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爆竹聲聲,我耗幹最後一絲力氣,將掌心玉佩狠狠摜碎。
裴鶴年,我寧願生生世世投身畜生道,斷不要再與你相見!
丫鬟跌跌撞撞奔去前院:
“王爺,王妃她......去了!”
裴鶴年手中的筆顫了顫,豆大的墨汁瞬間汙了信紙。
他不耐煩的皺起眉頭:“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還不忘吩咐小廝將重新寫好的信件親自送到表妹顏秀手裏。
我飄在半空,看著自己半透明的魂體,心口疼得發顫。
十年啊......我替他奉養雙親,助他在朝堂站穩腳跟,陪著他一步步爬上攝政王寶座。
可我的死訊,竟抵不過他給心上人寫的一張帖子金貴。
裴鶴年忽地放下筆,神色怔怔。
難不成...... 他在為我的死難過?
我傾盡女子最美好的十載年華,總該在他那副萬年冰封的臉上,烙下一抹色彩吧?
可下一瞬,他召來幕僚,雷厲風行地布置三件事:
即刻以正妻之禮迎顏秀入府;
將我貶為妾室,扔去後山亂葬崗;
把我住了十年的倚梅園拆了,改建成鳥舍,養些珍禽異獸給顏秀解悶。
我冷眼看著裴鶴年笑得滿眼癡迷,忽然也笑了。
原來,隻有我死了,他才能這般開懷。
1.
父親得知消息後,當即趕到府門外破口大罵。
裴鶴年沉默半晌,語調平穩:
“我與表妹自幼相識,情投意合,若不是造化弄人,此時早已兒女雙全。”
“沈昭昭曾救我父於戰場之上,我已經還她身份地位,此後互不相欠。”
嗬,不過隻言片語,便將我十載付出化為一句幹巴巴的“互不相欠”。
男人一襲月色常服,長衫玉立,皎潔好似天上月。
依舊是我最愛的樣子。
可如今我瞧著,心裏卻生出幾分厭惡。
路邊百姓聽聞後瞬間炸開了鍋:
“什麼,原來攝政王妃是挾恩嫁進王府,還為了一己私欲生生拆散了一對有情人!”
“那王爺對她確實是仁至義盡。換成我,早就把她休了!”
“十幾年來對著一個不愛的人,真是委屈王爺了!”
父親傴僂的身軀搖晃幾下,顫巍巍地捂住胸口:
“裴鶴年!自昭昭入府以來,闔府上下可曾有一人說過她的不是?你說棄便棄,總得有個理由吧?”
“況且當初先帝親自賜婚,你今日如此放肆,欲將先帝顏麵置於何地!”
裴鶴年眉頭微皺:
“陛下那裏,我自會有交代。”
“至於你們,聚眾喧嘩,圍堵王府,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聞言,圍觀的人群呼啦散去大半,隻餘零星幾人。
父親麵色慘白,老淚縱橫:
“昭昭我兒!是為父對不起你!”
裴鶴年移開了目光:
“我會將她的嫁妝悉數歸還,並奉上一大筆銀錢,足夠沈家上下吃穿不愁。”
他指的是當初繞皇城兩圈都擺不開的嫁妝麼?
可早就被我悉數補貼給了王府,哪裏還有什麼嫁妝呢?
“裴鶴年!你既如此恨我女兒,何不早早將她遣回家,好歹留她一條性命!”
裴鶴年愣怔片刻,語氣堅定:
“我不恨她。”
“但她不該鳩占鵲巢,搶走了秀兒的位置。”
原來我自以為傲的十年付出,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2.
我與裴鶴年,是先帝賜婚。
新帝年幼,他是攝政王,想討一道聖旨易如反掌。
旨意傳來時,王府下人們紛紛義憤填膺,為我感到不值。
我素日裏對他們照顧有加,倒也換來幾分真心實意。
可笑的是,從頭至尾,裴鶴年連為我設靈堂的想法都不曾有過。
如今顏秀不過隨口一句“尋常紅色過於豔俗”,他便大費周章買空了城中所有的綢緞。
他不是沒有心,隻是心裏始終不曾有過我。
門口傳來陣陣喧囂,一道白色身影旋風般衝進來:
“裴鶴年!我阿姐為你裴家嘔心瀝血,死前還喊著你的名字,你對得起我阿姐的付出嗎!”
