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懷安考上秀才那日,被砍去雙手。
他並無大錯,不過是在侯爺和妾打情罵俏時,正巧路過。
那妾揚言要嫁給沈懷安。
侯爺便砍了他的手。
他血盡而亡死在街上,而我在家中著嫁衣等他歸。
半年後,我成了侯府程小娘身邊的心腹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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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妾納妾!你說過在我之後,絕不納妾的!」
一個青花琉璃花瓶穿過紫檀木門,正正巧朝我砸來,我不動聲色偏了一下,花瓶落在了侯爺腳下。
剛邁過門檻的侯爺,一隻腳又退了回去。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蕭佑裎!你答應過我的。」
程小娘美人怒目,侯爺拂袖欲走。
「蕭佑裎,你真的不理我了嗎?」
程小娘饞了蜜般的聲音飄來。
侯爺抬在空中的腳頓了頓,在男子尊嚴和心上人之間左右徘徊,最終屈服在程小娘嬌聲軟語的美人鄉裏。
侯爺和他新納的程小娘,每隔幾日都要鬧上這麼一回,暢心苑裏侍候的下人們都看膩了。
一炷香後,程小娘自輕羅帳中伸出手,「如意,扶我沐浴。」
我剛搭上程小娘的手,就被侯爺一腳踢開。
「下次若再惹惱了我,我就隨便在街上找個人嫁了。」
「你嫁一個,本侯就殺一個。」
他們應該是不記得了。
半年前,他們真的殺了一個書生。
程小娘因著王妃有孕,鬧得厲害,一氣之下跑出了王府。
她虛情假意地逃,他不慌不忙地追。
她扯過一個過路的書生,張口就說要嫁。
他拿過侍衛佩劍,一刀砍了書生雙手。
「本侯斷了他手,他還如何擁你入懷。」
程小娘被侯爺掐著腰攬在懷中,她嬌滴滴道:「侯爺,人家不過隨口說說,哎呀,他手斷了,會不會死啊?」
侯爺捏住她的臉,麵色陰沉:「本侯在,你還關心別的男人?」
侯爺一聲令下,沒人敢去救那書生。
他們濃情蜜意,和好如初,可憐侯爺身下的駿馬,無故承擔了許多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還可憐那書生,血流幹死在了街上。
他的斷手還拎著兩個豬蹄。
2.
那書生名叫沈懷安。
八歲那年,我乞討到桃溪村,敲開了沈懷安的家門。
窮!太窮了!
沈懷安剛開門,我就後悔了。
盯著他四麵空空的家,迎著他期待的目光,我斟酌一番,猶豫開口:「要不給我一碗水?」
身量與我差不多大的沈懷安跑進屋裏。
叮叮當當幾聲響後,他遞給我一個饃饃。
冰冷的饃,硬得跟石頭一樣。
我想拒絕,可他像隻狗狗般直勾勾盯著我看,我隻能配合著狼吞虎咽。
硬饃饃好幾次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我伸長了脖子,學著鵜鶘吞魚的姿勢,沈懷安卻抓住我後脖頸,趁我張嘴之際,猛灌進去一碗水。
我咳著嗆著,終於吃完了整個饃饃。
我們乞丐幫有規定,討了人家吃食,是要唱一段給主家添添樂的。
我給沈懷安唱了段鳳陽花鼓,因為忘了詞,後半段都是哼哼著唱完的。
沈懷安就坐在門檻上,搖頭晃腦拍著手。
在我拿起吃飯的破碗要走時,他卻扯住我的破袖子,「我明天還給你饃饃吃,你再來好嗎?」
明天是個大日子,城裏的王大戶嫁女,開了百桌席麵。
他們有錢人吃飯,向來做做樣子,剩菜經過廚房丫鬟小廝,層層剝削,但也能讓我們吃個肚皮滾圓。
我靠著每天剩一點口糧上貢,才求得乞丐頭子彪哥給我留一個好位置。
可望著沈懷安的眼睛,拒絕的話在嘴裏囫圇滾了好幾遍。
「來!老子一定來。」
回去的路上,我連扇了自己好幾個巴掌。
這是窮心未滅,色心又起啊。
再後來,吃過幾次饃,為他打過一場架。
沈懷安哭著給我擦傷口時,我紅了眼。
當天,我就脫離丐幫,住進了沈懷安家。
彪哥語重心長:「你這是出了賊窩又進狼窩啊。」
是啊,沈懷安家很窮,比我們乞丐都窮。
可我有家了,還有名字了。
名字是沈懷安取的,他說爺奶告訴他,人活一世,就求個平安如意,如意就很好。
3.
