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們聽說過「藥引子」嗎?
他們帶著挽救的使命出生,卻在被使用後無情地拋棄。
我就是這樣一個「藥引子」。
而更讓人絕望的是,我是個女孩。
1
我哥是劉家長孫,出生時,家裏隆重地擺宴三天三夜。
可這歡喜沒能延續多久。
我哥就確診了地中海貧血。
當時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奶奶卻隻鬧著要分家。
這病就是個舉著鐮刀的吸血鬼。
他會一直跟在人身後,直至取走生命,掏空家底。
看著麵黃肚大的哥哥,爸爸狠心咬咬牙,打算就此放棄他。
可媽媽死死地攔在爸爸腳邊,撕心裂肺地求他:「你要是不救他,我現在就從這跳下去!」
好不容易建起的心防還是破了。
於是當醫生提出臍帶血能救命時,他們就像是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
我就在這樣絕望的希冀中來到了世上。
懷上我之後,媽媽拚了命地補營養。
時常吃得想吐,還是忍著惡心往嘴裏灌。
奶奶嘴上說著嫌棄,還是殺了家裏的老母雞熬成湯:「說了該補還是得補吧?」
「你這胎肚子明顯就大了不少,肚頭尖尖,看著就像是個有福氣的男孩。」
爸爸聽進耳裏,沒哼聲。
晚上睡覺時,卻和媽媽商量:「明天我去村頭木工家看看,打一張上下床。」
「兩個男孩那得多鬧騰啊,以後住一起有個伴。」
被陰影籠罩的苦日子裏,他們終於有了點笑意。
十月的夜晚,媽媽胎動了。
奶奶聽聞,天還沒亮就從村子裏趕過來。
等她到醫院時,我已經呱呱落地。
她急切地翻開繈褓,很是失望:「是個沒把的啊......」
爸爸歎了口氣:「女孩也好,心細,以後能照顧她哥。」
奶奶附和:「倒也是,至少白白胖胖的,能救咱家孫子一命。」
匹配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我的臍帶血能用。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等到哥哥出院時,我還有幾天就滿周歲。
爸爸特地買了個漂亮的大蛋糕。
「今天是咱們劉越舜重生的日子,從今往後的每一天,都必定越來越順。」
黑暗中,哥哥偎依在媽媽懷裏,燭光照耀在他的臉上。
那時我一心隻想著快點吃到甜滋滋的蛋糕。
哪能想到,自那以後,我就連自己的生日也會被剝奪。
2
手術結束了,但我哥身子依舊弱得很。
就連下地時,媽媽也將他背上護著。
卻將我往田垛上一放,給我扔了塊泥巴:「十月乖,自己玩啊。」
夏天的太陽火辣辣的,沒有樹蔭庇護,不一會兒就曬得人暈頭轉向。
我不知不覺便挪到溪邊玩水。
玩累了癱在泥岸上,倒頭呼呼大睡。
等再醒過來時,天已經全黑了。
我急得四處張望,哪還有媽媽的身影。
腿上刺痛襲來,當即哇哇大哭。
最後還是鄰居家大娘恰巧路過,才將我背回了家。
進屋的時候,媽媽正給哥哥擦澡。
大娘皺眉罵了句:「有了寶貝兒子,你家女娃就不當人?」
媽媽心虛地接過我:「我家大兒體弱,一探到發熱我就啥都顧不上了......」
她手下一滑,我大腿傳來微涼的觸感。
就著微弱的燈光,兩人這才看清趴我腿上吸血的螞蝗。
赤紅的鮮血順著大腿直往下流。
觸目驚心。
大娘心疼地直嚷嚷:「哎喲,女娃這樣遭罪,硬是一點沒哭,你也好歹上點心!」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分到了哥哥的一個水煮雞蛋。
自那以後,家裏下地就再沒帶上我。
3
我就這麼粗獷地長大,很快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哥哥雖然比我大兩歲,因為病情耽擱,最終竟和我一級入學。
