直盯著那家店等待著。

但是那位老板娘卻遲遲沒有出來。我有些不耐煩了,正要把目光轉到隔壁的鐘表店去,這時,我突然聽見書店裏店麵與裏間之間的紙拉門上的格窗“啪”一聲關上了——那不是普通的紙拉門,建築專家將其稱為“無窗”。普通紙拉門中央是糊的紙,而這種門換成了雙層細密的縱向格子窗,這樣可以實現開閉——算是個相當新奇的東西。舊書店是個經常遭竊的地方,所以就算並沒有在營業狀態,裏屋的人也要一直通過紙拉門的縫隙向外張望。

然而此時屋內的人卻將拉門上的格窗給關了,這可頗為奇怪。若是寒冬時節也就罷了,但此時剛到九月,晚上悶熱,將拉門完全關上實在不正常。這樣想想我感覺舊書店裏應該是發生什麼事了,就更不願意移開視線了。

關於舊書店的老板娘,我之前也曾聽此家咖啡店的女招待們講過一些奇怪的流言——無非是她們在公共澡堂的更衣間裏聽來的傳言。“那位舊書店的老板娘那麼漂亮哦,但是脫下衣服一看,身體上卻是傷痕累累,明顯就是又打又抓留下的痕跡。看他們夫婦二人關係不錯的,怎麼會這樣呢?真是奇怪。”又有別的姑娘接話說:“還有隔壁賣蕎麥麵的旭屋家的老板娘,也是經常受傷,看上去也是打傷的沒錯……”這些流言意味著什麼,當時我並沒有特別在意,隻認為是她們的丈夫為人不正罷了。但是讀者們,事情並不那樣簡單。實際上此事與整個事件具有莫大的關聯,我到後來才明白。

總之,我就那樣盯著同一個地方足足三十分鐘。我的心中好似有種感覺,隻要轉移視線去看別的地方就會錯過什麼事件,所以我就一直保持著凝視。剛才提到的那位明智小五郎,此時穿著他那件總是不離身的粗條紋浴衣①,晃動著肩膀恰好從窗外經過。他看到了我,於是點頭打了個招呼進到店裏來,點了一杯冰咖啡放在桌上,然後坐在我的旁邊,與我一樣麵朝著窗外。他發現我隻盯著一個地方看,於是追尋我的視線,也開始觀察起對麵的舊

* * *

①菊人形:日本始於江戶時代的一種用菊花裝飾身體,隻露出頭和手足的人偶。

①浴衣:日本人夏季常穿的簡易和服。

* * *

書店。而且不可思議的是,他似乎也因為某種原因而產生了興趣,同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店麵。

我們兩人好似有默契一般,邊盯著同一個場所看,邊聊了不少話題。到底聊了些什麼話題,我幾乎都忘了,而且和本故事沒有太大關係,因此可以忽略。我隻記得其中也有跟犯罪和偵探相關的話題,這裏我舉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明智說:“是否存在絕對不會被發現的犯罪呢?我認為這種犯罪還是有存在的可能性的。比如說穀崎潤一郎①所著的小說《散步途中》②,其中所描述的犯罪從理論上來說就是不會暴露的。雖說小說的結局還是讓偵探揭發了真相,但那是作者運用了超凡的想象力才導致的結果。”

“不,我的意見與你相反。實際問題暫且不論,僅從理論上來說,就沒有偵探無法偵破的犯罪。隻不過現在的警察都不如《散步途中》裏麵的偵探那麼厲害罷了。”

我們兩人就這樣閑聊著,突然在某個瞬間,我們又好似商量好了一般,同時沉默了。因為我們在閑聊的同時目光沒有離開過那家舊書店,那裏發生了反常的事情。

“看來你也注意到了。”我小聲對明智說。而他立刻回答:“是偷書賊吧?實在是奇怪,從我坐在這裏到現在,這已經是我看到的第四個賊了。”

“你來這裏還不到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四個賊,真有點兒奇怪。我在你來之前也一直盯著那裏,大約一個小時前,你看那店裏有個紙拉門吧,那上麵的格子窗突然關上了,從那之後我就一直注意著那家店。”

“店裏的人是不是已經出去了?”

“但是那個紙拉門一次都沒有打開過。如果說店裏的人出去了,那就隻能是從後門走的了……三十分鐘了都沒人看店,確實奇怪。怎麼樣?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好吧,就算那裏麵沒有什麼特別情況,說不定店主在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從咖啡店走出來時還在心中默想,如果發生了犯罪事件那可就有意思了。我覺得明智也是同樣的想法,他的神情看上去就有點兒興奮。

這家舊書店的店麵很普通,整個書店並沒有鋪地板,店鋪正麵和左右兩麵的牆壁都置有高達天花板的書架,還有為了拿書方便、高度到書架中間的台子。在店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平台,如同一座小島般,上麵堆積著大量書籍。在正麵書架的右側,有一條約一米寬的通道通往裏間,之前說的紙拉門就設置在此處。紙拉門前麵有半張榻榻米①,平時老板夫婦就坐在上麵看店。

* * *

①穀崎潤一郎(1886—1965):日本小說家,日本唯美派文學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細雪》《春琴抄》等。

②《散步途中》:小說中的偵探通過與死者丈夫對話,尋找其是否故意引導妻子死亡的證據。案件中充滿了偶然的小概率事件。

①榻榻米:日本常見的鋪在地上供人坐臥的生活用具。日本房間也常以能鋪多少張榻榻米來計算麵積。一張榻榻米的尺寸是長約1.8米,寬約0.9米。

* * *

明智和我走到榻榻米前,試著大聲呼喊了一下,沒有任何回應。看起來真的沒有人。我稍微拉開一點兒紙拉門,從縫隙中看裏間,那裏麵沒有燈光所以很暗,但感覺似乎有人倒在角落裏。我覺得頗為蹊蹺,又喊了一聲,仍然沒有回應。

“不管了,我們進去看看吧。”

於是我們二人迅速進了裏間,明智伸手按下了電燈開關,接著我們倆同時發出“啊!”的一聲驚叫。隻見被電燈照亮的裏間角落中,躺著一具女性屍體。

“她就是這裏的老板娘。”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說道,“看樣子應該是被掐死的吧?”

