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懷胎八月時,我驚聞丈夫要迎百樂門的歌女柳如絲進門。
摯友對他好言相勸。
“聿安兄,你當真要在嫂夫人生產那天娶柳如絲?這未免過分了!”
“你如果實在喜歡那柳如絲,就和嫂夫人挑明,何必如此?”
沈聿安很是不以為然。
“你懂什麼!絲絲懷了我的孩子,我身為一個男人,要負起責任!”
“杜未然太高傲了,當初我求娶她的時候曾經承諾過這輩子隻有她一個老婆,現在我要把絲絲娶進門,就杜未然那脾氣,說不定會一槍崩了我!”
“我倒不如趁她生孩子,先和絲絲把喜事辦了。”
“屆時木已成舟,杜未然就算再生氣,也得顧著杜家的臉麵忍下來。”
我立在門外,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痕,最終卻一個字都沒說。
生產那日,杜公館披紅掛彩。
就在眾人恭賀沈聿安喜上加喜時,門外卻響起了盛氣淩人的聲音。
“嘉穗銀行董事會副總裁到了,沈經理,還不出門迎接?”
很好,我給他準備的第三喜也到了!
......
我豎起食指示意侍女萱草不要出聲,悄然走到門口。
房間裏,周汝良的聲音聽的很清楚。
“聿安兄,嫂夫人雖然從小嬌生慣養,卻也知書達理,你已然有錯在先,又特意在嫂夫人生產之日迎娶那柳如絲,就不怕嫂夫人有個好歹?”
沈聿安聲音裏帶著顯而易見的不屑。
“汝良,那你可就太小看杜未然了。她如今身子重不假,可脾氣卻更盛往昔!”
“何況,杜家不止一個私人醫生,倘若杜未然真有危險,那時再送去醫院也來得及。”
“絲絲就不一樣了,她身世可憐,唯一的依靠就隻有我,現下又給我懷著孩子,還是個男娃,我怎能看著她們母子流落在外?”
周汝良卻並沒有被說服。
“嫂夫人是杜先生的掌上明珠,你這樣先斬後奏,萬一被杜先生和杜大少知曉......”
沈聿安當即得意地笑起來。
“怕什麼!杜家父子如今被北平分行的事務纏身,等他們回來,少說也得三五個月了。”
“我隻在他們回來之前讓杜未然認下絲絲,他們就算再不高興,也隻能憋回肚子裏。”
我聽的手腳冰涼。
沈聿安可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原來他如此肆無忌憚,是早就盤算好了一切!
萱草氣得要衝進去和沈聿安拚命。
但我拉住了她。
周汝良的聲音再次響起。
“倘若嫂夫人沒有按你的設想,堅決不肯認下柳如絲,你又該如何?”
沈聿安忍不住哈哈大笑。
“汝良,你又錯了!”
“杜未然愛我愛得緊,當年她為了嫁給我這個窮小子,不惜以跳樓威脅杜老爺。現在我事業有成,對她百依百順,愛如掌珠,你信不信,我要是離開她,杜未然絕對會鬧著要死要活!”
說到這裏時,他笑聲中摻了抹清晰的嘲弄。
“杜未然看著高傲,其實缺愛的很,隨便說兩句好聽的,她就能感動的一塌糊塗,特別好騙。”
好一個“特別好騙”!
看來我的一片真心,全都喂了狗!
萱草含淚看著我,氣到嘴唇都咬出了血。
我輕輕擦去她臉龐上的淚珠兒,又捏了捏她的手。
萱草會意,小心攙著我回了房。
“小姐,姑爺好沒有良心!不是東西!”
才扶著我坐下,萱草便忍不住罵起沈聿安來。
我笑笑:“怪我。”
萱草驚得睜大眼睛。
抿了口茶潤喉,我一字一頓:“怪我當初瞎了眼。”
萱草立刻又紅了眼睛。
我想了想,吩咐她:“安排個不起眼的小丫頭,盯著沈聿安。”
萱草精神一振,鬥誌昂揚地出了門。
我有些乏,索性躺在床上小憩。
迷迷糊糊的,我聽到沈聿安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你們做事小心些,若是太太睡醒問我在哪兒,便說我去了商會,記下了?”
