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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捍衛者於謙大明捍衛者於謙
燕山刀客

第一章、錢塘少年初長成

一、杭州驕子,甫一出世就不平凡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北宋大詞人柳永筆下的杭州,既風景如畫,美不勝收,又市場繁榮,人丁興旺。隋大業六年(610),這座長期處於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陰影下的城市,得益於江南運河的開通,成為隋唐大運河的南部起點,從此也開始了不斷擴張的進程。

後梁開平元年(907),朱溫篡唐稱帝,建立梁朝(後梁),並封錢鏐為吳越王。杭州第一次成為了王國都城。錢鏐當權之後,對杭州進行了大規模擴建。五代十國烽煙不息,而杭州卻能安享太平近百年,錢氏諸王功不可沒。

到了柳永生活的年代,作為兩浙路路治,杭州已成長為江南第一大城,超過了傳統的南方中心城市南京和揚州。運河碼頭終日繁忙,糧食和其他物資源源不斷的運往京師開封。

南宋建炎三年(1129),杭州被升為臨安府。紹興八年(1138),她更成為了南宋的事實首都,被稱為“行在所”,直到德佑二年(1276)宋為元所滅。

特別值得強調的是,在整個南宋和蒙元時期,杭州都是全國以至全世界人口最多、商業與文化最繁華的大都市,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金中都、元大都與宋元杭州的差距,正是南北實力差距的準確體現。在著名的《馬克·波羅遊記》中,作者以最多的篇幅介紹了杭州這座名城,並稱其為“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天城”。

洪武元年(1368)正月,太祖朱元璋在應天府[ 當年八月,朱元璋以應天府為南京,開封府為北京。洪武十一年(1378)正月,廢北京,改南京為京師。永樂十九年(1421)正月,朱棣以北京為京師,改京師為南京。]稱帝,明朝成為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建都江南的大一統王朝,杭州的地位從此大大削弱。但作為浙江省府[ 洪武九年(1376),朱元璋將各行中書省改為承宣布政使司,但民間依然習慣稱“省”。

]所在地,又是京杭大運河起點,杭州依然是東南名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美譽,依然讓國人津津樂道。唯有杭州人自己,回想起先人曾經的榮耀與輝煌來,才會有一些失落和憋屈。

“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說的固然是大明京師南京,但同為江南大城的杭州,其實也有類似的情況。經濟的繁榮帶來生活環境的安逸,物質的富足導致尚武精神的流失。很長一段時間裏,能代表杭州形象的,似乎總離不開西湖上精致的畫舫,佛寺中考究的茶茗,書院中精致的少年,青樓裏嬌豔的歌女,讓人感覺少了一些陽剛之氣。即便是安葬在西湖邊的上的民族英雄嶽飛,似乎也無力將這個城市喚醒。

而到了明朝中期,一位土生土長的杭州人,卻以自己的血性與剛烈,堅韌及果敢,為中國曆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精彩一筆,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別樣榮光,也讓自己的名字,成為與嶽武穆比肩的傳奇,更讓後來的我們崇敬之餘,深切感受到了兩浙文化的另一麵。

到底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改變時勢,這當然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這位偉人的出現,讓我們對杭州更多了一份敬意。

洪武三十一年(1398)四月二十七,江南已然到了夏天。午時(11:00至13:00)前後的杭州府錢塘縣,陽光灼熱而刺眼,瓦藍的天空幾乎看不到雲朵,沒有一絲風,天地之間如同一座巨大的蒸籠,壓得行人喘不過氣來。而太平坊南新街[ 今杭州市上城區清河坊祠堂巷42號。]一戶於姓的官宦世家裏,所有人卻忙前忙後,相當開心。

伴隨著“哇!”的一聲啼哭,一個新生命來到了人間。

這是於家少主人於仁和妻子劉氏的長子,還是個男孩!可把全家老少開心壞了。他們能想到的是,兒子才是自己的,女兒早晚要出門,還得陪嫁妝;他們想不到是的,一個多月之後,全家人就得素服默哀,洪武皇帝朱元璋駕崩了。當然他,們更想不到的是——

朱元璋一手締造的大明王朝,未來居然還需要這個孩子親手拯救!

