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前一個月,我被查出了肝癌晚期。
村裏掛燈籠貼春聯,兒女這回終於回來看我了。
“每年過年都得回來,煩都煩死了。”
我看向女兒,她嘴巴都沒動。
兒子一聲不吭從後備箱拎出幾箱子奶,我又聽到:
“過個屁的年,誰願意在這農村陪個老太太。”
我能聽到旁人的心聲。
數了數日子,離過年就剩一星期了,他倆提出要去海南過年。
“去海南過年?我這腿腳不方便......”
我有些驚喜,話沒說完,女兒翹著二郎腿坐在炕上說:
“媽,今年你自己一個人在家吧,我和方傑想去旅遊過年,帶著你不方便。”
“況且瑤瑤也想去那邊玩呢,她可期待了。”
我看向正在埋頭玩手機的外孫女瑤瑤。
她看都沒看我,心裏想的是:
“這地方臟死了,我才不願意跟外婆在這,一點網都沒有還費我的流量。”
想說出口的話沒有吐出,我點頭應著:
“那,那行吧,正好你們兩大家子去玩,熱鬧。”
臉上的笑很僵硬,我轉身添煤球,兒子方傑把兩箱純奶拿進屋裏。
“媽,這奶我給你放這了啊,你多喝點對身體好,補鈣。”
兒子還是想著我的。
心裏好受了一點,我走到他身旁拍落他肩上的落雪,下一秒我又聽到:
“反正老太太也喝不完,年後了我就帶走給小樂喝。”
抬起的手滯在空中,我看著兒子清澈的瞳孔,他沒有一點心虛。
是不是我老了,耳朵出了毛病才聽到這些的?
有那麼一瞬間的質疑,孫子小樂就拿著玩具小車蹦蹦跳跳的跑到裏屋,喊著“奶奶,奶奶。”
我看的一樂嗬,一把把孫子抱起來,溫熱的小臉在我臉上蹭來蹭去,像隻小貓。
“奶奶,你這裏真好玩,還可以堆雪人呢!一會兒你陪我去院裏堆雪人吧!”
孫子指了指院裏,小臉被凍得通紅,笑嘻嘻的。
“好!”
我當然答應,剛踏出去屋門,耳邊又響起:
“這老太太怎麼這麼不省事,大雪天的還帶著小樂亂跑,一會兒又得跑得一身臟。”
我止住了腳步,笑容凝固在臉上,沒敢回頭看兒子,隻是低頭悄悄說:
“小樂,等外邊不下雪了,奶奶再帶你去玩雪,好不好?”
小樂立馬撇了撇嘴一副想哭的樣子,我喂給他一顆糖,他才委屈的說:
“那好吧。”
說完就在屋裏玩他的玩具小車。
女兒和兒子兩家子六口人都來看我了,我這心卻怎麼也熱乎不起來。
我去廚房忙活著做飯,兒媳婦也來幫我摘菜。
“方傑他媽的退休金是多少來著,每次那錢都到不了我手上,還得回來陪這老太婆。”
印象裏乖巧懂事的兒媳婦在我身邊想東想西,一直惦記著我兜裏那兩三千塊錢退休金。
“媽,您歇會吧,剩下的我來。”
兒媳婦笑的甜美,奪了我手裏的鍋鏟翻炒著。
要是平常我一定高興的不行,誇兒媳婦勤快能幹。
這回我怎麼也說不出口,兒媳婦見我情緒不高漲,也不敢提退休金,轉而扯起了別的。
“媽,小樂該上小學了,我還準備給他報點興趣班,他喜歡畫畫,一節課都兩百塊錢呢。”
“是嗎?你們城裏花銷這麼大啊。”
我故意不上套,兒媳婦炒菜的動作更大了,一直沒說話。
可我什麼都聽見了。
“提起了小樂這老太婆還不肯出錢,不應該啊。”
“該不會錢全都給她閨女了吧,這方婷表麵對她媽不冷不熱,原來是一直偷偷拿著退休金啊。”
“這一家子真糟心,過完年我就去找方傑吵。”
心臟像萎縮一樣,呼吸也跟不上來。
飯桌上六個人,各個心裏都鬧哄哄的,吵的我心煩。
“媽,你多吃點。”
女兒給我夾了幾片牛肉,我看著碗裏的一點也吃不下去,心裏好不容易暖了一點,又聽到:
“還剩七天過年,我們得趕緊走,海南離家裏遠著呢。”
“就扔老太太自己在家過年也沒事,反正爸走了之後她一個人都習慣了。”
2
習慣了嗎?
