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愛上蕭丞三次。
第一次,他二十八,我二十,他把我從屍山裏挖出來。
第二次,他戰功赫赫,我卻退成十六歲,忘了他是我夫君。
第三次,他浴血歸來,我正咿呀學語,問他:“大叔,你是誰?”
全世界都在走向他的未來,隻有我,正一寸寸,退向徹底失去他的過去。
1.
北魏人的彎刀剛砍卷刃,空氣裏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我躺在冰涼的屍體堆裏,睜著眼,看著被硝煙遮住的天光。
耳邊腳步聲沉重,踏著血泊而來。
一張沾滿血汙和倦色的臉,擋住了那片破碎的天。
那人盔甲破敗,眼底卻銳利得像剛開刃的戈。
他看著我,眉頭擰得死緊。
也難怪。
周遭是斷肢殘骸,飛蠅嗡嗡,唯獨我,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月白舊裳,幹幹淨淨,睜著一雙眼,不像快死的,倒像剛睡醒的。
他俯身,探我的鼻息。
我啞著嗓子,擠出句話:“......宣光三年,秋,北漠之戰,魏軍左翼埋伏於響馬穀,領軍者,拓跋野。”
他伸出的手猛地頓在半空,眼神刹那間驚疑不定,像在看精怪一般。
宣光,是早已湮滅的前朝年號。
而那場仗,是三十年前的舊事。
拓跋野,是他祖父那輩的敵國悍將,墳頭草都該幾尺高了。
“你是誰?”他聲音粗糲,帶著久未飲水的幹裂。
我張了張嘴,一股屬於“未來”的記憶在腦中翻騰,擠得顱骨生疼,卻抓不住一絲一毫關於“此刻”的痕跡。
我是誰?我為何在此?
我不知道。
“忘了。”我閉上眼,疲憊排山倒海般襲來。
他似乎低咒了一聲,最終,還是將我從那堆冰冷的肢體裏,攔腰抱了起來。
他的懷抱很硬,硌得人生疼,殘留著戰場的殺伐氣和血腥味。
可我竟覺得有一絲可笑的安全感。
馬背顛簸,我縮在他懷裏,聽見他有力的心跳,一聲聲,敲在耳膜上。
這心跳聲,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在很久很久以後。
又或者,在更早更早以前。
2.
將軍府很大,也很空。
他把我安置在最僻靜的西廂,派了個啞巴婢女伺候,名喚阿箬。
他叫蕭丞,是南朝最年輕的鎮北將軍,軍功赫赫,但也樹敵無數。
他很少來,來了也隻是站在門口,沉著一雙眼看我。
“今日,可想起什麼?”
我搖頭。
“那......可又忘了什麼?”他問得遲疑。
我捧著溫熱茶水,指尖卻微微發涼。
忘了什麼?
我昨日還記得阿箬左耳後有顆小痣,今早起來,盯著她看了半晌,卻覺得陌生。
昨日還能勉強認出府中路徑,今日若非阿箬引著,我怕是要在回廊裏迷路。
新的人,新的事,像指間沙,飛快溜走。
反倒是那些久遠的、蒙塵的舊事,一日日清晰起來。
清晰得令人心驚。
“沒有。”我垂著眼,撒謊。
他沉默片刻,轉身走了。
背影挺拔,卻莫名透著一股沉沉的疲態。
過了幾日,他帶著一身酒氣而來,屏退阿箬,坐在我對麵。
燭火劈啪,映得他眉眼深邃。
“響馬穀之役,你如何知曉?”他盯著我,不放過我臉上任何一絲細微變化。
我撚著袖口繁複的舊式紋樣,輕聲回:“書上看的。”
“哪本書?”
“忘了。”
他猛地傾身,手掌撐在案幾上,陰影將我完全籠罩:“那你看的那本書,有沒有告訴你,拓跋野最後怎麼死的?”
