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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不能回頭死人不能回頭
夏蟲不語

死人不能回頭



我爺死那天,天晴得嚇人。

棺材抬出門時,一隻黑狗鑽進靈堂,朝棺口狂吠三聲就跑掉。

我娘臉色當場垮了,說什麼都要燒紙鎮煞,可紙點起來一直滅。

陰陽先生低聲嘟囔:“動土這天不幹淨。”

棺材從堂前抬出去那一刻,我突然有種錯覺,

我爺,往回看了一眼。

1

我爺是我家最硬的一根梁。

從小到大,沒人敢頂他一句嘴。

他年輕時候當過挑山匠,背著石碑跑得比馬還快,火氣大,一罵人能罵出香灰。

八十歲那年還拎著柴刀追村東頭的偷雞賊,一邊罵一邊砍。

死得突然,心臟停了,早上還坐著剝花生,下午就一頭栽倒在鍋台邊。

我們都以為他撐不過頭七,結果他挺過來了。

可第九天早上,他突然自己躺進了靈堂棺材裏。

真的是自己爬進去的,我親眼看到。

我那天剛起床,去灶房接水,聽我嬸尖叫一聲,衝出去就看見老棺蓋已經蓋上了,四角封了符紙。

爺的屍體,沒有人抬,沒人動。

整間屋子像被凍住了。

陰陽先生看了一眼,說了一句:“人心不肯走,魂先動身。”

我娘當時跪下就磕頭:“老爺子這是怕累著子孫。”

送葬那天選了大吉,子時起棺,寅時出村,辰時落土。

走的是“送山路”,繞村三圈,不進屋、不回頭、不應人。

我那天是幫著抬棺的。

隊伍四人一組,我在尾角,兩人前麵就是我哥。

我們家從爺那代開始就是這片出名的“送山戶”,走得熟,誰死都找我們搭手。

隊伍剛抬起來,前頭的紙人突然倒了,掛在竹竿上的幡一下子飄起來,整條隊伍都停住。

沒人說話。

我感覺背後一陣陰風吹過,像有人貼在你脖子上“哈”了一口氣。

陰陽先生站在旁邊,用銅鈴輕輕一搖,朝棺口點了三下,說:“別回頭,誰都別回頭。”

我聽著他那聲音發毛,低頭不語。

可就在隊伍重新起步那一瞬間,我聽見身後咯吱一聲。

像是什麼打開了。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

是棺蓋,翹起了一點。

我一瞬間瞳孔收縮。

不遠處,那口灰白色老棺材中,一隻蒼老的手,正穩穩扶在棺沿。

棺蓋動了,從裏麵,緩緩坐起來一個人影。

我爺。

臉上的皺紋都還在,眼皮是睜開的,白眼球浮著,嘴角微微翹著。

他坐起來那一刻,動作不快,但穩定。不是屍體抽搐,不是詐屍反應,像是......有人正常起身一樣自然。

最要命的是,他坐直之後,慢慢轉頭。

對著我。

他看著我,臉上沒表情,眼神是空的,但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嘴動了一下:

“你別看。”

我當場腿一軟,跪在地上,汗水從後背冒出來。

可四周的人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繼續走,隊伍前移。

我拚命往後爬,一邊爬一邊喊:“停一下!停一下!!”

沒人理我。

我看著爺爺的身體慢慢又倒回去,棺蓋合上,啪一聲輕響。

整條送山路恢複了平靜。

我在後頭喘了半天,嘴裏全是血腥味,指甲死死摳進土裏。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爺他走之前——帶了點什麼出來。

後麵的送葬一切都“正常”。

紙錢撒得全,三圈繞得滿,風停雲散,香直不偏。

唯一不對的是落棺那一刻,陰陽先生皺了皺眉頭。

他扶著黃布、手握銅錢,站在墓前嘴裏念念有詞。剛念到“蓋棺定魂”時,棺底響了一聲。

不是震動,是木頭響裂。

他麵色一沉:“動了。”

我爹急了:“怎麼個動法?”