我轉頭看向牆上掛著方建國的遺照,一粒一粒吃著米飯。
“媽,我們人太多了,家裏房間不夠,我們準備出去開賓館住。”
兒子說著拿起了手機劃了幾下:“這上麵我都訂好了,明天我們再來。”
我再也吃不下這飯,挽留的話沒說出口,女兒在心裏嘀咕著:
“跟我想的一樣,老家的空屋子都多少年沒人修了,說不定還漏,住外邊才好。”
外孫女隨便吃兩口飯繼續看手機,慶幸著:
“幸好,幸好。”
我眼底發酸,沒有多說一句,頭一回剩了半碗飯沒吃。
兩家子人開了兩輛車,太陽還沒落就急匆匆的走了。
臨走時我隱約聽見小樂的心裏話:
“奶奶還答應我一起堆雪人啊,為什麼非要去無聊的賓館住。”
我幾個踉蹌跟著兩輛車走了一段,車子漸行漸遠,沒有一絲停下的跡象。
我的好小樂,下回再陪你吧。
我在院門口站了一會兒。
正要回屋,隔壁劉家的閨女穿著一身花襖出來了,邊嗑瓜子邊說:
“趙姨,這兩家子咋都走了?今年不在這過年啊?”
我笑了笑:
“過啊,咋不過年,這是嫌家裏冷先住外邊,過兩天就又回來了。”
劉家閨女沒再吭聲,磕出來的瓜子皮在我家門口扔了一地。
“嘁,生了一兒一女又咋了,我媽就我一個閨女過的可好了。”
“虧我媽還一直羨慕她,她家那兩個過年都不願意陪。”
西北風直刮耳朵,我全當沒聽見,裹緊棉襖匆匆進了裏屋。
烤了火添了煤,我還是冷,身心刺骨的冷。
拿出來診斷報告看了又看,“肝癌晚期”幾個字也被我看不掉,抹不去。
聽醫院那幾個人說,得了這病就活不長了,光是治都得花個幾十萬,還不一定治好。
我坐在方建國遺像前邊,笑著說:
“老方啊,我快死了。”
“胡說啥啊,小婷小傑不還小著呢嗎?你還多年輕呢。”
眼角含著的淚沒有落下,我驚愕的看著遺像。
再次試探的開口詢問:
“方建國?”
“趙春梅,你在那說啥死不死的,一點都不吉利。”
這一次我確鑿,聲音就是從遺像發出來的。
方建國四十年前就出車禍沒了,跟我說話的是三十五歲的他。
“春梅啊,小婷小傑咋樣啊,這倆孩子又長高了沒?”
心如刀絞,我壓著哽咽說:
“我是四十年後的趙春梅,我成老太婆了,孩子們也長大了。”
遺像沒了聲音,一會兒我聽見方建國吊兒郎當的聲音:
“那感情好啊,咱倆是不是都一頭白頭發,孫子孫女都老高了吧?”
“長的像不像我?跟你講,我的基因強大,肯定都跟我一樣濃眉大眼的。”
“......”
