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上鑽井平台工作的第三年,手機信號像金子一樣珍貴。
隻有在特定時間,我才能連上微弱的網絡,看看妻子蘇晴發來的消息。
“老公,家裏一切都好,勿念。”
“今天降溫了,你在海上要多穿點。”
看著這些文字,我覺得這三年風吹日曬、與世隔絕的苦都值了。
再熬半年,我就能回家了。
這天,沉寂已久的大學同學群突然震動起來。
班長王浩瘋狂艾特所有人。
“兄弟們!我要結婚了!下周六,希爾頓酒店,不醉不歸!”
群裏瞬間炸開了鍋,祝福聲一片。
我點開他的頭像,發去私信:“恭喜啊老同學!我在海上,實在回不去了,份子錢一定讓同學給你帶到。”
王浩幾乎是秒回:“那怎麼行?同學都來了,你怎麼能不來,我這婚禮就不完整!我不管,你必須得來!”
“什麼破工作,假都沒有嗎?我不管,你必須來見證我的幸福!”
他有些不悅,緊接著在群裏甩出了一張電子請柬。
大紅的底色,燙金的“囍”字,照片上,王浩西裝革履,笑得春風得意。
而他身邊那位穿著潔白婚紗,笑靨如花的女人,是我離家三年,心心念念的妻子,蘇晴。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隻剩下鑽井平台轟鳴的噪音和呼嘯的海風。
1.
我盯著照片,把眼睛都快揉碎了,可照片上的人依然是蘇晴。
群裏的同學還在起哄:
“哇,新娘子好漂亮啊!浩哥你小子真有福氣!”
“嫂子這氣質絕了!簡直是郎才女貌!”
王浩在群裏得意地回複:“那當然,我老婆可是我追了好久才追到手的女神。”
我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胃裏翻江倒海。
就在這時,王浩的私信又發了過來。
“怎麼樣兄弟,我老婆漂亮吧?為了給她一個最完美的婚禮,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你真不來親眼見證一下?”
我盯著那行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三年裏,我省吃儉用,把每一分血汗錢都寄回家,隻為給她一個安穩的未來。
而現在,我的妻子要和別人舉行婚禮。
我深吸一口氣,指尖冰涼地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好,我一定到。”
我直接找到了平台總負責人老張。
老張正叼著煙,對著一張滿是油汙的圖紙研究,見我進來,頭也沒抬:“小江,有事?”
“張總,我家出了點急事,我得請個假,立刻回去。”
我的聲音很平,聽不出什麼波瀾。
老張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他那雙見慣了風浪的眼睛裏閃過些許詫異。
他知道我,三年來,不管風暴多大,任務多重,我從沒提過一個“假”字。
“很急?”他問。
“火燒眉毛。”
他沒再多問,從桌上拿起筆,在一張審批單上龍飛鳳舞地簽了字,丟給我。
“去吧,直升機半小時後起飛,我跟機組打招呼。家裏的事處理完了,早點回來。”
“謝謝張總。”
半小時後,我坐在轟鳴的直升機裏,腳下是無邊無際的深藍色大海。
海風從艙門的縫隙裏灌進來,帶著鹹腥的味道,吹得我臉頰生疼。
我拿出手機,點開蘇晴的頭像。
電話撥了出去,響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老公?”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背景裏還有隱約的音樂聲。
“你在哪?”我問。
“我......我在外麵逛街呢,跟朋友一起。”她聽起來有些慌亂,“你怎麼這個時間打電話?信號不是不好嗎?”
“我想給你個驚喜,”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我請到假了,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沉默過後,她才擠出一句:“啊?這麼突然?你......你怎麼不早說?”
她的反應不是驚喜,是驚嚇。
“怎麼,不歡迎我回家?”
“沒有沒有,”她連忙否認,聲音拔高了些,“我就是......就是太意外了。那你什麼時候到?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雲層,“你不是要忙著參加朋友的婚禮嗎?別耽誤了正事。”
“哦,對對對,我朋友的婚禮,很重要。”
她鬆了一口氣的語氣,透過電流傳過來,格外刺耳。
掛了電話,我關掉了手機。
再打開時,就是地獄。
我不想再聽她的謊言了。
2.
