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陸廷淵從小一起長大,外人眼裏我們青梅竹馬二十三年。
但對他來說我更像是當他兄弟當了這麼多年。
我們十歲的時候,我因為瘦小被人欺負,陸廷淵替我出頭。
十五歲的時候,陸廷淵父母離婚,我默默陪在他身邊,承受他的情感宣泄。
二十歲的時候,蘇南茵甩了他出國,還是我一聲不吭地陪他喝了一晚上酒。
那麼多年的陪伴,卻在他白月光回國那天徹底破裂。
宴會上,他任由別人嘲笑我是“男人婆”,還讓我給“嫂子”敬酒。
可後來,我衝進大火中救出他心愛的茵茵,自己卻重度燒傷。
聽到醫生宣布我沒救了,他突然瘋了一樣衝進太平間。
冰涼的手被他握住,耳邊傳來哽咽:“隻要你醒來,我什麼都答應...”
我拚命從地獄爬回來,隻想對他說一句話。
“陸廷淵,別碰我。”
1.
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在給陸廷淵收拾爛攤子。
他昨晚又喝多了,吐得客廳地毯一片狼藉。
手機在口袋裏震個不停,屏幕上跳動著“陸廷淵”的名字。
接通後,他理所當然地使喚我:“林紓,我那條藍條紋的領帶放哪兒了?還有,把我書房左邊抽屜那個絲絨盒子送到希爾頓,急用。”
背景音裏有輕柔的女聲在哼著小曲。
那條領帶昨晚被他用來擦酒漬,然後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那個絲絨盒子裏麵是一條鑽石項鏈,當然不是給我的。
“領帶臟了。”我的聲音平靜,“盒子半小時後到。”
那邊頓了一下,隻急著催促:“快點,茵茵等會兒要戴。”
電話掛得幹脆利落。
茵茵,蘇南茵。
陸廷淵捧在心尖上十年、出國深造如今歸來的白月光。
我站在一片狼藉尚未完全清理的客廳中央,隻感覺一陣疲憊。
圈子裏都說我是陸廷淵最離不開的人,是他最好的“兄弟”,很多人都認定我和他會在一起。
直到昨天,蘇南茵回來。
我那點藏在兄弟名目下的小心思,顯得可笑又可憐。
我拿著絲絨盒子開車去酒店。
路上等紅燈時,腦子裏不受控製地閃過很多畫麵。
十歲時,他把我從欺負我的小混混手裏救出來,校服臟兮兮的,卻咧著嘴衝我笑:“林紓,以後我罩你!”
十五歲,他爸媽鬧離婚,他最難過的那段日子,是我逃課陪他打遊戲,最後我們都被家裏抓回去揍了一頓。
二十歲,蘇南茵甩了他,他喝得爛醉抱著我大哭,鼻涕眼淚全蹭我衣服上:“林紓,還是你最好...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我當時說了什麼?
哦,我說:“廢話,咱倆可是好兄弟。”
兄弟。
這兩個字猶如魔咒環繞在我耳邊。
2.
到達酒店的頂層套房時,門虛掩著。
我抬手想敲,卻從門縫裏看見了蘇南茵。
她穿著真絲睡袍,親密地倚靠在陸廷淵身上:“廷淵,你對我真好,一直沒變。”
“對你,我永遠不可能變。”
陸廷淵的聲音傳出來,溫柔得不像他。
他們深情相擁,陽光透過落地窗,把他們身影鍍上一層金邊。
真刺眼。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哽塞,抬手敲響了門。
“進。”
陸廷淵的聲音恢複了一貫的調子。
我推門進去。
蘇南茵看到我,臉上綻開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林紓來了,辛苦你跑一趟。”
她沒從我手裏接盒子,隻是微微仰著脖子,示意陸廷淵幫她戴好。
陸廷淵寵溺照做。
然後才有空抬眼瞥了我一下:“怎麼這麼慢?”
“領帶真扔了?那是我挺喜歡的一條。”
我沒回答領帶的問題,隻覺得胃部一陣痙攣。
我放下空盒子:“東西送到,我先走了。”
“等等。”陸廷淵叫住我,像是才想起正事,“晚上有個接風宴,給茵茵辦的,都是圈裏朋友,你一起去。”
我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這是他和蘇南茵的主場,我去算什麼?
當背景板還是笑料?
蘇南茵眼裏閃過一絲不甘,隨後假笑道:“林紓,你是廷淵最好的朋友,也確實該來。”
陸廷淵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常年不變的襯衫長褲和平底鞋上。
他勾唇一笑,帶著一絲戲謔:“林紓,你去換身裙子打扮一下,別整天跟個假小子似的看得糟心。”
陸廷淵說我樣子糟心。
可在蘇南茵回來之前,他貼著我的耳朵,深深地看著我說:“林紓,我...我好像有點喜歡你這個假小子了。”
我努力壓下心中的酸澀:“我不想去。”
蘇南茵瞬間紅了眼眶:“林紓,你是不歡迎我回來?”