我跟以前一樣被他逗笑應著:
“嗯,都像你。”
“那咱們是不是一起住在老家啊?我就想著等咱倆老了就住在農村做個伴,種種地燒燒火。”
“小傑那小子最淘氣,冬天下雪了就喜歡玩雪。”
“你不是說喜歡在院子裏多種點東西嗎,還有梅樹,這時候該開花了。”
透過窗戶我看著空蕩蕩的院子,沒出聲,也不敢說出他已經不在了的事實。
過了半晌我才吭聲:
“有葡萄藤,夏天結果,你喜歡。”
我的確支了葡萄藤,兒子說招惹蟲子,幾年前就扔到了院子不起眼的角落。
我給方建國編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編的我自己都相信了。
過兩天兩家子人又來看我,外孫女下了車直奔裏屋,沒正眼瞧我。
“怎麼一進農村就沒信號啊,煩死了,還不如把我留在賓館他們幾個人來,沒意思。”
外孫女的表情很差,心裏的抱怨一直沒停下。
我心裏發酸,幫著兒子從車上卸下來幾副春聯和燈籠。
春聯橫幅紅紙金字寫著:“萬事如意。”
真喜慶。
再怎麼說也是過年,我應該開心點。
這樣想著我笑的自然了些,從兜裏掏出來一顆糖給了小樂,吃力的抱起來他。
小樂笑著親了親我的臉,小嘴巴說個不停。
“老太婆身上餿死了,小樂怎麼就那麼喜歡黏著她。”
“隔代親,我呸,一分錢也不願意給小樂還親呢。”
我裝聾的把小樂抱得更緊,剩三天過年,我得多陪陪孫子。
3
抽屜裏還剩下我的兩萬塊錢棺材本,還有這一月的退休金。
三千塊錢,我打算給瑤瑤和小樂當壓歲錢。
“小樂,瑤瑤,想不想要大紅包?”
我笑眯眯的從裏屋出來,兒子和女兒本來都坐在沙發上看手機,這會兒都把手機放下了。
“媽,你現在給是不是還太早了,這不還沒過年呢。”
女兒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眼睛不住的往我手上瞟。
“就是,媽,你退休金自己拿著吧,壓歲錢少給點都行,還不到時候呢。”
兒子也跟著附和。
兒媳婦坐不住了,趕緊去院子裏喊小樂。
我顫巍巍的坐在兒子身邊等著小樂和瑤瑤,聽著兒子自己琢磨:
“小樂畢竟是孫子,老太太得多給點吧,她那點退休金自己也用不了多少。”
“看這紅包厚度,不少,到時候我全自己存起來。”
小樂一溜煙跑過來抱住我的腿,看樣子是自己在外邊玩雪了,小手涼颼颼的。
“小樂,這一份奶奶給你。”
“瑤瑤,這是你的。”
每人一千五,這麼多年來最大的紅包。
瑤瑤給紅包開了個口,隻是瞥一眼,笑止都止不住。
“這下不白回來,撈了這麼多錢,今年又可以充遊戲了。”
小樂的小手有點拿不住紅包,還沒暖熱就被兒媳婦拿走了,他也不哭鬧,一下子撲在我身上說:
“奶奶,我不想要紅包,要不然你跟我們一塊兒去玩吧。”
“一年我隻能見你一麵......”
他邊說邊委屈的撇起了小嘴,眼底紅紅的,淚水在眼眶裏攢動。
這樣子看的我也想哭了,輕輕摸了摸小樂的腦袋說:
“院子裏的葡萄藤還有幾枝,小樂帶回家,想奶奶了就澆澆水。”
“說不定等開花結果,奶奶就去找小樂玩了。”
豆大的眼淚打濕了我的棉衣,我隻能拍拍他的背,承諾不了任何。
兒媳婦把紅包塞進棉襖兜裏,手在兜裏摸索。
“看來方傑他媽是真有錢,趁著還沒入土,退休金得是我的。”
“回去我得教教小樂多纏著他奶奶點。”
聲音太過刺耳,我看向兒媳婦,她立馬躲開,這才暫時安靜。
日落西山,兩家子人準備去海南旅遊。
“媽,到時候我們給你視頻,海南你還沒去過。”
女兒上了副駕駛,開開車窗對我說:
“你也別出門,外麵這麼冷還有雪,摔倒了就麻煩了。”
“我們走了。”
她接著叮囑了兩句又搖上車窗,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突然忘記上一次抱她是什麼時候了。
“希望老太太別給我們找事。”
隔著車子我聽見女兒心裏最後一句話,她沒回頭,也沒看見我抬起和她道別的手。
兒子一家人也準備走,臨行前把燈籠都掛上了。
“媽,這麼一裝飾你看喜不喜慶?”
