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母後決定隨我而去的前一秒,我終於睜開了眼。
“琳琅你慢些走,母後這就來!”
我咳出一口水,反手捏住她的手指:
“先別死,我還活著!”
天旋地轉,我瞬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琳琅莫怕,母後在!”
女聲溫柔,透著幾分哭後的沙啞,是坐在床邊的紅袍美婦。
我低下頭,悄悄打量她袍子上的鳳穿牡丹,暗暗咋舌:
我是穿成皇後女兒了?
躺平富貴小公主,萬事都由我做主?
太醫端來一碗藥,辛辣苦澀,我剛皺起眉頭,身著紫袍的肥胖嬤嬤就快步走上前來:
“尋常人家的女兒五歲時早已下地幹活,可公主連喝個藥都得小姐親手......”
話音戛然而止。
我露出碗底,表情無辜:
“喝完了。”
老婦一滯,板著的麵孔卻絲毫不見和緩,嘴裏更是喋喋不休。
皇後驚喜的表情逐漸呆滯,又漸漸變得落寞起來。
花裏胡哨,這麼會叫,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
我佯作天真,指向老婦的裙袍:
“嬤嬤新製的衣衫可真是好看!這牡丹栩栩如生,比麗妃娘娘身上的蘭草好看多了!”
滿室靜謐。
皇後下意識地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瞬間凝住:
“這不是內務府新給本宮置的麼?”
“為何穿在嬤嬤身上?”
我睨著皇後驚訝的神色,繼續助攻:
“嬤嬤的鐲子也好看!”
赤紅血玉,分明是獻給國母的貢品。
老婦眼珠滴流直轉,不慌不忙地解釋道:
“都怪內務府辦事不力,竟將這些物件送到了老奴房中。”
我滿臉疑惑,摸摸自己的眼睛:
“嬤嬤是老眼昏花了不成?竟認不出母後的東西,還穿戴在了身上?”
“且我母後早已嫁給我父皇,更是一國之母,你怎得還叫小姐?”
嬤嬤麵露不悅:
“伶牙俐齒!公主如此嬌縱,難怪陛下不喜!”
我瑟縮一下,朝著皇後懷中躲去。
特意將耳後被岩石蹭破的傷口露出。
皇後心疼地皺眉,示意嬤嬤住嘴。
嬤嬤視而不見,反而指責她“慣子如殺子”。
“夠了,”皇後第一次發了火:“都給本宮出去!”
皇後不過二十五歲,眉間“川”字紋卻十分明顯。
再想到從我醒來一直未出現的便宜父皇。
看來我的富貴小公主也不是那麼好當。
2.
我眼珠一轉,後怕地捂住嘴:
“母後,我是不是得罪嬤嬤了?”
“宮人都說嬤嬤才是翊坤宮的主子,敢得罪她沒有好下場!”
皇後頓了一頓,眼神有些受傷:
“她是我的乳母,早該遣送回家。可當年她為了救我犧牲了自己唯一的親兒子,娘便賜她沈姓,許諾給她養老。”
“她是貪心了些,但本性不壞。更何況總歸是本宮對不住她。”
我麵色不解:
“母後為主,她為仆,可如今瞧來分明是她踩在了母後頭上。如此尊卑不分的人,當真會為了母後犧牲自己的兒子嗎?”
“貪心不足蛇吞象。日後嬤嬤胃口更大,要母後的鳳冠,母後也給她嗎?”
皇後眉頭緊皺,一臉若有所思。
再見沈嬤嬤時更是冷著臉。
可她偏不自知,還巴巴地湊上來就是一番苦口婆心:
“小姐糊塗!即便世子將公主推下水,可他也不是故意的。可憐世子至今仍在府中自責地哭個不停呢!”
皇後得知我落水的真相,頓時不敢置信地抬起頭。
卻恰好看到沈嬤嬤滿臉厭煩地揮開我落在她衣角上的手。
她特意穿得樸素。
卻依舊比宮中多數嬪妃都要體麵豔麗。
皇後點點頭:
“既如此,嬤嬤便收拾行囊回府去吧!”
沈嬤嬤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手裏的帕子都掉了:
“小姐,您,您說什麼?”
我功成身退,拿著果子吃得不亦樂乎,頻頻朝宮殿門口張望。
皇後疲憊地揉揉頭:
“既然嬤嬤如此看重國公府,倒不如早日回你真正的主子身邊去!”