陸廷淵的臉色當即就沉了下去。
他大手一揮,直接命令道:“今晚六點,我讓司機來接你,必須去!”
套房的門在我身後關上,隔絕了裏麵的溫情蜜意。
像一場無聲的潰敗。
3.
晚上六點,陸廷淵的司機準時停在我公寓樓下。
我最終還是換上了他指定的行頭。
一條我幾乎從不碰的黑色吊帶長裙,腳下是能摔死人的細高跟。
陸廷淵的電話又一次催命一樣響起來:“磨蹭什麼?快點下來,茵茵不喜歡等人。”
我掐斷電話,拎起手包下樓。
接風宴設在城中最貴的私人會所。
陸廷淵和蘇南茵一出現,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們主要是看蘇南茵。
她一身白色紗裙,挽著陸廷淵的手臂,笑得溫婉得體。
而我則像個蹩腳的、不和諧的附庸品。
有人端著酒過來,目光輕蔑地在我身上打量:“廷淵,這位是?”
陸廷淵還沒開口,旁邊就有人嗤笑一聲接話:“這都看不出來?陸少家的‘好兄弟’林紓啊!今天怎麼換風格了?扮上女裝了?”
一陣壓抑的低笑聲蕩開。
“林紓,你這穿裙子是為了給蘇小姐當陪襯?勇氣可嘉啊!”
“男人婆就是男人婆,穿上裙子也不像女人。”
“陸少,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帶‘兄弟’來給我們蘇小姐難堪呢?”
我冷冷地看著這群人。
蘇南茵沒回來之前,這群人對我的態度可以說是恭敬。
真是一群不知廉恥的牆頭草!
陸廷淵的臉色沉了下去。
我以為他會嗬斥一句,哪怕是為了他自己的麵子。
但他沒有。
他隻是默不作聲地往蘇南茵那邊靠了靠,像是在劃清界限。
他甚至對著那個說“男人婆”的人舉了舉杯:“不會說話就閉嘴喝酒。”
輕描淡寫,甚至帶著點默認。
蘇南茵柔聲開口,打著圓場:“大家別開玩笑了,林紓是廷淵很重要的朋友,今天是我邀請她一起來的。”
她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還順手給我扣了頂“很重要的朋友”的高帽,坐實了我尷尬的位置。
4.
陸廷淵很自然地拿了一杯香檳遞給蘇南茵,又拿了一杯威士忌。
有人起哄:“林紓,以前都是你替陸少擋酒,今天這場合,你不表示表示?”
“就是,替陸少歡迎歡迎蘇小姐啊!”
一道道目光落在我身上,等著看好戲。
我的胃開始抽搐著抗議。
陸廷淵看向我,把那杯威士忌往我麵前遞了遞,目光冷冽:“林紓,敬茵茵一杯。”
仿佛我還是那個可以替他衝鋒陷陣、處理一切麻煩的兄弟。
蘇南茵柔柔地看著我,眼神裏卻藏著不易察覺的得意。
過去二十年,我替陸廷淵擋過的酒,大概能灌滿一個遊泳池。
多少次胃痛得蜷縮在角落,多少次半夜去醫院掛水,他最多拍拍我的肩說一句:“好兄弟,謝了。”
然後下一次又繼續。
我緩緩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冷的杯壁。
我一口咽下,對蘇南茵舉了舉空杯:“蘇小姐,歡迎回來。”
說完,我便用盡力氣推開所有人一步步走向洗手間。
等到終於躲進洗手間隔間,我再也支撐不住。
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麵上,對著馬桶劇烈地幹嘔起來。
但什麼都沒能吐出來,隻有灼燒般的胃液和膽汁反流上來,嗆得我眼淚直流。
我痛得渾身發抖,眼前陣陣發黑。
外麵傳來腳步聲和女人的談笑,是來補妝的賓客。
“看見沒?那個林紓笑死人了,真以為穿上裙子就能飛上枝頭了?”
“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貨色,給蘇南茵提鞋都不配,陸少就是拿她逗個樂子。”
“還學人喝酒敬酒,沒看見陸少理都懶得理她?”
“自取其辱...”
5.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突然鬧了起來。
我的電話突然響起,我看了眼手機界麵,是陸廷淵的朋友打來的。
電話那頭的聲音焦急得變了調:“林紓,不好了,出事了!陸少那邊出事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握緊了手機,努力維持平靜:“他怎麼了?”
“著火了,頂樓的私人包廂線路老化起火!火勢很大,陸少和蘇小姐都被困在裏麵了!”
我的耳朵裏嗡地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著火...被困...
電話那頭還在語無倫次地喊:“消防還沒到,裏麵情況不明!聽說蘇小姐好像暈過去了!陸少他...林紓?林紓你在聽嗎?”
我立即衝出隔間,打開水龍頭將自己淋了個遍。
此時此刻,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
陸廷淵在上麵!
火災!
他會死的!
