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給沈淮安的三年,是我失憶後的全部人生。
他說我們是青梅竹馬,大學畢業就結了婚,一場車禍讓我忘了一切。
他對我體貼入微,將我照顧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我們隱居在山間的別墅,他說這樣有助於我康複。
我信了他所有的話。
直到我在書房的暗格裏,找到一本不屬於我的日記。
字跡是沈淮安的,裏麵詳細記錄了他偶遇車禍後毀容的我,如何欣喜若狂,如何將我帶走,又如何請來最好的整形醫生,將我的臉,一點點變成他亡妻的模樣。
日記的最後一頁,貼著一張合照,照片上的女人,有著一張和我現在一模一樣的臉,笑得溫柔燦爛。照片下麵寫著一行字:
“我的晚晚,這次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而我模糊的記憶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另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不是晚晚,也不是我現在身份證上的名字。
我忽然想起,沈淮安總是在我睡著後,對著我的臉一遍遍練習:
“你就是她,你就是她......”
1
“你看完了?”
沈淮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平靜得像是在問我晚飯想吃什麼。
我僵硬地轉過身,手裏的日記本邊緣被我捏得變了形。
他走過來,從我手中抽走日記,隨意地放回書桌上,動作自然得仿佛那裏麵記載的不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而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隨筆。
“晚晚,我知道你現在很困惑。”
他扶住我的肩膀,力道溫柔,眼神裏是我這三年來最熟悉不過的深情。
“那隻是一些......我害怕再次失去你的胡思亂想。”
“日記裏的每一個字,都隻是因為我太愛你了。”
我的目光越過他,落在書桌那張合照上。
照片裏的女人,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笑得那麼明媚,她才是“晚晚”。
而我不是。
沈淮安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然後將我的臉輕輕扳回來,強迫我與他對視。
“你就是她,你忘了車禍前的一切,那場車禍讓你忘記了你自己,也忘記了我。”
“別怕,我會幫你找回來。”
他的話語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試圖將我重新裹進那個名為“晚晚”的軀殼裏。
晚餐時,他像往常一樣為我做菜。
一盤清蒸石斑魚被推到我麵前,上麵撒著翠綠的蔥絲。
“嘗嘗,你最愛吃的。”
我的胃裏泛起一陣生理性的惡心。
記憶的碎片深處,有一種對海鮮腥氣的強烈排斥感,那感覺如此真實,以至於我的喉嚨開始發緊。
迎著他期待的目光,我用筷子夾起一小塊魚肉,慢慢放進嘴裏。
魚肉很嫩,可在我口中卻像一團惡心的毒物。
我強迫自己咽下去。
他滿意地笑了,那笑容裏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好像我咽下的不是魚肉,而是我的質疑。
沒過多久,我的脖頸和手腕上開始浮現細小的紅點,癢意從皮膚深處鑽出來。
我放下筷子,呼吸開始變得有些不暢。
“我......我好像過敏了。”
沈淮安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審視著我,眉頭微蹙。
“胡說什麼,你從來不對海鮮過敏。”
“你隻是情緒太激動了,晚晚,是那本日記影響了你。”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我的額頭。
我幾乎是立刻就躲開了。
細密的癢痛感讓我無法忍受,我站起身,想去找藥箱。
“沈淮安,我需要藥。”
他拉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你沒有病,你隻是在鬧脾氣。”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那是我從未聽過的冰冷。
“因為我把你塑造成了她的樣子,所以你就要用這種方式來反抗我嗎?”
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陣陣發黑。
他卻將我禁錮在懷裏,在我耳邊一遍遍地低語。
“冷靜下來,晚晚,深呼吸。”
“你看著我,你隻是恐慌發作了。”
他完全無視我的痛苦,隻將一切歸咎於我的精神。
在他偏執的世界裏,我這具身體,絕不允許出現任何不屬於“晚晚”的特質。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抽氣聲。
“我不是晚晚!”
2
他眼中的偏執在那一刻化為怒火。
但他終究還是衝去拿來了急救針,狠狠紮進我的大腿。
藥物起效很快,我癱在沙發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裏沒有半分擔憂,全是失望和責備。
“為什麼?”
