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總笑我老公沈煉是個“林黛玉”轉世。
他一個程序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跑幾步就喘,見血就暈。
直到那天,我們目睹了一場慘烈的連環車禍。
我嚇得腿腳發軟,沈煉卻像變了個人。
他冷靜地衝入現場,用一根吸管和瑞士軍刀,為一個血肉模糊的傷者做了精準的氣管切開術。
我震驚地拍下他滿身是血、眼神銳利的樣子,發了個動態:“我的病秧子老公,今天身高兩米八!”
瞬間,評論區炸了。
一條匿名評論被瘋狂點讚:“這不是普通急救,這是‘環鋸式氣管切開’,標準的戰地技術。你老公,是軍人,而且是上過戰場的那種。”
“騙你的吧姐妹,這種人怎麼會娶你?他身上的殺氣和你格格不入。”
“我賭一包辣條,他接近你另有目的。你查查你家是不是有什麼背景。”
背景?我唯一的背景,就是我那個因公犧牲的英雄姐姐,林晚。
沈煉走過來,脫下染血的外套。他又變回那個虛弱的樣子,靠在我肩上。
“老婆,我腿軟,我們回家吧。”
我扶著他顫抖的身體,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1
我扶著沈煉,他的重量幾乎全壓在我身上。
那股濃重的血腥味鑽進我的鼻腔,胃裏一陣翻攪,一股酸水湧到喉頭,被我死死咽了回去。他身上熟悉的檸檬洗衣液味道,被血腥氣徹底覆蓋。
回到家,我把他安置在沙發上,轉身去浴室放水。
鏡子裏,我的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我擰開水龍頭,熱水衝刷著掌心,那黏膩的血汙感仿佛刻進了皮膚裏,我幾乎要把皮搓掉一層。
沈煉走進來,從背後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頸窩。“嚇到你了。”他的聲音帶著慣常的虛弱。
我關掉水,拿起毛巾擦幹手。
我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一根一根掰開他環在我腰間的手指。“我去做飯。”
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雞蛋和番茄。
刀刃切在砧板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聲都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身後傳來他輕微的腳步聲。
“老婆,我來吧。”
“你休息。”我的聲音沒有起伏。
他沒再堅持,默默地坐在餐桌旁。
他的視線一直落在我身上,過去我以為是深情,現在卻讓我背脊發涼,像被一條毒蛇緊緊盯著。
晚飯後,女兒晚晚吵著要聽睡前故事。
沈煉拿起一本童話書,用他一貫溫柔的語調講著小紅帽的故事。晚晚在他的聲音裏慢慢睡著了。他掖好被角,走出來。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麵前的平板亮著。
屏幕上,一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正在演示急救動作。視頻裏的每一個步驟,都和下午沈煉的動作分毫不差。
他走過來的腳步頓了一下。“老婆,在看什麼?”
我抬頭看他,指著屏幕。“這個,今天那個急救術,網上有教的。”
他笑了笑,坐到我身邊,語氣輕鬆。“是啊,紀錄片裏也常播,看著嚇人,其實原理不難。”他拿起遙控器,換到一個綜藝頻道,裏麵傳來誇張的笑聲。“紙上談兵罷了。”他把一個抱枕塞進我懷裏。“真到了那個場麵,沒幾個不腿軟的。”
我抱緊了懷裏的抱枕,指尖陷進柔軟的棉花裏。“你就不腿軟。”
“我那是......嚇蒙了,憑著一股傻勁兒上的。”他揉了揉太陽穴,露出一副疲憊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還後怕。”
我關掉平板,屏幕暗下去,映出我們兩人沉默的臉。
“晚晚這個小名,”我開口,聲音很輕,卻讓空氣都凝固了。“你說是因為她出生在晚上。”
他點頭,眼底帶著笑意。“對啊,月色很好的一個晚上。”
“我姐也叫晚。”我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他瞳孔裏任何一絲微小的收縮。
他臉上的笑容僵了零點一秒,隨即變得更加溫柔。“是啊,很巧。”他伸手撫摸我的頭發。“也許是姐姐在天上保佑我們,才讓晚晚也帶著她的印記出生。”
他把一切都解釋得天衣無縫。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
夜裏,我躺在他身邊,毫無睡意。
他呼吸平穩,像是已經熟睡。我悄悄起身,走到書房,打開了他的電腦。
開機密碼是我的生日。
我點開他的瀏覽記錄,裏麵全是編程代碼和技術論壇。
幹淨得不像一個正常男人的電腦。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一個隱蔽的文件夾。需要二次密碼。
我試了我的生日,錯誤。試了晚晚的生日,錯誤。
