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青雲山的柏油公路,被雨水衝刷得黑亮。
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在山路上平穩行駛,可車內卻靜得壓抑。
司機老張從後視鏡裏,小心地瞥了一眼後座。
左側坐著的是沈家四少爺,沈肆。
明明是性情溫和且謙遜有禮的貴公子,然而此刻,他的臉色卻很蒼白,眼下一片烏青。
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虛弱無力地依靠在椅背之上。
右邊坐著的,則是沈家剛從青雲山道觀接回來的沈家真千金,沈漾。
女孩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襯得她身形愈發清瘦。
老張在心裏歎了口氣。
這都叫什麼事。
曾經聲名赫赫的沈家,這兩年像是走了背運,黴事一樁接一樁。
大少爺離婚,二少爺新喪愛妻,三少爺被當眾悔婚,顏麵掃地......
如今,連唯一還算正常的四少爺也倒下了。
老爺不知從哪位大師那裏得到指點,說是隻要將流落在外長達十八年的親生女兒接回家中,就能夠鎮壓住家中的邪氣。
沈肆側過頭,看向身旁沉默的妹妹,心頭像被什麼東西揪著。
他在沈家錦衣玉食十八年,她卻在那清苦道觀裏長大。
想告訴她家裏給她收拾好了朝南的房間,想說缺什麼都可以告訴他......
話未出口,先變成一陣低咳。
他按著脹痛的太陽穴,勉力擠出一絲和煦的笑意:“漾漾,我是四哥。你才剛回來,肯定不太適應,不要害怕,往後沈家便是你的家,你要是喜歡什麼東西,或者缺少什麼,都告知四哥,四哥都會給你購置。”
頓了頓,又怕這話顯得刻意嚇到沈漾,聲音放得更軟:“有四哥在,沒人會欺負你......”
話沒能說完,就被沈漾打斷了。
“你是不是覺得婚期越近,身體越虛弱,每日昏睡的時辰也越來越長,清醒時反而更累?”她那雙漆黑的眸子清澈見底,不帶任何情緒地落在沈肆臉上。
沈肆嘴角的弧度微微僵住。
他近來的狀況,確實如此。
可醫生檢查數遍,也隻說是他操勞過度所致。
沈漾繼續用那種毫無起伏的語調說道:“這不是累,是你的陽氣被人偷了。”
一句話,讓車內溫度驟降。
老張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抖,車身跟著輕微晃動了下。
沈肆突出的喉結滾了滾,想反駁卻又先忍不住的低低咳了兩聲,肩膀發顫。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沒有嗬斥,反而多了幾分哄勸:“漾漾,不要胡言亂語。”
沈漾並未與他爭辯,隻是平靜地落下結論:“這婚,不能結。”
“什麼?”
“她克夫。”沈漾的語氣仍舊淡淡的,“不結,你還能活。結了婚,就是你的死期。”
他抬手揉了揉發脹的眉心,還是不想相信:“漾漾,別再說這種話了......”
話一說出口,他就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是不是顯得過重,於是連忙放慢了說話的速度。
“並不是說你不好,隻是......外麵的世界和道觀可不一樣,往後我會慢慢教你的,婉兒是一個極為善良的好女孩,等你和她熟悉起來,肯定也會喜歡上她的。”
話音剛落,沈肆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婉兒”兩個字。
沈肆的眉眼在刹那間變得極為柔和,他接通了電話,那聲音裏滿是化不開的寵溺之情。
“婉兒?嗯,我已經把人接到了,在往回走的路上......好的,晚上咱們一起吃飯。”
沈漾靜靜看著。
在她的視線之中,有一縷極為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白氣,正隨著通話時發出的聲音,緩緩地從沈肆身體的各個孔竅當中溢散出來。
隨後又鑽進了手機裏麵,最終徹底消失不見了。
那是他的生氣,是他的生命力。
他每多說一句溫柔話,流失的白氣就在不停地加快。
臉上灰敗之色,也更重一分。
沈漾擱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覺地蜷了蜷。
她懷裏,一隻通體烏黑的烏鴉似是感應到主人的心緒,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道袍。
隨即揚起腦袋,用嘶啞的公鴨嗓尖叫起來:“要死!要死!”
“陽氣跑光,嘎巴就死!”
沈肆的通話被這聒噪的聲音打斷,他微微皺眉,正要開口。
突然,他眼前一片昏黑,手機滑落在地,身體軟綿綿的朝著一邊歪倒下去。
“四少爺!”老張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猛地一腳踩下刹車!
邁巴赫在山路上摩擦出一道刺耳的聲響,車頭衝到懸崖邊上才堪堪停住。
老張手忙腳亂地解開安全帶,衝過來,要去探沈肆的鼻息。
卻被一隻素白的手攔住。
沈漾看著昏迷的四哥,眉頭微不可察的動了一下。
於是,從寬大的道袍袖中抽出一張黃符,手腕一抖,符紙便精準貼上了沈肆的額頭。
符紙觸及他皮膚的瞬間,無火自燃,化作一縷青煙,帶著清苦的檀香。
沈肆緊皺的眉頭,也肉眼可見地舒緩開來。
老張目瞪口呆,話都說不利索:“這、這是......”
“回魂符,暫時為他吊著一口氣。”沈漾頭也沒抬,俯身拾起掉落在座椅縫隙裏的手機。
電話並未掛斷,那頭四哥口中那個叫婉兒的女人,聲音依舊嬌柔。
“阿肆?你怎麼不說話了呀?是不是山裏信號不好?”
沈漾將手機貼到耳邊,聽著那溫柔繾綣的聲音,眸底冰寒。
她沒有說話,隻是屈指在手機背麵上輕輕一彈。
“啊!”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通話戛然而止。
老張已然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嚇得六神無主了,他哆哆嗦嗦地從身上掏出自己的手機,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這就撥打120!”
“沒用。”沈漾聲音冰冷,“等救護車來,他屍體都涼了。”
她說完,側身扶正沈肆,將他靠在椅背上。
另一隻手探入自己腰間一個半舊的小布包裏,取出了一枚寸許長的銀針。
“大小姐,您......您這是......要幹什麼?”老張緊張的問。
沈漾沒理會他,手指捏著銀針,幹淨利落地刺入沈肆頭頂的百會穴。
隨著她的指尖輕撚,銀針微顫了下,陌生的詞語在她唇間快速溢出。
車外,雨已經停了,有陽光冒出頭來。
恰好照在沈漾那張清冷的側臉上,無形為給她渡上了一層淺淺的金光。
此刻的她倒像一尊普度眾生的神。
老張看呆了,一時也忘記了害怕。
幾分鐘後,沈漾收回銀針,沈肆的呼吸明顯平穩許多。
雖然人還沒醒,可籠罩在他周身的那股衰敗死氣,卻消散了大半。
“開車。”沈漾收起銀針,淡淡的吩咐。
“去、去醫院嗎?”
沈漾掃了他一眼,眼神涼颼颼的,“回沈家。”
“想讓他活,就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