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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令窈垂著眼睫,跪在祠堂裏,但卻一遍女訓也沒有抄。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滾出去。”她頭也不抬。

“窈窈......”

謝方白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他半跪下來,手裏端著食盒,是她最愛吃的那家買來的蓮子酥。

令窈別過臉。謝方白沒有逼她,隻是又拿出清涼的藥膏。

他的手指沾了藥,小心翼翼地觸碰她耳垂的傷口。她下意識躲閃,卻被他另一隻手穩穩托住後腦。

“別動。”他呼吸拂過她耳畔,“會留疤。”

藥膏清涼,他的指尖卻燙人。

“殿下這是做什麼......”她終於開口,聲音比想象中幹澀。

“你是不是還生氣?”

謝方白擦完藥,從袖中取出一疊紙鋪在案上。

“大庭廣眾之下,我那是無奈之舉。既然這一百遍女訓必須交給陛下,那就我替你抄。”

令窈瞳孔驟縮。太子抄寫《女訓》,傳出去是何等荒唐!

更何況......

“陛下明日就要查驗。殿下寫得完麼?”

謝方白笑了,那笑容疲憊又溫柔:“試試看。”

第一遍,他筆走龍蛇,字跡工整;

第十遍,不得不停下活動手腕......

令窈始終沉默地看著。

“對不起。”他的聲音很悶,“今日我必須那麼做,讓你受委屈了。”

必須?必須當著滿堂賓客,對她這個渾身是傷的人厲聲嗬斥?必須看都不看那些傷口一眼就定罪?必須選擇令婉儀?

謝方白似乎看透她所想,苦笑著重新執筆:“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珠子是誰弄的?但眾目睽睽,她是太子妃,還懷著我的孩子。”

令窈移開眼眸,冷冷接話:“殿下不必解釋。”

第五十遍,謝方白握筆的姿勢已經變形。

令窈這才發現,令婉儀特意給的一支特製的狼毫,這筆寫著不僅不舒服,還會磨手。

血順著筆杆滴到紙上,他竟就著血墨繼續寫。

“換一支筆。”令窈突然說。

謝方白搖頭:“窈窈,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做戲,我是真心想彌補你。”

第六十七遍,他不得不改為左手執筆,字跡歪歪扭扭。

第九十九遍,他的掌心已經沒有完好之處。

令窈終於看不下去了。她伸手去奪那支染血的筆,卻被他躲開。

“九十九了,”謝方白聲音嘶啞,“窈窈別怕,還有最後一遍。”

他的膝蓋已經跪得一片青紫,最後一筆落下時,他整個人向前栽去,被令窈一把扶住。

“夠了......”令窈聲音發顫,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

她捧起他傷痕累累的手,輕輕貼上自己臉頰:“謝方白,夠了......”

窗外,雨停了。

天光微亮時,謝方白的高燒終於退了。

令窈揉了揉酸脹的雙眼,將浸滿冷水的帕子從謝方白額頭上取下。

這一夜,她記不清換了多少盆水,熬了幾碗藥,指尖都還殘留著他滾燙肌膚的觸感。

現在的太子殿下像極了那年冷宮裏,那個發著高燒卻死死拽著她不肯鬆手的少年。

“水......”榻上的人嘶啞出聲。

令窈連忙扶起他,將溫水遞到他唇邊。

謝方白半闔著眼,就著她的手小口啜飲。

恍惚間,她好像還是那個走側門給他送藥的相府小姐,他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冷宮棄子。

“窈窈......”

謝方白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燒得泛紅的眼睛直直望進她眼底。

雖然身子還很虛弱,他的聲音卻帶著歡喜:

“你終於原諒我了。”

令窈指尖一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

“殿下!書房著火了,娘娘不顧勸阻,硬是頂著孕肚進去救那副畫,您快去看看吧。”

謝方白猛地坐起,動作太急引得一陣眩暈:“什麼畫?!”

“就......就是您珍藏的那幅彈琴女子的畫像......”

謝方白的臉色瞬間慘白,他一把掀開錦被,赤著腳就往外衝,連外袍都來不及披。

令窈下意識去扶他,卻被他甩開手。

半晌,令窈慢慢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緩步跟了上去。

書房裏彌漫著燒焦的味道。令婉儀癱坐在地上,臉上掛著淚痕。謝方白跪在那堆灰燼前,像是想從灰燼中拚湊出什麼。

許久,謝方白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你知道那幅畫對我意味著什麼!”聲音嘶啞得可怕。

令婉儀被嚇得一哆嗦,隨即哭得更凶:“畫上的人不就是我嗎?殿下若喜歡,我日日彈琴給您聽便是,何苦為了一幅畫這樣吼我......”

令窈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她認得那幅畫,之前是她戴著麵紗在冷宮牆外彈奏,謝方白隔著破敗的宮牆聽了一夜又一夜。

後來他輾轉求得畫師繪下情景,一直珍藏在身邊。

因為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狼狽,於是她一直閉口不談。

“殿下......”令婉儀還在抽噎,“您當年見到的人就是我,何苦念著畫中人?”

謝方白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在灰燼上。

是啊,他確實認定了令婉儀就是那個彈琴人。

因為三個月後,當他終於能走出冷宮時,確實在同一個地方遇見了抱著琴的令婉儀。

可為什麼,為什麼此刻看著這堆灰燼,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令窈的臉......

“姐姐。”令婉儀突然轉向令窈,淚眼婆娑,“我聽說你昨晚擅自出了祠堂,可曾來過書房?”

令窈看著他眼中升起的懷疑,忽然覺得無比荒謬。昨夜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今晨卻要因為一幅畫而接受審問?

“殿下懷疑我?”她輕聲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謝方白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

令窈忽然想起那年冬獵,風頭正盛的謝方白被精心設計,從馬背上摔下來,斷了腿,太醫說可能殘疾。

她冒著大雪去探望,卻被他趕了出去:“出去,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副樣子!”

她不想看見他繼續頹廢,可又近不了他的身,隻好在牆外一夜夜撫琴,來慰藉他。

令窈垂眸看著地上哭得楚楚可憐的令婉儀。

她本以為令婉儀是靠治了他的腿,才獲得他青睞。

卻沒曾想,原來那段她被迫遠離的日子裏,令婉儀還冒領了她的身份,以琴聲治愈了謝方白的心靈,順理成章地取代了她的一切。

“殿下不必為難。”

令窈緩緩後退,嘴角勾起一抹蒼白的笑。

“畫既然燒了,是誰燒的,還重要嗎?”

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恍惚間,她似乎又聽見了那年的琴聲,看見了那個隔著宮牆靜靜聆聽的少年。

而今,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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