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遠棠因為恩情娶了我。
婚後三年,他待我如珠如寶,許諾一定會為我找到合適的眼角膜。
因為我是個瞎子,所以周遠棠不防著我,和助理交談的聲音,從書房傳了出來:
“周總,早在月餘前,就已經有了合適的眼角膜,您依舊不打算為夫人安排眼角膜移植手術嗎?”
黃助理的話,如同給了我當頭一棒。
原來周遠棠,早就尋到了合適的眼角膜。
隻是,他一直在騙我。
我攥緊了衣角,強忍著闖入書房質問周遠棠的衝動,緩慢靠著牆角蹲下。
黃助理的聲音還在繼續。
“夫人她其實,溫柔和順,對您也是一片真心,和外麵貪慕虛榮的女人不一樣。”
男人節骨分明的手指,輕敲著桌子,發出清脆的聲響。
周遠棠嗓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黃助理,沉溪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幫著她說話?”
“我隻是覺得夫人有些可憐。”黃助理的聲音,透過門板,傳入我的耳中,猶如平地驚雷,“您為了白寧小姐的幸福,把夫人的眼角膜換給了白寧小姐的未婚夫,夫人她什麼也看不見,磕磕絆絆撞倒過很多次。”
認識周遠棠的時候,我的視力是正常的。
他穿著醫院的病號服,白色的醫用紗布遮住了眼睛。
因為長得好看,住院大樓的很多女生都會偷偷看他。
我不一樣。
我光明正大的看。
離周遠棠最近的一次,他忽然開口:“你昨天怎麼沒有來?”
我嚇了一跳,心想,瞎子也能看見啊?
他像是猜出我的想法一般,唇角暈開一個笑容,緩緩道:“你身上有薰衣草的香氣。”
我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服,尷尬道:“是洗衣液的氣味。”
他輕輕“嗯”了一聲,側臉俊美,比我從小到大認識的人,都要好看。
可惜是個瞎子。
鬼使神差地,我開口道:“你讓我看一眼你的臉,我就把眼角膜送你,怎麼樣?”
醫院診斷我得了癌症,家裏拿不出錢來給我治療,所有的積蓄要留著給弟弟娶媳婦。
我不打算活了。
沒人會記得我。
但用這雙眼角膜的周遠棠除外。
手術過後,我就徹底看不見了。
周遠棠來看我。
他說:“沉溪,你沒有得癌症,是檢查叫號的時候,弄錯了。”
“真是個好消息。”我說完,自己都沉默了。
爹不疼娘不愛,弟弟還娶了老婆,家是不能回了。
而我現在又是個瞎子,沒有生存能力。
周遠棠拉起我的手,說:“沉溪,我會照顧你後半輩子的。”
半年後,我和周遠棠領了證。
沒有辦婚禮,也沒有辦酒席。
大家都說,周遠棠是因為恩情才娶的我。
實際上,我也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但婚後,周遠棠待我很好,他的朋友經常抱怨。
“阿遠,你給她找個眼角膜不就好了,幹嘛非得把自己賠給她啊。”
“沉溪家世普通、樣貌普通,聽說還和家裏斷絕了關係,這種女人娶回來有什麼用?”
“也不能這麼說,至少她甩掉了吸血蟲,沒給咱們周哥添堵啊!”
“我就是覺得沉溪太冷血無情了,配不上我們周哥。”
等大家說夠了,周遠棠才不輕不重地製止他們。
“沉溪是我老婆,這一點不會變。”
再後來,周遠棠不會帶朋友回家裏麵來喝酒。
他們在外麵喝酒。
我接到過一次他兄弟打過來的電話。
對方說:“嫂子,周哥喝多了,你能來接一下他嗎?”
電話那頭有人嬉笑道:“我看你才是喝多了,打電話叫瞎子來接人。”
手機那頭很久都沒有再傳來聲音,我不知道電話已經掛斷了。
那晚,周遠棠沒有回來。
第二天,他給我買了蟹黃粥道歉,向我保證不會再喝醉了。
但我心情低落,不是因為周遠棠晚上沒有回來。
我覺得自己像個廢人,什麼也做不了。
周遠棠明明知道我有多麼渴望光明,黃助理也已經尋到了合適的眼角膜了,他依舊不願替我安排手術。
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恨我。
我摸著牆邊,輕手輕腳地回到臥室。
周遠棠今日,似乎有很多事務要處理,過了很久都沒有回來。
我稍微平複了一下心情,摸索著黑暗去接水。
臥室外麵,響起不輕不緩的腳步聲。
啪嗒一聲,臥室開關被人按響。
“怎麼不開燈?”周遠棠溫柔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
一股清冷穩重的烏木香,縈繞在我的鼻翼間。
周遠棠高大的身軀,籠罩著我,溫熱的手掌,扣住我的手腕,將我護送到床邊坐下。
我的眼睛看不見,但能感受到他,單膝跪在床邊,替我整理著耳邊碎發。
喉嚨動了動,小聲解釋道:“我不知道房間的燈,是關著的。”
周遠棠手指微頓,略帶歉意地開口:“抱歉。”
我搖搖頭,俯身抱住他的腦袋,輕聲道:“遠棠,什麼也看不見,真的很令人害怕,快點找到合適的眼角膜好嗎?”