沈嬤嬤臉色煞白,慌忙伏地,叩頭不止:
“小姐,不,娘娘開恩!老奴知錯了!”
“求娘娘不要攆老奴走!”
皇後移開視線,語氣卻十分強硬:
“嬤嬤年紀大了,日後便多待在房中靜養吧!”
這是禁足了?
看來中午的思想教育課沒白上。
門口閃過一絲明黃色衣角。
我扔下果子就跑,瞬間開啟抱大腿模式:
“父皇!”
“父皇怎麼才來呀,琳琅都好想好想父皇啦!”
摟在懷裏的大腿僵了僵,滿是探究的視線在我身上打轉。
我佯裝不知,隻是一個勁地扒拉著衣角。
他索性直接將我抱起,捏捏我的小臉,又看向皇後:
“皇後今日,倒是大不一樣。”
3.
皇後一反常態,斥責國公府,又罰了沈嬤嬤。
皇上心情大好。
我腆著臉撒嬌賣萌,還一連背了幾首古詩。
他更高興了,賞賜如流水般嘩嘩湧來。
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在向我招手,我始終不忘本心:
“父皇今晚可以陪琳琅一同用膳嗎?”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我一骨碌從他懷裏翻出,掰著手指開始報菜名:
“芙蓉雞片、龍須灸......”
我甜甜地笑著,窩進皇上懷裏:
“母後整日念叨不知父皇有沒有好好用膳,連兒臣都知道父皇愛吃什麼了!”
“來人,先把母後親手給父皇燉的銀耳羹送上來墊墊肚子!”
皇後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很快又在我的暗示下嬌嗔一聲: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呢!”
我故意用手指在臉上刮了刮,拱進皇後懷裏一通亂拱:
“母後羞羞啦!”
“哈哈,你這孩子,”皇後笑得花枝亂顫:
“看母後不打你的小屁股!”
皇上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如此鮮活的皇後,竟不由得看呆了。
他與皇後,自是有過一段甜蜜時光。
尤其是嫡長女盛琳琅降生後,他更是恨不得日夜陪在她們母女身邊。
可後來為製衡百官,後宮越來越充盈,皇後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
再後來他獨寵貴妃,皇後又一昧偏袒娘家,兩人更是逐漸離心。
可今日,他好似回到了從前。
我將手裏的帕子塞給皇上,順勢拉回他紛飛的思緒:
“父皇,這帕子有何過人之處,惹得母後整日抱著不撒手?”
皇上看清帕子後卻是一愣,臉上一片動容:
“嫣兒,這些年,苦了你了!”
帕子是他們的定情信物。
後來貴妃小產,矛頭直指皇後,他一氣之下親手將帕子扔進湖中。
後來查清非是皇後所為,他派人去湖中尋了三天三夜卻無果。
原來是被皇後尋了回來。
還始終視若珍寶。
一連三日,皇上都宿在翊坤宮。
就連白日不得空時,也時時惦記著我們。
禦膳房新製的點心,外頭的奇巧物件,夾雜其中的書信......
皇後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從頭到尾散發著戀愛的酸臭味。
我躺在榻上,張嘴吞下宮女遞來的葡萄、杏仁、牛乳冰酪......
小小皇上,拿捏!
可第二天,麻煩就來了。
4.
皇上龍心大悅,皇後眉目含春。
連帶著翊坤宮的太監宮女都將腰杆子挺得筆直。
可後宮的其他人卻紛紛坐不住了。
太後傳召時,我心裏“咯噔”一聲:
壞了!
太後靠在榻上,似睡非睡。
麗妃正在告狀。
她跋扈慣了,說出的話好似尖刀,一刀刀刮去皇後麵上的鮮活,留下一片惶恐與麻木。
話裏話外都在斥責皇後溺愛公主,狐媚聖上。
皇後麵色慘白,身軀僵直。
我從她懷中探出頭,滿臉疑惑:
“麗妃娘娘,依您之見,母後該如何做?”
太後驟然睜眼,可麗妃早已得意洋洋地開了口:
“為皇後者,須賢惠端方,公正。”
“若皇後尚不能以身作則,這後宮豈不亂了套?”
我連連點頭,滿臉崇拜:
“麗妃娘娘果真博學,母後,您還不速速拜她為師,好好學習為後之道!”
麗妃瞠目結舌:
“公主怎得胡言亂語!”