“板開縫了,”他說,“可能蓋得不嚴。”

“要補棺嗎?”我爹問。

老先生卻搖頭:“不能補,補了反壓魂。”

他咬破手指在黃紙上寫了兩個字:“壓煞。”

然後把紙貼在棺蓋上,埋土。

我站在邊上,心裏像被堵了一塊冰石。

我想起那天棺材裏的那一眼,看著我的爺,不像是死了,像是知道我要看他。

而他那句話:“你別看。”

是警告,還是托付,我說不清。

回到家後,我開始發燒,連燒三天,夜裏夢話,喊的全是爺爺的名字。

我娘守在床邊,看著我喊得渾身抽搐。

她說第三天淩晨,我突然睜眼坐起來,看著她說了句:

“爺回來看我們了。”

說完倒下就不動。

醒來後,我後背上多了一道烏青,從脖子根一直到尾椎。

像是有人夜裏扶我起身。

我哥說:“你中邪了。”

我搖頭:“不是邪......是爺沒走。”

我發燒那天,家裏紙幡全掉了,香灰堆得像人影。

我娘燒飯時發現鍋裏多了一副筷子。

後來我終於把爺下葬那天的事說出來,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娘隻說了一句:“你回頭了對吧?”

我低頭不語。

她哭了:“我們家這規矩傳了三代,你是第一個回頭的。”

“你爺要帶走的不是你,是你看了他,才跟上了。”

我問:“那我怎麼辦?”

她說:“三天內別照鏡子,七天內別夢見爺,一旦夢見,就去祠堂找他燒三柱香,千萬不能跟他說話。”

我說:“說了呢?”

她說:“你就不是我們家人了。”

那天夜裏,我夢見爺坐在我們老屋的竹椅上。

屋裏很安靜,隻有外頭下雨,雨聲嘩嘩地打在瓦片上。

他穿著白衣,身上濕透,腳底一灘水,拎著那個打火石鍋,慢慢咳嗽著點煙。

我站在屋簷下,不敢進去。

他沒抬頭,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崽啊,幫我把門關上。”

夢裏我腳已經往屋裏跨了,可我咬著牙站住了。

我搖頭說不。

他沒再說話,隻是把煙鍋敲了敲。

然後回頭,露出一個幹癟的笑。

“你遲早要進來一趟的。”

我被嚇醒,全身汗濕,枕頭邊濕了一大片。

地上,是那口我爺用過的煙鍋。

他葬下去的時候,是跟著棺材燒掉的。

2

我發完燒的第四天,靈堂門響了。

那天傍晚,我娘去鄰居家還香爐,我在老宅守靈。

外頭天剛擦黑,屋裏點了燈,可燈光一直跳,像蠟燭似的忽明忽暗。

爺的遺像擺在堂屋正中,底下供了一碗熱飯,幾炷香慢慢往後倒,灰垂得特別長。

我站在門口點香,剛一插進香爐,就聽見屋後的柴房傳來“哢吱”一聲。

不是動物的動靜,像木門被人推開。

我喊:“誰啊?”

沒人應。

我以為是風,走過去看——柴房門好好的,連門閂都在,風根本進不來。

我轉頭剛要走,就聽到我背後,靈堂那邊,“咚——”的一聲輕響。

像是木頭椅子有人坐下。

我僵了一秒。

深吸一口氣,回身去看,爺的那張老藤椅,不知什麼時候,移到了靈前。

正對遺像,擺得整整齊齊。

可問題是——那椅子本來在後屋,誰搬出來的?

我咽了口唾沫,慢慢靠近。

椅子沒動,但靠背上多了一點東西。

我盯著看了幾秒才發現,那是一根短發——白的,粗的,直挺挺地貼在椅背。

我爺頭發稀,可死前剪過一次,那就是剪下來的。

我剛伸手想拿掉,屋門“咚咚咚”響了三下。

不是敲,是砸。

很重。

我回頭看,沒人。

等我再看向椅子——那根頭發不見了。

我當時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連香都沒顧得上插正,拔腿就跑回自己房間。

我那晚沒睡。

盯著手機屏幕,一直等到半夜兩點,眼皮打架的時候,微信突然跳了一下。

【爺:記得吃飯】

我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我盯著這個對話框,愣了五秒鐘,然後發現一件更恐怖的事:

這條消息來自一個從未出現過的群,群名叫“長孫在?”