這個孩子,就是本書的男一號於謙。要說老於家和老朱家的關係,還真是相當微妙了。父親於仁恰好出生於洪武元年(1368),即明朝建立之年,隻比永樂皇帝朱棣小八歲。

永樂的孫子,大明第五位皇帝宣宗朱瞻基,生於建文元年(1399)二月初九,比於謙小不到一歲。[ 另有一種觀點,認為朱瞻基和於謙同年出生。本書采用前一種說法。]成人之後的他們,還會有很多交集。

中華傳統文化中,一直有個可能並不美好的習慣。對於那些原本出身相對平凡,最終卻在曆史上留下重要功業的人,都會不吝筆墨添油加醋地謳歌讚美,甚至煞有介事地炮製出形形色色的神話,這一點甚至連史聖司馬遷都不能免俗。在《史記》中,他老人家就白紙黑字記下了劉邦之母同巨龍野合的故事;而大儒王陽明的弟子錢德洪,則編造了恩師的母親懷胎十四個月,一群神仙敲鑼打鼓給老王家送孩子的傳說。那麼於謙呢?

自稱於謙十一世孫的清朝學者於繼先,在其整理的《先忠肅[ 忠肅為於謙的諡號。]公年譜》中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

南寧末年的書生丞相文天祥,在民間一直擁有極高人望。於謙的祖父於文和父親於仁,更是對文天祥的民族氣節與慷慨就義非常崇敬,甚至在家中一直供奉著他的遺像。

正所謂心誠則靈。終於,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於仁從睡醒中警醒,猛地看到了一位頭戴金色頭巾、身著緋色長袍的神仙,就站在他麵前。所謂白天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於仁當然並不驚慌,隻是不明白對方要幹什麼。

正疑惑間,神仙就開門見山地發話了。而這句話,從此定下了自己兒子的名字,甚至定下了這孩子一生的命運。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啊!

神仙是這麼說的:“你父子倆真心誠意的供奉文山[ 文天祥字文山、]公,讓我非常感動。為表示感謝,我馬上就給你送個兒子!”於仁連忙表示下謙虛:“仙家過獎,不敢當啊。”但心裏可不得樂開了花。要知道他已經三十一了,連一個孩子都沒有,街坊鄰居難免在背後指指點點。

第二天一早,於仁就把昨日發生的事情悉數告訴了劉氏——這小倆口可真是無話不談啊。誰知妻子聽完,居然紅著臉低下了頭:“相公,奴家有喜了。”

這位老實人不聽則已,一聽差點沒從椅子上蹦起來:神仙還真是說話算數啊,看以後誰還敢說我不行?當然,古人表達感情的方式比較含蓄,斷不會馬上摟住老婆親幾口,或者抱起來原地轉上兩圈,他隻是投去感激的目光,但這已經令妻子欣慰了。

十個月之後,一個大胖小子果然就呱呱墜地,這可是長子啊,光大門楣的希望就靠你了!

到了孩子三歲的時候,於仁不失時機地向娃他媽提議:“娘子啊,當年為了感謝仙人送子,我就謙虛了一下。那孩子就叫於謙,字廷益吧,希望他能對朝廷有些益處(潛台詞是:最好能成為朝中一把手)。”那年代做妻子的,怎麼可能駁老公的心意呢,就這麼定了。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個故事的可信度顯然幾乎為零。但於謙與文天祥之間的微妙聯係,卻是實質上存在的。於仁既然一直崇敬文天祥,做夢遇到“神仙送子”,也是正常合理的事情。

在長子的身上,於仁傾注了太多心血,也寄托了太多期望。潛意識中,他肯定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文丞相那樣的事功,如此一來,他本人也不就青史留名了嗎?