明智走近屍體,審視了一番,然後說:“看來已經是救不活了。必須立刻通知警察。我去找個公用電話,你在這裏看守一下。最好不要讓鄰居們知道,破壞了現場就不好了。”

他以命令的口氣說了這麼一番話,便飛奔出去找五十米外的公用電話了。

雖說我平常談論起犯罪、偵探之類的話題也算是頭頭是道,但實際麵對這樣的事卻是頭一遭,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我隻能環顧四周,打量著房間裏的情況。

這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再往裏麵,右側有一條約兩米寬的狹窄廊道,旁邊有個六七平方米的庭院和一個廁所,庭院邊緣是木板牆。正值夏天,房間拉門都敞開著,所以這些都能看見。房間左半邊有扇拉門,門後麵是約兩張榻榻米大小的木板間,可以看出那是一個狹窄的洗衣間。其後側還有四扇關閉的紙拉門,在那後麵似乎有通往二樓的樓梯以及儲物間。這裏看起來與一般長屋①的形製並無區別。

屍體靠著左側牆壁倒在那裏,頭朝著店麵的方向。我首先是不想破壞犯罪現場,其次也感覺有些惡心,因此完全沒有靠近屍體。但這個房間太狹窄,盡管我不想看,然而目光還是會落在屍體上。這女人穿著款式普通的浴衣,仰麵躺在地板上,浴衣下擺卷到她的膝蓋以上,大腿幾乎全部露出來了,但看不出有抵抗的跡象。雖然不是很明顯,但她的脖子上依稀能看到因被人掐過而留下的紫色傷痕。

外麵的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許多人高聲說著話,有人穿著日式木屐“哢嗒哢嗒”地行走著,還有人喝醉了酒哼唱著流行歌曲路過,簡直是個太平盛世。而僅僅隔著一扇紙拉門的此家店中,有一位女子慘遭殺害,橫屍當場,這多麼諷刺啊。我的內心忽然有些傷感,隻能繼續茫然呆立著。

“警察就快來了!”明智氣喘籲籲地回來了。

“嗯,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們兩個人就隻能靜默著麵麵相覷。

不一會兒,一位穿著製服的警察與一位穿著西裝的男人趕來了。後來得知那位穿西裝的就是K警察署的司法主任,而另外一位,從其麵容和所持物品可知他應該是同一警察署的法醫。我們

①長屋:日本傳統集合住宅的一種,每戶有自己的入口、庭院等,一戶連著一戶,形成狹長的集合體。

* * *

把整個事件向司法主任大概講述了一下。之後我又補充了幾句話:“這位明智君進咖啡店的時候,我恰好看了下時鐘,差不多是晚上八點半,所以我想這個紙拉門上的格窗關閉的時間大致是在八點左右。那個時間點裏間確實是亮著燈的,說明至少在八點的時候,這個房間裏還有活人在。”

司法主任聽著我們的陳述並記錄在隨身筆記本上,另一邊法醫對死屍的初步檢查也已經結束了。他等我們陳述完畢之後就立刻接口說:“很明顯死者是被人掐死的。請看這裏,脖子上有紫色的指痕,而這裏出血的地方恐怕是被指甲抓傷的。因為大拇指印痕是在脖頸的右側,所以罪犯是用右手作案的。看這個狀態,死亡時間應該不超過一個小時,但是無論怎樣已經沒有救活的希望了。”

“凶手是在上方壓著死者吧?”司法主任經過一番思考後說道,“不過有些奇怪的是沒有抵抗的跡象……恐怕凶手是以非常快的速度下手的,而且力道很大。”

然後他轉頭詢問我們兩人這家店的老板在哪裏。我們當然並不清楚。明智當機立斷,去把隔壁鐘表店的老板給叫了過來。司法主任與鐘表店老板的問答大致如下:“這家店的老板去哪裏了?”

“這家店的老板每天晚上去夜市擺攤賣舊書,總是要到夜裏十二點左右才會回來。”

“那個夜市是在哪裏呢?”

“他一般是去上野的廣小路那邊,不過今晚他去了哪裏,我就不知道了。”

“差不多一個小時前,你有聽到這裏有什麼動靜嗎?”

“您指的動靜是?”

“肯定有聲音的吧?比如這個女人被殺時的喊叫聲,或者有人打架的聲音……”

“我並沒有聽到類似的聲音。”

他們還在問答當中,附近的街坊鄰居聽聞出事都聚攏過來了,道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舊書店外麵擠得水泄不通。那些人中有隔壁日式襪子店的老板娘,和鐘表店老板一樣,她也來做證稱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

這期間鄰居們商量之後,似乎派了一個人跑去找舊書店的老板了。

接著外頭傳來刹車聲,隨即又有幾個人迅速進屋來。他們中有接到警方通報之後緊急趕來的法院工作人員,恰好同時抵達的K警察署署長,以及當時在社會上被人尊為名偵探的小林刑警等。當然我也是日後才知道小林刑警的身份的,因為我有位朋友是司法領域的記者,與負責這起案件的小林刑警頗有交情,日後我就從這位記者朋友那裏打聽了不少這起案件的情況。先抵達的司法主任把事件概況對這些人大致說明了一遍。我們兩人也把剛才那番陳述重複了一回。

“把店麵的門關起來!”

突然,一位穿著黑色羊駝毛上衣和白色褲子,外表有點兒像公司職員的男人大聲喊道。於是立刻有人把門關上了。這位就是小林刑警,他把看熱鬧的人群驅散之後,便開始進行現場勘查。他的工作狀態完全是旁若無人的,就像身邊的檢察官和署長不存在一樣,從頭到尾始終是他一個人在勘查,其他人就隻是旁觀著他頗為敏捷的行動。首先他檢查了屍體,特別是對脖頸部分進行了非常仔細的檢查。

“這個手指印痕並沒有特別之處。也就是說,除了有一個人拿右手掐了死者的脖子外,並沒有其他線索。”

他對著檢察官這樣說道。接著他又說想看一看屍體的完整裸體。這個時候就好像召開秘密會議一般,旁聽的我們兩人被趕出了裏屋,隻能待在店麵一側。因此他們在裏屋又有了什麼發現,我們就無從知曉了,但我猜想他們一定會發現死者的身體上有很多傷痕,正如咖啡店女招待們傳言的那樣。

