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躲避暴虐的阿父,娘親帶著我流亡數年。
可她身子差,沒挺過今年最後一場風雪。
臨死前,娘親讓我去皇城腳下敲響貴妃鐘。
一聲一頓後,便會有人帶我去過好日子。
真待那人出現時,他卻隻淡淡瞥了我一眼,居高臨下。
"哪來的破落小乞子,真該橫死街頭。"
1、
麵前的男人長身玉立,俊如神袛。銀紫色的衣袍被他重重拂開,似乎擔心我弄臟了這身矜貴衣裳。
我的頭低的更深了些,可手仍緊緊抓住他的襟擺不放。
男人麵容煩躁,高懸頭梁的金色珠串晃得我雙眼發漲。他後退半步,隨手扔下幾兩沉甸甸的金子丟在我臉上。
"拿走吧,這鐘不是你能敲的,下次乞討,滾出京城。"
我眼巴巴的盯著那幾塊閃著光輝的金子。
娘親說,這是世上最值錢的東西,有了它,就能給娘親治病。
"怎的,嫌太少?"
男人高高在上的看著我,眼底滿是鄙夷和蔑視。
也對,我這樣窮困的人,在他眼裏自是來討要錢財的。
可惜,他想錯了。
我尋他,不為這些俗物。
我盯著男人寬大華貴的袖袍,沒有絲毫動搖。
他有這樣的財力,這樣的本事,若能早些遇到我和娘親,會不會...
"你個狗東西還不放開,皇..."
老太監嘴角堆滿皺紋,氣急敗壞的拿著拂塵往我身上打。
白須看似輕盈,打在身上卻好比阿父打我用的長鞭。
我哆嗦著身子急忙從破爛麻袖裏掏出一根紅繩遞給男人。
娘親說了,要是來接我的人不願理我,就把她最珍視的東西拿給他看。
男人神情大變,異常小心地捧住紅繩,肩膀甚至在微微顫抖。
他不可置信的翻看了好一會,聲音澀然。
"不可能...這...你從哪得到的這個?"
男人垂下頭,眼眶竟紅的快要滴下血來。
看來,我找對人了。
我細細端詳著男人,偶然發覺他脖頸上掛著的物什,和娘親的紅繩一模一樣。
"這是我娘親的!"
我跳起來,一把拽過男人手中的紅繩。
他戴的紅繩色澤灰暗發舊,不像娘親的,這麼些年不僅沒有掉色,甚至還散發著淡淡緋亮。
可不知為何,當我提到娘親二字時,男人瞬間又變了臉。
"你那個下賤娘親呢?"
他臉上冰冷無溫,看我的神情又變回了初見時的陰暗。
我歪過頭,盯著男人的臉,久久沒有回答。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激怒,抬起腳就要離開。
也就在這時,我終於緩緩開口。
"娘親,死了。"
聽到這話,男人險些栽倒在地。
老太監作勢要去扶他,被男人單手推開。
他許是心疼我沒了娘親,表情也多了分動容。
"你娘親,當真...去了嗎?"
"是真的,我騙你幹嘛,她原就是身子不好,今年冬天都還沒過去,就已經..."
說到這,我眼角已然堆滿淚水,當著眾人的麵哇哇大哭起來。
男人有些手足無措,他欲伸手抹去我麵頰上的淚,可手頓在空中,終是沒等落下。
"她的屍身在何處,你可知道?"
我抽泣了幾聲,伸出手,指向遠方。
男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剛要繼續詢問,我的肚子不爭氣的響了。
自從娘親死後,我沒有再吃過一頓飽飯。
為了來皇城,我和野狗搶吃食,和乞子爭潲水。明明人在京城,卻足足折騰了兩三日才尋到貴妃鐘。
男人喉頭滾動了一下,眼中暗流湧動。
"你想吃飯嗎?"
我連忙止住哭聲,頭點的像小雞啄米一般。
"朕...我可以帶你去吃飯,但你要用你母親的紅繩作為交換。"
男人的語氣陡然一收,身子又直直的挺著。
他對紅繩的擁有,勢在必得。
聽到這句話,我原本悲寂的心猛的一滯,咕咕響的肚子也再沒有發出動靜。
我知他身份尊貴,可他想要的東西,卻如同我的命。
我又陷入沉默了。
這一回,他不再等我回應,反倒兀自伸出手就要去搶我掌心的紅繩。
我氣極了,用盡渾身力氣,狠狠往他手腕咬下。
血味縈舌。
周圍人驚詫的撲上來,紛紛扯住我的身子往後拉。
未等我鬆口,男人強壓下疼痛,抬起另一隻手,凶狠的往我臉上一扇。
我的大腦發出陣陣絞痛,摔在地上逐漸失去了意識。
若能將我扇死,便可以見到娘親了吧。
檀息氤氳在鼻息。
我緩緩睜開眼,這不是皇城門口,而在一間別致雅觀的屋內。
我跌跌撞撞爬到最近的銅鏡前,細細打量著自己。
髻發上掛著根玉塞子不說,就連身上的汙濁粗衣,不知何時也被換成了件布料軟糯的洋縐裙。
這還是我第一次,那麼清晰的瞧見自己的容貌。
怪不得大家都說我長得像娘親。
想起娘親,我神色黯淡了幾分。
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物件,也被那狗賊搶了去。
這些年雖顛沛流離,可娘親從未放棄過我。
她會把我親昵的摟在懷裏,嬌聲唱著哄睡的兒歌。
每每遇到好心人給我們飯食,她也聲稱自己不餓,把所有吃的全都塞給我。
甚至連娘親死,都是因為我們遭遇疫病,她將官府贈與的草藥都給我喝了,自己卻染了病,最後在疼痛中閉上了雙眼...