我在門口跪的腿麻,侯爺終於精神抖擻離開了院子。
程小娘如水的眸子冷淡下來。
「如意,快些將湯藥拿來。」
我入府半年,如今已成了程小娘的心腹丫鬟。
原因無他,我生得醜,半邊臉都是麻子,這是我特地請村裏給死人妝麵的李嬸點上去的。
程小娘善妒,身邊但凡水靈點的姑娘,隻要侯爺瞧上一眼,她不是挖了她們的眼睛就是砍了她們的纖纖玉手,久而久之,這暢心苑裏,唯一全須全尾好端端的丫鬟,隻得我一個了。
程小娘捏著鼻子喝下了藥,我趕緊遞上了蜜餞。
她含在嘴裏,等著苦味漸漸被衝淡後,才悠悠開口:「都怪那個賤人懷了孩子,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折騰自己,我這次若是順利懷上,少不了你的好。」
我跪倒在地,千恩萬謝,又說了許多吉祥話,惹得程小娘止不住地樂嗬。
一周前,我告假回家伺候有孕的嫂嫂,我嘟囔著抱怨,都怪那藥方,嫂嫂已經是第四胎了,估摸這次還是兒子。
說者有意,自然引得有心人上鉤。
程小娘用口脂點唇,狀若無意問道:「是什麼藥?」
我連忙跪下:「小娘贖罪,是奴婢多嘴了。」
「是家中嫂嫂早年傷了身子,原本是再不能生育了,可後來阿娘去求了個方子,沒承想嫂嫂不但有孕,還一索得男,可那方子後勁太大了,嫂嫂這都生了三個兒子了,現下又懷上了。」
程小娘賞了我一錠銀子,等我再次回府時,懷裏揣來了她要的藥方。
她又含了個蜜餞,細長的眼尾低垂,餘光掃過我:「那些人都打點好了吧,我偷偷喝藥這事,千萬不能傳出去。」
我低眉順眼:「他們一定守口如瓶。」
藥方是赤腳大夫何老給的,配藥的是濟生堂的小工阿丁,替她照料身體檢查藥方的是保和堂的李大夫。
我們都是桃溪村的人,自然守口如瓶。
4.
程小娘最近常犯惡心,她揉著心口,欣喜不已:
「我近來總是想吐,還感覺肚子有動靜,我一定是有孩子了。」
這是長大的蠱蟲在鬧騰呢,怎麼會是孩子呢?