我不知道自己的示弱有沒有用,因為我看不見,他的臉上,是否有片刻的動容。
周遠棠的身軀微微僵直,很快輕柔地回抱住了我,“嗯”了一聲。
“阿溪,等尋到了合適的眼角膜,我會盡快替你安排手術的。”
我的心逐漸冷了下來。
如果不是剛剛聽到了他和黃助理的對話,我一定會因為他這虛偽的謊言而感動至極的。
周遠棠根本沒打算,讓我恢複光明。
他想把我圈禁在這座冰冷的別墅中。
腦海中忍不住胡思亂想。
周遠棠要我做個瞎子,究竟對他有什麼好處。
是方便他和那位白小姐偷情嗎?
也許他們會當著我的麵,縱情接吻,視若無人。
反正我也看不見,不是嗎?
整座別墅都是周遠棠的人,沒人敢亂說什麼。
在背後,他們會對我這個正牌周夫人,露出嘲諷而憐憫的神色。
縱然這一切都隻是我的猜想,內心卻還是有如一股火焰,在焚燒我的五臟六腑,令人不得安生。
“阿溪?”周遠棠的聲音,喚回我的思緒。
他用手背貼了貼我的額頭,關切問道:“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需要叫醫生嗎?”
我抓住他的手,搖搖頭,輕聲道:“不用麻煩。”
周遠棠替我脫了鞋襪,蓋好被子。
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隨後我就聽見他冠冕堂皇的理由。
“阿溪,公司還有事情,需要我處理,今晚也許不回來,你不用等我了,早點休息。”
臥室靜了下來。
周遠棠應該是走了。
我這才翻了個身,抱著一隻枕頭,梳理著腦海中雜亂的思緒。
白寧這個名字,我在周遠棠朋友的口中聽過,卻沒有見過真人。
以前沒有多想,是因為這位白寧小姐是有未婚夫的。
周遠棠、白寧、程盞之間的關係,我在婚後聽過一耳朵。
他們三個是發小。
自幼一塊長大,感情很好。
剛得知周遠棠有個小青梅的時候,我的心裏確實有點不舒服。
周遠棠淡笑道:“他們是青梅竹馬,我是電燈泡而已。”
我嘴上不說,但心裏還是很高興。
就真的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更何況,婚後的周遠棠幾乎不怎麼提到這兩個曾經的發小。
以前我不明白。
現在我懂了。
周遠棠嫉妒程盞。
但他更愛白寧,所以換了我的眼角膜給程盞。
隻是,我的眼角膜在程盞那裏的話,那周遠棠用的眼角膜是誰的?
晚上,周遠棠沒有回來。
我堅持不住,早早睡了。
第二天早上,用完早膳,我沒有讓傭人跟著,自己去了花園曬太陽。
別墅內的路,我閉著眼睛都知道怎麼走。
畢竟在這裏待了三年。
跌跌撞撞過很多次。
因為失去了視覺,所以我的聽覺格外的靈敏。
有腳步聲,一前一後靠近。
莫名地,我蹲了下來,藏匿在草叢後麵。
緊隨其後,悅耳的女聲響了起來,她親切地喚著我丈夫的名字:
“阿棠,這片花園真漂亮。”
我有些走神。
以前我問過周遠棠:“你的朋友們為什麼都叫你阿遠,沒人叫你阿棠呢?”
他抓著我的手,語氣漫不經心:“因為我不讓。”
更因為這個稱呼,是白寧的專屬。
“這是什麼花?”白寧問道。
相比女人的柔情蜜意,周遠棠的嗓音略顯冷淡,卻還是介紹道:“是莫萊納之愛。”
“它在五月開花,會一直重複盛開,直到霜凍。”
我的唇角,牽起一抹自嘲。
原來這花叫做莫萊納之愛。
可當我問沈遠棠的時候,他隻告訴我,這不過是普通的月季罷了。
所以愛與不愛,真的很明顯。
白寧的語氣,忽地摻雜了一絲苦澀:“阿棠,你在怪我嗎?”
