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及笄那年,父親被誣通敵叛國,我從將軍嫡女淪為與野狗奪食的乞兒。
那日我蜷在巷角,蕭祁徒手劈開惡犬,將渾身是血的我從泥濘裏撈起。
此後我陪他從冷宮棄子到少年帝王,
他不顧滿朝非議將我這罪臣孤女封為皇後,
為我虛設六宮,凡有人進獻美人,入宮門者無一人完整離開。
直到蕭祁從宮外帶回一揚州瘦馬,從此夜夜椒房殊寵。
那女子給我請安時,扶著肚子笑容刺眼。
“姐姐不會以為阿祁空置後宮是為了你吧?”
“我肚子裏可有大齊唯一的皇子,你還是早些自請退位為好。”
我麵色未改,一劍捅穿她的胞宮。
“下次來之前記得打聽,那些美人怎就沒一個能完整離開。”
又隨手指了一個太監:
“去告訴陛下,管好他的人。”
......
蕭祁來時雙眼猩紅,
“謝驚瀾,你好大的膽子!你是想害死她嗎?”
我笑容依舊:
“本宮身為皇後,懲戒宮妃有何問題?”
蕭祁怒意更甚,低吼出聲:
“這可是朕的骨血!”
“那又如何?陛下想要我給他們母子賠命嗎?”
話音剛落,蕭祁的手已猛地扼住我的脖頸,青筋暴起。
“你以為朕不敢嗎?”
耳邊陣陣轟鳴,我對上蕭祁毫無溫度的雙眼。
上回見他這模樣,還是他剛封太子那年。
有人瞧我是罪臣之女,當眾罵我卑賤,
他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時也是這般狠戾。
原來看他為別人發狂是這般模樣。
空氣越來越稀薄,我嘶啞著發出顫音:
“蕭祁,你忘了我們的孩子嗎?”
扼住脖頸的力道開始減輕,我還是因缺氧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他跪坐在塌邊,
指尖蘸了藥膏輕輕塗在我脖頸的紅痕上,
連呼吸都放得緩慢,如往年一樣。
“朕未曾忘。”
我腹中孩兒尚未成型,便喪於仇敵劍下。
滿城大夫束手無策,他守在我床邊七天七夜沒合眼。
醒後得知此生再難有孕,
他攥緊我的手,字字鏗鏘:“此生,我隻有這一個孩子。”
此刻,蕭祁語氣很輕:“朕不會有第二個孩子。”
“好在窈窈性命無虞,你別再傷害她了。”
我心底冷笑,推開他的手坐起身。
“想保護她,就把她送出宮。”
“莫非你也忘了,那些美人的下場是怎麼來的?”
那些下藥的,爬床的,挑釁我的,不是斷了手腳,就是被我割了舌。
刹那間,他眼裏溫情盡失,
“謝驚瀾,別忘了你的身份!從前你行事張狂,朕從未追究。但窈窈與她們不同,她是無辜的。”
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繃緊的臉,不急不徐道:
“蕭祁,你也別忘了是誰陪你走到今天。”
“既想她留下,便廢了我,此後你和她再無阻攔。”
話音落下,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蕭祁盯著我嘴唇翕動,似有千言萬語。
不等他開口,殿外驟然響起一道尖細的聲音:
“陛下!薑姑娘醒了!”
蕭祁一拂袖,轉身就要離開,
“朕說過,你是朕此生唯一的皇後。”
我冷聲道:
“你既認我為後,就放下她。”
“若踏出此殿,你我之間便緣盡於此。”
他腳步微頓,卻終究未肯回頭。
我心一緊,疾步上前,拔下銀簪對準他左肩狠很刺入。
昔日他還是不受寵的皇子,省吃儉用咬牙攢了整月俸祿,才將這支銀簪捧到我麵前。
“如此,也要走嗎?”
侍衛一驚,拔出佩劍欲上前拿我。
“慢著。”
蕭祁慍怒未消,卻抬手拔下銀簪,
不顧滲血的傷口,用衣擺細細擦拭,簪回我鬢邊。
“現在可以消氣了吧。”
“乖,別鬧了。朕不會讓她威脅到你。”
這一簪子,好像捅進了一片虛無。
輕飄飄一句話,就徹底否定了我所有的痛苦。
我看著他踏出殿門,拔下銀簪扔進火盆。
負心者,要付出代價。
後幾日,蕭祁日日伴她左右。
甚至將大半私衛調給她,宮門內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顯然是怕我再傷她分毫。
可薑窈窈卻自己找上門來,身後跟著烏泱泱一大群侍衛。
她上下打量殿內布局,下巴一抬。
“大師說了,未央宮風水好適宜養傷,阿祁讓我搬進來呢。”
“我瞧這兒確實不錯。”
我抿了一口茶,頭也沒抬,
“蕭祁沒和你說過,別再來招惹我嗎?”
