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討厭我的女兒。
她患有精神疾病,時常衝我亂發脾氣。
花錢也大手大腳,買一樣東西就能花費我勞作半個月的心血。
我養育了她二十多年,辛勞讓我皮膚鬆弛,頭發漸白。
直到我女兒死了。
我一睜眼,回到了我的大學時期。
那時我還沒有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過,也沒有我的女兒。
1
我睜開眼,大汗淋漓,眼前似乎還是我的女兒在黎明時候跳下高樓時候的場景。
我在收拾女兒臥室,在抽屜裏找到了一把附著幹涸的血漬水果刀和一封寫好給我的遺書。
密密麻麻,整整三頁。
“媽媽,沒了我,你會活得更好......”
我沒敢下去,立刻拿出手機報了警。
“我們會盡快趕到,請你在電話裏提供一下失蹤人員的基礎信息。”
警察很快到來,四處在小區裏找尋線索。
走訪人員,調取監控,有條不紊。
我在旁邊確認女兒出走時候穿著的衣物信息,相貌、身高特征。
在一旁記錄的警察看著我說話,忍不住露出詫異的表情。斟酌許久,他上前,問我對於此事的想法。
畢竟我好歹是一位母親,麵對自己的女兒失蹤的消息,很難做到如此冷靜。
但其實,這已經是第七次,我發現女兒有自殺的傾向了。
我久病成醫。
早在腦海裏模擬過無數次類似的場景。
2
幾個小時後,警察告訴我女兒的行蹤。
等我趕到時,天光黯淡,高樓之上已經坐了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
警笛聲響徹雲霄,道路封禁,看熱鬧的人潮擁堵,而樓下是正在充氣的救生氣墊。
女兒陸湉甜穿著一條單薄的睡裙,兩隻光禿禿的腳丫在圍欄邊上晃呀晃。
她看向朝她議論紛紛的人群。
圓溜溜的眼中沒有一絲害怕,一直不跳,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她被風嗆得難受,一直捂著嘴巴小聲地咳嗽著。
直到她看見我上來頂層的陽台。
她咽了咽唾沫,歪過腦袋,乖巧的,像從前那般喊我。
“媽媽,你來了。”
“陸湉甜,你聽媽媽的話,你下來。”
“媽媽......”
她柔順的長發在風中飄搖,打斷了我,“我對不起你。”
陸湉甜深深看了我一眼。
麵向漸漸升起的朝陽,她慢慢說:“對不起你,所以我做了一個選擇。”
“我選擇你從來沒有生下我,你能擁有新的人生。”
“你沒有對不起媽媽!”
我上前一步,雙腿在不自覺地打顫,“湉甜,你下來,你下來好不好?”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可我想跟她說話,無論什麼都好。
但我的女兒搖搖晃晃站起來。她沿著圍牆在跑。
在尚未來得及搭起救生氣墊的那頭,毫無留戀般跳了下去。
下一刻。
尖叫、嘶喊,鋪天蓋地。
我腦子裏一聲尖銳刺鳴。
跌跌撞撞跑過去,我趴在圍牆邊上,使勁朝下看。
樓太高了。
我努力了好久,可我看不清我的女兒癱在地上的樣子。
直到我被攙扶著坐電梯下樓。
直接地、清晰地和那一團骨肉血碰上麵。
我雙目一片空白。
原來人崩潰傷心到極致的時候,真的會喪失所有情緒感知。
那一刻,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
我沒能阻止我的女兒的死亡,即使,這是我第七次發現我女兒想要自盡。
我陸情真的是個非常壞的,非常不負責任的媽媽。
3
我給我的女兒取名湉甜,小名甜甜。
我希望她這輩子能過得甜滋滋的,可生活對她真是苦澀得過分。
陸湉甜長得很漂亮,可從小學開始她就查出了嚴重的躁鬱症。
初中在經受了校園暴力之後,甚至滋生出了輕微的精神分裂。
我盡我所能地開導她,教育她,給她約一次大幾千的心理診療。
但收效甚微。
她在學校壓抑了許多不好的情緒,回到家裏朝我發泄。
一開始是摔東西,罵我壞人。
“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這不是我想要的。你不要在我眼前晃了,我不想看見你,你知不知道!”
等情緒穩定過後,她又用緊緊抱著我,流著眼淚說“媽媽對不起”。
“我沒控製好情緒,我的耳朵邊上有好多人在吵。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我不想的。”
“媽媽,你還愛我嗎?”