“是,先生。”
約莫一盞茶後,萱草氣躡手躡腳的進來,看見我正躺在床上看書,差點兒又要落淚。
“小姐,你懷著孩子這般辛苦,姑爺還在外麵拈花惹草,太不是東西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不是已經罵過一次了?那沈聿安又做了什麼把你氣成這樣?”
“姑爺說是去商會,可出門前特意到帳房支了好大一塊金子,說是要請大師傅給未出世的小少爺打一套長命鎖,可那金子打三套都有餘!”
說到這,萱草有些遲疑。
我看了她一眼,她這才吞吞吐吐地道:“小姐,我剛剛聽說,姑爺明晚在百樂門為那姓柳的賤女人舉辦收山專場,放言明日後,申城再無小夜鶯,隻有沈太太。”
萱草聲音放得極輕:“聽說《申報》為此還特別寫了一篇專欄......”
我眯了眯眼,沈聿安這是要用我杜家的錢養他的外室和孽種啊。
我感受著胎動,心底陡地生出一股狠厲。
乖乖孩兒,與為娘一同為你那不當人的父親送份大禮可好?
唇角扯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我雲淡風輕地道:“既如此,咱們也去捧個場。”
萱草大驚失色:“小姐,您怎能去那煙花柳巷?”
我笑裏驀地添了幾分癲狂:“不去那煙花柳巷,怎麼知道我到底輸給了怎樣的絕色?”
萱草又給氣哭了。
翌日,沈聿安果然又說要去商會應酬。
等他出門後,我與萱草便也上了車。
百樂門。
我特意挑了個二樓正對舞台的包廂。
有些意外,那柳如絲容貌並沒有多出色,卻渾身透出一股天然的妖媚。
隨便一個眼神,便叫人酥了骨頭。
我的視線落在柳如絲的小腹上,已經有些細微隆起了。
怪不得沈聿安急著給她舉辦收山專場。
我掃了眼坐在最中心的沈聿安,此刻的他一臉意氣風發。
沈聿安抿了口紅酒,清朗的聲音響徹全場。
“‘清歌一曲月如霜’,沈某特備嘉穗銀行三萬橡膠股,區區薄禮,慶賀如絲小姐收山。”
滿場嘩然!
萱草氣白了臉:“小姐,那是老爺給您的嫁妝股!”
我並不動氣:“股票而已,我不讓它漲,它如何敢動?”
沈聿安又拍了拍手。
兩個侍應生抬著覆了紅綢的托盤上前。
沈聿安站起,聲音越發昂揚。
“再送纏絲赤金珍珠手鐲一對、點翠掐絲嵌明珠富貴牡丹花頭麵一套......”
我的眼神驟然淩厲!
點翠掐絲嵌明珠富貴牡丹花頭麵!
他竟敢用我外祖母的遺物討好台上那個賣弄風情的賤女人!
沈聿安,誰給你的狗膽?
萱草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就要衝下去和沈聿安拚命。
我喝住她:“回來!”
萱草居然違逆了我:“小姐,我忍不了了,我見不得您受委屈。”
聲音已然染了哭腔。
我深吸口氣,齒縫裏迸出幾個字:“不急,會有算總帳的那天。”
出了百樂門,我吩咐司機:“去嘉穗銀行。”
......
再次見到沈聿安,是第二天了。
他坐在餐桌旁,臉上堆著虛假的關切。
“昨晚一直應酬到後半夜,擔心驚擾了你和孩子,我便宿在了樓下。”
頓了頓,沈聿安笑眯眯地問我:“昨晚我沒在,孩子沒有折騰你吧?”
我半垂眼眸,聲音懶懶的:“還好。”
我能感覺到沈聿安的視線還停留在我身上,於是抬起頭故意問他:“有事?”
沈聿安臉上快速掠過一抹不自然:“聽說,你昨晚去了銀行?”
我挑了挑眉:“心血來潮想要走走,醫生也說了,多走一走,有助於我生產。”
沈聿安胡亂地點點頭,端起咖啡掩飾心虛。
我覷著他,慢條斯理地開口:“不查賬不知道,父親給我添妝的橡膠股昨日竟跌了三成!”
