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剛滿一周歲,外婆就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了小姨。
從此,這個女孩成了全家的掌上明珠。
隻要她一哭,我所有的東西都會變成她的。
學了三年的電子琴,最好小學的學位名額,甚至是爸爸留給我唯一一間門市房,都被外婆和媽媽拿走,成了小姨的東西。
她們總是一臉嚴肅對我說:
“小滿,你是晚輩,更是大孩子了,怎麼就不能讓讓小姨呢?”
“每次都要把她弄哭了你才滿意,你不知道小姨身體弱,不能總讓她哭嗎?”
直到高中,小姨突然沉迷大胃王直播。
她會點滿滿一桌食物,每樣咬一口後,逼我把剩下的全部吃完。
我吃了三個小時,實在吃不下了,想要下播。
她的眼圈卻驟然一紅。
我媽瞬間急了。
她用手狠狠摁了下我的胃:
“平常一直抱怨有好吃的小姨不留給你,現在矯情什麼?”
“都說了別惹你小姨哭,這孩子怎麼越大越不懂事呢?”
“實在吃不下的話,你吐了再繼續吃。”
我痛得悶哼一聲。
她不知道我的胃早已千瘡百孔。
也不知道,被強力按壓後胃出血也是會死人的。
1
我的額頭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胃裏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翻攪,痛得我連背都挺不直,狠狠佝僂起來。
外婆卻一把將我推到鏡頭前:
“快吃!沒看你小姨都哭了嗎?”
“今天悅悅不說停的話,你就不許停。”
另一邊的小姨哭得直咳嗽。
還要在抽噎中擠出對我的指責:
“她就是故意的,每次都要把我氣哭了才肯幫忙。”
“姐,我胸口好難受,我要喘不上氣了。”
本想來看看我情況的媽媽,立馬跑去接了杯熱水。
一邊喂到小姨嘴邊,一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
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對我卻出口就是埋怨:
“小滿,你今天也太不懂事了。”
“你小姨也沒買多少東西,你隻要吃完就好了,這點小事怎麼都做不好呢?”
“快,乖乖把東西吃完,吃完我帶你去散散步就不撐了。”
屏幕刺眼的白光晃在我臉上。
我看著濾鏡都掩蓋不住憔悴的自己,心下一片悲涼。
這樣的鬧劇每天都要在我家上演。
已經重複了十五年。
每次小姨想要從我手上搶走什麼東西。
或者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就會扯開嗓子大哭。
眼淚也止不住地流。
因為她知道外婆會聞聲而來,像護崽的母雞一樣將她護在身後。
而我的媽媽呢?
她為什麼從來都不肯護著我。
明明我才是她的親女兒。
可每次外婆為了小姨打我或者罵我時。
她都會一臉為難地在一旁看著。
然後軟聲逼我妥協。
就像現在這樣。
可她不知道,我的胃早就壞了。
我腦海中控製不住地去回想噩夢一樣的初中三年。
小姨從初一開始學藝術。
一年光學費就五萬。
外婆已經給了小姨兩千生活費。
媽媽還要拿出一千塊,讓她買零食和玩具。
她將剩下的五百遞給我時,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愧疚:
“小滿,你小姨的同學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她得有錢請客,才有朋友照顧她。”
“你在普通初中上學,早晚飯媽媽給你做,一天二十也夠了對不對?”
可家裏為了湊學費,早晚餐經常是稀薄的米粥和一塊錢的榨菜。
我的錢除了買必用的文具,剩下能吃飯的寥寥無幾。
最餓的時候,在晚自習課間就著涼水啃饅頭。
可家裏也不是一直吃不上飯的。
周末小姨從學校回來,外婆和媽媽就像突然中了彩票一樣,做一大桌子菜,給小姨補身體。
小姨為了減肥,隻吃幾口,就將咬過的排骨丟在我碗裏。
“我吃不下了,給小滿吃吧。”
“反正小滿愛吃。”
我那時候小,根本不懂這樣饑一頓飽一頓最傷胃。
外婆和媽媽怕浪費,將剩菜都扔進我碗裏。
盯著我一口一口吃完。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
我在又一次暴飲暴食後吐得癱倒在衛生間。
媽媽抹著眼淚將我扛進醫院。
醫生皺著眉頭質問她怎麼當媽的,為什麼女兒已經胃潰瘍了才來看醫生。
那時她抱著我滿臉慚愧:
“對不起小滿,對不起。”
“我知道外婆和媽媽有點偏心小姨。”
“可你爸爸死得早,咱們娘倆都要靠外婆接濟,你先忍一忍好不好。”
“以後媽媽不會逼你吃東西了。”
我終於忍不住躲在媽媽懷裏哭了一場。
我和小姨是兩個極端。
她生氣要哭,難過要哭,害怕也哭。
我被外婆用晾衣架打得皮開肉綻也不掉一滴眼淚。
因為我知道我的眼淚沒有人心疼。
那個在醫院的夜晚,我以為媽媽終於開始心疼我了。
可現在才過去多久。
還不過兩年。
她已經忘了我胃不好,忘了她答應過不再逼我吃東西。
一個勁地讓我為小姨妥協。
我機械地拿起一個炸雞腿塞進嘴裏。
已經冷硬的麵衣剛粘在舌頭上。
我的胃就條件反射翻攪起來。
我推開她們衝進衛生間。
聽見小姨在我身後哭嚎尖叫:
“她沒完了是吧!”
