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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歲那年,我和巷子口的阿姐一起被拍花子的擄走。

要給她喂藥時我撲過去,被灌了啞藥。

那時她娘抱著我說,將來定要讓我做她家媳婦,嫁給阿姐的哥哥沈長河。

後來她去省城讀了女中,跟她哥哥一起回來時,帶回來一個女孩。

他們都笑我,小啞巴怎配得上如今的才子。

沈長河護著那女孩,阿姐也說,兒時的玩笑話當不得真。

我知道她是嫌棄我了,默默走到娘親墳前蹲著。

忽然有個戴鴨舌帽的少年踢著石子問,跟不跟我走,我點頭。

後來沈長河卻找遍了整座城。

1

我記得七歲那年,和沈如意一起被拍花子捂住了嘴。

黑布口袋裏又悶又熱,我聽到他們商量著要給如意灌啞藥。

“這小丫頭片子長得水靈,賣個好價錢,可別讓她亂喊亂叫。”

我猛地撞了出去,用頭頂開了那個抓著粗瓷碗的男人。

“你幹什麼!”

我搶過那個碗,想都沒想,仰頭就把那碗黑乎乎的藥灌進了喉嚨。

又苦又辣,像有一萬根針在紮我的嗓子。

我當場就吐了血,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醒來後,我躺在自己床上,沈家姆媽在旁邊抹眼淚。

我張開嘴想喊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的世界,從此一片死寂。

沈家姆媽抱著我哭得撕心裂肺。

她當著全村人的麵指天發誓。

“不語是為了我們如意才遭的罪,她就是我沈家的兒媳婦!長河將來一定娶她!”

十一年後,哥哥沈長河從省城的大學回來了。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梳得油亮,身邊還跟著一個燙著時髦卷發,穿著蕾絲洋裙的漂亮姑娘。

我高興地跑出去接他,手裏還拿著為他繡了三個月的荷包。

他看到我跑過來,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還往後退了一步。

他把我當成了什麼臟東西。

“你別過來,嚇到客人了。”

那個叫白落梅的姑娘用手帕捂著嘴,眼睛裏帶著一絲輕蔑的驚訝。

“哎呀,這就是傳說中的小啞巴?長得倒是清秀,可惜了。”

沈長河的眼神,像是在說“給你添麻煩了”。

我手裏的荷包,再也送不出去了,悄悄藏回了袖子裏。

沈如意把我拉到一邊,聲音小得像蚊子。

“我哥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實在配不上他了。”

“他說省城的姑娘,又會讀書又會跳舞,你連話都不會說。”

晚飯時,飯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

我想挨著沈長河坐,就像小時候一樣。

我剛拉開椅子,沈家姆媽的筷子就“啪”地一聲敲在桌上。

“去廚房幫忙,別在這裏礙事。”

白落梅假意勸道。

“伯母,就讓不語妹妹一起吃吧,都是一家人。”

沈家姆媽立刻換上笑臉。

“落梅你就是心善,這丫頭笨手笨腳的,別擾了你吃飯的興致。”

我隻好去了廚房,把最後一道湯端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繞過桌角,想把湯放在桌子中央。

就在我經過白落梅身邊時,她好像不經意地伸了一下腿。

我被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去。

手裏滾燙的雞湯,大半都潑在了我自己的手背和胳膊上。

“啊!”

我疼得發不出聲音,隻能張大嘴巴,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

手背立刻就紅了,火辣辣地疼。

一鍋好好的湯,也灑了大半。

沈家姆媽看都沒看我一眼,先心疼地檢查桌子和白落梅的裙子。

“你這個蠢東西!毛手毛腳的!一鍋湯都端不穩!”

沈長河更是厭惡地皺起了眉。

“還不快滾下去!在這裏丟人現眼!”