他問。
“為什麼要這樣?晚晚以前最喜歡吃石斑魚了。”
他不是在問我為什麼過敏,他是在質問我的身體,為什麼會背叛他記憶中的“晚晚”。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第二天,他沒有去公司。
他提著幾個大大的購物袋回來,將裏麵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堆在沙發上。
全是裙子,各式各樣的,無一例外,都是照片上那個女人喜歡的風格。
溫柔的,淑女的,帶著蕾絲和柔軟的褶邊。
“把你的那些衣服都扔了吧。”
他輕描淡寫地說。
“以後就穿這些,這些才更適合你。”
那些被他否定的衣服,是我這三年來,憑著殘存的自我喜好,一點點挑選的。
如今,他要將我最後一點屬於自己的痕跡也抹去。
他打開衣帽間,不由分說地將我的襯衫、牛仔褲、運動外套,一件件扯出來,扔在地板上。
像是在丟棄一堆令人厭惡的垃圾。
我沒有阻止,隻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他如何親手,將我存在的證明一一清除。
下午,他有事出了門,別墅裏難得地安靜下來。
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他的書房,那個我從前無比信任的地方。
在一個上了鎖的抽屜裏,我翻找著,試圖找到一把鑰匙。
無意間,指尖觸碰到了抽屜的夾層。
裏麵藏著一部老舊的手機。
我試著用日記裏看到的,沈淮安亡妻的忌日當做密碼。
屏幕亮了。
壁紙是一張合照,照片上的晚晚依偎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裏,笑得幸福又羞澀。
那個男人的側臉,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記憶。
那個總是在我夢裏呼喚著一個陌生名字的聲音,似乎找到了與之對應的麵孔。
我顫抖著手,想要點開相冊。
門開了。
沈淮安站在門口,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一步步走過來,從我手裏奪過手機,高高舉起,然後狠狠砸在地上。
手機四分五裂。
他鉗住我的下巴,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他的眼睛裏布滿血絲,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瘋狂。
“不準看。”
“那些東西,不屬於你,你不該看。”
他湊近我,冰冷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
“你隻要記住,你是誰就夠了。”
“告訴我,你是誰?”
3
我被迫仰著頭,看著他眼中的瘋狂。
下頜的疼痛提醒我,任何反抗都是徒勞。
“我......是晚晚。”
他聽到滿意的答案,眼中的風暴才漸漸平息,鬆開了手。
我的下巴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從那天起,他不再讓我一個人待著。
他會搬來一台投影儀,在客廳的白牆上,一遍遍地播放一個女人的生活錄像。
那是真正的晚晚。
她在花園裏大笑,在廚房裏烘焙,在畫室裏安靜地畫畫。
沈淮安會坐在我身邊,指著屏幕上的女人。
“你看,你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習慣性地上揚十五度。”
“你調皮的時候,會輕輕咬住下唇。”
“你畫畫的時候,喜歡用小指抵住畫板。”
他像一個最嚴苛的導師,要求我模仿錄像裏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有一次,我無法複刻出晚晚那種發自內心的、毫無陰霾的笑聲。
他便暫停了畫麵,將那段錄像反複倒回,播放了十幾遍。
客廳裏,一遍遍回蕩著屬於另一個女人的笑聲。
而我,像個提線木偶,學不會主人的指令。
“為什麼學不會?”
他的耐心告盡,語氣裏滿是失望。
“你以前就是這樣的,這隻是你身體的本能,你為什麼要去抗拒它?”
他不懂,那不是我的本能。
我的本能,是在抗拒成為另一個人的影子。
又一個包裹被送到別墅。
沈淮安當著我的麵拆開,裏麵是一副巨大的星空圖。
他把圖掛在了我們臥室的床頭正上方,那片深藍色的星空,幾乎占據了整麵牆壁。
“這是晚晚離開那一晚的星象。”
他站在床邊,仰頭看著那片星空,眼神是我看不懂的溫柔與悲傷。
“這樣,她就能每晚都看著我們了。”
他說“我們”的時候,語氣那麼自然。
仿佛我和那個死去的女人,早已融為一體。
夜裏,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
頭頂是她死亡瞬間的星空,身邊是深愛著她的男人。
而我,隻是一個被偷走身份的囚徒。
我趁他睡熟,偷偷溜進書房。
在廢紙簍裏,我找到一張被撕碎的醫療賬單,上麵有一個名字,林醫生。
我拚湊出號碼,用備用手機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了。
我問他,三年前,他為沈淮安的“妻子”做修複手術時,有沒有見過我本來的樣子。
電話那頭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沈先生說,他隻想完美地複原他亡妻的容貌。”
“他說......原來的那張臉,在一場大火裏已經毀得差不多了。”
我抓住了關鍵詞。
“大火?不是車禍嗎?”