身體已經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
二十多了年,我可以恨他,怨他,甚至離開他。
但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我推開門,跑向樓梯不顧一切地往樓上衝。
周圍全是順著人流往下逃的人,隻有我一個人逆著人群而上,那麼格格不入。
熱浪撲麵而來,幾乎灼傷呼吸道,嗆得我劇烈咳嗽。
視線裏全是翻滾的黑煙,能見度極低。
我憑著對這裏布局的熟悉,摸索著往那個最裏麵的私人包廂方向移動。
“陸廷淵!陸廷淵!”
我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可惜聲音在火場裏實在微不足道。
天花板上的裝飾物不斷砸落,帶著火星擦過我的手臂,留下灼熱的痛感。
等我終於靠近那個包廂,門已經被燒得變形,熱浪逼人。
我看到了裏麵的人影。
陸廷淵半跪在地上,懷裏抱著已經昏迷的蘇南茵。
他用自己的身體護著她,周圍的火勢正在迅速圍攏。
看到我衝進來的那一刻,陸廷淵眼裏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
6.
“林紓?”他的聲音幹澀,“快,快幫我把茵茵弄出去!她吸了太多煙暈過去了!”
他甚至沒有問一句我怎麼來了,沒有問一句我危不危險。
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蘇南茵。
我的心臟被猛揪似的疼痛,但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我衝過去,和陸廷淵一起架起蘇南茵。
火勢越來越大,出口幾乎被堵死。
陸廷淵指著火焰稍弱的一個方向:“那邊有個安全通道!”
我們架著蘇南茵艱難地朝著他指的方向移動。
突然,一段燒得通紅的房梁砸落下來,直直朝著蘇南茵的方向。
陸廷淵想也沒想,將蘇南茵護在自己懷裏,用後背去擋。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我也不知道從哪裏爆發的力氣,將他們兩人往旁邊狠狠一推。
滾燙沉重的木板重重砸在了我的背上和頭上。
劇痛瞬間侵襲了我的意識,我甚至聞到了皮肉燒焦的糊味。
眼前一黑,一口血猛地噴了出來。
最後模糊的視線裏,我看到陸廷淵抱著蘇南茵踉蹌著離開。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陸廷淵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喊我的名字。
但他懷裏的蘇南茵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呻吟。
他立刻低下頭去看她,再也沒有回頭。
7.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飄在半空,看著自己被推進冰冷的停屍間。
醫生和護士壓低聲音,快速而專業的交談。
“林紓,火災重度燒傷,多次手術後並發症,器官衰竭...”
“死亡時間?”
“淩晨3點15分。”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傳來。
像是有什麼重物狠狠撞在了門上。
緊接著是混亂的腳步聲,急促且瘋狂,不顧一切地衝進來。
“滾開!別碰她!”
是陸廷淵的聲音。
他頭發淩亂,眼睛紅得像要滴血。
陸廷淵一把揮開正要蓋白布的醫護人員。
他撲到了床邊,不可置信地看著毫無生息、渾身包滿紗布的我。
陸廷淵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呼吸粗重。
他伸出手,顫顫巍巍的指尖想要碰我的臉,卻又不敢,懸在半空。
他的手上也有新鮮的擦傷和灼痕,但那是為了救蘇南茵留下的。
他開口,聲音破碎:“林紓...”
“你起來...”
“你給我起來!”
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像是要憑借暴力將我從沉睡中喚醒。
“你不是最能扛嗎?你不是打不死的林紓嗎?”
“裝什麼死!起來!”
旁邊的醫生護士試圖阻止他:“陸先生,請您冷靜!病人她已經去世了。”
“她沒死!”陸廷淵扭頭咆哮,眼神瘋狂,“她怎麼可能死?她不會死!她一定會活下來的!”
活下來?
為什麼活下來?
繼續做他可有可無的兄弟?
看他如何寵愛蘇南茵?
然後又在某一次,再被他推出去擋酒擋災,或者隻是擋掉一點微不足道的麻煩?
他的目光轉回來,死死釘在我臉上。
他終於意識到,他的怒吼和搖晃,得不到任何回應。
陸廷淵慢慢地鬆開了手。
高大的身軀佝僂下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支撐。
他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
陸廷淵哽咽著,聲音帶著濃重的的哭腔:“林紓,我錯了...”
“我們說好做一輩子兄弟...不,不做兄弟!你說做什麼就做什麼...”
“林紓,求你了,睜開眼看看我...”
“別丟下我一個人...”
他的額頭抵在我們交握的手上,溫熱的液體一滴滴砸落。
二十年,陸廷淵第一次為我流下了眼淚。
可惜卻是在我離開之後。
他從來都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兄弟,可他一次次忽視和裝傻。
所有的愛恨嗔癡,所有的委屈不甘,所有的痛苦絕望,在這一刻忽然都淡了。
我徹底釋然。
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將我拽回身體,仿佛是我命不該絕。
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瞳孔適應著光線。
也對上了他驟然僵住、布滿血絲和淚水的眼眸。
陸廷淵的呼吸停滯,臉上是極致的震驚和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愣愣地看著我。
我用盡全力,一字一句地說:“陸廷淵,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