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記事起就睡在儲藏室。
四歲那年媽媽改嫁,把我塞進孤兒院門口的車站。
六歲時大哥讓我在雪地裏罰跪,逼我說謝謝哥哥教我懂事。
二哥總把我的書包扔進臭水溝, 三哥聯合全校同學在我的課桌上刻「賤種」。
直到校長兒子骨折那天,我的手臂也折斷著。
爸爸背著他狂奔時回頭吼我:“你在這等著,別礙事!”
可是後來爸爸瘋了似的刨開地震廢墟, 捧著我的小皮鞋嚎啕大哭:
“乖寶應爸爸一聲好不好?”
我安靜地躺在鋼筋水泥下,再也發不出聲音。
1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
我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悄悄地爬下床。
床是幾塊木板拚起來的。
上麵鋪著一床又薄又硬的舊棉被。
我的世界很小。
就在樓梯下麵的儲藏室裏。
這裏沒有窗戶,隻有一扇門。
門上有一個小小的透氣孔。
我踮起腳,能看到外麵客廳牆上的掛鐘。
五點了。
該起床了。
我推開門,光著腳踩在地板上。
地板好冰。
我縮了縮腳趾,小跑到廚房。
阿姨看見我,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站到牆角去。”
“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一身窮酸氣。”
我聽話地站到那個屬於我的角落。
看著她熟練地煎雞蛋,烤麵包,熱牛奶。
好香。
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
我趕緊用手使勁捂住。
怕被她聽見又要挨罵。
爸爸和哥哥們下樓了。
他們坐在那張我從來沒坐過的紅木餐桌前。
大哥喬書文把牛奶推到一邊。
“今天的牛奶太燙了,想燙死誰?”
二哥喬書武把盤子裏的雞蛋戳得稀爛。
“我不想吃雞蛋,說了八百遍了,我要吃肉包!”
三哥喬書傑直接把麵包丟在盤子裏。
“又是這個,吃膩了,喂狗狗都不吃。”
阿姨立刻換上溫柔的笑臉。
“哎呀,少爺們將就一下,是我疏忽了,明天就換。”
爸爸喝了一口咖啡,翻著手裏的報紙。
他的目光像一陣冷風,掃過我站的角落。
“怎麼這麼瘦?跟個猴子似的。”
阿姨立刻搶著說。
“先生,您是不知道,安歌這孩子挑食挑得厲害。”
“喂到嘴邊都不肯吃,天天跟我鬧脾氣,不聽話得很。”
爸爸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放下報紙,盯著我。
那眼神讓我發抖。
我害怕了。
我趕緊點頭,聲音小得像蚊子。
“是我不聽話。”
“是我挑食。”
他們吃完了,傭人開始收拾桌子。
阿姨端著一個小碗走過來,扔在我腳邊。
裏麵是哥哥們吃剩的,混在一起的冷粥和碎饅頭。
“快吃,吃完把碗洗了,別磨磨蹭蹭的。”
我蹲下來,顧不上燙,狼吞虎咽地吃完。
粥是冰的。
饅頭是被口水泡軟的。
但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頓飯。
我拿著碗去洗。
水龍頭裏的水冰冷刺骨。
阿姨走過來,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洗潔精不要錢啊?倒那麼多!”
我嚇得手一抖,碗掉在地上。
沒碎。
但發出好大的聲音。
她更生氣了。
“你想造反是不是?!”
“趕緊洗完滾回你的狗窩去!”
晚上,我回到儲藏室。
關上門,世界就隻剩下我一個。
我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
我掰著手指頭數。
今天說了三句話。
“是我不聽話。”
“是我挑食。”
還有一句是對阿姨說的“我洗好了”。
明天要不再少說一句。
這樣會不會更乖一點。
客廳裏傳來電視的聲音。
是動畫片。
還有哥哥們的笑聲。
“哈哈哈哈,這個笨蛋太搞笑了!”
“快看快看,他要撞牆了!”
我把耳朵貼在冰冷的牆壁上。
聽著他們的笑聲。
我也跟著小聲地笑。
好像這樣,我也在客廳裏,和他們一起看電視一樣。
2
我四歲的時候。
爸爸出差去了很久。
那天早上,阿姨(那時候我還叫她媽媽)把我叫醒。
她給我穿上了那件最好看的裙子。
雖然領口已經洗得發黃,裙擺也磨破了邊。
“安歌,媽媽帶你出去玩。”
她的聲音裏帶著我聽不懂的情緒。
我高興壞了。
這是她第一次要單獨帶我出去。
我用力地點頭,生怕她反悔。
一路上,她都沒有說話。
隻是把車開得很快。
車停在一個很大的鐵門前。
門口有幾個小朋友在玩滑滑梯和蹺蹺板。
她蹲下來,第一次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
“安歌乖。”
“你在這裏等媽媽。”
“媽媽去給你買你最喜歡的草莓味棒棒糖回來。”
我看著她的眼睛,裏麵沒有笑意。
但我還是用力地點頭,“嗯!”