終於,裏麵的秘密會議結束了,不過我們仍然不確定能否再進裏間去,所以隻能坐在店麵與裏間之間的榻榻米上,努力往裏麵張望。所幸我們兩人是事件最早的發現者,而且之後警方必須要提取明智的指紋,因此直到最後都沒有把我們徹底趕出去。或者說我們兩人其實等於是被暫時軟禁在這裏了。那位小林刑警的調查範圍當然不止是裏間,而是要對屋裏屋外進行全麵的調查。隻能呆坐一處的我們原本是沒法兒知道他調查的進展的,不過他忙活的時候,檢察官待在裏間始終沒有動過,於是刑警每次進進出出都要把調查的發現進行報告,因此我們得以把報告內容毫無遺漏地聽到了。檢察官聽了這些報告,將調查信息記錄在筆記本上。

首先,刑警在屍體所在的裏間進行了調查,無論是遺留物品、足跡,還是其他能引起注意的東西,似乎都沒有發現,但隻有一樣東西除外。

“電燈開關上有指紋。”這位刑警正在往黑色硬橡膠材質的開關上撒某種白色粉末,同時說道,“綜合各種情況來看,把電燈關掉的肯定是凶手。之後是你們當中的哪一位把電燈又打開的呢?”

明智回答說是自己。

“是這樣啊,那麼等會兒需要采集你的指紋。這個電燈開關不能再讓人碰了,直接拆下來帶走吧。”

然後這位刑警就上二樓去了,好一段時間都沒下來,等到終於下來了,又立刻說要搜查小巷子,就走出去了。他大概花費了十分鐘的時間,隨後他一隻手拿著亮著的手電筒,帶著一個男人回來了。這個男人穿著臟兮兮的綢襯衫和卡其色長褲,四十來歲,蓬頭垢麵。

“足跡完全沒法兒調查。”這位刑警向眾人報告,“那個巷子裏麵因為平日曬不著太陽,非常泥濘,到處都是木屐印,完全沒法兒分辨。不過這個男人,”他指了指剛帶回來的男人繼續說,“他是在這條小巷出口的拐角處開冰激淩店的商販。如果凶手是從這間房屋後麵逃走的話,小巷出口就一個,這個男人必定會看到。喂,你把剛才我問的問題再回答一遍。”

刑警和這位賣冰激淩的店主的問答如下。

“今晚八點前後,這條小巷有人進出過嗎?”

“沒有任何人進出過。從太陽下山到現在,我連一隻貓都沒看見過。”這位店主以確定的口吻回答,“我在這裏開店已經很長時間了,到了晚上,這裏麵長屋的老板娘們是很少出來的,畢竟這條小巷泥濘不堪,在晚上走就更要命了。”

“光顧你店的客人會不會走到巷子裏去?”

“不會的,所有客人都是在我的店麵買了冰激淩就原路返回,都這樣,絕不會有錯。”

這樣一來,如果相信這位店主的證言,那麼凶手就算是從這個舊書店的後門逃走的,由於後門隻通向這唯一一條小巷,所以他肯定不是從小巷跑掉的。但凶手肯定也不是從正門逃走的,因為我們兩人坐在白梅軒咖啡店裏麵一直盯著這裏。那麼凶手是怎麼消失的?按照小林刑警的推測,凶手可能是潛入這條小巷兩側的長屋裏躲起來了。但他是躲在哪戶呢?或者轉換下思路,凶手是否就是長屋住戶中的某個人呢?說起來,從書店的二樓跳到屋頂上也可以逃走,不過從對二樓的勘查結果來看,靠大街一側的窗戶上麵都安裝著柵欄,沒有絲毫破損,而店後麵的窗戶因為天氣悶熱的緣故,每家每戶都敞開著,有不少人在樓上晾曬衣物,因此從這條道逃跑想來也是很難的。

於是調查人員就下一步的調查方案進行了協商,協商後決定分頭對附近的鄰居進行盤問。這周圍的長屋加起來隻有十一戶,調查起來不是難事。同時,刑警從地板下到天花板上,對這個舊書店的所有角落都無遺漏地再次搜查了一遍,結果非但沒有找到什麼線索,反而有讓案件更撲朔迷離的發現。原來,在舊書店隔壁有一家點心店,店老板說他從太陽落山開始直到剛才都坐在樓上晾衣台上吹尺八①,他始終坐在可以完全看清舊書店二樓所有窗戶的位置上,沒發現有任何突發事件。

諸位讀者,案件這下子是越來越有趣了,凶手到底是從哪裏進到書店的,又是從哪裏逃出去的呢?既不是後門,也不可能是二樓窗戶,當然更不可能是正門。他是從一開始就完全不存在,還是如一股輕煙般消失於無形了?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還不止這些,小林刑警又帶回兩位學生在檢察官麵前做證,他們說出的話更是奇怪。他們兩人是借宿在巷子後側的長屋中的工業學校學生,看上去都不是會胡說八道的人,但是他們兩人所做的陳述,令整個事件愈發令人難以理解了。對於刑警的問詢,他們是這樣回答的:“我大約是在今晚八點左右吧,進了這家舊書店,拿了那個台子上的雜誌翻看。就在那時我聽見裏間似乎傳來某種聲音,我就抬起頭看向這個紙拉門。雖然紙拉門是關著的,但是這個格窗卻是開著的,我透過格子間隙看到裏間站著一個男人。但我剛看了一眼,那個男人馬上就把格窗給關閉了,因此更詳細的細節我也說不清,但從那人和服的腰帶來看,肯定是個男人。”

“那麼除了那是個男人之外,你還注意到什麼了?例如他身高多少,和服上有什麼花紋?”

“我隻看到了他的腰部以下,所以身高多少完全不清楚,和服是黑色的。或許是有細條紋或斑點樣式的和服吧,反正我看到是

* * *

①尺八:一種管樂器,豎吹,竹製,因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

黑色的。”

“我與他是朋友,一起來這裏看書。”另一位學生也開口道,“我同樣也聽到了聲音,也看到了那個格窗被裏麵的人關上了。但是,我看到那個男人穿的是白色和服,沒有條紋或斑點之類的,就是純白色的。”

“這也太奇怪了吧?你們當中肯定有一個人看錯了。”“我絕對沒有看錯!”

“我肯定沒說謊!”

