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爺爺得了重病,姑姑送來兩條河豚,說河豚最是滋補,托人花了好大價錢買來的。
我媽聽說後,趕緊給她的心頭肉好大兒留了兩碗她認為河豚最好的部分。
我說河豚的內臟有毒,媽媽罵我又嫉妒弟弟,抬手就是一巴掌。
實在沒辦法,我隻好把河豚肉全部倒在門口的豬糞堆裏,畢竟媽媽做河豚的時候,因為聽說河豚貴,哪都舍不得扔掉。
正趕上爸爸回家,他見我倒東西,直接罵我,不懂父母賺錢不容易,小小年紀,別的不會,隻會浪費糧食。
邊說邊把瘦弱的我踢到豬糞中。
動靜驚動了媽媽和爺爺,他們從屋裏出來,見豬糞上的河豚和躺在豬糞上的我,更是來氣。直接和爸爸一起拳打腳踢。
為了證明河豚沒有毒,也為了解氣,弟弟出主意,讓我吃沾了豬糞的河豚,“她就是嫉妒我!她不就是想吃點好的嗎?滿足她!”
我拒絕。他們四個人便強按著我吃下去。然後把我扔在院子裏,死活不讓我進屋。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斷了氣。
寒冬臘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毒死的還是凍死的。
再睜眼時,媽媽正在洗姑姑剛送來的兩條河豚。
我躲在角落裏摘芹菜,眼看著她隻剪掉魚鰭和魚尾,把河豚下鍋。
河豚下鍋發出滋啦的聲音,我媽拿著鍋鏟照著我後腦勺就是一下。
“死丫頭,發什麼愣。這點芹菜你還想摘多久,就會磨洋工。沒看見老娘魚下鍋了嗎?趕緊燒火。”他們說不好河豚的名字,隻知道這是魚。
我看著鍋裏被煎的滋啦作響的兩條完整河豚,和坐在太師椅上看京劇的爺爺,還有一旁打遊戲的弟弟。
我才意識到,我重生了。
這次我再也不多嘴了,他們愛怎麼著怎麼著。人各有命,皆由天定。
我眼瞅著媽媽將做好的河豚偷偷分成了四份,一邊分一邊嘴裏叨叨咕咕念叨著,“魚眼最能明目,得給我兒子留著。糟老頭子吃,太浪費了。我老公打工辛苦,也得給他留點。我自己做的連點味都不知道,太虧了,我也吃點魚皮吧。”
媽媽說的很小聲,生怕被爺爺聽見。又將爺爺的那份多盛了些魚湯和鹹菜,顯得很多,才端上桌去。
“我閨女給我送來的魚就那麼點?”爺爺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重病的人,我還記得上一世他踹我的時候有多疼。
“爸,您也知道,魚又去頭又去尾的能剩多少,何況她姑送來的魚可沒您想的大。”媽媽賠笑著,不忘給姑媽上眼藥。
“老大家的,你少說兩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爺爺抿了一小口麵前的酒,不屑的說道。
姑姑和我爸媽都惦記著爺爺死後的財產,所以才會都討好爺爺,在爺爺麵前詆毀對方。
“不過,我兒子在外打工辛苦,我孫子正長身體,他們吃點就吃點吧,你…”見爺爺鬆口,媽媽急忙表態。
“放心,爸,我肯定不吃。好吃的都是留給男人們,我懂這個理兒。我也會看好小楠,絕不讓她偷吃。”媽媽急忙跟爺爺保證。
“嗯。”聽到媽媽的保證,爺爺算是滿意了。
“你也別嫌我嘮叨,女娃都是賠錢貨,養到十六七嫁人,彩禮不見得能夠養她的錢。你們還得給大龍娶媳婦兒,隻有大龍才能給我們老劉家傳宗接代。”
媽媽連連稱是,隨後看了一眼躲在角落的我,拉下臉,“都多大了,一點眼色沒有。不知道擺筷子擺碗啊!”
她說著,將一小塊魚皮放進嘴裏,然後將一小碟魚皮藏起來。見我看她,衝我嚷道:“看什麼看!老娘天天累死累活伺候你們全家,吃點魚皮怎麼了!”