飛機降落在濱海市的停機坪,我沒有片刻耽擱,直接打車去了我和蘇晴的家。
那套房子,是我用上平台前所有的積蓄付了首付,每個月,我工資的一大半都用來還房貸和寄給她做生活費。
我曾無數次在深夜裏想象她住在這裏的場景,想象我們未來的生活。
站在熟悉的家門口,我卻遲遲沒有拿出鑰匙。
我怕推開門,看到的是我無法承受的畫麵。
最後,我還是擰開了門鎖。
屋子裏很安靜,沒有人。
一切陳設都和我離開時差不多,隻是多了很多我沒見過的東西。
玄關的鞋櫃上,擺著一雙嶄新的男士皮鞋,不是我的尺碼。
客廳的沙發上,隨意搭著一件男士西裝外套,也不是我的風格。
我走進臥室,我們的婚紗照還掛在床頭,照片上的蘇晴笑得甜蜜,依偎在我身旁。
可床頭櫃上,卻放著一個相框,裏麵是她和王浩的親密合照。
他們頭挨著頭,笑得燦爛。
我走到衛生間,洗手台上並排擺著兩支牙刷,其中一支,是我沒用過的牌子。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陌生的男士古龍水味。
每一個細節,都在無聲地告訴我,這個我用血汗錢築起的家,早已鳩占鵲巢。
我拉開衣櫃,我的衣服被擠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落滿了灰塵。
而另一邊,掛滿了各式各樣屬於另一個男人的衣物,從襯衫到領帶,一應俱全。
在衣櫃的最底層,我發現了一個紅色的禮盒。
打開一看,裏麵是一件潔白的婚紗。
就是同學群裏,照片上蘇晴穿的那一件。
婚紗旁邊,還有一張小卡片,上麵是王浩龍飛鳳舞的字跡:
“親愛的晴晴,穿上它,做我最美的新娘。”
我把盒子蓋上,放回原處。
然後,我拿出手機,撥通了王浩的電話。
“喂?哪位?”他似乎沒存我的號碼。
“我,江澈。”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隨即傳來他誇張的笑聲:“澈子!你小子終於舍得露麵了?我還以為你掉海裏喂魚了呢!”
他的語氣輕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熟稔。
“你在哪?”我平靜地問。
“我在‘金碧輝煌’呢,跟幾個哥們吃飯,怎麼,你要過來喝一杯?我可跟你說,我今天高興,全場我買單!”
“好,我馬上到。”
掛了電話,我換下身上滿是風塵的工裝,從衣櫃角落裏找出我唯一一套還算體麵的西裝穿上。
鏡子裏的人,麵容憔悴,眼神卻很亮。
3.
金碧輝煌會所,本市有名的銷金窟。
我到的時候,王浩他們正在一個豪華包廂裏推杯換盞。
推開門,喧鬧的音樂和酒氣撲麵而來。
王浩坐在主位上,身邊簇擁著幾個滿臉諂媚的同學,蘇晴就坐在他旁邊,小鳥依人。
看到我進來,包廂裏的聲音小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蘇晴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裏的酒杯都差點沒拿穩。
王浩最先反應過來,他站起身,大笑著張開雙臂朝我走來:“澈子!你可算來了!快快快,坐我這兒!”
他熱情地把我拉到他身邊坐下,仿佛我們還是大學時睡上下鋪的好兄弟。
他拍著我的肩膀,對桌上的人介紹:“來,給大家隆重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學最好的兄弟,江澈!在海上鑽井平台工作,大國工匠,牛逼吧!”
“牛逼牛逼!”
“澈哥好!”