奶奶在哥哥包裏裝滿新鮮的蘋果和牛奶。
我怯怯地探向媽媽:「我也想要。」
媽媽猶豫了許久,回屋裏給我拿了一盒牛奶。
剛出屋,就被奶奶喝住了:「女娃上學本來就費錢,還浪費那個勁做什麼?」
我怯生生地收回了手。
臨出門前,媽媽還是偷偷將牛奶塞進了我包裏。
她掰著我的肩膀再三叮囑:「牛奶我給你了。你哥個子小,你一定要保護好他,別讓他在學校被欺負。」
我嘴角剛起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原來在我這裏,媽媽的愛是明碼標價的。
村子裏的小學一個年級隻有一個班。
進教室前,哥哥冷漠地攔住了我:「在學校你別叫我哥,我們裝作不認識。」
我求之不得。
特地和他拉開了距離,挑了角落的位置,躲得遠遠的。
我個子長得高,又特別會來事。
很快就和同桌的春妮成了好朋友。
「十月,你有沒有覺得那個人怪怪的?」
順著春妮的指尖看去,我哥正被幾個男生團團圍住。
「他皮膚蠟黃蠟黃的,肚子腫得像個球。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突起,真的好像個金魚哦!」
我自小看著他的臉長大,並不覺得不妥。
突然從別人口裏聽見哥哥奇怪,心裏多少有點難受。
「我覺得還好啊,人不都是兩個眼睛一個嘴巴。」
班裏很快給哥哥起了個外號,金魚佬。
一到下課,男生們就圍著哥哥繞成圈,笑著喊他的外號。
我每次想過去解圍,哥哥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也罷。
他不願認我這個妹妹。
直到有一次,男生們搶走了哥哥的課本,當作足球一樣踢來踢去。
哥哥像哈巴狗一般追著課本跑。
一不小心,男孩的腳就踩在了哥哥手上。
哥哥哇的一下哭了出來。
我腦子「慌噹」一聲懵了。
揪住那男生一頓猛打。
媽媽趕到學校時,看了那男生臉上的抓痕,二話沒說就先給了我一巴掌。
「淨給我惹麻煩,能不能向你哥學點好?」
那一巴掌,大概是揮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腥甜的血氣頓時充滿口腔,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男孩的家長本還氣勢蕩蕩地要討個說法,忽而就被我媽的氣勢嚇住了。
一句道歉過後,事情不了了之。
回到家,媽媽仔仔細細地給哥哥的手塗藥,一邊不忘點我:「你下次要打就早點打,別讓你哥受傷了,才自討沒趣。」
塗好了藥,她將藥罐子收好。
經過我時,這才想起端詳我臉上的巴掌:「疼不疼?」
我無聲地落了兩滴淚。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萬一人家獅子大開口要賠錢,你哥哥這個月的醫藥費可怎麼辦?到時候還不是得扣掉你的牛奶啊?」
我拿著她遞來的熱雞蛋,沉默地滾著臉。
可是媽媽,你小心翼翼藏在房裏的牛奶,原本就沒算我的一份。
4
自那天以後,我在遠近幾條村子出了名。
再也沒有人會欺負我哥了。
而我卻成為了孩子堆裏的人氣王。
有一天,春妮帶了一小盒方方正正的糖果。
她說,那叫巧克力。
她看我沒見識的模樣,笑著又撥開了一顆:「這是奶香味的,也好吃,你嘗嘗。」
我猶豫了會兒,將那糖紙包了回去。
「我想帶回去讓我哥也嘗嘗。」
「我媽說了,好東西要記著哥哥的一份。」
春妮卻不樂意了,她撇著嘴反駁道:「在我們家,從來隻有我哥讓我的份。」
莫名的酸楚擊中心頭。
我隻能佯裝無所謂地咧嘴笑笑:「我們家情況特殊。」
可是,真的有那麼特殊嗎?