我在滿地的狼藉中摸著她的腦袋,安慰她。
“媽媽愛你。”
“沒關係的,甜甜我理解你,你知道的啊,媽媽最愛你了。”
陸湉甜在我懷裏哭得撕心裂肺。
後來,陸湉甜不去上學。
性格突然變得沉靜很多。
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用更加狠厲的方式來傷害自己。
那年國慶節,我因為兩倍的加班費,在公司待到傍晚八點半才回家。
打開屋門卻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心臟瞬間一顫。
我在房子裏饒了一圈,在浴室找到了滿身是血的女兒。
那天我在急救室外麵待到第二天清晨,終於等到了搶救成功的消息,我眼前一白倒了下去。
後來我的女兒跟我說,其實那天,她有很多次機會結束自己性命的。
但她舍不得媽媽,放不下媽媽。
我劫後餘生地摸著她的腦袋,幾乎要累得再次昏迷。
不斷地重複,說媽媽愛你,所以你要好好治病,好好活下去。
我放不下心。
自那之後,我在屋裏每個角落都裝了監控,時不時就看幾眼。
我一邊拚命工作,下班拚命接兼職,才勉強攢夠學費和高昂的心理問診費。
一邊麵對一個躁鬱症和焦慮症嚴重的女兒。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我因為女兒花錢如流水,還欠了不少債款。
我是單親母親,生活處處不便,愈發艱難。
熟知我情況的人,看向我的目光中時常帶著憐憫。
“唉,攤上這麼一個孩子,你也是受夠了苦啊。”
說實話,我不是沒有這樣想過。
我不是聖人,有時候我看著別人家正常的孩子,我也曾經有過偏激的想法。我討厭過我的女兒。
但我畢竟是我的女兒。
4
大學的舍友躺在下床,正在談論她的新男友:“他對我挺好,但我有時候真的不想看見他啦......”
我慢慢地喘著氣。
這是我回到過去的第二十天。
上輩子的一切,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像一場夢。
但現實中的事件的確在按照記憶中的發展著。
我還沒有和糟糕的男人發生關係,沒有女兒,沒有被生活逼迫的痛苦。
“我選擇你從來沒有生下我,你能擁有自己的人生。”
我總是想起女兒臨死前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似乎在悄無聲息地印證發生的一切。
可自己的人生?我對這句話根本沒有體會,一點也沒有。
畢竟我過去的二十年,都是為了我的女兒而活的。
我沒有自己的人生,從二十一歲生下我的女兒之後就沒有了。
但現在的我,才十九歲,一切都還有機會。
張乾信給我發了很多條QQ消息,手機一直震動,我躺在床上,沒有回。
他直接打電話過來。
“見一麵吧,陸情。”
我頭疼地掛斷了電話。
但想了想,還是拿起手機,在他的消息欄上回了一個“行”字。
這一切還沒開始,總該由我來親手解決掉。
我坐起身,叫了幾個舍友,又在QQ上喊了幾個大學時候的朋友陪我一起出門。
我和張乾信約在了第一次見麵的酒吧裏。
張乾信是甜甜的生父,大學寢室長男友的朋友。
大一的時候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喝多了,張乾信主動請纓,送我回寢室樓下。
他模樣生得十分英俊,跟我說話時語氣溫柔,雖然攙扶著我的肩膀,舉止卻是進退得體的。
我對他生出好感,也因此答應了他在宿舍樓下的表白。
但後來,我發現這些全是他裝出來的。
我們談了三年戀愛,大四那年我和張乾信訂了房。
一片黑暗中,張乾信哄騙我他已經做了保護措施,我經驗不足,沒有察覺異常。
三月後,我發現我懷了孕。
我第一時間和張乾信說明了情況。
張乾信沉默良久,出去抽了支煙。回來後他低著頭溫聲安慰我,說要先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之後再來找我計劃結婚的事情。
一個星期之後,他沒了音訊。
我以為他是出了什麼意外。
但等到又三個月,發給張乾信的消息依舊石沉大海。我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在出租屋時,無意中打聽到張乾信在本市的幾所中學還有幾個不知名的“小女友”,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背信棄義,腳踏多船的負心漢,被我遇上了。
男人為了下半身的快活,原來真的能演到你流淚。
所以當我再一次見到張乾信。
心中那股煩悶和惡心瞬間湧上來,我猛地推了張乾信一把。
“滾開。”
6
張乾信踉蹌,後背撞上牆壁。
他愣了,溫和的笑容僵在嘴角。
這局是張乾信組的,包廂內來的大多數是張乾信的兄弟。班上的、社團裏的都有。
音樂聲放得很大,沒人察覺我們倆的異常。
屋內暖氣很足,我坐到沙發上。
脫下外套,露出大學時候我常穿的吊帶。
張乾信悻悻地坐在我身旁,給我拿了一杯酒,一隻手攀上我的肩膀。
“怎麼了,小情。”
感受到他的觸碰,我心中犯惡心,險些吐出來,下意識想要推開。
想了想,還是忍了回去。
“你讓開點,”我和他保持了些距離,沒喝酒,反而是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我大姨媽剛來,有點煩。”
張乾信看著我若有所思。
之後的骰子遊戲我故意認輸。
麵對真心話問答時也故作為難。
“那就罰酒唄。”張乾信那群兄弟道。
我剛準備端起酒杯,幹脆道:“行。”
張乾信抬手示意,果真十分“體貼”地拿走了我手中的酒杯。
“我女朋友今天不方便,我來替她喝。”
大家相互對視,開始起哄。
說什麼張哥寵女友,真紳士之類的話。張乾信將酒液灌進喉嚨,對讚美照單全收。
我偏過頭,冷笑一聲,沒說話。
一來二去。
張乾信醉了。
他的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確認他真的閉上了眼睛,我拿起他桌上的手機。
在震耳欲聾的音樂鼓點中,拉過他的手,用指紋解了鎖。
7
剛解鎖,就被張乾信的所謂兄弟迎麵潑了一杯酒。
“張哥這麼信任你,你這表子就是這麼對他的?”