這兩位學生所做陳述如此不可思議地完全相反,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恐怕敏銳的讀者已經察覺其中的內情。事實上我也有所察覺,但是檢察官和警察似乎對這件事都沒有進一步深入思考下去。

不一會兒,死者的丈夫,即舊書店老板,得到通報後終於趕了回來。那是個身體羸弱的年輕男子,看上去倒不像是開舊書店的。可能是性格軟弱的原因,一見自家老婆的屍體,他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眼淚卻撲簌簌地直往下掉。小林刑警等他稍微平靜下來就開始問訊,檢察官也在一邊協助問話。然而令他們失望的是,這位丈夫對於誰是凶手毫無頭緒。他邊哭邊說道:“我們從來都沒有做過招人怨恨的事情。”接著他又看了看房間器物,確認這不是竊賊所為。接著刑警又對丈夫過去的經曆、死者的身份等不少事進行了問訊,並無任何疑點,因此相關的問答此處就省略了。最後,刑警詢問這位丈夫,為何他夫人身上有那麼多的傷痕。但無論刑警怎樣反複追問,丈夫都吞吞吐吐,不予明確回答。由於他晚上外出擺攤是有人證的,所以就算夫人身上的傷痕確實是被他虐待所致,他仍然不存在殺人嫌疑。刑警如此考慮,就沒有繼續深究傷痕的事情。

至此,當夜的調查取證告一段落。我們給警方留下了姓名和住址,明智被采集了指紋,然後我們就離開回家了,此時已經過了午夜一點。

如果警方的調查並沒有漏洞,而證人中又沒有人說謊的話,那這起案件就實在是匪夷所思了。我事後得知,從第二天開始,小林刑警又繼續想盡辦法進行調查,但毫無線索,調查陷入了僵局。警方還趕赴死者的家鄉進行了調查,也沒發現任何線索。至少那位小林刑警——如前所述,他是被大眾奉為名偵探的——已經盡了全力進行調查,但隻能得出此案沒有任何合理解釋的結論。還有一件事也是我事後聽說的,即小林刑警手上唯一的一件證物就是那個電燈開關,警方頗懷希望地將此物帶回去,但令他們萬分驚訝的是,開關上除了明智的指紋之外沒有發現其他人的指紋。也許當時明智很慌張,所以在那上麵留下了很多指紋,總之驗證結果表明上麵的指紋全是他的。警方推斷,或許是明智的指紋恰好把凶手的指紋給覆蓋了。

諸位讀者,看到這裏恐怕您已經聯想到愛倫·坡①的《莫格街

* * *

①愛倫·坡(1809—1849):美國作家、文藝評論家,作品充滿恐怖氣氛,被譽為“偵探小說的鼻祖”。

凶殺案》①或者柯南道爾②的《斑點帶子》③了吧?也就是說,這起案件中的凶手同樣並非人類,也許是大猩猩,也許是印度毒蛇,總之會讓人聯想到這一類東西。我實際上也這麼聯想了。然而,案件畢竟發生在東京市內的D阪,怎麼可能有這類奇異之物存在,再者已有證人做證說從紙拉門格窗的縫隙處看到裏間有男人的身影。況且,即使是大猩猩之類的也不可能不留下痕跡,不可能躲過所有人的視線。再者說,死者脖頸上的掐痕擺明是人類造成的,並非蛇類纏脖子而留下的印痕。

這些胡亂聯想暫且不談,那天深夜我和明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仍然很激動,於是又說了不少話。其中有一段是這麼說的:“你應該知道愛倫·坡所著的《莫格街凶殺案》和勒魯④所著《黃色房間的秘密》⑤,創作原型來自於巴黎的蘿絲·蒂拉寇殺人案⑥吧?那起案件發生至今已過了百年,仍然是未解之謎,真是不可

* * *

①《莫格街凶殺案》:一般被認為是全世界最早出現的偵探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對母女在門窗緊鎖的寓所內被殺,而凶手是一隻猩猩。

②柯南道爾(1859—1930):英國偵探小說家,塑造了成功的偵探人物夏洛克·福爾摩斯,被譽為“英國偵探小說之父”。

③《斑點帶子》:福爾摩斯探案係列中的一篇。故事中,一對雙胞胎姐妹中的姐姐被繼父利用毒蛇殺害。

④勒魯:即卡斯頓·勒魯(1868—1927),法國記者、偵探小說家,代表作有《劇院魅影》等。

⑤《黃色房間的秘密》:推理史上第一部密室殺人長篇經典,講述了一起發生在上鎖房間的凶殺案。

⑥蘿絲·蒂拉寇殺人案:19世紀初發生在巴黎的殺人案。一位名為蘿絲·蒂拉寇的女性被殺死在家中,由於門窗從內部上鎖,該案成為典型的“密室殺人案”,始終沒有被偵破。

思議的殺人案。我剛才就聯想到了這起殺人案。今天這起案件和它一樣,凶手也是莫名就消失了,不覺得太過相似了嗎?”明智說道。

“嗯,我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有不少人說,在日式建築裏,外國偵探小說中經常描述的那種犯罪是無法發生的,但我並不認同這種觀點。如今眼前不就發生這樣的案件了嗎?雖然我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作用,但我還是打算盡我所能,努力破解一下這起案件。”

就這樣,我們兩人走到某個路口就告別了。我轉彎前瞧了瞧明智那奇怪的晃悠肩膀走路的姿態,他快步走著,身上的條紋浴衣在黑暗中閃現,這一場景至今還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

下篇 推理

殺人事件過去大約十天之後,我前往明智小五郎的住所拜訪。在這十天內,明智與我各自對這起案件進行了哪些調查,有哪些思考,又得出了哪些結論,各位讀者就請看以下記錄的那天我與他之間的談話內容吧,到最後一切便可明了了。

說起來,在這之前我與明智一直是在咖啡店裏見麵的,去拜訪他的住所這是頭一遭。由於我預先已經打聽清楚位置了,因此並沒有費周折便找到了。我先找到一家似乎是煙草店的店鋪,詢問老板娘明智現在是否在住所內。