回到家,我掏出那顆白色的巧克力遞給哥哥。
「哥,你嘗嘗這個,可好吃啦!」
他瞥了一眼,滿心懷疑地接過。
大概是天氣太炎熱的緣故。
藏在我褲兜裏的糖果早就化成了糖泥。
剛打開一個小口,便糊了我哥一手。
「劉十月,你故意的吧!」
他隨手甩落地。
我痛惜地看著黏上灰的巧克力,委屈得眼淚都要流出。
「你喜歡就趴地上舔幹淨唄,我又不是沒吃過。」
「每次進城,隻要是我想要的,爸媽都會買給我。媽還說了,別告訴你。」
我曾想過他可能會拒絕。
卻沒想過會不經意間戳破他們之間的小秘密。
我小心翼翼的珍藏,是哥哥不屑一顧的玩意。
月底,爸媽按照往常那般帶我哥去複診。
我跟在身後,一直送到了村口。
媽媽扭頭見我:「十月,你沒事就別跟著了,回去把肥給澆了吧。」
我沒吭聲,揪著衣角拽了許久。
爸爸大概是看出了什麼,他問我:「十月怎麼了?」
我總算鼓起了勇氣:「爸,我也想去城裏看看。」
那時候山裏的水泥路才剛鋪好,爸爸的摩托掄得飛起,到城裏也得一小時。
我爸載著我媽,我媽抱著我哥。
我知道沒有我的位置。
眼看太陽越升越高,媽媽倚在車邊早就不耐煩了。
「我們是去看病又不是去玩,瞎鬧個什麼勁!越長大越不懂事!」
哥哥伏在媽媽胸前,挑釁地看著我。
最後,還是爸爸鬆了嘴:「十月乖,咱下次再去,爸回來給你帶糖果。」
然而那天等到深夜,他們才到家。
屋外漸漸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
微弱的燈光下,奶奶拍著胸口在哀嚎:「好端端地,怎麼又惡化了呢?」
「媽,別哭了,待會兒該吵醒孩子了。」
「能不哭嗎?都扔多少錢進去了,老天爺怎麼還不放過咱們老劉家!」
爸爸坐在門檻前,一口一口吐著煙。
雲霧縈繞,遮住了他的臉。
也掩蓋了他深不見底的情緒。
「借錢那也得治!」
「等秋收完了,我就進省城打工。」
後來,爸爸不在家的日子裏,我時常會想。
如果我當初沒有向爸爸要那袋糖果,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
5
轉眼幾月過去,春節到了。
爸爸終於回來,變得黑黝黝的。
褲腳的泥濘還沒洗幹淨,他就帶著大包小包走進門廳。
媽媽利索地將新衣服都帶回了房裏。
爸爸見狀,從褲袋裏掏出個鐵青蛙:「來,十月!這是專門給你的小玩意。」
我學著爸爸的樣子,用力在鎖鏈上扭了幾圈。
那青蛙便在門廳裏一跳一跳地轉著彎。
哥哥躲在屋裏看著,意外地沒有爭搶。
直到除夕夜,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哥哥穿著新做的紅棉襖,上麵亮亮的晶片,可是好看。
可再怎麼看,那都是件女娃娃的衣服。
媽媽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夾了個雞翅膀給我:「十月快吃,給你夾了最愛的雞翅!」
我瞅了一眼哥哥碗裏的雞腿。
我想,其實我也沒那麼愛雞翅。
所幸,難過很快就被另一件喜事掩蓋了。
那年春節,是小姑最後一次在家過年。
等到正月十五的好日子,她就會嫁到隔壁村去。
小姑在房裏挑著收著,好些帶不走的玩意都留給了我。
「這花繩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也留給你。」
話還沒說完,奶奶抱著哥哥的被鋪走了進來。
「媽,你這是......」
「我這不是把舜兒的被鋪先拿過來鋪好嘛,怕夜裏看不清。」
小姑迅速顧了我一眼,沒從床上讓開:「可......這房一向是我和十月睡的啊。」
媽媽緊接著抱哥哥的衣服進門,聞言便解釋:「男孩畢竟長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間。」
我搶著問:「那我呢?」
奶奶揮手將小姑從床上趕起:「女孩子家的,哪用得著睡這麼大一間房,和我擠擠就行了。」
小姑再想爭執,也無可奈何。
出嫁前一天,小姑摘下戴了十幾年的紅繩,給我右手係上。
她說:「十月啊,從今往後,隻有你自己能護著自己了。」
晚上,我縮在奶奶床邊,直挺挺地梗著。
掖著好不容易留住的一絲被角,不讓自己掉下去。
我暗自許了一個新的願望。