王浩給我倒了滿滿一杯酒:“來,澈子,三年不見,先幹了這杯!”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好!爽快!”王浩大聲叫好,然後摟過蘇晴的肩膀,親昵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來,晴晴,快敬你澈哥一杯,他可是特地從海上趕回來參加我們婚禮的。”
蘇晴的身體僵了一下,她端起酒杯,不敢看我,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澈哥......歡迎你回來。”
我看著她臉上精致的妝容,看著她身上名貴的衣裙,看著她對另一個男人的順從和依戀。
心口的位置,被挖空了一塊。
“弟妹,”我開口,聲音沙啞,“這杯酒,我不敢當。”
“弟妹”兩個字,讓蘇晴的臉徹底沒了血色。
王浩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包廂裏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一個染著黃毛的同學打著圓場:“哎呀,澈哥你這說的是哪裏話,馬上就是一家人了,客氣啥!”
“一家人?”我輕笑一聲,目光從王浩和蘇晴臉上掃過,“王浩,你這婚禮,辦得可真夠體麵的。”
“那是,”王浩恢複了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跟晴晴的婚禮,那必須是全城最風光的!場地、婚慶、車隊,全都是頂配!不像某些人,結個婚悄無聲息,連個像樣的戒指都買不起。”
他的話,意有所指。
我和蘇晴結婚時,剛畢業沒多久,沒什麼錢,隻是簡單領了個證,請雙方父母吃了個飯。
我一直覺得虧欠她,所以才拚了命去海上掙錢,想給她補一個盛大的婚禮。
沒想到,她已經等不及了。
4.
“錢是好東西。”
我看著王浩,語氣平淡。
“能買來婚紗,買來鑽戒,買來想要的一切。”
我的話音一落,整個包廂鴉雀無聲。
王浩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顯然沒聽懂我的意思。
蘇晴手裏的酒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江澈!你喝多了吧!”她尖聲叫道,聲音因為驚慌而變得銳利。
她快步走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想把我往外拖。
“你別在這兒發酒瘋,我們出去說!”
王浩也站了起來,一臉困惑地看著我們。
“晴晴,怎麼了?”他問,“這是我同學江澈,你們......認識?”
“不認識!”蘇晴飛快地打斷他,抓著我胳膊的手用了力。
“可能是在哪見過,他認錯人了。老公,我先送他出去醒醒酒。”
我低頭看著她抓著我的手,又抬頭看看王浩那張莫名其妙的臉,忽然低聲笑了出來。
我輕輕掙開她的手。
“王浩,”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這場婚禮,我是一定要參加的。”
說完,我沒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徑直走出了包廂。
我倒要看看,這對男女,能在我麵前上演一出多情深義重的戲碼。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有再聯係他們。
我找了個酒店住下,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坐在窗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城市發呆。
這座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此刻卻讓我感到無比的陌生和寒冷。
我給老家的父母打了個電話,隻說單位放假,回來休息幾天,讓他們不要擔心。
母親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問我蘇晴好不好,什麼時候帶她一起回家看看。
我含糊地應著,匆匆掛了電話。
我不敢告訴他們真相。
我怕他們承受不住。
5.
婚禮前一天
我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江澈,我們談談吧。”
是蘇晴。
我回了兩個字:“地址。”
半小時後,我到了她約定的咖啡館。
她選了個很偏僻的角落,穿著一件深色的風衣,戴著墨鏡和口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看到我,她摘下墨鏡,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
“你瘦了。”她開口,聲音沙啞。
我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對不起。”她低下頭,攪動著麵前的咖啡,“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了。但是江澈,我真的......盡力了。”
“盡力什麼?”我問,“盡力一邊花著我的錢,一邊躺在我兄弟的床上?”
我的話很直接,也很殘忍。
她的臉色白了白,嘴唇哆嗦著:“不是那樣的......我......”
“那是哪樣?”我打斷她,“蘇晴,我隻想知道,為什麼?”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
“因為我累了。”她終於抬起頭,直視著我,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溫柔,隻剩下疲憊和決絕。
“我厭倦了每天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厭倦了無休止的等待。”
“我生病了,你不在;我害怕了,你不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都不在!”
“我給你打電話,你總是在忙,在開會,在檢修。我知道你的工作重要,可我也需要人陪!”
“王浩他不一樣,他會陪我逛街,陪我看電影,會在我生病的時候給我送藥,會在我難過的時候抱著我。他能給我你給不了的陪伴和安全感!”
