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前99年,即武帝天漢二年,父親遺言中提到的那本史書,司馬遷已經寫作到了第十個年頭。
這一年,漢武帝劉徹的貳師將軍[6]李廣利[7]遠征匈奴,在主力部隊沒有斬獲的情況下,李陵自請精兵五千,以寡敵眾主動出擊匈奴。不料,卻遇到了匈奴主力。李陵在重重包圍之下,力戰而不能脫身,最後不得已投降了匈奴,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長安。
漢武帝劉徹怒了。
原因之一,投降本身,對古人是一件奇恥大辱。
原因之二,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堂堂名將之後。
原因之三,李廣利是皇親,也是當時皇帝最信任的統帥。
這一年,漢武帝57歲,已經過了古人的知天命之年。
人歲數越大,越不容許失敗,尤其是恥辱性的失敗。因為,人的歲數越大,就越輸不起。因為一旦铩羽,屬於自己翻盤的機會越來越少。在自然規律麵前,英明神武的漢武帝劉徹,也不過是一位年邁的老人而已。漢武帝眼睛裏麵閃現的,是年輕時代一幕幕英雄的畫麵,匈奴在背景板上痛徹心扉的慘叫。他想到了衛青、霍去病,想到了李廣……然而今天的李廣利、路博德[8]們無功而返,尤其是李廣的後人李陵,居然能夠叛變投敵……此時此刻,年老的漢武帝一定是痛徹心扉的。
朝臣眾口一詞,要求治李陵重罪。
漢武帝環視朝堂之上,看到了官微言輕、平時也極少發言的司馬遷。曆史在很多時候都是偶然,這一次也不例外。破天荒地,劉徹要求司馬遷來發言。
司馬遷認為,李陵可能是詐降,而實際是心向大漢的。司馬遷在後來的《報任安書》[9]中曾經提到這件事,他的初衷隻是想做一名好臣子,上能寬慰皇帝,下能保全李陵。這當然符合一般人的想法,然而,卻不符合皇帝對一名合格政客的要求。
司馬遷的準備顯然是不充分的,最起碼,他沒有揣摩皇帝的想法,也沒有顧及皇帝的忌諱。更加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司馬遷甚至不是李陵的朋友,他這樣做,真真切切隻是仗義執言,為了保全一位名門之後的名節和其全家性命。
無論從哪個方麵分析,這次司馬遷的發言,都算是一次意外。
發怒的漢武帝,聽完司馬遷的發言,怒氣值瞬間爆表。
司馬遷不知道,不管李陵是否詐降,這場仗都是一次不折不扣的軍事失敗;司馬遷更加不知道,替李陵開脫,等於在給李廣利難看。給李廣利難看,就是打臉漢武帝,這打臉啪啪作響。
李廣利,漢武帝後期的外戰名將。
李廣利的上位,不是因為能力,而是因為裙帶。
西漢的人才選拔製度不夠完善,所以人才選拔的路徑也不一而足。常見的有:察舉製[10]、貲(zī)選製[11]、任子製(選拔官員子弟)、太學選拔、皇帝征召等。其中的皇帝征召,是官員提拔最快的一條路徑,可謂一步登天。
皇帝征召,漢武帝是嘗到過甜頭的。
比如衛青的上位,是因為皇帝的寵妃是衛子夫,而衛青又是衛子夫的弟弟;
比如霍去病的上位,是因為皇帝當時的愛將是衛青,而霍去病是衛青的外甥;
衛青、霍去病對匈奴的戰爭勝多負少,成為漢武一朝的軍人榜樣。
所以,皇帝用人之際,出於慣性思維,一定想複製當年的輝煌。
按照“衛青霍去病第一定理”,已知皇帝的寵妃是李夫人,而李夫人的兄長是李廣利,則李廣利和李廣利的親戚一定能夠為劉徹分憂解難。
李夫人的哥哥李廣利成為貳師將軍;
李夫人的二哥李延年成為宮廷音樂家;
李夫人的三哥李季成為宮廷皇帝近臣。
經驗主義害死人。
事實證明,李廣利這個人作為統帥,成事不足而敗事有餘。
從公元前104年開始,李廣利兩征大宛 [12],三征匈奴,勞民傷財不說,軍功也是殺人一萬,自損一萬五。不僅如此,李廣利在公元前90年最後一次征匈奴失敗之後,居然投降了匈奴。更加極品的是,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89年,投降匈奴的李廣利,又因為另外一個漢奸衛律 [13]的誣陷,被匈奴的單於 [14]處死。從而,結束了其奇葩的一生。
然而,人不可能穿越未來。公元前99年的李廣利,還是皇帝親自提拔,剛剛大破大宛的李廣利。雖然朝臣對這個人的能力頗有微詞,但是還沒有誰敢在皇帝麵前直言。
司馬遷的發言,為自己招禍。皇帝盛怒之下,要求按《漢律》給司馬遷治罪。
按照《漢律》,司馬遷的刑罰是死刑。
漢代的死刑,其實是可以免除的。其一,如果有前朝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 [15],可免死。但司馬遷沒有;其二,如果花五十萬錢(大概相當於如今的人民幣3000萬元)作為保釋金,可免死。然而,司馬遷隻是一個普通官吏,斷然拿不出如此多的錢;其三,最後一個選擇,接受殘酷的宮刑。
宮刑,意味著需要喪失作為男人的基本自尊,而苟活於世。
但,司馬遷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