我停頓了一下,手指在鍵盤上懸空,因為冰冷而微微顫抖。最後,我慢慢輸入了一串數字。
我姐姐,林晚的生日。
文件夾,應聲而開。
2
文件夾裏隻有一個文檔。文檔的標題是《任務日誌》。
我的手指懸在鼠標上,遲遲沒有點下去。心臟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一下,又一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文檔的創建日期,是我們認識的那一天。最後修改日期,是昨天。
我點開了它。裏麵沒有文字,隻有一張張照片。
第一張照片,是我大學畢業典禮。
我穿著學士服,笑得一臉燦爛,手裏捧著一大束向日葵。
照片的角落裏,有一個不起眼的背影,穿著和我身邊同學格格不入的休閑裝。
是沈煉。可我們明明是在我畢業後半年,在一次朋友聚會上才認識的。
我繼續往下滑。
我第一次開花藝工作室,累得在椅子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一件男士外套。我第一次參加比賽獲獎,在台上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生病住院,他守在床邊,削著一個蘋果。
......一張張,一幕幕,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而每一張照片裏,他都在。
或在明處,或在暗處。
他像一個沉默的影子,記錄著我的一切。
我關掉電腦,身體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一股寒意從尾椎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這五年,我活在一個巨大的鏡頭之下。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給晚晚穿好衣服。“今天我們去外婆家住幾天,好不好?”
晚晚拍著手。“好呀!外婆會給我買小蛋糕!”
沈煉從臥室出來,頭發睡得有些亂。他看到我們穿戴整-齊的樣子,愣了一下。“老婆,今天不是周末,怎麼......”
“我媽想晚晚了。”我打斷他,把晚晚的書包遞給他。“你送我們過去吧,你公司離我媽家近。”
他沒有懷疑,點了點頭。
車裏,晚晚唱著幼兒園教的兒歌,氣氛一如既往。到了我媽家樓下,我抱著晚晚下車。
“晚上我來接你們。”沈煉說。
“不用了。”我關上車門。“我爸媽留我們住兩天,你安心上班吧。”
沈煉看著我,眼神裏有些探究。我衝他笑了笑,抱著女兒轉身就走,沒有再回頭。
回到我自己的房間,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
這是姐姐林晚的遺物。她犧牲後,爸媽悲痛過度,不忍再看,便都交給了我。
我打開箱子,裏麵是她的軍裝,疊得整整齊齊。還有一摞摞的榮譽證書,和幾本相冊。我一本一本地翻著。
大多是她和戰友們的合影,每個人都笑得那麼陽光,那麼朝氣蓬勃。
翻到最後一本相冊時,我的動作停住了。
相冊的夾層裏,似乎有什麼東西硌著手。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夾層的封口,從裏麵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年輕的姐姐穿著軍裝,英姿颯爽。
她身邊站著一個同樣穿著軍裝的男人,身姿挺拔,眉眼鋒利。雖然比現在年輕許多,但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沈煉。照片裏的他,沒有一絲一毫的病弱之氣,眼神裏全是堅硬的光。
我將照片翻過來。背後,是我姐姐清秀而有力的字跡。
“沈煉,如果我回不來,替我照顧好林溪,讓她一輩子都活在陽光下。”
落款日期,是她最後一次出任務的前一天。
手裏的照片,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
我所謂的“一見鐘情”。
我自豪的“神仙愛情”。
我精心經營的“幸福家庭”。
原來,隻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臨終托孤。
一個男人,為了履行他的承諾,而執行的一場,長達五年的任務。
3
我把照片放回原處,將箱子重新推回床底。
一切恢複原樣,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晚上,沈煉打來電話。“老婆,你和晚晚什麼時候回來?家裏好冷清。”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再住一晚吧,晚晚跟外公外婆玩瘋了,不想走。”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平靜到陌生。
“好吧,那你也早點休息。”
掛了電話,我媽端著一碗湯走進來。“跟小沈打完電話了?你們倆呀,真是一天都分不開。”
我接過湯碗,熱氣熏得我眼睛有些發澀。“媽,姐以前......有沒有跟你提過一個叫沈煉的戰友?”