她轉身就走了,沒有回頭。
我乖乖地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看著大門,等她回來。
太陽從頭頂,慢慢跑到西邊山後。
天黑了。
路燈亮了。
她還沒回來。
一個穿著製服的阿姨走過來。
她摸了摸我的頭。
“小朋友,天黑了,怎麼一個人在這?你家大人呢?”
我搖搖頭,指著馬路盡頭。
“我在等媽媽。”
“她去給我買糖了,馬上就回來。”
阿姨歎了口氣,想拉我進去。
“外麵冷,跟阿姨進去等好不好?”
我使勁往後縮。
“不行,媽媽說等她回來才能走。”
“不聽話的孩子沒有糖吃。”
我不能不聽話。
我在台階上睡著了。
又被半夜的冷風凍醒。
天又亮了。
我好餓,也好渴。
但我不敢走開。
萬一媽媽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
一輛黑色的車子像瘋了一樣開過來。
一個急刹車停在我麵前。
爸爸從車上衝下來。
他的眼睛紅紅的,下巴上都是胡茬。
我以為是媽媽讓他來接我了。
我高興地撲向他。
“爸爸!”
“媽媽呢?”
“媽媽的糖呢?”
爸爸一把抱起我,他的手臂在發抖。
他的懷抱好暖和。
我好久沒有被人這麼抱過了。
我把頭埋在他懷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小聲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媽媽是不是生氣了?”
回到那個叫做家的地方。
阿姨一見到我們就撲在爸爸懷裏大哭起來。
“老喬!我找了她一整天啊!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就是去上了個廁所的功夫,她就不聽話自己跑出去了!”
“這孩子太不讓人省心了!”
爸爸的臉黑得像鍋底。
他把我從懷裏放下來,推到前麵。
聲音大得像打雷。
“還不給你媽道歉!”
我嚇得一哆嗦,腿都軟了。
趕緊說,“媽媽,對不起,我錯了。”
她一邊哭一邊說,“沒事就好,孩子沒事就好,都怪我沒看好你。”
爸爸卻不信。
他覺得是我不聽話,讓他丟了人。
他指著儲藏室的門。
“滾進去!今天不許吃飯!”
那天晚上,我在黑暗裏聽著他們一家人吃飯的歡笑聲。
肚子餓得咕咕叫。
我明白了,原來不聽話,是沒有飯吃的。
3
阿姨有一個很漂亮的花瓶。
是白色的,上麵有藍色的小碎花。
她說那是她娘家帶來的唯一紀念品,比我的命都貴。
她從來不讓我靠近那個花瓶。
那天我幫傭人擦桌子。
二哥從我身後跑過去,故意撞了我一下。
我沒站穩,手裏的抹布甩了出去。
正好打在那個花瓶上。
“啪”的一聲。
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塊碎片彈起來,劃破了我的手。
血一滴一滴掉在白色的瓷片上。
好疼。
我嚇得不敢哭,也不敢動。
大哥喬書文聽到聲音從樓上下來。
他看見地上的狼藉,還有我流血的手。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又闖禍了。”
“我看你是皮癢了,一天不惹事就不舒服。”
阿姨也聞聲跑了過來。
她看到滿地碎片,立刻就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的花瓶啊!”
“我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啊!就這麼沒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天塌下來一樣。
大哥走過來,一腳踹在我腿彎。
“跪下!”
我腿一軟,就跪在了鋒利的碎片上。
膝蓋像被無數根針紮一樣疼。
血一下子就滲了出來,染紅了褲子。
大哥指著門外。
“去院子裏跪著!”
“不好好反省,今天就別想進屋!”
阿姨假惺惺地拉住大哥的胳膊。
“書文,算了,天這麼冷,外麵還下著雪,孩子還小......”
大哥瞪了她一眼,“就是因為你平時太縱容她了!”
她立刻鬆開了手,不說話了。
我被趕到院子裏。
大雪紛飛。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來。
落在我的頭發上,臉上,脖子裏。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