沈聿安捏著咖啡杯的手驟然一緊,隨即扯出個強笑:“股市嘛,有波動很正常。”
抿了抿唇,他又道:“未然,你如今身子重,最好不要在這些事情上耗心神,對你不好。”
我笑盈盈回他:“小錢而已,還不至於入我的眼。”
沈聿安的笑僵在了臉上。
我當沒看見,轉而提起今天要去玉佛寺為孩子求平安符的事。
沈聿安又有了精神,殷勤道:“我今日不忙,與你同去,為孩子求平安符。”
我心知肚明,他那平安符定是給柳如絲肚子裏的孽種求的!
點點頭,我似笑非笑:“好,你畢竟是孩子的父親嘛。”
沈聿安的臉色又不自然起來。
......
剛給菩薩上了香,外麵便下起雨來。
沈聿安安排我在廂房休息,他則又借口商會有急事匆匆離去。
萱草湊在我耳邊低語:“小姐,西院牆外停著您送給沈老太太的車,不過今日坐車的是位戴網紗帽的女郎。”
我眨了眨睫毛,驀然淺笑:“屋裏氣悶,萱草,陪我出去散散心。”
萱草心領神會:“是。”
西院廂房果然有熟悉的聲音響起。
“絲絲,不許胡鬧,你肚子裏可懷著我兒子呢。”
柳如絲嬌媚的聲音幾乎軟成了一汪水。
“人家就是想你嘛,我不管,等三個月胎像穩定了,你得好好補償我。”
“小妖精,到時候你可別隻會討饒。”
“嘻嘻,聿安,你難道不知,隻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田?”
“你這磨人的小妖精,又挑逗我......”
我捏了捏拳頭,有些心浮氣躁。
隔壁狗男女耳鬢廝磨一陣後,柳如絲的嬌媚的聲音添了幾許喘息。
“聿安,我肚子眼看就要瞞不住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娶我?”
“我剛請玉佛寺的方丈算了,下月十八,日子再好不過。”
下月十八?
我不免奇怪,沈聿安不是打算在我生產那日迎娶柳如絲嗎?
他憑什麼篤定我會在那天生產?
難道......
正想著,柳如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可惜,我就算過了門,也隻是個地位低下的姨娘。”
“什麼姨娘!”沈聿安笑眯眯道:“我娶你,自然是要你當太太!”
“我當太太?”柳如絲忍不住驚呼:“那杜未然......”
沈聿安哼了聲,聲音聽起來頗為不屑。
“我已經問過醫生了,杜未然肚子裏的是個賠錢貨,她既然生不出兒子,哪還有臉當沈太太?”
“可杜小姐如果不依......”
“她敢!?到時候我把她生的賠錢貨扣在手裏,她還有膽子不聽我的話?我讓她學狗叫她都得乖乖趴在地上!”
“聿安,你真好。”
“哈哈哈哈......小妖精,我還有更好的......”
眼睛酸澀的厲害。
我攥緊雙手,把幾欲洶湧而出的眼淚強壓回去。
沈聿安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不配我流淚!
我深吸口氣,一臉決絕。
沈聿安,這條你自己選的死路......
我親自送你走!
從玉佛寺回來後,沈聿安就整日忙的不見人。
可他在我這的消息倒是不斷。
什麼把霞飛路洋房抵押了30萬呀,前個兒打算用剿絲廠的地皮擔保呀,昨兒個更厲害,直接從賬房支走了12萬的現大洋,言之鑿鑿地說要為我準備產禮。
笑話多得我都快要笑不出來了。
轉眼,到了臘月十八。
這一日,杜公館處處披紅掛彩,正廳那碩大的喜字尤其刺目。
沈聿安這是演都不演了啊。
隻是奇怪,他到底憑什麼算準了我會在今天生產的?
不遠處傳來萱草訓斥下人的聲音:
“他沈聿安說什麼你們就聽什麼?給我擦亮眼,這裏是杜公館,誰是主子心裏沒點數嗎?你們......”