“啊,歡迎光臨。我這就去叫他,請你等一下。”老板娘這麼說著,就走到裏麵的樓梯口,向上麵大聲呼叫明智。明智就借宿在這家店鋪的二樓。接著,從上麵傳來一聲奇怪的“哦”,然後明智就“嘎吱嘎吱”踩著樓梯下來了。看見是我來了,他帶著驚訝的神色打招呼道:“哦,是你來啦。”隨即我就跟著他上了二樓。不過就在我毫不客氣地一步踏入他房間的時候,卻被嚇了一跳。這個房間裏麵的景象太驚人了。雖然我知道明智就是個怪人,但他能把房間弄成這樣,也實在奇怪得過分了。

隻見僅僅隻有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板上簡直是書山書海。在房間正當中還稍微能看見點兒榻榻米,其他地方則全部堆滿了書。這些書堆沿著四麵牆壁和紙拉門,從下方由寬到窄猶如小山峰般直達天花板。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生活物品。我簡直想象不出他在這麼一個房間中是如何睡覺的。現在房間裏進了主客二人,連足夠坐下的地方都沒有,而且我感覺似乎身體稍微動彈一下,這周圍的書本堤壩就可能會潰堤,把我們兩個都給壓扁在底下。

“抱歉,地方實在太小了,就連坐墊也沒有。對不住了,你找一本軟點兒的書墊著,將就坐一坐吧。”

我好不容易穿越書山,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坐下之後我仍然沒有平複驚訝的心情,繼續環顧著四周。

在此,對於這位實在奇特的房間的主人明智小五郎,有必要介紹一番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情況。因為我與他相識的時間並不長,所以他過去經曆如何、平日生活狀況、人生在世有何誌向等,我是一概不知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一份很正式的工作,身份類似於遊民,再勉強點兒說就是一介書生,但真要說是書生的話,也是個頗為怪異的書生。他曾經對我說:“我正在研究人類!”當時我並沒有理解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知道他對犯罪和偵探之類的事興趣十足,而且擁有豐富到驚人的知識量。

他年紀與我相仿,不超過二十五歲,身材看著有些偏瘦。前麵也說過他走起路來有搖晃肩膀的習慣,不過那姿態絕不是英雄豪傑那樣的,非要拿個名人打比方的話,大概會令人聯想到那位單手有殘疾的說書大師神田伯龍。明智從長相到聲音,確實都很像神田伯龍——如果讀者沒有見過伯龍本人,那就請在內心中想象一位並非美男子,但總有些惹人喜愛,看起來又很睿智的男人——然而明智的頭發要更長一些,而且還很蓬亂。他與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用手將已經很亂的頭發抓得更亂。他穿衣服也不講究,總穿著一件木棉和服,用一根皺巴巴的兵兒帶①係緊。

“你來得正好。那天之後一直沒見麵,那個D阪殺人案現在如何了?我聽說警察那邊並沒有找到任何和凶手相關的線索。”明智一邊抓他的頭發,一邊盯著我的臉如此說道。

“實際上,今天我就是想來與你談一談這起案件。”這個時候我一邊想著該如何將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一邊感到有些迷茫,“我在案件發生後也嘗試進行種種思考。而且我不僅思考,還模仿偵探去進行實地調查了。然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今天就想向你

* * *

①兵兒帶:男士和服腰帶的一種。

彙報一下……”

“哦,那真是太好了,願聞其詳。”

我注意到在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神色,這神色中還帶有輕蔑與安心的成分。這對我原本有些猶豫的內心起到了刺激作用,於是我就不管不顧地講述了起來。

“我有一位朋友是新聞記者,他與負責這起殺人案的小林刑警頗有交情。於是我通過這位新聞記者,詳細了解了警方在此案上的進展,然而警方連搜查方向都還沒能確立。當然他們也采取了各種行動,但就是找不到突破口。比如那個電燈的開關,完全沒法兒成為線索。在那上麵就隻發現了你的指紋。按照警方的想法,大概是你的指紋恰巧遮蓋了凶手的指紋。得知警方也已經陷入困境,我反而更加熱心地進行調查了。最終我得出了結論。你認為是怎樣的呢?在我把這個結論報告給警方之前,你覺得為什麼我要先來找你彙報呢?

“這些問題暫且放一邊。總之我從案件發生的那天開始,一直對一件事相當在意。你也記得吧?就是那兩個學生的證言中,疑似凶手的男人所穿和服的顏色完全不一樣,一個說是黑的,一個說是白的。就算人類的眼睛再不可信,完全相反的黑白兩色都能搞錯也太奇怪了吧?雖然我不知道警方對此是作何解釋的,但我認為這兩個學生的證言都沒有錯。你明白嗎?就是說那凶手穿的是黑白相間的條紋和服……就類似那種有粗黑條紋的浴衣,在一些旅館裏經常租借給客人的……至於為什麼一個人看見的是純白色,另一個看見的是純黑色,那是因為他們都是通過那紙拉門上的格窗去看的。就在那片刻間,其中一人的視線正好是穿透格子看到和服上白色條紋部分,而另一個人卻正好是看到黑色條紋部分。這可能真的是非常偶然的巧合,但絕非完全不可能。而且就這個問題而言,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了。

“然而,雖然知道了凶手所穿和服的條紋樣式,但單憑這條線索來縮小調查範圍還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就需要提到第二個證據了,就是那個電燈開關上的指紋。我拜托剛才提到的那位記者朋友幫忙,讓他拜托小林刑警,允許我把那個指紋,也就是你的指紋,好好地調查了一番。結果令我愈發覺得自己的思考是沒錯的。話說,你現在手邊有硯台嗎,有的話可否借我一用?”