我不敢接話,加緊擺碗筷的步伐。
媽媽伺候爸爸弟弟爺爺不假,可從來沒伺候過我。小小年紀的我,經常被指揮著家裏家外的幹活。又因為吃的不好,營養跟不上,比弟弟大三歲的我,甚至還沒弟弟重。
爺爺麵前一大碗河豚,爸爸弟弟麵前各一小碗,弟弟剛才和媽媽哭鬧,媽媽把他偷偷拉到一邊,告訴他還給藏了許多,他才止住哭聲。
中間是一盤豬肉燉粉條,照例是沒有我的份。旁邊還有一盤炒芹菜在媽媽前麵。
我麵前隻有一盤剩的白菜熬豆腐,和剛才摘下來不要的芹菜葉。媽媽給我拌了拌,連滴香油都舍不得放。
“兒子,孫子你們也嘗嘗好魚的味道。”爺爺開口。
沒想到弟弟隻嘗了一口,便撇嘴,“有點腥。”說著便把嘴裏的河豚吐出來。
媽媽舍不得把“好魚”的肝臟下水扔了,可不腥唄。
媽媽急忙將弟弟吐出來的河豚放進嘴,好聲好氣的哄道:“兒子,這是好東西。吃完了你就能力大無窮。”
“能一拳打死劉小楠嗎?”弟弟挑釁的看了我一眼。
“能能能。”媽媽根本不覺得弟弟的話有問題,轉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跟我說,“白長這麼大,一點眼色沒有,不知道給你弟倒杯水去,嫁了人得被婆家嫌棄死。”
我恭順的給弟弟倒了杯水,舔著嘴唇,做出很饞的樣子。“弟弟,我一會兒給你當大馬騎,你能不能分給我一口肉?”
“長的醜,想得美。不給你吃,你也得給我當大馬。”說完弟弟也顧不得腥了,把碗裏的河豚都扒拉到嘴裏,還炫耀似的給我展示幹幹淨淨的碗。
我心裏尋思,你等不到那天了。
2
弟弟吃完自己碗裏的河豚,開始瘋狂吃豬肉燉粉條裏的豬肉。媽媽也撿著裏麵的粉條吃,
那粉條沾上豬肉湯,很好吃,我知道。豬肉的滋味更是美妙,我都知道。
好吃的東西,我不配吃,我也知道。
我麵前隻有不知道剩了幾天的白菜熬豆腐和枯黃的芹菜葉。我看了看菜,鼓起勇氣開口道:“爸,我能不能嘗一口你碗裏的魚肉,就一口。”
“你個賠錢貨饞死你算了。”我弟吃的滿嘴油光鋥亮在一旁挖苦我。
我不理弟弟,繼續求我爸。
“爸,就一口。”我手指比著一,可憐兮兮的說道。
我爸端起碗,迅速吃幹淨。然後“砰”的一聲把碗放到我麵前,“你饞死鬼托生啊!給老子舔碗,不是饞嗎?讓你嘗嘗魚味。”
說著就將我的頭往碗裏按,我緊閉著嘴巴,生怕沾上一點。趕緊求饒,“爸,爸,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說吃魚了,我吃白菜豆腐,我吃芹菜葉。”
我爸還不解恨,一把扯著我胳膊,把我從凳子上拉下來。
他鬆手,我摔倒在地。
我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媽嫌我吵鬧,攪了她吃飯的興致。
“哭什麼哭,真是喪門星。全家的福氣都被你哭沒了。我告訴你,你爸在鎮上買房了,等裝修好,我們和爺爺就都住進去。你老老實實看家,幹好農活。”
我連忙止住哭聲,小聲哀求道,“媽,你帶著我吧,我能幹家務,我不上學了。省錢給弟弟花。”
媽媽冷哼一聲,“本來也沒想讓你再上學,我們都走了,你上學農活幹不完。”
我哭著求爸爸,我爸不作聲。
我又哭著求爺爺,我爺爺卻一眼都不看我,眼裏隻有京劇。
我弟在一旁拍手叫好,“賠錢貨終於不用跟著我們一家嘍!”
是呀!他們才是一家人。在他們眼裏,我始終是外人。
也難怪,上輩子我隻是好心提醒河豚的內臟有毒,就被扔在豬糞堆裏,被他們一起拳打腳踢。
不僅如此,他們還一邊咒罵我,一邊逼我吃沾了豬糞的河豚。
“劉小楠,你一個小丫頭懂什麼?還說什麼河豚的內臟有毒?”
“你分明就是自己饞,想吃好吃的,誰不知道心肝肺下水賣的比肉貴。你姑都說了這是好玩意,好玩意能和普通的魚一樣?”
“你說河豚有毒?好啊,那咱們就看看,這玩意到底有毒沒毒!”
