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戒指與傷口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的聲音響起時,已是深夜十一點。濃重的酒氣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膩香水味,隨著門開洶湧地撲進來。
謝書景扯鬆領帶,帶著一身疲憊和酒意,看也沒看沙發上的何念,徑直走向廚房,語氣是理所當然的吩咐:“去給我煮碗醒酒湯,頭快炸了。”
客廳裏一片死寂,隻有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何念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
沒得到回應,謝書景皺起眉,帶著被忤逆的不悅轉過身,臉上浮起一層慍怒:“又怎麼了?就因為我回來晚了點?還是因為下午電話裏那點事?”他走近幾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充滿了不耐煩,“我都說了那是假的!為了治病!你能不能別這麼無理取鬧啊!等夢夢穩定下來,我肯定和她離!你不是一直想結婚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施舍般的意味:“行!等我和她離了,我們就去領證!這樣總行了吧?滿意了?”
如果是半年前,聽到他終於鬆口承諾結婚,何念一定會欣喜若狂,覺得所有的等待都值得。可現在,她隻覺得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心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緩緩抬起頭,直視著他因酒意和怒意而微紅的眼睛,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清晰地吐出五個字:“謝書景,分手吧。”
“分手”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得謝書景臉上的慍怒瞬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但僅僅一瞬,那慌亂就被他習慣性的掌控欲壓了下去。
“別鬧了!”他皺著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幾步跨到她麵前,不由分說地抓住她冰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化”她。同時,另一隻手飛快地從西裝內袋裏摸出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
“你看!”他打開盒子,一枚鑽戒在燈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鑽石不大,但切割精致。“我連戒指都準備好了!一直想給你個驚喜!”他語氣帶著點邀功的急切,不由分說地捏起那枚戒指,就往何念左手無名指上套去。
冰涼的金屬圈套上指根。戒指的尺寸出乎意料的合適。何念抬起手,看著那閃爍的光芒,心卻像沉入了無底深淵,感受不到一絲喜悅。就在戒指即將完全套入的瞬間,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戒指內圈——兩個細小的英文字母,清晰得刺眼:MM。
蘇夢夢。
Meng Meng。
一股巨大的、帶著腥甜的鐵鏽味猛地衝上喉嚨。她的眼眶瞬間被滾燙的液體充滿,視野變得模糊。她猛地用力,幾乎是粗暴地將那枚剛戴上的戒指狠狠擼了下來,“啪”地一聲,用力拍在冰冷的玻璃茶幾上!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何念!你他媽到底怎麼回事?!”謝書景被她的動作徹底激怒了,積攢的煩躁和酒意轟然爆發。他猛地伸手,狠狠推了何念的肩膀一把,“戒指也給你買了!婚也答應和你結了!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非要揪著那點破事鬧個沒完?!”
他盛怒之下,氣力極大。何念猝不及防,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向後倒去,後背重重撞在沙發堅硬的扶手上。更糟糕的是,他推的位置,恰好是她左肩靠近鎖骨的地方——那是半個多月前,一個情緒失控的病人家屬在醫院持刀鬧事,她眼疾手快推開謝書景,自己卻被鋒利的水果刀片劃出的傷口!傷口本已結痂,此刻被這狠狠一撞一推,瞬間崩裂!
“嘶——!”劇烈的、撕扯般的疼痛讓她瞬間倒抽一口冷氣,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整個人蜷縮起來。
謝書景看到她瞬間失去血色的臉和痛苦的表情,先是一愣,隨即目光落在她淺色家居服肩頭迅速洇開的、刺目的鮮紅血跡上,瞳孔猛地一縮。慌亂和無措第一次清晰地出現在他臉上:“念念!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他像是終於找回了點理智,慌忙轉身衝進臥室,翻找出家用醫藥箱。他拿著碘伏、紗布和膠帶,手有些抖地蹲在何念麵前,想要查看她的傷口。
就在他顫抖著手,試圖解開她衣領的第一顆紐扣時——
“叮鈴鈴鈴——!”