於是我就做了一個實驗給他看。首先,我擺好硯台,然後在右手大拇指上塗一層薄墨,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按一個指紋在上麵。然後等這個指紋幹了,我在同一個手指上又塗了一層墨,在原來的指紋上改變了手指的方向按下去。就這樣,紙上清晰顯現兩個交錯在一起的指紋。

“警方所做的解釋是你的指紋重疊在了凶手的指紋上,於是將凶手的指紋覆蓋了,但通過這個實驗就能證明那不可能是事實。指紋這個東西是由很多線條組成的,無論如何用力按下去,必然還是會殘留前麵一個指紋的痕跡。假設前後兩個指紋是完全一樣的,而且按下的位置也毫無變化,由於這個時候指紋的每條線都重合,或許後麵的指紋可以將前麵的指紋給蓋住。但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小到幾乎沒有,所以這種假設實在不影響我的結論。

“也就是說,如果關掉那個電燈的是凶手,那麼他必然會在開關上留下指紋。我還懷疑是不是警察將殘留在你的指紋線條之間的凶手指紋給看漏了,於是自己進行了認真檢查,但是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發現。也就是說,無論在事發前還是事發後,那個開關上都隻有你按下的指紋——為什麼舊書店這家人的指紋反而沒在上麵,這點我也搞不明白,大概是因為那家人總是開著那個房間的電燈,一次都沒有關過吧。

“你應該明白以上這些說明了什麼吧?我是這樣推測的:有一個身穿粗條紋和服的男人——那個男人大概是被害者的舊相識,殺人理由我猜想可能是失戀之類的——知道舊書店的老板每天晚上去夜市擺攤,就趁機襲擊了被害者。之所以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抵抗的跡象,是因為被害者很熟悉這個男人。這男人達成目的之後,為了拖延屍體被發現的時間,逃走時關閉了電燈。但是這個男人所犯的第一個錯誤,是一開始沒發現那個紙拉門上的格窗還開著。他發現之後立刻驚慌地將其關上,但還是被站在書店中的兩個學生瞥見了。接著男人逃到了外麵,卻突然又想到自己關掉電燈的時候肯定在開關上留下了指紋。這個指紋是必須要清除掉的,然而原路返回再潛入那房間實在是太冒險了,於是這個男人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那就是把自己變成殺人案的發現者。這麼做有兩點好處,一是可以自然地用自己的手開燈,之前留下的指紋就可以被排除出懷疑對象之列了,而更重要的是,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報案者竟然就是凶手。就這樣,他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樣子看著警方調查的全過程,甚至大膽地提供證言。結果是他完全得逞了。過了五天,過了十天,沒有任何人前來逮捕他。”

明智小五郎聽我這番話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呢?我本來以為我說到一半,他就會臉色大變,立即打斷我的話。然而令我驚訝的是,他臉上始終毫無表情。就算他平常就是不把內心所想表現在臉上的人,但平靜到這種程度也太不正常了。他一直在抓自己的頭發,一言不發。我一邊想這人多麼厚臉皮啊,一邊把最後一段推理說出來。

“你自然會反問我,在我這番推理中,凶手究竟是從哪裏進入,又是從哪裏逃離犯罪現場的呢?確實,如果這個疑點不解決,其他事情就算都搞明白了,也沒有任何用處。但遺憾的是,這個疑點也被我解決了。那天晚上調查的結果,看上去就好像犯人完全沒有進出過現場。但是既然發生了殺人事件,犯人就不可能沒有進出過現場,隻能認為警察的調查中存在疏漏。雖然警察們看上去也是竭盡全力的樣子,但不幸的是,他們連我這一介書生都比不上。以下所說的事雖然有些無聊,總之我是這麼思考的。因為警察進行了那樣周密的調查,首先可以確定鄰居們都沒有問題。那樣的話,凶手到底是用了怎樣的方法,以至於在進出現場的時候被人看到了也沒有被懷疑是凶手呢?也就是說,就算當時有看到他的人,也完全不會感覺有什麼問題。那麼,凶手就需要利用人類注意力的盲點——與我們的視力有盲點一樣,注意力也是存在盲點的。就好像變戲法的人能夠在觀眾麵前把一個很大的東西給莫名其妙地藏起來一樣,凶手可能是把自己給隱藏了。按這個思路,我注意到了那家舊書店旁邊隔著一家店的那個名為旭屋的蕎麥麵店。”

舊書店右側是鐘表店和日式點心店,左側是日式襪子店和蕎麥麵店。

“我於是去詢問那個店老板,在那天晚上事件發生的八點左右,有沒有一個男人前來店中借用廁所。那個旭屋想必你也知道,從店麵可以一直往裏麵走進去,一直走到店後的木門那裏,而廁所就在木門的旁邊。所以凶手可以借口上個廁所,以便從後麵木門出去到小巷,潛入舊書店中實施犯罪,然後又返回來。那個賣冰激淩的是在小巷出口的拐角處營業,當然不會發現小巷裏麵的人。因為旭屋經營的是湯麵,所以客人在那家店裏借用廁所也是很平常的事。而且我又打聽到,那天晚上麵店老板娘不在,隻有老板一個人看店,凶手借機行事正合適。喂,你不認為如此犯罪簡直是精彩至極、天衣無縫嗎?

“詢問結果不出我所料,旭屋麵店老板稱在那個時間點確實有一位男性顧客曾借用過廁所。隻是遺憾的是,老板對於那個男人長相如何、所穿服裝式樣如何都毫無印象了。我立刻把這件事告訴那位朋友,請他轉達給小林刑警。於是刑警親自去蕎麥麵店也調查了一番,但沒有得到更多的線索——”

我在此稍微停頓了一下,想給明智發言的機會。以他的立場,到這個時候不可能保持一言不發了吧?然而,他照舊還是抓著頭發,緊緊閉著嘴巴。我之前為了保持對他的尊敬,一直使用旁敲側擊的辦法,但接下來不得不改為對他發起正麵進攻了。

“明智君,你一定聽懂了我說的意思了吧?鐵證如山,且都指向你一個人!老實講,我在內心深處無論如何都是不想懷疑你的,但麵前擺著這麼多證據,也是毫無辦法了……我還想萬一在那長屋附近有別的身穿那種條紋浴衣的人呢?於是費盡辛苦又調查了一圈,結果沒有任何人有那種和服。這個結果也合理,因為就算別人有條紋和服,但能夠和那個格子窗縫隙正好吻合的和服也太過稀有了。然後還有在指紋這件事上所做的手腳,以及巧借上廁所來實施犯罪的妙計,實在是精妙,不是像你這樣的犯罪學者是絕對想不出來。而且你還有最可疑的一點,就是你對我說過你和那位死去的老板娘是從小就認識的,然而那天警方調查老板娘身份的時候,我在旁邊根本沒有聽到你提及此事。

“現在,你唯一可以依靠的就隻有不在場證明了吧?但是這個也是靠不住的。你應該還記得,那天晚上回去的時候,我曾經問你來白梅軒之前在哪裏,你說之前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自己是在附近隨便散步。就算你散步的時候確實被其他人看到過,但散步途中去借用一下蕎麥麵店的廁所也是辦得到的。明智君,我所說的這些有錯嗎?如何?可以的話,我想聽一聽你究竟如何辯解。”