看來,我們今人喜歡拚爹,那個年代的文人,則更喜歡拚兒子。

而進入讀書年齡的於謙,在父親的諄諄教誨、不斷激勵與暗示之下,也有點“入戲太深”,真的把這位南宋丞相視為典範,以其事跡激勵自己刻苦讀書。在今天的學者看來,這就是“皮格馬利翁效應”在起作用了。

洪武三十一年為戊寅年,因此於謙屬虎。換算成陽曆,則是1398年5月13日,屬於金牛馬座。按今天的說法,於謙就是那個年代的九零後。2022年,正好是他的本命年。

於謙的出生,給一家老小帶來了太多歡樂與暢想。不過五十來天之後,洪武皇帝歸天的消息,就從京城傳到了杭州。二十二歲的皇太孫朱允炆正式繼位,宣布次年改年號為建文,大赦天下,並為朱元璋上諡號“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廟號太祖,葬於京城東邊早已修建好的孝陵。

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隻用了一個年號洪武,這個作法為之後的明清皇帝繼承。因此,後人就可以用年號來代表君主本尊,例如嘉靖皇帝、乾隆皇帝等。隻有一位皇帝除外,他有兩個年號,也是本書中的重要配角,和於謙和和很多交集。

這位仁兄是誰呢?熟悉明史的同學自然不會陌生,還會給他起各種昵稱。

說起於家,祖上還是相當顯赫的。他們祖籍在考城(今河南省蘭考縣),先祖(因家譜丟失,名已不可考)曾在北宋擔任過汾州節度使等高官;於仁的祖父於九思,在元朝末年當上了杭州路總管,從此舉家遷到了這座名城。

因此,於謙性格之中有北方人的豪爽與執拗,也顯得非常合理。

對於洪武大帝朱元璋,杭州人的心態是複雜的,一方麵感激他恢複中華的不世功業,敬佩其北伐蒙元的宏大氣魄;另一方麵,又對他實施海禁、重農抑商、壓製讀書人等政策心懷不滿。

而新皇帝建文,還真的沒有辜負這個年號。他顯然對學者文人更加重視,也願意進一步發揮科舉的作用。你說天下書生能不開心嗎?馬上可以得天下,豈有馬上治的道理?

可惜好景不長。建文元年(1399)七月,朱允炆的叔叔、燕王朱棣就從遙遠的北平起兵造反,發動靖難之役。他做的事情,似乎致敬了唐朝天寶十四載(755)開始的安史之亂。

當然,朱棣比安祿山幸運得多。三年後的六月,受益於南京城內的叛徒開城,他輕鬆占領大明京師,順利登上皇位,毫不客氣的改當年為洪武三十五年,並定次年年號為永樂。也就是說,人家不承認大侄子這幾年的工作,建文白建了。

永樂元年元旦[ 明朝的元旦為正月初一。],朱棣就急不可耐的下詔,將自己的“龍興之地”北平改為北京。到了二月,永樂又改北平府為順天府,設北京留守行後軍都督府、北京行部和國子監。這麼一來,大明王朝就恢複了朱元璋在洪武十一年(1378)廢除的兩京製。從此直到明朝滅亡,南北二京都是政治中心。

三年的靖難戰事,基本上發生在長江以北,南京城都是和平接收的,杭州受到的破壞就可以忽略不計了。永樂一登基,浙江和其他布政司的反應一樣務實,都自覺認同了新皇的領導,完全沒有抗爭到底的意願。也許多數人隻是覺得,天下都是老朱家的,換誰來當皇帝不都一樣,我們不都得服從嗎?

讀書人更關心的,無疑是科舉能不能正常進行,自己及後代會不會受到影響。建文四年(1402)八月,原本是鄉試的時間,但因戰事耽擱了。永樂本人沒讀過多少書,對科舉還是非常重視的。他下令在永樂元年(1403)舉辦鄉試,次年在南京進行會試,第三年則繼續在各地開展鄉試。這樣就把耽誤的一次考試補齊,繼續維持子、卯、午、酉年鄉試,醜、辰、未、戌年會試的傳統。

按照慣例,會試每年在全國大概隻能錄取兩三百名舉子。但永樂二年,禮部一下子錄取了四百七十二人,顯然是皇帝授意的。這個姿態再清楚不過了:國家還是用得著你們的,科舉還要你們大力參與的。知識界的顧慮當然也打消了。

於仁字彥昭,為人正直,樂善好施。他雖說經常手不釋卷,卻無意於自己參加科舉,而是將主要精力用在治學上。他並沒有著述留傳下來,殊為可惜。自從有了長子,於仁更是將很大一部分精力,轉移到對於謙的教育培養上麵。

後來,於家又有了次子於泰和一個女兒,但最終能夠青史留名的,當然隻有於謙一人。

那麼,這孩子的成長之路上,又會經曆哪些波折,收獲哪些關照,又遭遇哪些麻煩呢?