我抬眸,望進他探究的眼底。
“宣光四年春,他被一無名小卒陣前斬於馬下,首級傳回京都,懸於城門三日。”
他瞳孔驟縮。
那無名小卒,是他父親,這是他蕭家從不對外宣揚的秘聞。
他喉結滾動,聲音壓得更低:“你究竟......”
3.
窗外忽然起了風,吹得燭火猛晃。
我下意識地抬手護住那簇微弱的火苗,廣袖滑落,露出一截小臂。
他目光一凝,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不重,卻帶著滾燙的溫度,燙得我微微一顫。
“這衣裳......”他指尖摩挲著我袖口的布料,那是一種早已失傳的織錦技藝。
“還有你這手腕,前日我見你喝藥時,碗都端不穩,細得仿佛一折就斷,今日......”
他頓住,眼底翻湧著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驚瀾。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腕骨依舊纖細,卻似乎......豐潤了少許?
連帶著那原本略顯寬大的袖口,都仿佛貼合了些許。
我心口猛地一墜,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來了。
這該死的、無法抗拒的回溯。
我猛地抽回手,拉下袖口,蓋得嚴嚴實實。
“將軍看錯了。”
我聲音發緊,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夜已深,將軍請回。”
他僵在原地,看了我許久,最終什麼也沒說,大步離去。
4.
那晚之後,他來得勤了些。
有時帶一本兵書,有時隻是一壺清茶。
他不再逼問我過去,反而教我認當下的字,告訴我如今是誰家天下,年號幾何。
作為交換,我給他講失傳的兵法陣圖,講前朝秘聞,講那些隻存在於故紙堆裏的、鮮活的恩怨情仇。
他起初是探究,後來漸漸聽得入神。
他說:“雲蘅,你像一座活的藏書館。”語氣裏,有他不自知的驚歎與憐惜。
他叫我雲蘅。
這是他給我取的名字。
他說我醒來那日,窗外雲散天青,池畔蘅蕪初綻。
我默認了。
總不能告訴他,我連自己原本叫什麼,都忘得一幹二淨。
隻依稀記得,一個模糊的、帶著哭腔的童音,反複喊著:“阿蘅......阿蘅......”
是誰在喊?
記不清了。
我們之間的話漸漸多了起來。
從兵法國事,偶爾也會聊到院裏的花,簷下的雨。
他冷峻的眉眼,在我麵前,會一點點軟化。
甚至偶爾,會露出極淡的笑意。
燭火搖曳,對坐無聲時,某種曖昧難言的情愫,在沉默裏悄然滋生,纏繞上心頭。
我貪戀這份短暫的溫暖,卻又無時無刻不活在巨大的惶恐裏。
我知道,我偷來的時光,快到頭了。
5.
變化來得猝不及防。
那日對著銅鏡,阿箬替我梳頭。
我忽然發現,鏡中人那張臉,褪去了些許憔悴蒼白,眉眼神態,竟透出幾分鮮活的稚氣。
不像二十,反倒像......十八九歲的模樣。
心口猛地一悸。
幾乎是同時,房門被推開,蕭丞帶著一身寒涼秋意走了進來。
他手中拿著一支玉簪,款式簡單,溫潤生輝。
“路過市集,見這簪子......”他話說到一半,目光落在我臉上,驟然頓住。
那支玉簪在他指尖捏得死緊。
他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震驚與困惑。
他幾步走到我麵前,俯身,指尖幾乎要觸到我的臉頰。
“你的臉......”他嗓音沙啞得厲害,“怎會......”
阿箬嚇得跪伏在地,不敢出聲。
我偏開頭,避開他灼人的視線,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腔。
“將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得可怕。
“我近來總覺得精神不濟,容顏有些變化,也是常理。”
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像是要將我從皮到骨徹底剝開,看清內裏隱藏的所有秘密。
“常理?”
他嗤笑一聲,指尖終於落下,卻不是碰我的臉,而是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將寬大的袖口再次捋起!