“她吃得這麼難看還有誰來看直播啊?!”
“我這個賬號都做了三個月了,薑小滿是不是要我號毀了才滿意啊!”
外婆一疊聲地哄著乖寶別哭。
我媽遞來毛巾讓我擦嘴。
她的手給我揉著難受的胃,溫熱的體溫傳過來,讓我的鼻尖立刻就酸了。
我嘶啞著聲音開口:
“媽,去醫院......”
可我媽噗通一下跪在我麵前。
“小滿,媽求你了。你就幫幫你小姨吧。”
“再直播兩天,她估計就對這個沒興趣了。”
“你就當幫媽媽最後一次好嗎?”
“媽給你磕頭了。”
說著她的頭就往衛生間冰冷肮臟的地麵上磕去。
我嚇得肝膽俱裂,直接衝過去將她扶起來。
“媽,別這樣,不要這樣。”
可我的胃卻更疼了。
疼得我胸口都一陣窒息。
2
我勉強打起精神,坐回鏡頭前。
現在已經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原本寥寥無幾的直播間進了幾十個新觀眾。
彈幕刷得飛快,都是對我的嘲笑:
【成年了嗎就出來直播?你家裏人是都沒了嗎?】
【小妹妹你這個長相直播是沒有出路的,乖乖回去上學吧】
我心裏像被人猛紮了一根釘子。
連著胃也抽痛了一下。
我和小姨臉有七分像,在厚重的濾鏡下可以以假亂真。
唯獨眼睛不像。
她是雙眼皮,我卻是單眼皮。
怕直播時露餡,她鬧著讓外婆帶我去割雙眼皮。
卻隻肯找一個最便宜的診所。
我頂著醜陋的傷疤從一個小美女,變得在學校裏受盡了嘲笑。
現在在直播間,仍要一遍遍被揭開傷疤。
我啃著炸雞和肉夾饃。
已經吃不下了,隻能靠喝水一點點把殘渣順下去。
彈幕有老觀眾科普:
【主包這頓飯已經吃了三個多小時了】
【說實在的,看著食欲全無,吃不下就下播吧】
也有人說:
【那不行,我看著晚飯都吃不下了,正好可以減肥】
在一片戲弄的彈幕中間。
我猛地看見一條:
【小妹妹,你是被逼的嗎?】
【需不需要報警】
這句話像一劑強心劑一樣紮進我血管裏。
我的胃已經開始一抽一抽地跳動。
哪怕是隔著衣服,也能看出這個器官有多不安分。
更令人恐懼的是。
不知道是不是食物堵塞了氣管,我能呼吸的氧氣越來越稀薄。
我右手用筷子一點點挑著披薩上的肉絲。
左手在桌子上不斷比劃著120三個數字。
彈幕動的飛快:
【她左手寫什麼呢?是120還是110,還是什麼?】
【不可能吧,她看著都這麼大了,不想吃就不吃唄,誰還能逼她咋的?】
【我體驗過暴飲暴食,有的時候想吃東西是真的控製不住的,我再觀察觀察,再過五分鐘還這樣我就報警】
我心裏終於稍稍鬆了口氣。
差點哭出來。
繼續吃下去,我真的會死。
可心還沒完全放進肚子裏,一個溫柔的女聲突然從我身後響起:
“大家誤會了,我家孩子沒有暴飲暴食,她是天生的大胃王,平常飯量是這個的三倍。”
“120塊是一輛跑車的錢,大家喜歡的多點點關注,送送禮物哦~”
彈幕刷過一排問號。
剛剛說好了要幫我的人,立刻發了三個字:
【被騙了】
後麵還跟了六個感歎號。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媽。
她臉上的笑意是那樣溫和。
我卻狠狠打了個冷戰。
我用口型問了三個字:“為什麼?”
我媽輕輕朝我搖了搖頭,示意我看外婆。
小姨哭得兩眼通紅,惡狠狠地盯著我。
外婆和她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凶神惡煞的樣子如出一轍。
她將我的手機舉起來,在脖子上比劃了個殺的手勢。
我的手機壁紙,是我的小狗的照片。
那一刻,我仿佛被毒蛇纏在脖子上。
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急忙往嘴裏塞了一個瑞士卷。
胃仿佛已經痛到麻木了。
從小到大,家裏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獨屬於我的。
小到一本好看的本子,一個可愛的玩偶。
大到朝陽的房間,我學了三年的電子琴。
隻要小姨想要,我都要無條件地讓給她。
唯獨這個小狗,是小姨哭了多少次我都不肯給她的。
外婆打了我九十九次。
最後一次,她狠狠推了我一把:
“這麼一個畜生給小姨怎麼了?你還懂不懂得尊重長輩了?”
