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家鎮騎兵營的營部大院,與其說是一處軍事要地,不如說是一座土財主的大宅院。青磚鋪地,飛簷翹角,兩尊半人高的石獅子蹲在門口,卻因為風化和疏於打理,顯得有幾分滑稽。
此刻這院子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上百名荷槍實彈的偽軍士兵,將整個院子圍得水泄不通。氣氛肅殺,卻又因為這些士兵們鬆垮的站姿和遊移的眼神,透著一股子色厲內荏的虛張聲勢。
李雲龍四人,被石友三“親熱”地簇擁著,走進了燈火通明的正廳。
一股混合了酒肉、煙草和劣質香水味的渾濁熱浪,撲麵而來。
正廳中央,擺著一張能坐下十幾人的紅木八仙桌,桌上殘羹剩飯,一片狼藉。幾個穿著暴露,臉上塗著厚厚脂粉的女人,正被幾個偽軍軍官摟在懷裏,打情罵俏,見到石友三帶著人進來才尖叫著嬉笑著躲到了一旁。
李雲龍的目光,隻是淡淡地掃過這片奢靡腐朽的景象,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冰冷的寒意。
他想起了蒼雲嶺上,那些啃著黑乎乎的幹糧,卻依舊願意跟著自己發起決死衝鋒的戰士。
同樣是炎黃子孫,同樣是華夏軍人。
一邊是為國為民,浴血奮戰,食不果腹。
另一邊,卻是認賊作父,魚肉鄉裏,醉生夢死。
殺意,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但很快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現在還不是時候。這條狗,還有利用的價值。
“哈哈哈!李兄弟,快請上座!”石友三熱情地將李雲龍按在了主位旁邊的客座上,這個位置,既顯尊重又方便他身後的親衛監視。
他自己則大馬金刀地在主位上坐下,大手一揮,對著周圍的下人吼道:“都他娘的愣著幹什麼?沒看到貴客臨門嗎?把桌子撤了換上最好的酒席!把老子珍藏了半年的女兒紅,給李大當家的滿上!”
很快,殘席被撤下,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肴流水般地端了上來。
張大彪和王石頭,按照李雲龍之前的吩咐,毫不客氣地在李雲龍下首坐下。王石頭一言不發,拿起筷子就對著一隻燒雞伸了過去那吃相活像餓了十天半個月的難民。張大彪則警惕地環顧四周,獨眼裏閃著凶光,將腰間的駁殼槍拍在桌上,一副“誰敢亂動老子就弄死誰”的架勢。
孫猴子則沒上主桌,而是嬉皮笑臉地湊到了旁邊一桌偽軍軍官的席位上,自來熟地給自己倒了杯酒,嚷嚷著要跟幾位“官爺”親近親近。
一場虛偽而凶險的“鴻門宴”,正式開始。
“李兄弟,來!”石友三親自給李雲龍斟滿了酒,高高舉起酒杯,“兄弟我先敬你一杯!一來是佩服兄弟你的豪氣!二來也預祝咱們今後合作愉快,有財大家一起發!”
“石大哥太客氣了!”李雲龍也端起酒杯,臉上帶著粗豪的笑容,“以後還要仰仗大哥您賞口飯吃!我先幹為敬!”
說罷,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動作幹脆利落,充滿了江湖匪氣。
放下酒杯,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石大哥,您這兒......防衛可真夠嚴的。兄弟我這一路走來看您這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太原城的日本憲兵隊司令部呢!”
這話看似恭維,實則是在點破對方的下馬威。
石友三哈哈大笑,臉上的肥肉亂顫:“哪裏哪裏!這不是怕怠慢了李兄弟這樣的貴客嘛!我這人,就是喜歡講排場!”
他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說起來兄弟你這批貨,可真是......硬紮得很啊!連九二式重機槍都有!這玩意兒,就算是在太君的部隊裏,也不是什麼大路貨。不知道兄弟你是從哪兒......發的大財啊?”
來了。
試探開始了。
李雲龍心裏冷笑,臉上卻露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憤恨表情。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盤亂響,咬牙切齒地罵道:“媽的別提了!提到這個老子就來氣!”
他端起酒壺,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這才壓低聲音,對石友三“訴苦”道:“石大哥,不瞞你說。這批貨,是兄弟我帶著手下上百號人,從一夥‘硬點子’手裏搶來的!那夥人,一個個窮得叮當響,裝備卻好得邪門!他娘的跟八路軍一個德行!”
“八路?”石友三的眼皮一跳。
“可不是嘛!”李雲龍憤憤道,“我懷疑他們就是八路的正規軍!打起仗來不要命,一個個跟瘋狗似的!兄弟我為了吃下這批貨,折了七八十個弟兄!結果還沒等緩過氣來又被另一夥土匪給抄了後路!這才......唉!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這番半真半假的話,瞬間打消了石友三心中最後一絲疑慮。
原來這批軍火是搶來的而且還是從八路手裏搶的!這就說得通了!也解釋了他們為什麼會如此狼狽。
一時間,他對李雲龍的輕視又多了幾分。在他看來李雲龍不過是個運氣好,卻沒腦子的蠢貨,搶了東西卻守不住,最後還不是便宜了自己?