我搖搖頭,正要喊萱草別亂撒氣,肚子突然湧出一股強烈的劇痛。
殷紅的鮮血,映在了我的眼底。
“萱草——”
我強撐著喊了聲,便再無多餘力氣。
片刻後,整個杜公館都動了起來。
好在我早有安排,萱草雖然慌,但每一個指令都能清晰的傳達下去。
沈聿安也得到了我即將生產的消息。
看著他那一身潔白如雪的西裝,我故意譏諷道:
“聿安,你換上白西裝也沒用,杜家的私人醫生都很專業,不會讓你進手術室的。”
為保證我安全生產,在我剛確認懷孕的那天,父親便命人在杜公館後山加急建了一座專為我服務的醫院。
沈聿安臉色有些難看,說話也不複往日的溫柔與小心。
“未然,你想多了,我怎麼會進手術室那種地方?”
我看著他,目光漸冷。
沈聿安同樣注視著我,眼睛裏卻滿是挑釁。
我痛得滿頭大汗,一陣喜慶激昂的鼓樂聲忽地從外麵傳進來。
沈聿安挑挑眉:“好像有人在辦喜事,未然,我就說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安心生產,我去沾沾喜氣。”
不等我回應,他轉身就走。
看著沈聿安意氣風發的背影,我笑的愈發狠厲。
震耳欲聾的鼓樂聲被關在了手術室大門外。
我死死咬緊後槽牙,配合醫生的指令間斷用力。
整個人像是被撕成了好多碎片。
我眼前一陣陣發黑,醫生的指令越來越遙遠,仿佛是從天邊傳過來的。
模糊中,我似乎聽見萱草在哭喊。
“小姐,不能睡,小姐,堅持住啊!”
我撐不住了。
我真的好累!
眼皮越來越重,我感覺我的靈魂好像隨時要離我而去。
忽地——
哇!
一聲強壯有力的啼哭刺入我的意識。
我猛地一個激靈,眼前濃鬱的黑暗瞬間退散。
“生了!是位小小姐!”
萱草握著我的手又哭又笑,卻不知為何滿臉是血。
我虛弱地開口:“孩子,平安嗎?健康嗎?”
萱草用力點頭:“醫生說了,小小姐特別好,就是小姐您受苦了,嗚嗚嗚......”
我露出欣慰的笑,忽又想起沈聿安,於是問道:“外麵怎樣了?”
萱草眼裏的仇恨幾乎要化成了實質:“姓沈的狗東西和他娘老子親自在門口把那個賤女人迎進了杜公館,外麵也請了好多有頭有臉的賓客。”
我冷笑著點點頭:“很好。”
杜公館大門外的西洋鼓樂隊演奏的越發歡快了。
一個婆子眉開眼笑地去報喜。
“給老太太賀喜,給先生賀喜,太太剛剛誕下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沒等說完,沈母便不悅地讓婆子住嘴。
“生了個賠錢貨還有臉嚷嚷,滾一邊兒去,別耽誤我兒子的大事!”
婆子目瞪口呆,下意識看向沈聿安。
沈聿安點頭認可。
“母親說得對,雖然今日辦的是西式婚禮,卻也絕不能錯過吉時。”
沈母又強調道:“西式不西式的我不管,但這天地和高堂,你們必須要拜。”
沈聿安開懷大笑:“母親放心,絲絲比那杜未然要懂事貼心的多。”
攆走不開眼的婆子。
沈母高坐在中西結合的不倫不類的喜堂裏。
沈聿安一身白西裝,愈加顯得他風流倜儻。
柳如絲就怪一些,雖然穿著婚紗,卻蒙著紅蓋頭。
極具穿透力的唱禮聲清晰嘹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突地,兩隊人馬蠻橫地衝進了杜公館。
一隊是荷槍實彈的大兵,一隊則是全副武裝的巡警。
走在最前頭的卻隻是一個小廝。
“嘉穗銀行董事會副總裁到了,沈經理,你還不出門迎接?”
我看著女兒皺巴巴的小臉兒,語笑嫣然。
“乖女兒,為娘給你爹準備的第三喜也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