她抱著木桶,吐得昏天黑地。
李大夫一次懸絲把脈,徹底讓她死了心,「小娘當年小產傷了根本,那藥方雖好,卻還是彌補不了身子所虧,這嘔吐之症,也是身體虧損,不能承受那藥方之故。」
程小娘的憤怒到了頂點。
「都是那個賤人,當年我有孕,她偏偏要我晨起請安,雨後的石子路最是難走,我那一滑,便丟了孩子。」
她又氣又恨,偏這時又有丫鬟進來回話,說侯爺今晚要宿在敘春苑陪夫人。
程小娘氣得發抖,頭上的釵環也跟著亂顫,手邊能打砸的東西全被她扔了出去。
「如意,你去請侯爺過來,就說我心口疼得厲害,侯爺一定會來的。」
侯爺是不會來的。
聽說今日禦史台有位耿直的小官,在朝堂上死諫侯爺,陛下態度不明,應該是給侯爺補救的機會。
夫人娘家是隴西何氏,富庶又有權勢。侯爺和程小娘這些年做的荒唐事,大多都是夫人在後麵為侯爺善後。
我步伐輕快地往敘春苑去,直到見了侯爺,跪在地上,擺著一副我主子程小娘快痛死了的模樣。
侯爺衣袍下的雙腳已經蠢蠢欲動,他確實心心念念著程小娘。
一旁的夫人神色淡然,可嘴角細微處帶著不悅。
侯爺看看夫人,斟酌再三,皺眉道:「今晚本侯就留在夫人這了,她身子不適就請大夫,本侯又不會治病。」
夫人展顏,侯爺也鬆了一口氣。
意料之中的事,侯爺有求於夫人,這麵子情自然是要給的。
可是程小娘不知內情,她隻是又將暢心苑砸了一遍,恨恨地咒罵夫人是狐狸精。
我瞅準時機,說了心腹丫鬟該說的寬慰話:「小娘別氣,侯爺是想來的,隻是礙著夫人有孕,侯爺也要顧及一二。」
程小娘咬碎了牙,突然冷冷笑道:「不就是懷了孕,能懷上算什麼本事,能不能生下來就看我答不答應了。」
我嚇得跪在地上,以恐懼恐慌掩住肩膀的輕顫。
「沒用的廢物,這點小事也怕?」
不是怕,是巨大的狂喜。
我們等著一日,太久了。
久到機會到來時,我控住不住迎接它的歡喜。
她到底還是氣不過,可又不能朝侯爺和夫人撒氣,幽幽的目光盯著我:「你既請不來侯爺,今夜就去佛堂,替我兒徹夜抄經祈福吧。」
佛堂清冷,我一遍遍抄著往生咒。
紙上的字,扭得跟蚯蚓一般,若是沈懷安還在,又要絮絮叨叨囉嗦了。
我和沈懷安能識字,屬實是機緣巧合。
我們過的第一個冬日,家太窮,衣服太單薄,我們冷得不行,就在屋子裏點起了火堆。
可是兩個八九歲的孩子把握不準該添多少柴,我們隻盼著火能燒旺,於是那把火旺得將我們家燒了一大半。
村長賞了我們一人一個爆炒板栗,然後牽著我們回了家。
村長家有個阿明哥,阿明哥前兩年進了學堂,見了我們,為人師的熱情一下子燃起,抓著我和沈懷安就要教我們讀書識字。
我拿著筆就犯困,可是沈懷安很認真,他第一日就學會了四個字:懷安、如意。
一個冬日裏,沈懷安從百家姓三字經再到千字文,阿明哥為了不在徒弟麵前丟臉,更是徹夜點燈苦學,笑得村長抱著沈懷安,打趣說要留他當個幹兒子。
後來,村長將沈懷安送去了村裏的老秀才處讀書,沈懷安很爭氣,也給我考了個秀才回來。
我揉了揉手腕,左手扶著右手,一筆一畫將字寫端正。
沈懷安,我才不是怕你囉嗦呢。
天上的佛祖、閻羅殿的閻王啊,我如意的字就是這麼醜。
你們可千萬要看明白啊,可千萬要讓沈懷安來世平安如意啊。
5.
天邊微微亮時,程小娘將我喊進了屋裏。
同在屋子裏的,還有李大夫和阿丁。
熟人相見,我們三人裝得很好。
「那個孩子,不能生下來。」
程小娘語氣森森,說出的計劃很是周詳。
落胎的藥材分開拿,阿丁拿一些,李大夫再添一些。
熬煮的湯藥由我端給夫人。
「小娘,可我是你的人。」
程小娘盯著我,唇角勾起:「那便看你的忠心了。」
她要我效仿史書裏的人物,用苦肉計打動夫人。
我被按在凳上,五指寬的木棍就打了下來。
「我瞧你的心就是向著敘春苑那個賤人。」
「不就是有了孕,一個個的就敢來糟踐我。」
「還敢讓我去給那個賤人請安,我呸。」
程小娘罵夫人的話,句句真心,自然也將夫人引了過來。
夫人輕描淡寫幾句,反而程小娘愈演愈烈。
許是真的恨上心頭,她真將對夫人的恨訴諸在我身上。
她搶過木棍,一棍棍直往我腰間打去。
我嘔了血,昏昏沉沉時,夫人身邊的幾個嬤嬤將我抬出了暢心苑。
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