成員就兩個,我和爺。

頭像是爺那張舊照片,頭像邊上的綠點亮著,顯示:正在輸入中…

我手機直接砸地上。

三秒後,“爺”發來一條語音。

我眼睛死死盯著屏幕。

不點開,不敢動。

可它自己開始播放——

“你飯吃了沒啊?”

那語氣、那聲調、那喘息,全是爺活著時候晚飯前的說話腔。

我癱在椅子上,感覺靈魂被抽了一口。

這不是錄音,這是活人說話。

可我爺死了一周了。

第二天,我把手機拿給我娘看。

她眼圈一下紅了。

“你爺以前就愛發這句話,”她說,“每次隻要你回家,他第一句話就是:飯吃了沒?”

我把語音刪了,把群也退了。

可第二天它又彈回來,換了句話:

【今晚回屋陪爺吃飯】

我點進去,群成員變成了三個:

我、爺,還有一個備注叫“爺屋燈”的用戶。

頭像,是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拍得很近,看不清燈罩,隻看到一圈死白光。

我爸看到後,沉了半晌,扔下手機說了一句:

“把燈拆了。”

爺的屋子,平時沒人進。

他活著的時候就不讓人隨便動,說“死的東西不怕,活人才招邪。”

我和我爹把屋子門打開,一股老煙味混著藥膏味撲麵而來。

屋裏冷得反常,陽光曬不進去,像冬天沒生火炕的房間。

白熾燈吊在屋頂,一動不動,但我一看那燈泡,心臟頓時漏一拍。

那不是我們家裝的燈。

我清楚記得爺屋用的是那種塑料燈殼加節能燈,十五瓦,黃光。

但現在掛著的是裸燈泡,細長型,像靈堂用的“回魂燈”。

而且,那燈是亮的。

我爸走過去,直接把總閘拉掉。

屋裏其他燈都滅了,隻有它——還亮著。

燈泡沒電還能亮?

我一步步靠近它,抬頭一看,燈泡裏泡著一團黑影,像一隻倒吊的幹蟲子,在微微動。

我再不敢多看,轉頭要走,就聽背後“哢噠”一聲。

爺的衣櫃自己打開了。

櫃門縫裏,緩緩掉出一串紅布包著的手串。

我認得,那是我小學時候給爺爺編的,串上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小字。

爺死後,這串手串是陪他一起下棺的。

我親眼看著,放進了他胸口。

我再也待不住了。

當天晚上就住進了村口賓館。

淩晨兩點,我突然聽到敲門聲。

我問:“誰?”

門外是我娘的聲音:“我給你送件衣服,你今天穿少了。”

我穿得是短袖,確實有點冷。

但我還是問了一句:“你拿了什麼?”

她在門外輕輕說:“就你爺那件舊外套。”

我站起來,衝門吼了一句:“你不是我娘,滾!!”

門外立刻安靜了。

我透過貓眼看出去,走廊空無一人。

地上隻躺著一件舊衣服——灰藍色的褂子,沾著土,還有兩根白發貼在領口。

我全身發麻,轉頭就跑回床上,縮在被子裏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回去,我娘看我麵色發青,問我幹嘛像撞鬼了。

我問她:“昨天晚上你來過賓館沒?”

她一愣:“我哪來的你地址?”

從那晚之後,我家靈堂的香,每次我出現就歪,每次我離開就直。

香灰也不掉,像一隻細指頭朝我指著,始終不肯折斷。

我知道——爺還在看我。

不是恨我,而是要我還他一個“告別”。

那一眼,是他對我的遺憾,也是我對他的承諾。

但我已經回頭了。

這條送魂的路,我還得走完。

3

我爺臨終前留下的東西不多,一隻煙鍋、一串銅錢、一個灰皮小本。

我原本以為那是賬單——他當挑山匠留下的工錢記錄。

直到那天我娘收拾遺物,把它放在我手裏,說:“你爺說,這本要你親手燒。”

我隨手翻開。

第一頁,豎著寫了一行小字:

“生婚補魂,陰陽結契。”