二、好學少年,有天賦更有勇氣

三歲看小,七歲看老,一個人成年時的作為,很大程度上要受其童年的影響。

作為浙江布政司所在地,杭州教育水平當然是領先全省;作為書香門第於家的長公子,於謙從六七歲的時候,就表現出了與同齡孩子截然不同的氣質,似乎真的以為“天將降大任於自個兒”。

看來,父親平日用文天祥的事跡激勵他,顯然收到了相當不錯的效果。

每天,他不是捧著書本一行一頁地苦讀,就是舉著毛筆一筆一劃地練字,也不害怕眼睛近視了。至於上樹摸鳥蛋,下河捉泥鰍之類的童年“必修課”,他完全不感興趣,也不想浪費時間。小於謙的這種作派,跟視他為偶像的王陽明形成了鮮明反差,倒是相當接近於後者的父親,成化十七年(1481)狀元王華。

如果說別的孩子是“逃學威龍”,那於謙妥妥的是一枚“求學威龍”。

可如此一來,也讓他在小朋友之中顯得有點兒特立獨行。這妥妥的“別人家的孩子”啊,或者說,他有些不夠合群。但是,沒主見隨大流,就一定是情商高嗎?

上學第一天,老師就想檢查一下於謙的水平,於是想考考他。

在周星馳主演的《唐伯虎點秋香》中,偽裝成華府差役的唐伯虎,與寧王朱宸濠手下的“對穿腸”上演了一出對對子大戰,居然比武打戲還精彩,盡顯誇張癲狂。不過在明朝,人們確實喜歡對對子。正思考間,碰巧旁邊有個小孩子正抱著柱子玩耍,老師眉頭一皺,有啦:“手攀屋柱團團轉。”

他笑嗬嗬地說完,就坐下喝茶了。大才子曹植還得七步成詩呢,老師可能覺得,這小朋友怎麼也得考慮小半個時辰吧,我休息會兒先。哪裏想到,這位看起來略顯木訥的孩子,張嘴就來,根本就用不著思考,讓老師完全沒有精神準備。

“腳踏樓梯步步高。”

你說這於謙人不大,倒有觀察事情的敏銳性,當時確實有孩子正從樓梯往上蹦蹦跳跳地嬉鬧呢。老師不想折了麵子,隨口又說:“三跳跳落地。”

這也太簡單了吧,能難倒小學究嗎?於謙伸手小手,向著藍天指了指。老師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隻聽這孩子麵無表情地對道:“一飛飛上天”!

買糕的!這對得還真工整:數字對數字,動作對動作,該重複的重複,該呼應的呼應,人才啊!老師不禁脫口而出:“這孩子,長大必定不是凡夫俗子!”

次日,於仁到私塾來拜訪老師,順便了解一下兒子的學業。兩個大人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聊了很長時間,就國際國內的熱點問題,進行了開誠布公的討論。老師回頭一瞅於謙,不覺得有點生氣了。

原來,這小子還端坐在書桌前,捧著本書讀得很認真,讀到興奮之處,還免不了搖頭晃腦,似乎外麵什麼事都和他沒關係,天下掉塊金子都懶得撿,這也太目無尊長了吧。換別人家的老爹,八成早就發火了,可於仁卻跟沒事人一樣。老師有些心理不平衡了。他猛地轉過身去,走向於謙,大聲質問道:“子坐父立,禮乎?”