想到這裏,他心中大定,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了許多,不斷地勸著酒,想要從李雲龍嘴裏套出更多關於那批“被埋藏的貨物”的消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石友三的親衛隊長,那個滿臉橫肉的壯漢,在得到石友三的眼神示意後,端著一碗酒,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王石頭的桌前。
“這位兄弟!好身手啊!”他指著王石頭麵前堆成小山的雞骨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光會吃可不算好漢!敢不敢跟兄弟我掰掰手腕,比劃比劃?”
來了!
李雲龍的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這邊的動靜。
王石頭聞言,抬起那張油光鋥亮的臉,看了看親衛隊長,又看了看李雲龍,憨憨地搖了搖頭:“不比,俺要吃飯。”
“哈哈哈!怕了?”親衛隊長和他身邊的幾個偽軍,頓時發出一陣哄笑。
“我們大當家的說了要低調。”王石頭甕聲甕氣地說道,繼續埋頭對付那隻燒雞。
“媽的給你臉了是吧!”親衛隊長感覺在眾人麵前失了麵子,勃然大怒,一把就抓向了王石頭的手腕,“今天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王石頭的那一刹那。
“石頭。”
李雲龍淡淡地聲音,從主桌上傳來。
“陪這位官爺,玩玩。”
“好嘞,大當家的!”王石頭仿佛就等這句話。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雞腿,將那隻滿是油汙的大手,放在了桌子上。
親衛隊長冷笑一聲,也伸出手,兩隻大小懸殊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喝!”
親衛隊長猛地一聲大喝,脖子上青筋暴起,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將王石頭的手腕壓下去。
然而,王石頭的手臂,卻如同焊在桌子上的鐵柱,紋絲不動!
王石頭甚至沒有看他,隻是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憨憨地笑了笑。然後他的手腕,看似隨意地,輕輕一動。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地響徹整個大廳!
緊接著是“轟隆”一聲巨響!
那張厚實的木桌,竟被這股巨力,硬生生壓塌了一個角!
“啊!”
親衛隊長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他的整個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後彎折著,森白的骨頭茬子,甚至刺破了皮膚,暴露在空氣中!
全場,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血腥而震撼的一幕,嚇得呆若木雞!
王石頭卻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甩了甩手上的油,又拿起那隻燒雞,繼續啃了起來。
石友三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他看著自己那個還在地上打滾哀嚎的親衛隊長,又看了看那個若無其事的“鐵塔”,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後腦勺!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幾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待宰的肥羊!
他們是受了傷,但依舊能一口咬斷人喉嚨的餓虎!
李雲龍仿佛沒看到這一切他端起酒杯,對著臉色煞白的石友三笑嗬嗬地說道:“石大哥,手下人不懂事,下手沒個輕重您別見怪啊。”
“不......不見怪......”石友三的聲音,幹澀無比。
“唉,都是粗人,隻會用蠻力。”李雲龍“醉醺醺”地歎了口氣,像是說漏了嘴一樣,開始大著舌頭吹噓起來“哪像我們搶的那批貨......那才叫寶貝!黃澄澄的......碼得整整齊齊......少說也有十幾箱!可惜啊......被那幫窮鬼八路追得緊,隻能先埋起來......等......等我取回來分石大哥你一半!”
金子!
十幾箱金子!
這個消息,像一針最猛烈的強心劑,瞬間擊中了石友三那顆因為恐懼而開始動搖的心!
對!還有金子!
和十幾箱金子比起來一個親衛隊長的手腕算什麼?就算把整個衛隊都折進去也值了!
貪婪,再次壓倒了恐懼!
他看著李雲龍的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火熱!他現在隻希望,李雲龍能立刻、馬上出發,去把那些金子給他取回來!
“李......李兄弟!”石友三激動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李雲龍的手,“你放心!馬!我給你最好的馬!人!你要多少人我都給你!隻要......隻要你能把貨平安取回來!”
李雲龍看著他那副被貪婪衝昏了頭腦的模樣,心中冷笑。
魚兒,已經不僅僅是上鉤了。
它已經自己把自己洗剝幹淨,準備跳進鍋裏了。
李雲龍也“激動”地站起身,用力地拍了拍石友三的肩膀,大著舌頭說道:“好!好兄弟!就衝石大哥你這份仗義......這批貨......我......我分你七成!”
“駕!”
半個時辰後,萬家鎮的南門大開。
李雲龍四人,騎著四匹高頭大馬,身後還跟著由孫猴子“挑選”出來的兩百匹膘肥體壯的戰馬,浩浩蕩蕩地駛出了鎮子。
石友三親自將他們送到鎮口,拉著李雲龍的手,依依不舍,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要“早去早回”。
直到李雲龍一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才心滿意足地轉身回營。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無數的金條和機槍,正在向他招手。
而奔馳在夜色中的李雲龍,臉上的醉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肅殺。
“團長,那姓石的不會起疑心吧?”張大彪追上來有些擔憂地問道。
“起疑心?”李雲龍冷笑一聲,回頭望了一眼那片已經變得模糊的燈火。
“當一個人的貪婪,超越了他的智商時,他會自己為我們,找出一百個不起疑心的理由。”
“他現在,隻怕比我們還希望,能盡快把那十幾箱‘金子’,運回他的老窩呢。”
他猛地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
“都跟上!天亮之前,必須趕回蒼雲嶺!”
“咱們的弟兄們,還等著這些‘鐵疙瘩’,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