周遠棠生硬地道:“沒有。”
白寧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歡喜,嘴上不依不饒地追問道:“那你為什麼和沉溪結婚了,還是在我和阿盞訂婚的消息傳出來之後。”
“你難道不是為了,與我賭氣嗎?”
她道:“阿棠,你沒必要娶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埋葬自己的幸福。”
白寧深呼吸了一口氣,道:“就算你要結婚,也不該選沉溪,你知道外麵的人都是怎麼說你的嗎?”
“他們說你鬼迷心竅,自甘墮落,娶了個瞎子。”
自甘墮落?
我掐緊了手心,胸中怒火升騰。
是我挾恩圖報,逼迫周遠棠娶我的嗎?
周遠棠避開了白寧的問題,沒有回答,隻是道:“我要對沉溪負責,也是替自己贖罪。”
他不讚同地看向白寧,口吻帶了一絲責怪:“阿寧,你不該這樣說沉溪的,你和程盞都欠了她。”
白寧嗓音暗啞,傷心地問道:“阿棠,你是不是愛上沉溪了?”
“不是。”周遠棠否認得極快,連半秒的思考都沒有。
他見白寧哭得傷心,終是妥協,無奈地承認:“我與沉溪結婚,確實存了一分賭氣的心思。”
“但是阿寧,你並不在乎的,不是嗎?”
周遠棠自嘲道:“我早就準備好了戒指和婚紗,都是你的尺寸,隻要你來找我,我就會換一種別的方式補償她,隻娶你。”
“可是阿寧,你沒有來。”
周遠棠的語氣平淡,但從中,卻能感受到一股悲傷。
白寧眼淚氤氳,一個勁兒地哭泣道:“對不起......阿棠。”
周遠棠眼中閃過掙紮之色,卻還是將她摟進了懷中,撫摸著女人柔順的頭發。
我一直蹲到腳發麻,舊情複燃的兩人才戀戀不舍的分開。
心口陣陣抽痛,一滴溫熱的眼淚,打在了手背上。
我吸了吸鼻子,苦中作樂地想著,至少周遠棠對我還有一點憐憫和愧疚。
我應該好好利用這抹愧疚。
晚間,周遠棠陪我用膳的時候,發現了我手上的傷口。
他的聲音暗含著怒火,沉聲問道:“夫人的手是怎麼回事兒?”
我搶在傭人答話前,小聲道:“遠棠,你別生氣,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碎了臥室的杯子,被劃了一下,現在已經不疼了。”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袖子,拽著他的衣角,可憐兮兮道:“遠棠,我是不是一個廢物啊,什麼都做不了,還要麻煩別人,為我收拾爛攤子。”
身子一空,周遠棠將我抱了起來,朝臥室走去。
他單膝跪在地板上,替我抹藥,我伸出手,描摹著他的眉眼,輕聲問道:
“你當初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是怎麼挺過來的?”
所有人都說,我挾恩圖報,才嫁給了周遠棠。
以前,我從來不會提這件事,就仿佛可以自欺欺人,周遠棠是真心娶我,而不是因為恩情。
但現在,我不想要周遠棠的真心了。
我隻想要一雙,可以看見的眼睛。
因為隻有重見光明,我才可以離開他。
這天過後,我不再整日整日地獨自待著,而是盡量融入到傭人裏麵去。
我聽到她們對我的議論,從那個瞎子,變成了“夫人真是可憐”之類的言語。
我淡然笑了笑,情緒卻沒什麼波瀾。
直到無意間再次聽到周遠棠和黃助理的對話,一顆死寂的心,才快速跳動起來。
“周總,您為何又改變主意,要替夫人尋找合適的眼角膜了?”
周遠棠的聲音聽起有些愉悅,他道:“白寧和程盞的婚姻,快走到盡頭了。”
黃助理瞬間明白了他的想法,僭越地問道:“那夫人呢?您打算怎麼辦?”
周遠棠風輕雲淡道:“我會替她安排最權威的醫生,治好她的眼睛,再將她送出國,不會讓她打擾到我和白寧的。”
他頓了頓,道:“當初是我對不起沉溪,用了她的眼角膜給白寧鋪路,但我沒法眼睜睜看著白寧嫁給一個瞎子,受人恥笑。”
“白寧生來高貴驕傲,承受不住這些流言蜚語。”
喉嚨有些幹澀,我卻連抿口水都不敢,生怕被周遠棠發現。
白寧生來高貴,我就生來低賤嗎?
隻能被蒙在鼓裏,給人做踏腳石!
我感覺自己的嘴裏,像是含了黃連一樣苦。
這股苦意順著咽喉,進入到五臟六腑。
周遠棠涼薄地說道:“沉溪這樣毫無背景的普通人,借她眼角膜一用,替白寧鋪路,已經是她最大的榮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