手臂光潔,肌膚細膩。
比之前,更顯瑩潤飽滿。
根本不是一個久病初愈之人該有的模樣!
“這也是常理?”他眼底翻湧著駭浪,“雲蘅,你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
我渾身發抖,拚命想掙脫,卻被他握得更緊。
恐慌、委屈、還有那無法言說的巨大悲哀,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是!”我抬頭,淚眼模糊地衝他喊,“這就是我的常理!我在變小!你看不出來嗎?我在一天天變年輕!我在退回過去!我控製不了!我也不想這樣!”
喊完最後一句,我脫力般地癱軟下去,被他一把撈進懷裏。
他身體僵硬,懷抱卻滾燙。
6.
我埋在他胸前,眼淚無聲地洶湧,浸濕他冰涼的鎧甲。
他久久沒有說話,隻是手臂越收越緊,緊得我幾乎窒息。
良久,他低沉壓抑的聲音,才從我頭頂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從何時開始?”
“......不知。”
“會如何?”
“......不知。”我哽咽著,“或許會一直退回去,直到......直到徹底消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
那晚,他沒有走。
屏退了所有人,他抱著我,坐在窗邊,看了一夜的冷月。
我斷斷續續的告訴他我知道的一切。
關於這該死的、反向流逝的時間。
關於我不斷失去的“未來”和逐漸清晰起來的“過去”。
關於我為何會出現在那片戰場。
我說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些關於我自身的、最初的記憶,早已消散得一幹二淨。
他沉默地聽著,下頜線繃得極緊。
直到天光微亮,他替我擦幹眼淚,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決斷。
“別怕。”
他說,“天下之大,總有辦法,我不會讓你消失。”
7.
不久,他便請來了名醫白芷。
那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眼神澄澈如嬰孩。
他為我診脈,僅是觀氣色,就看了許久許久。
最後,他對蕭丞緩緩搖頭。
“將軍,老夫行醫一生,未曾見過如此奇症。”
他歎息,“這位姑娘......她的生機氣血,非是枯竭,而是在......倒流。”
“倒流?”蕭丞聲音緊繃。
“似有一股無形之力,推著她的年歲肉身,逆著時光長河,一步步往回走,非藥石所能及。”
蕭丞臉色一寸寸白下去。
“最終會如何?”
白芷老者沉默良久,才沉重道:“恐將退回垂髫,乃至......呱呱落地。”
房間裏死一般寂靜。
我坐在榻上,手腳冰涼。
果然如此。
蕭丞猛地一拳砸在牆上,指節瞬間滲出血珠。
他眼底是滔天的無力與憤怒。
送走白芷,他回到我身邊,將我冰冷的手攥入掌心,貼在他滾燙的胸口。
“即便如此,”他眼底血紅,卻字字清晰,“一天,一月,一年,我都陪著你。”
8.
白芷老者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以軍醫之名,暫住府中。
有他在,似乎能稍稍延緩那可怕回溯的速度。
又或者,隻是我的錯覺。
我與蕭丞,偷來了片刻的安寧。
他教我習字,教我騎馬。
盡管我騎術似乎本能地嫻熟,遠勝於他。
我陪他巡營,偶爾在他與副將爭執戰術時,插上一兩句。
起初無人在意,直到我那看似無心的點撥,數次料中敵軍動向,化解危機。
蕭丞看我的眼神,愈發複雜。
有驚歎,有探究,有愈演愈烈的傾慕,還有深藏其底、不願讓我看見的恐懼。
恐懼失去我。
邊境戰事又起。
北魏新帝登基,銳意南下,鐵蹄直指蕭丞鎮守的潼關。
軍報一日比一日緊急。
朝堂的援軍卻遲遲不至,糧草亦開始短缺。
皇帝忌憚他兵權過重,早已不是秘密。