“一條狗比你小姨還重要嗎?”
我的額頭磕在桌角上,鮮血淌下來,連一邊的眼睛都糊住了。
但我仍舊不肯鬆口。
我媽終於害怕了,她抱著外婆的手臂:
“媽,小滿這麼喜歡你就讓她留著吧!”
“我也隻有這一個女兒啊!”
“我現在就去給悅悅買隻最漂亮的。”
她打電話給小姨:“悅悅,你喜歡什麼樣的小狗,姐去給你買。”
小姨的聲音滿不在乎:
“什麼狗?我不喜歡狗啊。”
“不跟你們說了,同學約我去看電影。”
那時我躺著地上,懷裏抱著溫熱的小狗。
感覺頭頂的天空仿佛都亮了。
我終於抗爭成功了一次。
可現在,我仿佛又被裹挾著不斷下墜。
連自己的命都救不了。
媽媽給我端來一杯水,在我張嘴的瞬間,往我嗓子眼裏塞了一顆藥。
她握了下我的手:
“沒事小滿,這是止疼藥,吃了止疼藥就不疼了。”
“媽媽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可我已經不信了。
3
止疼藥沒有讓我快被撐爆的胃好受一分。
反而是喝下去的涼水,在我的身體裏緩緩下落,在經過的每一個地方,都點燃了一陣難捱的痛意。
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疼了。
眼前看不見東西。
伸手去拿薯條時,手指軟綿綿的,落在薯條旁邊的油紙上,就是落不到實處。
我媽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
我聽見她在求外婆:
“媽,小滿是真吃不下了,咱們停播吧。”
“我帶她去醫院,要不她真的會出事的。”
小姨滿不在乎:
“哎呀姐,就吃點東西怎麼會出事呢?”
“隻聽過餓死的,還沒聽過撐死的。”
可這次我媽很堅決。
她翻出了錢包和外套,準備叫車去醫院。
就在這時。
屏幕上突然閃過一個特效。
一輛跑車在上麵開過,緊跟著一條帶特效的彈幕:
“一包火雞麵打賞一個跑車。”
“十包打賞一艘遊輪。”
彈幕停滯一瞬後,齊齊刷起了“富哥求包養”。
小姨也激動地跳了起來:“我現在去煮麵。”
我的腦子一片眩暈。
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甚至懷疑,我到底還活著嗎。
等十包火雞麵被端上來,我媽伸手攔在我麵前:
“不行,小滿不能吃這個。”
“她有胃潰瘍,她吃這個會難受的。”
原來她知道我胃不好。
可她為什麼不早一點替我出頭。
現在我都要死了,她跳出來說這個有什麼用。
小姨臉色陰晴不定。
她思索了半晌才施舍般地說:
“算了,反正這是我的賬號,我自己吃。”
她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
夾起火雞麵就往嘴裏送。
可她剛吃了兩口,就被辣得眼淚直往下掉。
外婆心疼得不行。
她將小姨拉過來摟進懷裏,手指要戳到我媽臉上:
“夏淑萍,你想氣死你媽是不是!”
“你明知道我生悅悅有多不容易,你說好了會把悅悅當自己女兒看呢!”
“你怎麼忍心看她受這種罪!”
我媽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外婆邊哭邊說:
“你別忘了,你老公死了,你帶著薑小滿被趕出來是誰收留你的!”
“我養你這麼多年就養出一個白眼狼嗎?”
在她們爭吵的時候,我已經去衛生間裏吐了一次。
胃裏僅僅是好受了一點點。
我媽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胳膊。
她最見不得外婆說這種話。
果然,她將我摁在屏幕前,用筷子夾起火雞麵一根一根往我嘴裏喂。
“乖小滿,咱不多吃,就吃一包。”
“媽喂你,你不是一直想買一個新書包嗎,一會兒媽媽就給你買。”
彈幕上劃過一條帶特效的彈幕:
【別逼孩子吃了!】
【把特效關了讓我看看!這女孩的臉色不對!】
外婆滿臉不屑:
“裝的吧,她就是不想幫忙。”
“從來沒見過這麼自私的孩子。”
那條彈幕還在繼續亮起:
【裝什麼裝,我是急診科醫生!她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了!】
【如果孩子出事,你們做家長的不覺得虧心嗎?!】
【告訴我地址,我叫救護車!】
我媽的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
小姨有些不自然地說:
“應該是騙子吧。”
“聽說很多極端粉絲騙主播的地址,然後來蹲點。”
“媽,姐姐,你們可千萬不能說。”
她話音剛落。
我就感覺嗓子裏湧上來一股熟悉的鐵鏽味。
我張嘴想說什麼。
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嗓子眼裏衝出來,濺了我媽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