我媽愣了一下,仔細回憶著。“沈煉?好像......有點印象。你姐提過一嘴,說是她隊裏最厲害的一個兵,什麼都會,就是人太冷,不愛說話。”她歎了口氣。“你姐那孩子,報喜不報憂。每次打電話都說自己很好,隊裏的人對她也很好。誰知道......”我媽的眼圈紅了。
我放下湯碗,握住她的手。“媽,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我媽拍拍我的手背。“好在,老天爺把你和小沈送到我們身邊,尤其是晚晚,看著她,就像看到了你姐小時候。”
我低下頭,看著碗裏漂浮的蔥花,胃裏一陣絞痛。
第二天,我帶著晚晚回了家。沈煉早已準備好了一桌子菜,都是我愛吃的。看到我們,他立刻迎上來,接過我手裏的包,又抱起晚晚,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我的小公主,想死爸爸了。”
晚晚摟著他的脖子咯咯直笑。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溫馨。
我換了鞋,走進廚房盛飯。
他跟了進來,從背後抱住我。“老婆,以後別在娘家住那麼久了,我一個人在家,連覺都睡不好。”他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廓,我卻隻覺得一陣冰冷,皮膚上泛起細小的疙瘩。
我沒有推開他,隻是淡淡地說:“知道了。”
吃飯的時候,我狀似無意地提起。“老公,我整理姐姐遺物的時候,發現她有一張和戰友的合影,那個男兵長得還挺帥的。”
沈煉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是嗎?”他把菜放進我碗裏,語氣自然。“你姐那麼優秀,肯定有很多戰友欣賞她。”
“照片背後還有字呢,好像是說......托付了什麼事。”我緊緊盯著他的臉。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隻是笑了笑。“戰友之間,生死相托,很正常。”
他滴水不漏。
我不再試探,低頭吃飯。米飯在嘴裏,嚼不出任何味道。
接下來的幾天,我表現得一如既往。
為他準備早餐,熨燙襯衫,在他“身體不適”時為他熬粥。
隻是,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聽著身邊人平穩的呼吸聲,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者,在深不見底的謊言裏緩緩下沉。
我開始留意家裏的一切。
我發現,我工作室裏那些最名貴、最嬌嫩的花,總能在他“無意”的照料下,開得格外好。我發現,晚晚有幾次磕磕碰碰,他處理傷口的手法,比社區醫院的護士還要專業。我發現,家裏醫藥箱的底層,藏著一卷軍用級別的彈性繃帶。
所有被我忽略的細節,如今都像一根根針,紮在我的心上。
周五,是姐姐的忌日。
一大早,沈煉就穿戴整齊。“老婆,今天公司有個緊急項目,可能要加班到很晚,你帶晚晚回咱媽家吃飯吧,不用等我。”他說這話時,眼神飄忽,不敢看我。
我點點頭,聲音很輕。“好,你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他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俯身在我額頭印下一個吻。“知道了。”
他走後,我給晚晚換上了一件黑色的小裙子。“寶寶,今天我們不去外婆家,我們......去看姨媽。”
晚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開車,沒有回娘家,而是徑直開向了城郊的烈士陵園。
4
陵園裏,鬆柏靜立。空氣清冷,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我牽著晚晚的手,走在石板路上。腳步很輕,怕驚擾了這裏的寧靜。
我沒有去姐姐的墓碑前。我抱著晚晚,躲在一棵巨大的柏樹後麵。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姐姐的墓碑,卻又不易被人發現。
沒過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小路的盡頭。是沈煉。
他沒有穿平時那些舒適柔軟的休閑裝。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常服,肩章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他脫下了那層病弱溫和的偽裝,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劍,鋒利,挺拔。
他手裏捧著一束白菊,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而堅定。
他在姐姐的墓碑前站定,軍姿標準得如同教科書。他將那束白菊輕輕放下,然後抬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我聽到他開口,聲音不再是我熟悉的溫和,而是充滿了力量與滄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裏砸出來的。
“林晚,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