我抬頭看了一眼,枯死了二十年的柿子樹上落滿了雪,零零散散掛著兩三個燈籠。
“喜慶,真好啊。”
我不想掃兒子的興,邊笑邊點頭。
兒媳婦給小樂抱進車裏,小樂又跑出來抱住我的腿,臉上的淚痕一看就是哭過。
“奶奶,你還沒陪我堆雪人。”
雙手捧起孫子肉嘟嘟的小臉說:“等你再來見奶奶,奶奶給你堆一個又大又漂亮的。”
小樂點了頭,我把他抱進車裏,心裏像是缺了一塊。
兒子一家也走了,就剩我一個老太婆。
4
子女不在的這兩天,方建國陪我說了很多話。
我好像在陪著他編織一個再也醒不來的夢。
“你說,我死了會咋樣?”
他沉默了很久才說:
“啥意思啊趙春梅,你以前可不是這晦氣人。”
“沒事,我就問問。”
“那大不了,我陪你,反正你說你一輩子都跟我。”
手上織毛衣的動作瞬間停止,我有些恍惚,看向遺像。
“你死了我可不陪你。”
方建國一點都不遲疑:
“你可不能陪我,你得好好活著,到時候我等你。”
“咱倆好一輩子,下一輩子也好。”
我把毛線和針都放下,站在了方建國遺像前,心裏酸澀又疼痛,好似無數螞蟻攀爬撕咬。
要是他還在就好了。
遺像上的照片還是我們結婚那會兒拍的,那時候整個村的人都說他長得俊,濃眉大眼個子也高,最重要的是疼媳婦。
“趙春梅,你該不會感動的哭了吧。”
一滴濁淚落下,又被他猜中了。
我壓著哭腔說:
“你等著我,不許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就好。
除夕夜煙花爆竹穿徹整個村子,農村的夜格外的黑,我頭一回這麼認真的看煙花。
煙火綻在夜空,隻是一瞬間,我忘記了一切。
廚房裏我給自己煮的一碗餃子還熱乎,往外熱騰騰冒著熱氣,我也給方建國做了一碗。
“方建國,今天大年三十,有什麼願望嗎?”
“也沒啥願望,就指望咱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開心重要。”
“這會兒咱一家四口是不是吃餃子呢?肯定都誇你餃子做的好吃。”
我吃了一口餃子,笑著說:
“味道確實沒變,白菜豬肉餡的,你喜歡。”
一口接一口,我聽著方建國在我耳邊嘮,他就是個話匣子,但我一點兒也不煩。
除了他的聲音,我聽見了千家萬戶的心聲。
“煙花真美啊。”
“年夜飯真好吃,最喜歡過年了。”
“希望以後每年我們都這樣幸福。”
“孩子健康長大就行。”
“今年春晚不賴啊,唱的真好。”
......
無數的聲音傳進我的腦海,我好像看見了萬家燈火。
吃完最後一口餃子,我把兩萬塊錢放在床上,還有給瑤瑤和小樂織的毛衣。
都安排好了,我趴在方建國遺像前:
“你給我再唱個歌唄。”
餃子裏有農藥,胃裏翻江倒海的疼痛,方建國的歌聲讓我好受些。
薄如蟬翼的聲音從我口中傳出:
“新年快樂。”
璀璨的煙火炸響,我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我死在了大年三十飄飄落雪的晚上,無人知曉,無人聯絡。
年後第七天,兒子和女兒收到了警察局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