一陣極其特殊的、帶著夢幻旋律的手機鈴聲,尖銳地劃破了室內的凝重空氣。那是謝書景為蘇夢夢設置的專屬鈴聲,像一個不容抗拒的召喚咒。
謝書景的動作瞬間僵住,他慌亂地瞥了一眼疼得渾身發抖的何念,又看向那瘋狂閃爍的手機屏幕,眼神劇烈掙紮。那鈴聲鍥而不舍地響著,仿佛帶著某種魔力。
最終,他眼中的掙紮被一種“不得不去”的無奈取代。他放下手中的棉簽和碘伏瓶,語速飛快,帶著明顯的心虛:“那個…夢夢的電話…她這個時候打來,肯定是情況不太好…我…我得先接一下…”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拿著手機快步走向陽台,刻意壓低了聲音:“夢夢?怎麼了?別怕,慢慢說…”
何念蜷縮在沙發裏,左肩的傷口火燒火燎地疼,但更疼的是那顆被反複踐踏的心。她清晰地記得,有一次蘇夢夢隻是削水果不小心在食指上劃了道淺淺的口子,連血珠都沒冒幾顆。謝書景卻如臨大敵,翻箱倒櫃找出最好的消毒噴霧、防水創可貼,甚至還想帶她去醫院打破傷風,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而現在,她肩頭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一片衣料,他卻可以為了蘇夢夢的一個電話,毫不猶豫地放下沾血的棉簽。
陽台的低語斷斷續續傳來,很快結束。謝書景推門進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和為難。他眼神閃爍,不敢看何念的眼睛,聲音幹巴巴的:“念念…那個…夢夢她…她又出現嚴重的驚恐發作,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裏,還摔碎了鏡子…情況很危險…我得立刻過去一趟…”
他一邊說,一邊抓起剛脫下的外套,語速快得像在趕火車:“你自己…能處理傷口的吧?藥箱在這裏…” 他指了指茶幾上的醫藥箱,眼神飄忽,“我…我處理完她那邊,很快就回來!一定!”
如果是以前,何念早就崩潰了,她會歇斯底裏地質問他蘇夢夢到底有多重要?質問他是不是忘了誰才是他的女朋友?質問他為什麼每次都要丟下她?
可這一次,巨大的悲哀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她隻是異常平靜地、緩緩地點了點頭,從齒縫裏擠出極其微弱的一個字:“…嗯。”
見她沒有哭鬧,沒有質問,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緒,謝書景緊繃的肩膀明顯鬆弛下來,像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他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幾乎是跑著衝向門口,隻留下一句倉促的“等我回來”,門就被“砰”地一聲關上。
偌大的空間裏,隻剩下何念一個人,和空氣中殘留的酒氣、香水味,以及濃鬱的血腥味。死一般的寂靜。
她靜靜地坐了很久,久到肩頭的疼痛都有些麻木。然後,她深吸一口氣,咬著牙,用沒受傷的右手,一點點、艱難地挪過醫藥箱。打開,拿出碘伏,擰開蓋子。棉簽蘸上棕色的液體,顫抖著伸向肩頭。當冰涼的碘伏接觸到翻開的皮肉時,劇烈的刺痛讓她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沉默地、笨拙地、獨自完成了清洗、上藥、包紮的全過程。
處理完傷口,已是淩晨。疲憊和疼痛讓她昏昏沉沉。剛躺下,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一條社交軟件的推送彈了出來。是蘇夢夢更新了狀態。
鬼使神差地,何念點開了。
一張構圖精美的照片:深邃的夜空下是翻湧的墨藍色海浪,沙灘上,兩隻手十指緊扣。配文是:【一句“睡不著”,他就放下一切,深夜開車帶我來吹海風。被人在乎的感覺,真好。️】
照片裏的男人沒有露臉,但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極其眼熟的腕表——深藍色的表盤,銀色的表帶,表盤邊緣有一圈獨特的暗紋。
何念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撲麵而來。這塊表,是她省吃儉用大半年,跑了好幾家專櫃,才在他生日時咬牙買下的禮物!他當時驚喜地抱著她轉圈,說這是他收到過最用心的禮物,會一直戴著。
她也曾無數次滿懷憧憬地對謝書景說:“書景,我們去看海吧?聽說海邊的日出特別美。” 每一次,他都皺著眉頭,用各種理由搪塞:“最近太忙了,項目走不開。”“周末可能要加班。”“看海?多折騰啊,在家休息不好嗎?”
原來,他不是沒時間,也不是怕折騰。他隻是,沒時間陪她去,怕折騰的,是她這個人罷了。
酸楚和惡心感在胃裏翻湧。她死死盯著那張照片,仿佛要將屏幕看穿。幾秒鐘後,她猛地按熄了屏幕,將手機遠遠丟開,仿佛那是什麼燙手的烙鐵。
黑暗中,她睜著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過了許久,她摸到枕邊的手機,屏幕的光映亮她蒼白而決絕的臉。她撥通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起,母親帶著睡意的關切聲音傳來:“念念?這麼晚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何念的喉嚨哽了一下,隨即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媽,我想好了。過幾天,我就買票回家。我…同意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