我希望,未來有一天,我能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大床。
好不容易熬到開學。
我更加努力地學習,試圖挽回爸媽的矚目。
我全力以赴地考下滿分,好不容易換來一張鮮紅的獎狀。
我帶著獎狀狂奔回家,將它貼在了門廳最顯眼的位置。
等媽媽回來了,我急不可耐地將她帶到牆前:「媽媽,你看!我拿的三好學生!」
媽媽瞥了一眼,敷衍說了一聲好。
宛如一盆涼水,當頭倒下。
然而飯桌上,哥哥攤開了三十多分的卷子,難堪地要媽媽的簽名。
奶奶卻心疼地撫了撫哥哥的背:「哎喲我的乖孫,病了還能考好多分呢。」
媽媽也附和著欣然安慰:「咱們舜舜能堅強地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沒關係的哈。」
我突然就覺得牆上的獎狀很是刺眼。
有那麼一瞬,我真害怕她們會將那牆上的獎狀撕下來。
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了幾年。
牆上已經貼滿了我的獎狀。
爸爸每次回來總會慰藉地誇讚我兩句。
「咱們十月這麼有出息,我就放心了......以後啊,肯定能照顧好你哥咯。」
我依舊吃著爸爸帶給我的糖,嘴裏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6
15歲這一年冬天,我第一次遇到了人生的重大挫折。
那天爸媽帶著哥哥去複診。
我剛放學到家,就遇上破門而入的債主。
「喲,小姑娘還挺俊,幾歲了?」
「家裏給談婚事沒?」
賊眉鼠眼的兩人越走越近,上手拎起我的下巴。
幸好隔壁大娘聽聞,及時趕到,才沒有了更可怕的後續。
晚上,大人們像從前那般圍在門廳開會。
率先入耳的是爸爸的滿腔怒火:「這大孫真不是人!不就欠他點錢麼,至於找上門來嗎?」
奶奶卻是很淡然:「那畢竟好幾萬呢?誰家耐得住這樣一借再借。」
這些年因為哥哥的病,家裏沒少借外債。
還了這家,又欠下那家。
奶奶試探道:「其實老孫家情況也還可以,要是他們真喜歡十月,配一門親事也挺好的......」
爸爸乍得打斷了奶奶的話:「媽!十月才十五歲啊!」
媽媽卻很是淡定地認同:「又不是現在就讓她嫁了,婚事可以先定下來嘛。」
「我以前和你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啊?」
爸爸似乎動搖了。
我心裏一陣慌亂,急忙撲到爸爸身前:「爸!我還不想嫁人!我想讀書......」
他卻避開了我求救的眼神。
我心裏一沉,將最後的希望放在了衛校上。
「縣城新建的衛校招人了!我成績好,我一定拿下獎學金,學費全免!」
媽媽卻嗆道:「住宿不要錢?吃飯不要錢?我看你在城裏能吃哪睡哪?」
我搶著跪步到她身前。
「媽媽,學校包吃包住,我保證不花家裏一分錢。」
「我一定努力學習,以後肯定能給哥哥的病治好!」
媽媽眼裏明顯有了鬆動,卻拉不下這個臉。
我又轉頭求向爸爸:「就當作是為了哥哥,你就讓我去吧。」
一旁的哥哥聽聞,冷眼看著。
「劉十月,讀過點書的都知道,真正的醜小鴨是變不了白天鵝的!」
「就你啊,天生丫鬟命!還想當醫生?」
僵持了半夜,爸爸還是妥協了。
我的求學路艱難地保住了。
收拾行李時,奶奶倚在門前仔仔細細地盯著。
「奶奶,您就去歇著吧,不用陪我。」
奶奶不吭聲,隻是走到床邊,緊貼著在我身後坐下。
剛拿起木梳往包裏裝,她便急著嚷嚷:「這我還要用呢!」
我伸向鏡子的手急忙縮了回來。
這才明白,原來奶奶不是在陪我。
而是在防我。
她索性搶過了背包,一樣樣仔細檢查起來。
「香皂你還帶啊?到學校蹭一下別人的不行嗎?」
「這水壺你就莫帶了嘛,我下田喝水不要用啊?」
她將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挪。
直到包裏除了衣服,再無其他。
帶著簡陋的行囊,我隻身一人離開了家。
那天走了幾十裏山路。
到學校時,天已經黑了。
報到處早就收了攤。
鞋子脫下,後跟的水泡磨出了血。
那晚,我鄭重地告誡自己。
這一程必須出人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