她越說越激動,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在為自己辯解。
“所以,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我問。
“我沒有背叛你!”她拔高了聲音,“我給過你機會的!我暗示過你,讓你回來,可你呢?你總說快了,快了,你的快了是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十年?”
“我等不起了,江澈。我今年二十八了,我想要一個穩定的家,一個能時時刻刻陪在我身邊的丈夫,一個孩子。這些,你給不了我。”
我看著她理直氣壯的樣子,突然覺得很可笑。
“所以,你就找好了下家,無縫銜接?”
“是王浩追的我!”她強調道,“他對我很好,他家裏條件也好,他能給我想要的生活。江澈,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好嗎?”
“放過你?”我重複著這三個字,心如刀割。
“蘇晴,你有沒有想過,我這三年在海上,過的是什麼日子?”
“風暴,酷暑,孤獨,危險。我每天都在跟死神打交道。我拚了命地幹,就是想多掙點錢,讓你過上好日子,讓你不再為錢發愁。”
“我以為我們在為同一個未來奮鬥,原來,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明天,你們的婚禮,我會去。”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不會鬧事,我隻是想去送我最好的兄弟,和我最愛的女人,最後一程。”
說完,我轉身離開,沒有再看她一眼。
6.
周六,希爾頓酒店。
門口巨大的紅色拱門上,貼著王浩和蘇晴的婚紗照。
照片上,他們笑得幸福又刺眼。
酒店大堂裏,賓客雲集,衣香鬢影。
我穿著那套唯一的西裝,走進這片繁華。
門口的迎賓小姐看到我,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先生您好,請問您是哪方的親友?”
“新郎的同學。”我說。
我在簽到台的禮金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江澈。
負責收禮金的同學看到我的名字,愣了一下,抬頭看了我好幾眼。
我沒理會他的目光,徑直走進了宴會廳。
整個大廳布置得富麗堂皇,水晶吊燈璀璨奪目,每一張桌子上都擺放著新鮮的玫瑰。
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正循環播放著王浩和蘇晴的戀愛VCR。
從相識,到相知,再到相愛。
畫麵裏的他們,在海邊擁吻,在雪地裏相擁,在巴黎鐵塔下許下誓言。
每一個場景,都甜蜜得像一部偶像劇。
隻是,他們旅行的錢,住酒店的錢,買奢侈品的錢,都是我拿命換來的。
我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冷眼看著這一切。
周圍的同學陸續認出了我,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對著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那不是江澈嗎?他怎麼來了?”
“不知道啊,聽說他在海上混得不怎麼樣,估計是來蹭吃蹭喝的吧。”
“你看他那樣子,跟這裏格格不入。王浩也是心大,這種人也請。”
我充耳不聞,隻是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很快,婚禮儀式正式開始。
司儀用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講述著新郎新娘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
“......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一種幸運。我們的新郎王浩先生,和新娘蘇晴小姐,就是這樣的幸運兒......”
在熱烈的掌聲中,王浩一身白色西裝,意氣風發地走上舞台。
接著,宴會廳的大門打開,蘇晴挽著她父親的手,穿著那件潔白的婚紗,緩緩向舞台走來。
燈光下,她美得不可方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發出陣陣驚歎。
我看著她一步步走向另一個男人,心裏的某個地方,徹底死了。
蘇晴的父親把她的手,交到了王浩手中。
“王浩,我把我的寶貝女兒,正式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對她。”
“爸,您放心,我一定會讓晴晴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王浩信誓旦旦地保證。
兩人深情對望,仿佛全世界隻剩下彼此。
司儀的聲音再次響起:“現在,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伴郎伴娘送上戒指。
王浩拿起那枚碩大的鑽戒,準備為蘇晴戴上。
就在這時,我站了起來。
我端著酒杯,一步一步,穿過人群,走向舞台。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新人身上,轉移到了我這個不速之客身上。
音樂停了。
司儀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王浩看著我,臉色鐵青:“江澈,你想幹什麼?”
我沒有理他,徑直走到舞台上,從司儀手裏拿過另一個話筒。
“抱歉,打擾一下。”
我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了整個宴會廳。
“在兩位新人喜結連理之前,我想請大家看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