“如今阿姐去了,你連最後一分體麵都不願給她!你不配為人!”
妹妹沈如月眉眼通紅,憤恨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裴鶴年。
裴鶴年專心比較著手心殷紅的緞子,隨口說道:
“連個人都攔不住,要你們何用!”
卻是對著下人說的。
沈如月悲從中來,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我阿姐如今才不到三十歲,被你生生耗盡了心血,鬱鬱而終!”
“裴鶴年,是你親手殺死了我阿姐!”
裴鶴年眼中閃過一絲厭惡:
“自她生病,禦醫每隔一日來問診。她萌生死誌,我亦不是大夫,與我何幹?”
“杖十,扔出府外,以儆效尤。”
如月還是個未及笄的孩子,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去外衫行刑!
更何況,十杖,這是想要了她的命啊!
我急急飄過去擋在她身前,可我已經死了。
我站在原地,任由侍衛穿過身軀,將如月一把架起。
“砰!”
木棍敲擊肉體,發出聲聲悶響。
鮮血順著如月嘴角滴下,她臉色慘白,死死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痛呼:
“不能......給阿姐丟臉......”
下人大著膽子求情:
“王爺,十杖下去,沈小姐會被打死的!”
可裴鶴年卻始終專心比較著桌上的綢緞,好似在做什麼神聖至極的事情。
十杖結束,如月早已昏厥。
侍衛毫不客氣地將她扔在府門外的地麵上,並大喊三聲:
“對王爺不敬者,諸如此女!”
我慘笑出聲,惡狠狠地扇向自己的臉頰,卻感受不到絲毫痛意。
這痛,為何要讓如月替我來承受?
明明是我自己做下的孽啊!
裴鶴年!
是我瞎了眼,才誤將你這豺狼當成人!
3.
攝政王大婚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耳畔皆是對二人愛而不得的慨歎,對他們忠貞愛情的歌頌,以及對我的譏諷辱罵。
我的死,甚至成了眾心所向。
府中匠人改造鳥舍忙得熱火朝天,可我的屍身卻被隨意放置在最偏僻的庫房中。
就連裹在身上的席子,還是下人們瞞著裴鶴年出錢湊的。
裴鶴年惱怒父親與妹妹接連大鬧讓他顏麵掃地,索性連後山都不允許我下葬,
直言“天氣寒冷,多放幾日也壞不了”。
左右我已經死了,隻要他不嫌晦氣,我是不在乎的。
隻怕父親和妹妹早已在家中急得團團轉。
匆匆趕回的老王爺臉色鐵青,看到我的屍身時更是當場噴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清醒後,他老淚縱橫:
“是我害了昭昭!”
裴鶴年滿心不悅,卻強壓著性子解釋道:
“父親糊塗。沈昭昭救您的恩情,兒子早就還清了!”
回答他的,是老王爺迎麵打來的拐杖:
“還?你既不允昭昭入土為安,又迫不及待迎娶狐狸精進門,這就是你說的還?”
“我裴勇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玩意兒!”
心上人受辱,裴鶴年的臉色終於陰沉下來:
“父親老糊塗了!表妹是陛下親口賜婚的王妃,更是王府的女主人,父親如此苛待於她,可是決心要與兒子過不去?”
看到老父渾濁的眸子時,他又忽地軟下語氣:
“該給沈昭昭的體麵,兒子何曾缺過!”
“王府上下,無一不將她視為最尊貴的客人,她的一應待遇比兒子還要好上幾分!難道兒子做得還不夠嗎!”
半空中,我笑得鬢發散亂。
客人,好一個客人!