“抽查手機?抽查你妹的抽查呢?”
張乾信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唉,你們別這麼說小情。”
“張哥你就是心軟,太護著這婆娘才會出現今天這種事。我今天偏要讓她看看惹毛了我們這群兄弟是什麼下場。媽的,把手機裏的相冊全部刪掉!”
有人在扯我的褲子、吊帶。
同行的幾位女性朋友勢單力薄,但依舊在護著我的衣物。
“你們真是夠了!這件事本來就是張乾信做錯了,再怎麼說大家都是朋友,你們再這樣我報......”
我摸了臉上的酒漬,將說話的那位朋友拉到我身後,笑了笑。
“遲了。”
周圍停住,靜了一瞬。
我站直身體,環顧四周,一字一頓道:“我已經將圖片發出去了。”
“現在,張乾信同時和多名未成年女生發生關係的證據,已經在本市警署的短信裏了,”我看向張乾信,笑得很開心,“你猜猜那些高中生、初中生的家長會怎麼找你麻煩?”
“學校的論壇將會怎麼討論你?校方又會怎麼處理輿論,處理你?”
8
張乾信自知結局無法改變,打算由著他那些所謂兄弟把我打一頓。
他自己則靠著沙發扶手低著頭抽煙,表情淡淡。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動手,警車趕來了。
法治社會,張乾信一群人聚眾打人,尋釁滋事,拘留、賠償是必不可少。
被拷上手銬的時候,張乾信看了我一眼。
他蹙著眉頭,表情冷沉,眼底卻是散不盡的疑惑,大概是想不到我怎麼會知道他的秘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檔子惡心透頂的事情,本該是他們男人內部的談資和驕傲。
如今一夜間被我揭發了,張乾信此刻大概恨不得殺死我吧。
警局裏做完筆錄。
我表示,不接受調解。
張乾信在對麵沉默良久,終於像是徹底忍不住,忽然起身。
往日的溫和盡數不見。
“你他媽給我滾!”
水杯被他甩在地上,發出一聲“砰”的炸裂聲響。
我站在原地,還給他一個溫和的笑意。
張乾信被警察帶走。
我走出警局。
腳下一個踉蹌,我跌坐在台階上。看著濃厚的夜色,我揉了揉膝蓋。
雖然現在是年輕,但方才在酒吧裏被張乾信的人一腳踢了膝窩,我膝蓋也有點受不了。
但那種情況下絕對不能露出一丁點的軟弱,否則很容易被人乘勢欺負得更嚴重。
在警察局外等待的舍友,見著我,跑過來抱我,眼淚汪汪。
“大家其實都沒想到張乾信竟然是這種人,陸情你千萬不要傷心!”
“算了,傷心也是在所難免的。心太疼的話,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搖搖頭,苦笑一聲,“真沒事啊。”
畢竟上輩子我已經知道了渣男的真實麵貌,這一世我隻是真真切切地希望張乾信可以受到應有的懲罰。
舍友卻以為我隻是在故作鎮靜,還在嘰裏咕嚕地說著安慰的話。
想了想,我問她:“可不可以帶我去津內灣一下。”
舍友一愣,“啊?去那裏幹什麼?”
“散散心。”我說。
我其實有點想我的女兒了,但我又沒辦法跟舍友說實話。
張乾信固然令人厭惡,但看著他,我忍不住想起我的女兒甜甜。思念排山倒海。
9
陸湉甜和她爹卻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張乾信的暴躁是隱藏的,向外發泄的。
陸湉甜的暴躁卻像是一把劍,麵向自己刺進去。
能夠控製自己的情緒之後,她將所有負麵情緒咽下去,留給別人和給我的,都是小心翼翼的、溫柔的善意。
但這個世界裏竟然沒有任何一件物品能夠讓我懷念女兒,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聽我訴說我的思念。
這對於一個母親來說,真的夠殘忍。
我要去女兒生前最喜歡去的地方看看。
津內灣,上輩子甜甜不開心的時候,經常會去岸邊看江景。
但我沒想到會在那裏遇見她。
是的。
這一世我沒有和渣男重蹈覆轍,沒有懷孕,但我又一次見到了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