我還未有動作,侍衛便已紛紛圍住她,按住腰側佩劍,
似乎下一秒就要把我拿下。
薑窈窈眉梢都堆滿了藏不住的得意,
目光掃過雕花梁柱、描金屏風,停在我的梳妝台上。
拿起一支鳳釵別在發間,對著銅鏡照了照,
“這釵子頗合心意,我笑納了。”
忽瞥見一旁素色玉鐲,又捏起瞧了瞧,
“這種破玉鐲,姐姐怎麼當個寶貝似的收著。”
我神色一變,沒等侍衛反應過來,已抽出佩劍,反手架在薑窈窈脖子上。
“放下!別用你的臟手碰它!”
她臉色霎白,忙用眼神示意一旁侍衛,嘴上不忘繼續挑釁:
“姐姐如此心急,莫非是你母親的鐲子?要我說這亂臣賊子的物件放在宮裏,也不怕遭天譴?不若我幫姐姐收拾了去。”
我胸口怒火再也壓不住,一把搶過玉鐲,
長劍落下,兩根手指掉落在地。
薑窈窈瞬間爆發出慘厲的尖叫:
“我的手!你怎麼敢!殺了她,你們快給我殺了她!”
我冷眼對上蠢蠢欲動的侍衛,
“怎麼?要拿下我?都忘了這後宮的主人是誰了嗎?”
“都給我拿下她!”
蕭祁匆匆趕來,慌亂地擦拭著薑窈窈的眼淚,眼裏心疼快要意溢出來。
恍惚間,我竟看見了從前的蕭祁。
那年奪嫡激烈,我為護他被敵黨暗衛捅了一刀。
他也是這樣,瘋了似的衝過來將我抱在懷裏,對上敵人時神色冷厲:
“有什麼事,衝我來,別傷害她。”
“有什麼事,衝我來,別傷害她。”
這雙眼睛的主人如今警惕地盯著我,將薑窈窈護在懷裏,說出了同樣的話。
“我不過斷了她兩個手指,沒有切下整個手掌,已是仁義之至。”
蕭祁怒斥道:
“你瘋了!窈窈不過說了幾句實話,你便受不住了?”
怪不得他查了十年也沒能為我父母沉冤,原是打心底裏就覺得他們是罪人。
“瘋?我早就瘋了啊,陛下不是最清楚嗎!”
從我家破人亡,淪為乞丐那天起,我就已經瘋了。
我恨極了蕭家人。
最瘋那年,蕭祁碰了我母親的遺物,我便一刀刺破他的手掌。
他不顧疼痛,一心隻為我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跡。
“好,以後不碰了。”
“你等我,我一定會為伯父伯母正名。”
後來,他用無數個日夜的偏寵、毫無底線的縱容寸寸磨平我的戾氣。
可到今天也沒等到他為我洗去父母的罪名。
“朕說過,別再傷害她。”
“傳令下去,皇後失德,禁足一月。”
蕭祁對我的質問避而不談,隻抱起薑窈窈闊步離去。
殿門沉重合上,我佇立良久。
而後拿起父親留下的佩劍細細擦拭,換上新劍穗。
蕭祁,你說過,
這一輩若負我,當受萬劫不複之刑。
原以為禁足的日子不會有波瀾,
這日送餐的婢女抬起頭來,赫然是薑窈窈。
“姐姐,別來無恙啊。”
幾日不見,她愈發嬌豔,脖子上還帶著幾處紅痕。
“怎麼,還敢來?”
她輕笑一聲,
“我來給姐姐送個大禮。”
“你可知謝氏通敵案,鐵證為何物,又是誰親手呈上禦前的嗎?”
“若我告訴你,這幕後之人正是你多年的枕邊人呢?”
食盒墜地湯汁飛濺,一片狼藉。
我隻覺腦中一片空白,渾身血液凍結。
“你同我說這些,意欲何為?”
她看著我瞬間褪盡血色的臉,笑容越發甜美:
“因為我恨你啊。”
“你怎能害我孩兒斷我手指,卻絲毫不痛苦呢?”
她贏了。
沒有任何猶豫,我拔起劍翻出窗戶,
冰冷的雨點瞬間砸在身上,寒冷刺骨。
我倏地想起,那年他剛登基地位未穩,我為替他求得老臣支持,在瓢潑大雨中跪了整整一夜。
從此每逢陰雨天,膝蓋便鑽心地疼,他親手替我敷藥,一遍遍說欠我太多。
此刻,舊傷又在雨中刺痛,可我什麼都顧不上了。
帶著一身寒氣闖入養心殿時,蕭祁正在批奏折。
他看到我眉頭緊蹙,
“誰準你擅出未央宮?”