我一愣,再往後翻,整本都不是工賬,而是名字。

紅筆寫男,黑筆寫女,每頁一對,中間有八字、生肖、生辰。

有的後麵還有注:“陰已入土”“魂已渡河”“換親失敗”等字樣。

我眼皮一跳。

這不是賬本。

是冥婚簿。

我家這片山裏老輩子人信這些,說人死了未婚,魂魄孤冷,久了要“找婚”。

活人不管的話,死人就自己找,找不對就纏血親。

特別是陽壽將盡時立下“婚誓”的,如果沒兌現,死後也得補上。

我爺年輕那會兒給村裏人送屍,也帶人辦過幾場冥婚,說白了就是死人和死人結親,燒紙、擺席、合墳,走個“陰緣”。

可我從來不知道,他居然把我的名字也寫進去了。

在第十七頁。

紅筆寫著“趙臨”,後頭寫我出生年月、生辰八字。

對應黑筆那欄,寫著一個女生的名字:“李婉兒”,生於陰曆1997年,卒於2007年。

備注:“三歲定命,十歲未合,十三年陰燈未息。”

我手指一抖,合上賬本,背上冷得像冰窖。

我娘見我臉色不對,輕聲說:“那年你高燒昏迷三天,是她托夢說要成親,你爺才信了她。”

“她誰啊?”我咬牙問。

“你爺送過的一個小孩。”她避開我視線,“落水死的,那年她十歲,家裏請你爺幫忙,想給她找個‘魂伴’,你爺就......”

我打斷她:“他是不是問過我?”

她不吭聲。

我那晚沒敢睡,一閉眼就夢見一張小女孩的臉,站在我床邊看我,臉上濕漉漉的,嘴裏全是泥。

她衝我咧嘴笑,牙縫裏卡著一塊黃紙。

我嚇得驚醒,汗濕了整床。

床頭放著那本賬本,不知道誰翻到那一頁,用紅筆圈了我的名字,旁邊畫了個“囍”字。

我扔了它,拿去靈堂燒。

火剛點起來,就被風吹滅三次。

我用打火機硬燒,火剛舔到紙角,靈堂香爐猛地“哐”地一響,一根香斷了。

我娘衝出來攔我:“不能燒!”

我吼:“為什麼?”

她咬牙低聲說:“她還在等。”

我全身發冷。

那天下午,鎮上來了個算命先生,說是受人托付,來“看親事”。

他穿著灰長衫,手裏拿個撥算盤,一進我家靈堂就笑了:

“陰緣未了,陽債難安。”

我問:“你什麼意思?”

他指著供台上的香灰:“這香燒得偏,是心不甘;香灰不落,是事未結;你爺回來,是來催親。”

我笑了:“死人結冥婚,還能帶活人?”

他說:“你爺給她的不是自己,是你。”

“她若不收,家中要落孤煞;她若收你魂,才算圓。”

我沉默半天,問:“我要不答應呢?”

他笑著敲算盤:“那她就來娶。”

果然,當晚我就夢見自己穿著紅衣,頭戴花冠,站在我爺靈前。

堂中擺席,紙人唱戲,銅鑼震天。

我娘披麻戴孝站一邊哭,我爺穿著長衫坐在椅上,抽著煙,慢慢抬頭:

“崽啊,答應吧,都是老爺子欠的。”

“還了,你就輕鬆了。”

我嘴唇發抖:“你知道她是個鬼嗎?”

他歎了口氣:“她不是鬼,她是我錯許的一樁命。”

我醒來時滿身是汗,枕頭下多了一把紅線串的戒指,指圈上刻著字:

“陰定人緣,不可毀約。”

我再也坐不住,拿著賬本、帶著戒指,去了鎮上那先生留下的地址。

是一家空著的鋪子,裏頭沒燈沒貨,牆上貼著張紅紙:

【婚期已定七月十四歸魂之日】

我當場兩腿一軟,跪在門口,衝天大喊:

“我不結!我不認這樁婚!”

風起了。

口袋裏的戒指啪一聲裂成兩半。

我看著那裂開的指圈,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更恐怖的念頭:

這不是婚。

是她死前拉的陪葬。

我爺欠她的是“魂伴”,我要是不去,她就得來帶我。

而現在——我已經被寫進婚書,燒不得,毀不了,斷不掉。

隻有一條路。

去找她,把這事自己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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