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和隔壁村的一個寡婦好了之後,半年沒回過家了。
聽說他在謝寡婦的蔬菜大棚揮汗如雨,兩人養起了謝寡婦的兒子。
「我要去上洪村,我要找我爸。」 我上小學的弟弟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一起去。」我拿上了家裏所有的錢。
1
大年三十,我和弟弟守在冷清的家中,我上高三,我弟上小學三年級,下學期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前不久,我給我爸打了好幾個電話,他說沒錢讓我先問大姑借。
大姑做生意失敗,身上背了幾十萬債務,早就一籌莫展。
窗外飄進來誘人的年夜飯香,家裏冰箱裏空蕩蕩的,隻有冷藏室裏還有兩盒餃子。
我問弟弟想吃什麼,他看了我一眼,擰眉說:「姐,爸什麼時候才回家啊?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我垂著腦袋沒法回答他。
以前阿爸為了多掙點錢,大年三十出去兼職開出租車,但無論多晚,他都會買烤鴨啤酒回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家裏窮,我和弟弟都很爭氣,每學期期末考試都在班裏名列前茅。阿爸把獎狀貼在牆上,反反複複端詳,一臉自豪地說我們姐弟倆以後一定有出息。
可是現在......
他已經半年沒有回來了。
空氣有一瞬間的沉寂。
弟弟突然站起來跑到我的臥室裏拿了手機,直接當著我的麵撥爸的電話。
一遍又一遍。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
冰冷的機器女聲回蕩在客廳裏。
弟弟還是不死心。
正當我要勸阻時——
那邊竟然接通了:「喂,佳佳吧,我正吃飯呢,人多,太吵了聽不見,等會給你回電話。」
然後毫不留情地掛斷。
我和弟弟在客廳裏等了兩個小時,時針已經指向十點。
手機放在茶幾上沒有動靜。
弟弟回到屋裏背上了書包,氣衝衝地要往外走。
我站在門口攔住他:「大半夜的,你去哪?」
「我要去上洪村,我要找我爸。」淚水兜在他的眼睛裏。
「一起去。」我轉身到臥室收拾東西,把所有的現金都湊在一起。
我們姐弟倆從未出過遠門,一路查詢問路,先到火車站坐火車,又轉長途汽車,再坐大巴,最後在鎮上坐上了摩托車,到達上洪村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一中午了。
村裏人告訴我們,我爸和謝阿姨住在東頭,有兩層樓,大院子的就是他們家。
我和弟弟走到門口,院子裏一個穿著厚睡衣的女人正蹲在水泥地上刷牙,她端著搪瓷杯,一邊哼歌,一邊吐牙膏沫。
小黑狗從院子裏跑出來,對著我們狂吠。
我把弟弟護在身後。
女人聽到動靜扭頭朝我們看了一眼,黏糊著聲音問:「誰啊?你們是哪家的親戚?」
我正要開口,這時我爸端著碗從廚房走出來,他看到我和弟弟,先是一愣,接著斥責說:「你們怎麼來的?怎麼不打招呼就跑來了?」
謝阿姨站起來,伸手抹去嘴邊的白色泡沫,瞟了我們一眼,陰陽怪氣地說:「你這兩個孩子怪有本事的,D縣離俺們村幾百裏路都能找過來。」
2
我和弟弟趕了一夜的路,又冷又餓,弟弟年紀小,嘴唇凍得青紫,看著院子裏掛的肉腸、鹹魚、鹹鴨,饞的直咽口水。
我爸鑽到廚房給我們熱了點飯,飯是昨天他們吃剩下的。想到大年夜,我和弟弟饑腸轆轆地來投奔他,而他卻和別的女人其樂融融的過年,在蒸騰的熱氣中,濕潤了眼睛。
謝阿姨有個兒子,上幼兒園,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過年也接了過來。