蕭丞日漸忙碌,眼底倦色深重,但每次來見我,總會斂去所有焦躁,隻剩溫和。
那日,他帶著一身疲憊血汙歸來,甲胄未脫,便靠在我院中的躺椅上睡著了。
我坐在一旁,看著他緊蹙的眉頭,忍不住伸手,想替他撫平。
指尖剛觸到他眉心,他卻猛地驚醒,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看清是我,他眼神瞬間軟化,帶著剛醒的朦朧。
“吵醒你了?”我輕聲問。
他搖頭,拉著我的手,貼在他臉頰上,輕輕蹭了蹭。
胡茬紮人,掌心卻一片溫熱。
“雲蘅,”他閉著眼,聲音低啞,“若沒有戰事,沒有這些煩憂,隻是尋常百姓,該多好。”
我心口酸澀得厲害,說不出話。
若沒有這逆流的時光,該多好。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某種熾熱的情愫卻在無聲滋長。
他忽然睜開眼,坐起身,深深地看著我。
那眼神,專注得令人心慌。
他緩緩靠近,氣息拂在我臉上,帶著清冽的皂角味和淡淡的血腥。
我心跳如擂鼓,沒有躲閃。
他的唇,輕輕落在我的額頭。
珍重,而克製。
卻帶著燎原的星火,瞬間燒遍我全身。
他抵著我的額,呼吸微重。
“雲蘅,”他啞聲說,“等我打完這一仗。”
等我打完這一仗。
後麵未盡的話語,我們都懂。
我眼眶發熱,重重地點頭:“好。”
9.
然而,變故總先於明日到來。
皇帝的欽差到了。
帶著旨意,以“勞軍”為名,實為查探。
查探將軍府中,是否真如密報所言,藏匿著身份可疑、前朝裝束的女子。
蕭丞將我嚴密地藏在西廂深處,對外隻稱我染了重疾,不便見客。
欽差表麵關切,眼神卻十分銳利,在府中四處掃視。
他住了下來。
蕭丞的壓力與日俱增。
前線軍情如火,後方朝堂緊逼。
他分身乏術,來我院中的時間越發少了。
偶爾匆匆一見,也是眉頭深鎖。
我看著他消瘦下去的背影,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窒息。
我不能就這樣看著他被拖垮。
那日,欽差“偶遇”在花園散心的我。
他看著我明顯過於年輕的容顏,和那身無法遮掩的前朝舊衣,眼中閃過精光。
“姑娘似乎......並非重病之人?”他假意寒暄。
我垂著眼,模仿著不久前在話本裏看來的、這個時代閨閣千金的怯弱語氣:“回大人,隻是體弱畏風,將軍仁厚,允我靜養。”
他打量著我的臉,忽然笑道:“姑娘瞧著麵善,倒讓老夫想起一樁舊事。前朝覆滅時,有一支宗室女眷流落北地,聽聞其中有一位,封號‘雲珩’郡主,與姑娘容貌,頗有幾分相似......”
雲珩......
這封號落入耳中,激起模糊遙遠的漣漪。
頭隱隱作痛。
我強壓下異樣,柔順道:“大人說笑了,民女惶恐。”
他哈哈一笑,不再多言,眼神卻愈發莫測。
10.
當晚,蕭丞匆匆而來,臉色鐵青。
“他認出你了?”他急聲問,眼底是壓不住的焦灼。
我搖頭:“我不確定......但我好像對這個封號,有點印象。”
蕭丞瞳孔一縮。
“雲蘅,”他握住我的肩,力道有些重,“無論他們說什麼,無論你想起什麼,都別信,別承認,等我應付完他,等我......”
他話音未落,親衛急報入內,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蕭丞臉色驟變。
“北魏先鋒營繞道偷襲糧草!我必須立刻趕去!”
他深深看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沉重難言的情緒。
“待在房裏,鎖好門,誰叫都別開!等我回來!”
他轉身,甲胄碰撞聲急促遠去,消失在濃夜裏。
我獨自坐在燭火搖曳的房中,心神不寧。
那欽差探究的眼神,蕭丞凝重的表情,還有那個莫名熟悉的封號......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張逐漸收攏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