他們強逼著我吃下去後,就把我扔在院子裏,說是讓我清醒清醒。
大冬天的,又是晚上,天寒地凍。
我全身冰冷,頭痛欲裂,我艱難的拍門向他們求救,求他們帶我去看大夫。
可他們隻是輕蔑一笑,說我裝的還挺像。接著各幹各的事情。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徹底解脫了。
第二天早起,我媽看著院裏躺著的我,半晌才反應過來,我已經沒了呼吸。
我死了,我爸媽多少有點惋惜。
“白瞎了我這麼多米麵油,她沒幹什麼活就死了,咱們虧了不少,真是喪門星,賠錢貨!”
“我聽說能配陰婚賺一筆,你去打聽打聽,挽回點損失也好”。
“好好好,我這就去。”
就這樣,我死了之後,又為他們賺了一筆錢,比他們這些年花在我身上的錢多的多。
細想想,他們何曾真正愛過我?這麼些年,又有一個人真正關心過我?
既然這樣,我為什麼要傻嗬嗬的提醒他們河豚有毒,河豚身上好多地方都會毒死人?
還是那句話,人各有命,皆有天定。
我不會再阻攔,也不會因為阻攔搭上自己的命。
3
我弟那碗河豚肉看著不多,實際上我媽給他壓得結結實實,塞得滿滿的。而且裏麵還有很多我媽自以為的寶貝。比如河豚的肝臟啊,眼珠啊。
我弟吃的又急。
沒一會兒,他便開始忍著惡心想吐。
我媽見我弟難受,一巴掌拍到我背上,“都怪你個饞死鬼,要不是你饞,你弟能吃這麼急嗎?準是吃的急,胃裏進風了,不舒服。”
“還不快給你弟倒杯水?”我媽提高了嗓門。
“我也有點暈,還有點喘不上來氣。”我爸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倒在炕上。
原本給我弟拍背的我媽,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坐在地上。然後幹嘔著往外吐東西。
一直假裝看京劇的爺爺始終盯著電視,直到見我媽吐出魚皮,老頭子一下子從炕上躥下來,拿著拐棍打我媽後背,“老大家的,我剛怎麼說的,你竟然敢偷吃!”
我媽還想辯駁幾句,可她實在沒力氣了。
幸好,爺爺這時候也開始頭暈目眩。
“去,小楠,找大夫去。”躺在炕上的我爸發出微弱的聲音。
我慌忙答應,穿上棉鞋棉衣就往外跑。
外麵和上一世一樣,天寒地凍,風刮得緊。
我裹緊自己的棉衣,急步跑出院子,確定四下無人,家裏也看不到我後,不慌不忙的走向村衛生所。
真不巧,衛生所的大夫去另一個村子幫忙接生了。
我又慢騰騰的來到村西頭的姑姑家,發現姑姑家裏黑著燈。聽說是去鎮上辦事了。
沒辦法,我隻好去村長家求他幫忙。
村長幫我找了輛車,但是人家大晚上的拉人要一百塊錢。
“給一百,現在就走。”那人坐在我家炕頭上。
我爺,我爸,我媽沒一個人吭聲。
村長著急的直拍大腿,“你們這一家子,摔地上屁股還要帶點土才肯起來。我要不是為了咱村明年評選先進村,才懶得管你們。”
“我沒錢。”我媽說著又幹嘔了一聲,眼睛直往我爺那瞟。
我爺躺在炕上閉著眼,不吭聲。
“我給做個主,80行嗎?”村長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在屋裏走著轉圈,我弟的臉色已經發灰,我爸也在喘大粗氣。
“看在村長的麵子上,行吧。”拉人的司機不情願的答應了。
可我媽卻不答應,還是一梗脖子,“我沒錢。”
見我爺還不出聲,我媽幹脆直說,“爸,您有錢給您自己和您兒子孫子出嗎?我可以不去看,挨著。”
我爺這次實在沒法裝下去,隻好摸摸索索的從枕頭下掏出皺巴巴的三十塊錢,虛弱的說:“我隻有這些。”
“媽,我…我難受。”我弟說這句話時,似乎已經用了全身的力氣。
我媽在她好大兒和錢之間反複衡量,又眼巴巴的瞅向爺爺。
最後實在沒辦法,從一個小匣子裏掏出二十塊錢,“隻有這些。”
“五十就五十,算我倒黴。”拉人的司機大手一揮,“先說好了,死我車上那是另外的價錢。”
村長趕忙喊著左鄰右舍將我家幾口人抬上車,我媽也不再提不看病的事,跟著上了車。
醫生見我家裏人難受的樣子,問:“你們吃什麼了?”