白落梅拿出帕子,假惺惺地想來拉我。

“不語妹妹你沒事吧?都怪我,我不該坐在這裏擋了你的路。”

她的觸碰讓我疼得一哆嗦。

我低著頭,跑回了廚房,把受傷的手浸在冰冷的井水裏。

門外,是他們一家人安慰白落梅和抱怨我的聲音。

2

白落梅要長住下來。

她嫌棄原本給我準備的房間太舊,牆皮都掉了。

“長河,這怎麼住人呀,一股黴味兒。”

她還捏著鼻子,一臉的嫌棄。

沈家姆媽立刻做了決定。

“不語,你把你的房間讓給落梅,你去住後麵的雜物間。”

我的房間,是家裏除了主臥外最好的一間,向陽,還帶著一個小窗台。

我不同意,拿出紙筆飛快地寫。

“這是我從小住的房間。”

沈長河一把奪過紙,看都沒看,直接撕得粉碎。

紙屑像雪花一樣落下來。

“都這麼大人了,還這麼不懂事,讓客人看笑話。”

“家裏你吃我的住我的,讓你騰個房間都不願意?真把自己當沈家大小姐了?”

白落梅假惺惺地走過來,拉住沈長河的胳膊。

“算了長河,我住客房就行,不要為難不語妹妹。”

沈家姆媽立刻變了臉,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看看人家落梅多善解人意,你還在這裏耍什麼小姐脾氣!”

“你吃的穿的哪樣不是我們沈家的?現在讓你做點事就推三阻四,你個白眼狼!”

我被逼著搬進了雜物間。

那裏又小又暗,堆滿了家裏的破爛,牆角還有老鼠跑來跑去。

我搬東西的時候,沈如意就站在門口看著,一句話不說,眼神裏滿是陌生。

白落梅的東西搬進我房間時,她還上前搭了把手。

“落梅姐,這個放窗台上,光線好。”

半夜,我聽見隔壁傳來沈長河和白落梅的笑聲。

那笑聲像一把鋒利的刀,一下下剜著我的心。

第二天,我想找沈長河解釋,我不是不願意,我隻是舍不得。

他正和白落梅一起看從省城帶來的畫報,頭也不抬。

“有事?”

我指了指我的喉嚨,又比劃著想寫字。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去去去,沒看我正忙著嗎,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

白落梅從畫報後抬起頭,對我露出了一個勝利的微笑。

3

鎮上開始傳閑話。

說我一個啞巴,還妄想攀高枝,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說我用救命的恩情死纏爛打,不知羞恥。

我去鎮上買針線,想給燙傷的手買點藥膏。

在布料攤前,我正挑著一塊藍色的土布,鄰居王嬸和李嫂子正好走過來。

她們一左一右地把我夾在中間,擋住了我的去路。

王嬸陰陽怪氣地說。

“喲,這不是我們沈家的‘準兒媳’嗎?怎麼還親自出來買布啊?”

李嫂子捂著嘴笑。

“人家現在可金貴了,聽說是用命換來的婚事呢。”

“小啞巴,是不是想做嫁衣啊?可惜咯,人家長河少爺可看不上你。”

王嬸伸手就來戳我的胳膊。

“你倒是說句話啊?哦,我忘了,你不會說話。”

我懷裏抱著剛選好的布,想從她們中間擠過去。

王嬸故意一撞,我懷裏的布掉在了地上,沾滿了泥水。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手滑了。”

她們看著我,發出刺耳的笑聲。

周圍的人都看著我指指點點,像看一場猴戲。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裏。

我沒有去撿那塊臟了的布,低著頭,從她們身邊跑了。

身後,是她們越來越大的嘲笑聲。

這些話傳到沈長河耳朵裏,他氣衝衝地把我從柴房裏拖了出來。

他把我推到書房,關上了門。

“是不是你在外麵亂嚼舌根?說我們沈家虧待你?”

我拚命搖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急忙在紙上寫字。

“不是我,我什麼都沒說。”

他看都不看,把紙揉成一團狠狠地砸在我臉上。

“除了你還有誰?你是不是覺得全天下都欠你的?”

“我最討厭別人用恩情來綁架我!”