我手握長劍步步逼近,雨水順著劍身滑落在地,滴滴砸中心上。
“蕭祁。”我咬著牙,“當年壓垮我謝家的罪證,是不是你遞上去的?”
話音落下,禦書房內死寂一片。
隻有燭火劈啪作響,映照著蕭祁驟變的臉色。
他沒有立刻回答。
可看他這副模樣,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咽下喉間腥甜,嘶聲質問:
“你為什麼要這麼幹?”
“你這些年看著我苦苦追尋真相,心裏是不是覺得特別可笑?”
“真是辛苦你瞞了我這麼久,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愛上自己的仇人。”
我顫抖著,將劍尖對準了他。
“我今日便來討還,你欠我謝家滿門,欠我半生真心的債!”
蕭祁竟不躲不閃,反猛地向前一步,任由劍尖抵上他的胸膛。
“若非你當年不肯施舍我半個眼神,我何苦如此?”
“何況謝家樹大招風,就算不是我,也會有別人。可我從未真正想過害你,謝驚瀾,難道我這些年對你的好都是假的嗎!”
“你欲如何,殺了我報仇?然後呢?你也得死。放下吧,往後我會好好補償你。”
原來,他對我的好,
就是將天上月推下萬丈深淵,
而後站在岸上伸出援手,施舍他沾著我至親鮮血的溫暖庇護,
讓我從此隻能依附他,
再靠著這份功勞得先皇垂青。
怪不得他寵愛薑窈窈,隻因她會永遠乖順地伴他左右。
真是荒謬至極!
我欲把劍尖往前遞上一寸,
薑窈窈卻不知何時出現,死死握住劍尖。
“你想傷他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窈窈,鬆手!”
鮮血順著她的手腕蜿蜒而下,她絲毫不鬆手。
蕭祁臉色巨變,粗暴拔開我的劍,
扯下龍袍內襯衣角,小心翼翼地為她包紮。
看向我時,隻剩滿臉厲色。
“朕寵你、縱你,許你後位,這難道還不夠嗎?”
“你非要逼朕走到這一步,那就如你所願。”
“來人,把皇後打入冷宮。”
那些曾經對我畢恭畢敬的侍衛,此刻再無半分猶豫撲了上來。
長劍嗡鳴,我帶著滔天恨意迎了上去。
鮮血飛濺,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們的。
但終究寡不敵眾,
一聲悶響,意識沉入無邊黑暗。
醒來時,眼前隻有幾縷慘淡的月光,照在朽木板床上。
我掙紮著坐起身,才發現牆邊有一抹黑影。
他就靜靜地站在那裏,不知看了我多久,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靜而深邃。
“如此多好,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說話了。”
“若非愛你至深,我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折了你的傲骨,是因為你從不肯低頭看我。”
“隻要你從此不再怨恨,不再計較,不再想著離開,我即刻便可接你出去,你仍是我唯一的皇後。”
我閉上眼,連看他一眼都覺得肮臟。
他靜立了片刻,空氣中隻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
“你若想通了,可隨時派人來找我。”
他終是失了耐心,轉身離開。
一個人的時間裏,那些曾經被忽視的細節,此刻卻異常清晰。
我想起父親的舊部,當年為救落難的他,幾乎全員戰死,
可如今看來倒更像清理羽翼。
我閨中姐妹,家族卷入朝中風波,被他下旨嫁至嶺南,
美其名曰庇護,實則斷絕了與我的往來。
曾經的愛意盡數化為不斷滋長的恨意,
我捱過了在冷宮的日日夜夜。
直到這一天。
那扇隻會開啟一條縫隙遞送飯食的破舊木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是蕭祁派人帶來口信。
“三日後祭天大典,陛下將破例帶薑姑娘一同登上天壇。”
“若娘娘悔過,此刻向陛下低頭還來得及。”
我聲音幹澀,帶著順從。
“勞煩公公稟告陛下,說我想通了。”
三日後祭天台。
他並未牽過身旁盛裝打扮的薑窈窈,
而是步履沉穩,徑直走向了角落裏的我。
薑窈窈期待落空,瞪大了雙眼:
“陛下,你不是說我帶著我嗎?”
蕭祁腳步頓住,
“安心觀禮,回頭給你賞賜。”
他不再看薑窈窈泫然欲泣的模樣,牽起我一步步走向祭壇。
他微微俯身,低聲道:
“驚瀾,你看,這樣多好。”
“隻要你肯順從,朕給予你的,永遠比別人更多。”
“待大典結束,朕便接你回宮。往後,你依舊是最尊貴的皇後。”
我抬起頭,迎上他目光,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
隨後便與他一步步完成那繁複莊重的儀式流程。
可就在文武百官躬身垂首,萬千矚目於祭壇之上的瞬間。
蕭祁瞳孔皺縮,不可思議地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