五歲的小孩子拿著玩具水槍到處亂滋,弟弟的衣服被他滋濕一大片。
弟弟性格急躁,握著拳頭正要發作。
我上前奪了那孩子的水槍,他嘴巴一癟便哇哇哭起來。
謝阿姨聽到聲音狂奔進來,蹲下來把孩子抱在懷裏:「樂樂乖,樂樂不哭,誰欺負你了和媽媽說。」
見我拿著她兒子的水槍,不由分說地指著我罵:「你這丫頭怎麼心這麼狠啊,小孩子都欺負,你們大年初一找上我家門來,我給你們吃,給你們喝,你們就這樣報答我?」
「我們是來找我爸的。」弟弟站起來,倔強地說,「不是到你家吃飯的。」說著他把碗往前猛地一推。
謝阿姨抱著孩子站起來,用刻薄的語氣說:「吃飽了摔碗罵娘,你們還真是倆白眼狼。」
「你胡說,你才不是我娘。」弟弟怒氣衝衝地頂回去。
我拉住了弟弟的手,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向來聽我的話,不情不願地低下頭。
我爸在門頭偷聽了好一會兒,這才走進來打圓場,舔著臉笑道:「素玉,我這倆孩子從小沒娘教,不懂事,等會我教訓他們。」
我暗暗握緊了拳頭,從小到大,我和弟弟聽話懂事,阿爸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現在他卻為了這個女人要教訓我們。
3
謝阿姨在農村這棟二層小樓是前夫留下的宅基地自建房,上下各三間,一樓兩個臥室,一間堂屋。
二樓三間都存放糧食。
晚上吃過飯,謝阿姨把阿爸拉到院牆下,故意提高了音量說:「我們倆還沒結婚呢,我和你同居,村裏人已經說三道四了,現在又來兩個拖油瓶,我家廟小,住不下。」
「一樓不還有一間空房嗎?實在住不下二樓倒騰倒騰也能放兩張床湊合睡。」
謝阿姨伸手在阿爸胳膊上擰了一把,嗔道:「老劉你想什麼好事呢,我養著你,還幫你養倆孩子。」
阿爸把手做成祈禱狀:「好好好,老婆,先在咱家湊合幾天,這倆孩子我也半年沒見了,怪想的,過了年初五我送他們姐倆到鎮上坐車。」
謝阿姨把我們都安置在二樓,在糧食中間擺了兩張小床,天氣冷,我和弟弟都隻有一床薄棉被,兩個人蜷縮著身子。黑暗中,我聽到弟弟隱忍的啜泣聲。
我無聲地看著天花板,一直失眠到半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聽到樓下的吵嚷聲。
「樂樂過年的壓歲錢,我昨天明明放在臥室抽屜裏了,今天一數少了五百,這家裏遭賊了不成。」謝阿姨嗓門尖細,穿透力極強。
隱約聽到阿爸的聲音:「你再找找,可能是樂樂不懂事拿出來玩了,昨天晚上大家都在家裏,不可能進賊啊。」
「不怕有外賊,就怕有內賊!」她意有所指。
弟弟一下子坐起來,他大概早就醒了,嘴唇抿得緊緊的。
我披了羽絨服坐起來,和弟弟走一前一後走下樓梯。
走到謝阿姨和阿爸跟前,我把左右兩個口袋都翻過來,弟弟也有樣學樣。
「爸,我們沒拿。」弟弟帶著哭腔說:「我和阿姐沒錢交學費,撿了一個寒假的礦泉水瓶子,阿姐去打寒假工,洗盤子把手都凍傷了,才攢了一千五百塊錢。」
我把錢包拿出來當著他們的麵清點,謝阿姨垂著眼,瞥見我手上的凍傷,鼻孔裏冷哼一聲:「誰知道你們倆是不是串通起來撒謊。」
「你才撒謊,你這個狐狸精,你為什麼要勾引我爸爸。」弟弟控製不住,衝上去就要打她。
阿爸見狀,上前就是一巴掌,把弟弟推到地上。
「誰教你這麼沒禮貌的,她以後就是你媽,你跟你媽能這麼說話嗎?」
「她不是我媽,她是狐狸精,都是因為她,你才不要我和姐了。」
「你這臭崽子,」阿爸滿臉怒意,抬起手,還要再打,被我衝過來抱住:「爸,你從來不打弟弟的,你忘了媽臨死前怎麼和你說的了嗎?」
阿媽說,要爸爸照顧好我們。
阿爸年輕時喜歡吃酒賭錢,阿媽為了支撐這個家,起早貪黑地在學校門口攤煎餅,攢了十年的錢才在縣城買了一套老破小,而她因為長年勞累患上了肝病,怕花錢硬拖著不去治療,四十多歲就去世了。