我瞬間作出一副被嚇到的樣子:
“琳琅明明是在誇獎麗妃娘娘,她怎地生氣了?”
皇後心疼地摸摸我的頭,語氣不悅:
“麗妃,你逾矩了!”
麗妃當即反駁:
“妾身冤枉!明明是公主詢問在先,妾身不過是為公主解惑罷了,怎地就成了妾身的錯?”
我歪頭不解:
“父皇說,達者為師。麗妃娘娘雖然隻是小小妃嬪,卻對為後之道頗有心得,可見是平日裏下了苦功夫。”
說著,我眼睛一亮,拍起手來:
“琳琅知道了!定是麗妃娘娘害羞了!”
“再見父皇時,琳琅定讓父皇好好嘉獎你!”
提起皇上,麗妃瞬間清醒了幾分。
一個妃子,卻深諳為後之道,其心可誅。
她臉色煞白,惶恐地朝一旁的貴妃投去求救目光。
貴妃低垂的睫毛顫了顫,暗罵一聲:“蠢貨!”
她抬起頭,笑容無害:
“麗妃妹妹常伴太後身側,竟也好似佛祖座下的小猴一般,學會賣弄了?”
“不過公主一言一行皆由皇後娘娘親自教導,豈容你班門弄斧?”
隻言片語,不僅將麗妃的別有心思說成太後箴言,不動聲色奉承了太後。
還倒打一耙,暗指皇後沒教養好女兒。
難怪能從浣衣宮女一路爬到貴妃。
麗妃鬆了口氣,不情願地順著貴妃遞來的竿子認錯:
“妾身口無遮攔,請皇後娘娘恕罪。”
麗妃是太後侄女,又跟貴妃情同姐妹,自入宮來便囂張跋扈。
皇後何曾見過她這般伏低做小的樣子?一時竟是愣住了,在我提醒下才回過神來。
我甜甜一笑:
“貴妃娘娘說錯了,琳琅是父皇的女兒,自然肖似父皇。”
“父皇昨日還說,琳琅行事頗有他幼時風範呢!”
貴妃神色未變,笑容愈發溫和:
“公主說的是。”
竟好似對我的反駁毫不在意。
可我分明瞧見了眼底逐漸彌漫開來的深色。
以及,掐在丫鬟身上青筋暴起的手。
若當年貴妃不曾小產,如今她的孩兒也該和我一般大了。
她始終堅信,害死她腹中孩兒的人,就是皇後。
5.
回宮後,皇後神色鬱悶,還透著幾分疑惑。
母親早逝,鎮國公常駐邊關,她自幼跟著哥嫂生活,早就養成了討好型人格。
麵對爾虞我詐的後宮,她強硬過,示弱過,最終卻都因種種原因,以失敗告終。
闔宮上下皆知她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
我歎口氣,拉起她跑到殿外:
“母後,琳琅想看狸奴!”
花園中,一群貓兒正悠閑嬉戲。
變故突生。
一隻小貓不知怎地,慘遭圍毆。
母貓聽到慘叫聲迅速趕來,可貓群勢大,它銜著小貓無處可逃。
一時間鮮血四濺,絨毛亂飛。
皇後慌忙捂住我雙眼:
“琳琅莫怕!”
我轉身撲進她懷中,抽噎幾下:
“母後,小狸奴好生可憐!”
“既然它的娘親護不住,不若咱們將它帶回去吧!”
皇後失笑:
“傻琳琅!”
“生存不易,你能救一次,難道能救次次嗎?”
“為母則剛,今日這大貓受了傷流了血,便會長記性。”
“隻有這樣,它才會保護好自己的孩兒。”
皇後忽然一愣,眼前閃過琳琅落水後,太醫跪地搖首歎息的模樣。
以及今日麗妃雖不情願卻低頭認錯的模樣。
好似有一顆種子在她心中逐漸生根,發芽。
她握住我的手加了幾分力氣,眼神也逐漸若有所思起來。
我忍著痛,靜靜看向傷痕累累的兩隻貓。
大貓滿身傷痕,奄奄一息,卻始終將懷裏的小貓護得毫發未傷。
皇後或許並不是一位合格的主母,卻絕對是一位優秀的母親。
兩隻貓兒最終還是留在了花園中。
皇後把臉貼在我臉上,眼神堅定:
“唯有娘親強大,她的孩兒才會無人敢欺。”
她聲音不大,好似在說給我聽。
又好似在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