我沈昭昭耗盡半生護你後宅無憂,散盡大半家財助你飛黃騰達,到頭來卻隻換來一句輕飄飄的客人!
裴鶴年,即便是世上最工於心計的謀士,怕是也不抵你一分!
4.
大婚前十天,裴鶴年從住了十年的書房搬進了正院。
剛成婚時,他說父母俱在,小輩居於正院不合適。
十年來更是不允許任何人踏足半步。
如今我飄在他身後,大刺刺地走進這座禁地。
王府樸素,可正院卻奢華得離譜。
古畫珍玩隨處可見,寶石琉璃隻是陪襯,裏麵每一件物品都是他按照顏秀的喜好精心挑選,就連牆上,都掛滿了他親手給心上人繪製的畫作......
這分明就是他為裴秀精心打製的愛巢。
桌上有一摞厚厚的手稿,記錄了他對顏秀熾熱的心聲。
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新婚夜時,顏秀在看到手稿後會怎樣感動得淚流滿麵,又怎樣滿臉嬌羞地撲進他懷中。
什麼不喜奢華,什麼不善言辭!
統統是因為不愛罷了!
我明明可以飄到其他地方去,卻近乎自虐般將視線緊緊鎖定在裴鶴年身上,看他滿目柔情,寫下一句又一句情意綿綿的話。
心痛著痛著,好似就不痛了。
或許不是不痛了,是不愛了。
5.
七日後,裴鶴年終於在下人提醒中想起我的屍身。
即便近日剛下了一場大雪,可停放時間太長了,整個庫房都充斥著難聞的氣味。
裴鶴年站在門外,嫌棄地伸出手在鼻端揮掃,吩咐人將我送去沈家。
父親見到形容狼狽的我後,哀嚎一聲昏了過去。
如月眼眸赤紅,沉聲吩咐家丁帶好鋤頭,毅然朝裴家祖墳出發。
裴鶴年得知消息趕到時,他精心準備百年後與顏秀合葬的墓穴已然被挖開了大半。
“放肆!此乃我裴家祖墳!”
如月冷笑一聲,開口恥笑:
“究竟是誰放肆?”
“你裴家列祖列宗知道你做下的糊塗事,怕是恨不得從墳裏跳起來給你兩耳光!”
“我阿姐是先帝親口許下的王妃,為何不能入祖墳,為何不能與你合葬!”
“即便你討來聖旨,也掩蓋不了顏秀是妾的事實!”
裴鶴年臉色鐵青,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
“好,很好!”
“你既這般護著你阿姐,便去與她作伴吧!”
他猛地抽出腰間長劍,一步步朝如月走去。
快逃啊,如月!
我喊得嗓子都啞了,卻隻能徒勞看著劍刃距離如月的脖子越來越近。
“王爺開恩!”
關鍵時刻,父親趕到了。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不過幾下額頭便鮮血直流:
“王爺,小女知錯,我沈家知錯了!”
“求您開恩,看在昭昭已經沒了的份上,給她這最後一分體麵吧!”
裴鶴年被如月激出了火氣,冷笑著反駁道:
“向我要體麵,你們也配?”
“也不瞧瞧自己什麼身份!”
父親喉間發出粗濁的“嗬嗬”聲,搖晃著癱坐在地上。
皇商亦是商。
我在裴鶴年眼中,從來是賤民。
如月滿手鮮血用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挖出的大坑,不過幾瞬就被填了回去。
裴鶴年瞥過被父親緊緊護在身後的草席,眼神厭惡:
“得寸進尺。”
“來人,拖去亂葬崗!”
“不!”如月哀嚎一聲,死死地趴在我身上:“王爺開恩,讓阿姐入土為安吧!”
父親亦不顧鮮血淋淋的額頭,拚命叩首:
“求王爺開恩!”
父親和妹妹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連嘴都被塞了起來,隻能瞪著血紅的雙眸憤恨地看向裴鶴年。
眼見著府兵已然伸手拖起草席一角,一道威嚴的聲音忽然響起: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