“當年你救如意,是你自己願意的,沒人逼你!現在倒成了你賴在我家的資本了?”

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手抖得不成樣子,在紙上寫。

“我沒有用恩情綁架你,我隻是......隻是喜歡你。”

沈長河看到那行字,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冷笑,那笑聲裏滿是鄙夷。

“你一個啞巴,有什麼資格喜歡我?”

“吳不語,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嗎?”

這時,白落梅推門進來,看到我滿臉淚水,故作關心地問。

“哎呀,這是怎麼了?不語妹妹怎麼哭成這樣?長河你別欺負她呀。”

沈長河一把拉過白落梅的手,語氣瞬間溫柔下來。

“我們走,別理這個瘋子。”

他拉著她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書房裏,哭到渾身抽搐,幾乎喘不上氣。

從那天起,家裏的飯桌上,再也沒有我的位置。

他們讓我搬進了院子角落最偏僻的柴房,和那些劈柴爛木頭作伴。

送來的飯,也都是他們吃剩的殘羹冷炙。

4

沈長河正式找我攤牌。

他把十塊大洋扔在我腳下的幹草上,聲音冷得像冰。

“這裏是十塊大洋,拿著錢,自己滾。”

“要麼你自己走,要麼我叫人把你扔出去。”

我跪在地上,死死拉著他的褲腳,眼淚把紙都浸濕了。

“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可以當丫鬟,什麼都做,我什麼都不要。”

他一腳把我踢開,力氣很大,我的頭撞在柴火堆上,生疼。

“你留在這裏,隻會讓所有人都難堪,包括你自己!你就是我們沈家的恥辱!”

白落梅站在他身後,假惺惺地歎氣。

“不語妹妹,長河也是為你好,你一個啞巴,將來總要嫁人的,總不能一輩子賴在沈家吧。”

沈如意抱著一個舊木盒走過來,重重地摔在我麵前。

“這些都是小時候我們一起玩的東西,現在還給你,我們兩清了。”

盒子裏,有一個我們一起縫的布娃娃,還有一隻我爹親手為我雕的木頭小鳥。

盒子摔開,那隻小鳥的翅膀斷了。

我撲過去,想把斷掉的翅膀撿起來。

沈如意一腳踩在木鳥上,用力碾了碾。

脆弱的木頭,瞬間碎成了好幾塊。

“不......”我張著嘴,卻喊不出聲。

如意看著我痛苦的樣子,臉上露出一絲快意。

“一個破玩意兒,有什麼好稀罕的。”

“吳不語,你別再活在過去了,我哥不會娶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沈家姆媽拿來一封信,像是打發叫花子。

“這是讓你去鄉下我表舅家紡織廠做女工的推薦信,別說我們沈家對你無情無義。”

“以後你在外麵,不許再提和我們沈家有任何關係。”

沈長河轉身就走,一下都沒有回頭。

白落梅親熱地挽著他的胳膊,從我身邊走過時,還對我笑了一下,那笑容裏全是得意。

我收拾著少得可憐的東西時,突然發現,我娘留給我唯一的遺物,那個翠綠的玉鐲不見了。

那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一直貼身藏著。

我翻遍了整個柴房,把每一寸幹草都翻開了,都沒有找到。

臨走時,我提著小包袱,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我住了十一年的家。

白落梅正站在門口,對我揮手告別。

陽光下,她手腕上的那個玉鐲,綠得刺眼。

我認得那個鐲子,上麵有一道細小的,天然的石紋。

我衝過去,抓住她的手腕,指著鐲子,又指指我自己。

她像是被嚇了一跳,誇張地叫了一聲。

“哎呀,不語妹妹你幹什麼呀?”

“哦,你說這個鐲子啊?長河送我的。他說是在家裏一個舊盒子裏找到的,不值錢的玩意兒,看我喜歡就給我了。”

她說完,還故意把手腕湊到我眼前,讓我看個仔細。

“好看嗎?我覺得配我的膚色正合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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