醫生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語氣變得警惕。
“我隻記得,你的檔案裏提過,你的右邊肩胛骨上,有一塊很特別的梅花狀胎記。”
“是沈先生......特意要求,在手術中一並祛除的。”
我掛掉電話,撩開睡衣,看向鏡子。
右肩光潔的皮膚上,有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疤痕。
他連我身上最後一點屬於我自己的印記,都殘忍地抹掉了。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沈淮安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你在和誰打電話?”
4
他的眼神很平靜,卻比任何憤怒都讓我感到窒息。
我謊稱是打錯了推銷電話。
他沒有追問,隻是走過來,從身後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頸窩。
“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待在書房了,我怕你胡思亂想。”
他沒有懲罰我,卻用另一種方式收緊了囚籠。
第二天,別墅裏多了幾個攝像頭。
客廳、走廊、花園,甚至是餐廳,都在無聲的監視之下。
他說:“為了你的安全。”
我知道,是為了讓他安心。
他還向公司請了長假,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我成了他玻璃罩裏最精美的藏品,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注視之下。
我開始計劃逃離。
在無數個被他監視的日夜裏,我假裝順從,模仿著晚晚的一切。
我學會了她那樣笑,學會了她做菜的口味,甚至學會了在他談起往事時,做出恰到好處的“恍然大悟”。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恢複”。
對我的看管,也漸漸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鬆懈。
那天,我們一起翻看他製作的相冊,裏麵全是我這三年的照片,每一張都被他精心標注了日期和心情。
相冊的最後一頁,依舊是那張晚晚的單人照。
我的指尖撫過那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狀似無意地輕聲開口。
“淮安,我好像記起了一點點......很模糊的片段。”
“我好像記得,小時候,有人叫我......叫我瑤瑤。”
我緊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那個瞬間,他臉上的溫柔笑意凝固了。
他猛地合上相冊,發出的巨響在安靜的客廳裏顯得格外刺耳。
“不準說這個名字。”
他的聲音壓抑著暴怒,額角青筋跳動。
“永遠不準再說。”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控。
我的心在狂跳,是恐懼,也是某種被證實的狂喜。
瑤瑤。
林驚瑤。
這才是我的名字。
趁著他去浴室的時間,我用最快的速度打開了他的電腦。
我記得他的開機密碼,是晚晚的忌日。
我在他的郵件裏搜索“林驚瑤”,一封三年前的加密郵件跳了出來。
發件人是一個私家偵探。
郵件裏,有我出事前的資料,家庭住址,社會關係,還有一張......被大火燒毀了一半的駕照照片。
上麵,“林驚瑤”三個字清晰可見。
我的目光,被另一封躺在草稿箱裏的郵件吸引。
收件人還是那個私家偵探。
“她開始想起來了,去查一個人,我要知道他這三年的一切動向。”
郵件下麵,附著一張照片。
是那部被他砸碎的手機裏,和晚晚親密合影的那個男人。
浴室的水聲停了。
我慌亂地想要關閉窗口,鼠標卻不聽使喚,竟將那張駕照的照片拖到了電腦桌麵上。
來不及了。
我隻能強行合上電腦。
沈淮安擦著頭發走出來,看了我一眼,眼神幽深。
第二天,我準備好了一切。
我打碎了他最愛的花瓶,趁他去書房拿工具清理的時候,我提著早已打包好的小行李袋,衝向門口。
就在我的手即將碰到門把時,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沒有憤怒,也沒有質問,語氣平靜得讓人心頭發麻。
“過來,瑤瑤。”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頭。
他叫了我的名字。
“到書房來,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我機械地轉過身,看到他站在書房門口,倚著門框。
他的身後,電腦屏幕亮著。
那張屬於“林驚瑤”的,殘缺的駕照照片,正顯示在屏幕正中央。
他看著我,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告訴我,林驚瑤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