各位讀者,我如此向他步步緊逼的時候,你們覺得這位奇人明智小五郎會作何反應?是不是以為他會慚愧萬分地低頭認罪了?然而他的反應卻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簡直是讓我驚破了膽。隻見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失敬失敬,不好意思,我絕不是想取笑你。隻不過你說得這麼認真,我實在忍不住。”明智辯解似的說道,“你這番推理實在是好有趣啊。我能交到你這樣一位朋友,太值得高興了。不過可惜的是,你的推理太流於表麵,而且完全停留在物質世界。

比如說我與那位女性的關係吧,雖說我們小時候就相識,但你有沒有深入地從心理層麵進行調查呢?我和那位女性之間曾有過戀愛關係嗎?或者如今我對她有怨恨心態嗎?你是沒法兒推理到如此深度的吧?為何那天晚上我不說出其實我認識她的事實,原因非常簡單:我提供不了任何可供警察參考的信息。還沒等上小學,我和她就已經不再見麵了。直到最近,我才偶然知道她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其後我們兩人也就說過兩三次話而已。”

“那麼,指紋的事情你又想如何解釋?”“你是不是以為我在案件發生之後什麼事都沒做呢?其實我也做了不少事,每天都跑到D阪那邊去到處晃悠,拜訪次數最多的自然是舊書店,我不停地糾纏老板打探所有細節——我還把過去認識他夫人的事也坦白了,這給我帶來了不少便利。就像你是通過新聞記者朋友知道警察調查的情況那樣,我是從舊書店老板那裏打聽到了很多事情。最先聽到的就是指紋的事情,我也覺得很奇怪,於是又仔細調查了一番……哈哈哈,其實事實很可笑。我們進裏間的時候燈沒有開,是因為電燈泡的燈絲斷了,不是被人關了。我當時去按開關,以為電燈被我按亮了,其實不是的,是當時慌裏慌張地觸碰到了燈泡,結果那已經斷了的燈絲恰好又接上了。所以那個電燈開關上當然就隻有我的指紋。那天晚上,你說你通過紙拉門的縫隙看到裏麵有電燈的光亮,這麼說來,燈絲斷掉是在此之後發生的。那就是個老舊燈泡,隨時可能發生這種燈絲斷掉的事。至於凶手所穿和服顏色的問題,在我解釋之前,你不如先看看這個……”

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在身邊的書山裏麵到處翻找,終於找出一本頗老舊的西洋書籍來。

“你讀過這本書嗎?閔斯特伯格①所著的《心理學與犯罪》,請把‘錯覺’這一章開頭十行左右的內容讀一下看看。”

我聽著他充滿自信的反駁,內心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錯了,於是順從地從他手裏接過那本書開始閱讀。書中那段所寫的內容大致如下:過去曾經發生過一起與汽車相關的犯罪事件。在法庭上,一位宣誓決不做偽證的證人說事發當時道路是完全幹燥的,而且塵土飛揚,但立刻有另一位證人做證說當時下著雨,道路泥濘不堪。前一位證人說出事的汽車是緩慢行駛的,後一位證人又說從沒見過有汽車行駛得那樣快。前一位證人說事發地是一條鄉村道路,路上隻有兩三個人,後一位證人卻說道路上有男人、女人、小孩兒很多人。這兩位證人都是受人尊敬的紳士,歪曲事實對他們當中任何一人來說都毫無益處。

我讀完這一段之後,明智立刻湊過來把這本書翻到別的頁麵,說:“這是實際發生的事情。請看‘證人的記憶’這一章,其中有一個實驗,正好涉及服裝顏色問題,請耐心再讀一讀。”這一段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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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閔斯特伯格:即雨果·閔斯特伯格(1863—1916),德國心理學家、美學家。

記載的內容如下:

(前略)試舉一例,前年(這本書出版於1911年)在哥廷根①舉辦了一場有許多法律學家、心理學家和物理學家參加的學術會議。雲集於那會場上的人,都是一些擅長對事物進行觀察的學者。會議期間,那座城市恰好正在舉辦嘉年華活動,熱鬧非凡。就在會議進行當中,大門突然打開,有一個穿著鮮豔服裝、化著妝的小醜瘋了一般闖了進來。大家一看,他身後緊跟著一個拿著手槍的黑人,正拚命追趕他。這兩人在會場中央停下腳步,惡語相向,結果小醜突然癱倒在了地板上,那黑人就往他身上跳。接著手槍發出“砰”的一聲響,他們兩個又迅速跑到屋外去了。這整個過程連二十秒都不到。所有人都震驚了,除了會議主持者之外,沒有任何人能想到這兩人的語言和動作都是事先練習過的,剛才這番景象也都被拍攝下來了。因為有“暴力事件”發生,會議主持者就理所當然地宣布,剛才所發生的事情經過過後將提交給法庭,因此需要會議參加者各自寫一份準確的記錄。(中略,內容是會議參加者的記錄充斥著怎樣的錯誤,並用百分比表示。)事實上黑人的頭上什麼都沒有戴,但是四十個人當中隻有四個人寫對了,其他的人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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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哥廷根:德國著名的大學城。

者說黑人頭戴著高禮帽,或者說他戴著絲綢帽子。對所穿服裝的記錄也是如此,有說是紅色的,有說是褐色的,有說是黑白相間的,也有說是咖啡色的,還有各種其他顏色的說法。但其實,那個黑人穿著黑色上衣、白色褲子,打著一個紅色的領結。(後略)“正如聰慧的閔斯特伯格在書中一語點破的這般,”明智開始解釋道,“人類的觀察和記憶實際上非常靠不住。在這個實驗中,那些學者們甚至連衣服的顏色都說不清楚。所以我認為,那天晚上兩個學生看錯了和服的顏色實屬正常。他們確實看到了一個人,但是那個人應該並沒有如你所推測那樣穿著帶條紋的和服——當然那人並不是我。能夠想到從格窗縫隙看和服,會因角度不同得出不同的觀察結果,你這個著眼點確實有趣,但這種事情不是太過巧合了嗎?與其相信如此偶然至極的事情,你還不如相信我的清白更可靠一點兒。最後,關於那個借用了蕎麥麵店廁所的男人。其實我曾與你有同樣的想法,無論怎麼看,凶手進出作案現場的通道隻有旭屋。於是我去那裏實地進行了調查,結果很遺憾,我得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結論——並不存在那樣一位借用廁所的男人。”

讀者們應該都已經注意到了,明智這一番解釋否定了證人的證言,否定了凶手的指紋,連凶手的必經之路也否定了,以此證明他自身的無罪,但如此一來他豈不是連犯罪的事實本身都要否定了嗎?我對於他究竟是如何思考的完全想不明白。

“那麼,你已經找出凶手是誰了嗎?”