許是阿爸心裏還殘存一絲對阿媽的愧疚。
他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對謝阿姨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從小帶大的,品性隨我,不會幹偷東西的事,素玉,就幾百塊錢,別計較了。」
4
我和弟弟在謝阿姨家住了三天就回縣城了。
臨走時,阿爸過來送我們,他還像從前送我們上學一樣,忙著跑去買弟弟愛吃的板栗,我愛吃的砂糖橘。
我和弟弟坐上了大巴,阿爸站在窗下,他翻遍了口袋,湊了兩百塊遞給我,「佳佳,等爸爸和你謝阿姨的蔬菜大棚掙了錢,爸爸就給你寄錢。」
「給你弟買滑板。他不是一直想要嘛,還有你,你老早就說想買吉他,等爸有錢了,都給你們買。」
心裏泛起酸楚,原來他都記得。
可是他不知道,我和弟弟最大的願望是一家人團圓。
弟弟坐在旁邊,撅著嘴,不願意看他一眼。
大巴車就要開了,我躊躇了半晌,想說點什麼,沒有說出口。
車開出去很遠,我伸出頭望見阿爸站在樹下,淚眼婆娑地目送我們。
他黑了,也瘦了。
5
轉眼到了高三,我起早貪黑地看書刷題,弟弟主動承擔了做晚飯的任務,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上一年級就學會了刷碗拖地,此刻我看著他煎黑的雞蛋、煮糊的米粥,忍不住笑出聲。
阿爸偶爾打個電話來問候近況。
言語間能聽出他近來心情很是低落,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加上養護不當,大棚裏的蔬菜焉得焉死的死,虧了兩三萬塊錢。
謝阿姨整天發脾氣,說他吃軟飯不掙錢,要和他分手。
我幾乎懇求道:「爸你回來吧,我馬上考大學了,暑假能去打工掙錢。大學有助學金、助學貸款,我能養活自己。」
阿爸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佳佳你不懂,我對不起你素玉阿姨,雖然她口口聲聲趕我走,但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我,如果我在這個時候丟下她,那我還是人麼?」
我微微皺眉,過年在上洪村的那幾天,村裏的老奶奶有意無意和我說謝阿姨腳踏兩隻船,和隔壁下洪村的莊稼漢暗度陳倉,兩個人經常在麥秸垛後麵滾做一團,我爸瞧見過一次,謝阿姨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撩了撩頭發,隻說麥秸堆的太高了,請男人幫忙,不小心摔倒了,兩個人才抱在一起。
阿爸不知道是真的信了,還是假裝信了。
他一腔熱血和深情都給了那個女人,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高考那兩天,天氣炎熱。別人的父母都守在校門口,等孩子出來上前打傘遞水,我擠過熙攘的人群,孤獨地站在路邊打車,隻有發培訓廣告的阿姨殷勤地過來和我搭訕。
許是壓力太大,連續兩晚我都睜著眼睛到天亮,考試的時候頭昏眼澀,把身份證號錯填到準考證那一欄,才剛開考心態就有點崩了。
慌亂地做完選擇填空,盯著數學題最後幾道大題大腦一片空白,手卻是抖的。
等考完試,我走在夕陽下,心情前所未有的放鬆。無論結果好壞,我都已經盡力了,如果考不上,我就去打工,正好可以掙錢供弟弟讀書。
6
我在湖邊逛了很久,直到天色擦黑,才往家走,路上順便批發了一包弟弟愛吃的雪糕。
還沒走到單元樓門口,就接到了阿爸的電話,那頭卻是謝阿姨慌亂無措的聲音:「佳佳,你爸暈倒了,我剛把他送醫院了,醫生說是腦梗,要住院。」