我媽媽擦了擦滿頭虛汗,掙紮著說:“豬肉粉條,芹菜,還有點魚,叫…叫…”
她還沒來得及想,我弟又是一陣幹嘔。
醫生擺擺手,“不管是叫什麼,肯定食物中毒,先去洗胃吧。”
我爸憋得臉色通紅,每喘一口氣都很困難。我弟死灰般的臉色更是嚇人。
護士趕忙把他們推進去。
還有我爺,本來就是上了歲數,有重病的人。
我媽也被推了進去。
醫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問道“你看起來沒事,你跟他們吃了一樣的食物嗎?”
我搖搖頭,“他們不舍得給我吃一樣的,我沒吃。叔叔,我聽我姑送魚來的時候說了,這魚叫河豚。”
“什麼?”醫生大驚失色,直接往門外衝。
滿樓道都聽得見他的喊聲,“他們吃的是河豚,河豚!”
我媽吃的最少,又被灌了催吐劑,除了翻來覆去的吐,沒什麼其他的症狀。
醫生沒好氣兒的盤問她,“你知不知道你吃的是河豚?”
我媽一臉茫然,“對,就是那麼個名字,可金貴了。”隨後,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帶著炫耀的語氣說:“醫生,是不是你們鎮上的人也不常吃這金貴的東西?”
“我吃不起。”醫生一邊飛快的開藥一邊沒好氣的應付我媽。
我媽顯然沒聽懂醫生的嘲諷,臉上的驕傲溢於言表。
回頭一定要好好地跟村裏人炫耀炫耀。大半夜的來醫院,是因為得了“富貴病”,一般人可得不起。
“河豚需要專業的加工才能吃,除了河豚肉之外,幾乎處處有毒你知道嗎?”醫生實在看不下去,提醒我媽道。
“真的嗎?”我媽仿佛被一盆冷水潑在頭上,呆愣了半天,這下怎麼炫耀好。
還沒等她想好,我爸被推出來了。她趕忙過去看,我爸身上蓋著白布。
“沒救過來。”
醫生丟下一句,接著忙我弟和我爺去了。
樓道裏頓時都是我媽的哭嚎聲。
4
我弟被救過了,但是醫生說他這輩子都會是個癱子。
剛恢複了精神的我媽,一下子又癱倒在地上,不知道是因為中毒還是因為悲傷。
醫生又是一頓折騰,總算是把我爺我媽我弟都救了過來。
他們不願意在醫院多待,我媽怕花錢,我爺嚷嚷著要回家給我爸辦喪事。
醫生被鬧的沒辦法,讓他們簽了自願出院書後,才放他們回家。
回到家,鄰居們幫著我家支靈棚。
隻聽見我姑從老遠哭嚎著跑來,“爸呀,我的爸呀!”
鄰居有些詫異,拉著我姑的袖子,“我說桂芬呐,你爸病重又剛中毒。你這麼哭,不得讓他多想。把眼淚收收。”
“什麼?”我姑一臉驚訝,甚至顧不得眼淚留進嘴裏。
看了一眼披麻戴孝的我,我姑瞬間明白了什麼,繼續哭嚎道:“哥哥,我可憐的大哥。”
假模假式的哭了一會兒,我姑便跑進屋坐在炕頭上安慰我爺爺去了。
是安慰我爺爺,也是取暖。
今天的風比昨晚的更緊,這還是白天,晚上守靈怕是要凍死人了。
這樣的事,我媽是不會做的,更不會讓我弟做。
我眼見著她偷偷摸摸進了廚房,懷裏揣著一個大碗出來。
我猜那大碗裏一定是還沒吃完的河豚肉。她一定想給她的好大兒補一補。
醫生的話,對我媽來說,和耳旁風一樣。她本就半信半疑。
何況,醫生說河豚肉無毒。
可是,無毒的是經過合理處理過的河豚肉,是不沾血和內臟的河豚肉。
像她那樣,不管不顧的都倒在一鍋裏煮,誰能保證哪塊河豚肉無毒呢?
北風越吹越緊,我在爸爸的靈前裹緊了棉衣。風實在太大,我受不了,準備去棺材後麵躲躲。
剛躲過去,就聽見屋內一聲淒厲的尖叫。“兒啊,我的兒啊!”
是我媽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