“找到了啊。”他抓著自己的頭發說,“但我調查的方法與你並不相同。對於物質性的證據,可以有很多種方法進行解釋。最好的偵探方法是從心理出發,看透人心,但這就要考驗偵探自身的能力了。總之在這起案件中,我試著將重點放在心理層麵。

“一開始引起我注意的是舊書店老板娘身上有很多傷痕。那之後不久,我又聽說蕎麥麵店的老板娘身上同樣也有很多傷痕。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吧?但她們的丈夫看上去都不像是行為粗暴的人。舊書店老板和蕎麥麵店老板,都是看起來很老實、通情達理的男人。可我總有點兒懷疑,在其外表之下,潛藏著某種秘密。於是我先糾纏舊書店老板,想從他的口中探聽出那個秘密。我坦白說與他死去的夫人是故友,因此他也就信任我了,我們談話時他就比較放得開,於是我打聽到了一件很古怪的事。然後我又轉去找蕎麥麵店老板,他卻與外表相反,骨子裏相當謹慎,探他的口風實在是費了我一番周折。不過我的方法最後到底還是成功了。

“你知不知道,現在心理學上的聯想診斷法已經開始運用於犯罪調查方麵了。這個方法就是向嫌犯拋出大量簡單的詞語,測試嫌犯產生聯想的快慢程度。不過我想這種方法其實並不需要如心理學家所說的那樣,一定使用諸如‘狗’啊、‘家’啊、‘河川’啊之類的簡單詞語,當然也並非一定需要精密的測量儀器。隻要能夠把握聯想診斷法的精髓,就沒必要拘泥於一定的形式。證據就是,過去被人稱頌的名法官啊、名偵探啊之類的人,在其所處的時代心理學肯定不及今日這般發達,然而這些人可以憑借天賦,在不知不覺間把心理探案的方法付諸實踐。大岡越前守①便是這些人中的一員。拿小說來講,愛倫·坡的《莫格街凶殺案》中有一位杜邦偵探,他注意到朋友做出的一個舉動,就推理出了其內心所想的事情;柯南道爾對此加以模仿,在《住院病人》中讓福爾摩斯運用了同樣的推理方法。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都屬於聯想診斷法。心理學家創造出種種分析的方法,就是為了提供給那些並非極有天賦的人運用的吧。話說到這裏有些偏題了,總之我便是運用此種方法,對蕎麥麵店老板進行了聯想診斷。具體來說就是我和他談論了很多話題,全都是些無聊的事,然後觀察他在心理層麵上的反應。這涉及相當微妙的心理問題,極為複雜,詳細情況等有空我再跟你細說吧。總而言之結果就是,我已經找到凶手了。

“然而我並沒有任何實際的證據。因此,我無法向警方指控此人。就算是去指控了,警方恐怕也會置之不理吧。我明知凶手是誰卻袖手旁觀,其實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這起犯罪其實並不帶有任何惡意。這麼說似乎太奇怪了,但這起殺人案件,其實是在凶手和被害者彼此同意的基礎上發生的——不,甚至可能就是出於被害者的願望才發生的。”

我雖然在頭腦中拚命思考,但仍然搞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樣想的。我已經忘卻了自己推理失敗的羞恥感,隻仔細傾聽他所做的奇怪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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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岡越前守:即大岡忠相(1677—1752),日本江戶時代的人物,擅長斷案。

“我推理的結論是,凶手就是旭屋的老板。他為了隱藏自己的罪行,撒謊說有個男人曾經借用廁所——不,事實上這個謊言並不是他的創意,而是我們兩人犯了錯。你和我都跑去反複向他詢問那時候有沒有這樣一個男人,等於是提醒他有這麼個男人,他以為我們兩人是便衣刑警什麼的。那麼,他又為何會犯下殺人罪呢?……我通過這起案件,看到了這看似安穩的人世間隱藏的意外又淒慘的秘密。這簡直就是在噩夢中才可能存在的秘密。

“這位旭屋的老板,承襲那位歐洲薩德侯爵①的遺風,是一位無可救藥的色情虐待狂。而命運又是多麼乖張啊!他發現與他僅僅相隔一家店鋪的舊書店中,竟然有一位女性受虐狂。舊書店老板娘作為受虐狂的變態程度,不在他之下。於是這兩個人以變態者特有的小心謹慎,躲開所有人的視線,暗地通奸……你明白所謂在彼此同意的基礎上殺人是什麼意思了吧……這兩個人之前都隻能依靠各自正常的夫妻關係來勉強滿足變態欲望,舊書店老板娘和旭屋老板娘身上的傷痕就是證據。但是可以想見,這兩人必然是無法得到真正滿足的。因此,當他們發現咫尺之間就存在著自己渴求的人之後,不難想象兩人必定一拍即合。然而命運的捉弄實在是太過殘酷了,這兩人一個施虐一個受虐,行為越來越瘋狂,終於在那個夜晚,發生了誰都不願意發生的悲劇……”

我聽著明智這番令人震驚的結論,不由得身體發顫。這起事件是何等不幸啊!

正在此時,下麵開煙草店的老板娘把晚報拿上來了。明智打開報紙,看了一眼社會版新聞,便發出一聲歎息。

“唉,果然是承受不了心理壓力,最終還是去自首了。這也真是巧合啊,正好我們在說這件事,就看到了結案的報道。”

我看向他用手指著的地方,看到報紙上有一則簡短的報道,不過十行左右文字,內容是蕎麥麵店的老板已向警方自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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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薩德侯爵(1740—1814):法國貴族、作家。他的情色小說中多有性虐待描寫,後來學者將主動的虐待症稱為“薩德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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