我大腦轟的一聲,手裏的塑料袋掉到地上。
她又急切地說:「佳佳,現在醫生要預交住院費,我哪裏有錢,但你爸不能不治啊,你去問問你大姑,看能不能借點?」
阿爸和謝阿姨網上聊天那段時間,前前後後給她轉了七八萬。後來謝阿姨攛掇阿爸提前內退去搞蔬菜大棚種植,阿爸走的時候帶走了家裏所有積蓄。
大姑氣阿爸辭掉穩定工作,早就不理他了。這兩年,大姑看我和弟弟可憐,經常送點食物和衣服,現在,怎麼好意思開口再問她借錢。
謝阿姨見我沒有吭聲,聲音變得嚴厲了一點:「佳佳,你爸現在半邊身子不能動彈,醫生說還好我送來的早,才撿回來一條命,要是好好治療,以後能恢複八九成。」
「要是沒錢住院,做康複治療的話,以後會不會落下殘疾,就不好說了。」
「謝謝阿姨,你幫我照顧他,我想想辦法。」掛了電話,我慢慢蹲下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連日來的壓力和焦慮在這一刻崩塌,我抱著膝蓋大聲痛哭起來。
弟弟下樓倒垃圾的時候在花圃邊發現了我,他以為我是沒考好難過,一直在說安慰我的話。
他說:「姐,沒事的,你上不了一本還可以上二本、三本,如果你上不了大學,那我好好讀書,以後我掙錢養你。」
我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他才上六年級啊,本該是天真淘氣的年紀。
可是現在阿爸生病了,這個家塌了,我瘦弱的肩膀能扛的起來麼?
我用手背擦幹眼淚,把弟弟帶回家後,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猶豫再三給還是大姑打了個電話,沒想到大姑二話不說給我轉了五千塊錢,她說:「醫保能報銷一部分,可買藥康複都要花錢,佳佳,你爸不爭氣,但是大姑是真的心疼你們姐倆。」
我泣不成聲地說:「大姑,這些錢我以後都會還你的。」
錢到賬後,我全部轉給了謝阿姨,我買了車票想去醫院陪護,謝阿姨卻說:「佳佳,你弟弟還在上學,你過來了,誰照顧他呢,你爸爸這裏我來照顧,你放心好了。」
頓了頓,她又補充說:「你爸已經醒了,就是半邊身子沒法動彈,這以後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哩。醫院這點地方隻夠一個人陪床,你來D市要開賓館,車費也是一筆花銷,眼下能省一點是一點,你說是不?」
我想了想,才點頭答應。
阿爸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我每天給他打電話,都是謝阿姨接聽,我要求和阿爸通話,她總是以阿爸說話不清楚拒絕。
弟弟放暑假那天,我一整天都心緒不寧,鬼使神差給縣醫院打了個電話,報了阿爸的名字,工作人員卻說:「楊先生半個月前就出院了,說是沒錢住院,幾個男人用擔架抬走的。」
我向後癱坐在沙發裏,楞怔了一瞬,才瘋狂地撥打阿爸的電話。
良久,那邊終於接通了,阿爸口齒不清地說:「佳佳,爸爸想你了。」
「爸,」我哭著問:「你在哪?你怎麼樣了?」
阿爸說他被謝素玉接回了村裏,謝素玉一天給他做三頓飯,其餘時間都不見蹤影。
「爸,謝阿姨她騙了你,她拿了大姑給的錢卻不給你治病。」
「佳佳,你素玉阿姨是為了掙錢給我治病,她做生意要有本錢啊,都是爸沒有用,拖累你和淼淼了。」
我沒想到他被謝素玉洗腦到這個地步,掛了電話,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把阿爸接回家,把錢要回來。
可沒想到,第二天,我就收到了阿爸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