想到這,我還是沒能忍住淚,蹲在地上嗚咽起來。
哭著哭著,一雙大手忽然把我從地上拽起。
"是長得和那蹄子有些像..."
老嬤嬤掐住我下巴,左右搖晃了幾下。
"走吧,皇上給你安排了飯菜,再不去便涼了。"
說完,她便抓住我的手往外走去。
皇上?
那被我咬的狗賊,居然是皇上。
我木訥的被老嬤嬤拽到宮道,七彎八拐的繞路。
雕梁畫棟的宮殿錯落有致,飛簷翹角,宛如天上宮闕。就連侍奉主子的宮人也全都穿著藕荷色的對襟衫,繡花鞋上的蝴蝶翩翩起舞。
我不由得看愣了神,站在原地好一會沒緩過來。
和娘親流浪的這些年,風餐露宿,饑餓傍身不說,連一身完整衣裳都未曾穿過。期間草席當被,樹葉作枕也都是常態。
娘親口中那帶我過好日子的人,竟生在這天上人間,香車熏路。
可皇帝的日子如此瀟灑,為何從不去尋娘親?
啪。
一枚石子砸中我的後腦。
我吃痛捂住,身後卻有細細嘲笑聲傳來。
"看傻了吧,叫花子!有娘生,沒娘教,呸!鄉巴佬!"
回頭望去,衣襟華麗的小男孩站在不遠處,指著我笑得人仰馬翻。
"看什麼看!你就是個掃把星,活該克死你娘!"
小男孩說著便衝到我身邊,一把把我推入魚池。
水迅速將我的身子淹沒,刺骨的水溫讓我如墜冰窖。
掙紮起身後,小男孩仍站在我麵前,譏諷我像隻水鬼。
我也不再退讓,學者他的樣子單手拉住他,輕輕往水裏一帶。
水花飛濺。
周圍的宮人們見狀迅速上前來推開我。
"太子殿下!殿下!"
小男孩被嚇得失聲啜泣,躲在宮人懷裏瑟瑟發抖。
原來,他是太子啊。
和他父皇,真是如出一轍。
"衢兒!"
珠玉搖曳,叮當作響,清脆悅耳。
棗紅色宮裝的貴婦人驚呼,她從最近的院落疾步走來,蹲在小太子身邊又親又哄。
小太子哭聲愈發慘烈,他伸出手指著我。
"母...母妃...都是這個小賤人..."
貴婦人惡狠狠的扭過頭,盯著我的眼神仿佛要將我千刀萬剮。
我站在原地擰幹衣裙,還未動作,她便衝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往魚池裏按。
窒息感再度湧上。
我拚命蹬腿、劃手,試圖浮出水麵。
女人的力氣驚人的大,每過一會,就把我又扯起來,再按下。
我整個人在不斷下沉,耳邊隻剩下水流的嘩嘩聲,眼前一片模糊。
"你個狗東西真和許琳琅一個騷樣,見到男人就忍不住往上撲!"
"要是本宮的兒子今日有什麼閃失,本宮立即派人將你五馬分屍!"
水卻無情地灌進我的口鼻,身子像被火燒一樣難受。
見我撲騰的手腳逐漸無力,她這才鬆開我。
我跪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劇烈咳嗽著,將體內的積水吐了出來。
貴婦人將小太子抱在懷裏,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溫柔地用手絹擦去他臉上的水。
"母妃已經幫你教訓過她了,衢兒不哭,不哭..."
她抱著小太子的樣子,真像娘親從前哄我那樣。
當年娘親還未帶我離家時,她被阿父打的奄奄一息。
可即便這樣,她卻還是強撐著身子把我抱在懷裏安慰我,而我僅僅隻是手被樹葉割出血。
我麵色鐵青的倒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情景。
皇帝來了。
他見到兒子狼狽之態,剛欲上前撫慰,卻發現坐在不遠處的我,腳步一頓。
風絮紛飛,吹起皇帝額前碎發。
我揉了揉被沙子迷住的眼。
再睜開,皇帝已經蹲在了我身前。
他眼眸失神的望著我,隱約閃爍著幾許思念。
"琳琅..."
眾人皆被震得噤若寒蟬。
唯獨我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雜糅在一團的衣袖。
"我不叫琳琅,我叫灼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