這句話一出,老師可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了。怎麼著吧,於情於理,我說的都毫無問題。你小子可以不尊重我,連自己的老爹也不放在眼裏,太不應該了吧,我就替他教訓教訓你。誰知於謙的回應,讓他更是哭笑不得。

隻見這位小朋友平靜地合上書本,慢慢起身,不慌不忙地說道:“嫂溺叔援,權也。”

古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大夫給姑娘把脈都不好意思直接上手。但《孟子》中講到,如果嫂子掉水裏了,小叔子要不要救她呢?救了,豈不是亂了禮數?不救,那當哥的還是不放過你。這種情況下,你就不能在乎太多,權宜之計,救人要緊。不過,對於一個還遠沒到青春發育期的孩子,這腦洞開得有點大了吧。

於謙以為老師又想出對子考自己,當著父親的麵,還不趁機表現表現?但這一次,他還真的想多了。

老師盡量控製自己的吃驚表情,看著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朋友,可能是想想,小小年紀,你咋能懂這麼多?好在於仁及時打圓場,假裝生氣地說:“小子多嘴!”這事才這麼平息過去。

可自打那以後,老師可不敢再找於謙對對子了,萬一再搞得自己下不來台呢?現在我們回頭看看,小於謙確實足夠聰明,也遇事不慌,但顯得有些鋒芒過露,不懂藏拙。

所謂將小看大,於謙的這個性格,也影響了他的一生。在一個處處講究中庸之道與和稀泥的社會中,往往容易得罪人。

明末才子張岱的《快園道古》中,甚至記錄了這麼一則故事:

於謙小時候,母親劉氏給他梳個了“哪吒頭”,這不過是當時小男孩的常用頭型。可是,偏偏被和尚蘭古春看到了。這哥們摸摸自己光亮的頭皮,再看看眼前這個眉清目秀,有點小姑娘氣質的小朋友,隨口就說了句:“牛頭喜得生龍角”。

和尚自己沒覺得什麼,於謙可不幹了,立馬對出了七個字,蘭古春一聽臉色馬上大變,心情馬上不好了。

原來,於謙說的是“狗口何曾出象牙”。相對和尚之前不懷好意的玩笑,這種毫不掩飾的反擊,似乎有點小題大作。於謙回到家,請母親改梳成三角發髻,然後又出門玩耍了。

哪曾想到,蘭古春又在半路出現了。可能是想到自己之前受到的羞辱,和尚毫不客氣地嘲笑說:“三角如鼓架”。話音剛落,於謙的對子就來了,這一回,真是把他徹底惹毛,差點沒動手了。

於謙對的是“一禿似雷槌”。在圍觀者的哄笑聲中,這位和尚悻悻而去。臨走,像是為了挽回麵子,他說出了一句永載史冊的名言。

於謙都說他“狗口何曾出象牙”了,這句話又能有多重要呢?

三、少有大誌,才會有一路向上的動力

中國史書上說,劉秀(東漢開國皇帝)命定要當天子;希臘神話則講,俄狄浦斯王命定要殺父娶母。王陽明弟子宣稱,老師生下來就注定能成為一代宗師。如果一切都是命運安排好的,那努力又有什麼作用呢?

於謙的出生都被說得神乎其神,有關他成長中的故事,那肯定是更多了。根據《快園道古》的記載,吃了虧的蘭古春,並沒有回寺院找棍子抽人,而是這麼講的:

“這孩子骨格非凡,人莫能及。他日乃救時宰相也。”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書上就這麼寫了。其實,這則故事還不是張岱原創。與張居正同年中進士的南直隸太倉人王世貞,在生前堪稱學術權威,文壇領袖。在《弇州山人續稿·於太傅傳》中,他早就一本正經地寫道:

謙生而頎晳,美容止,七歲,僧蘭古春善相,見而大奇之曰:所見人無若此兒者,異日救時宰相也。

可見,張岱隻是把王世貞的說法添油加醋地誇大了。後來,由清朝重臣張廷玉主編的《明史》,對王世貞的作品更是多有借鑒。因而在這部官修的《明史·於謙傳》中,居然也有這樣的內容:

生七歲,有僧奇之,他日救時宰相也。

七歲小孩子性格還遠遠沒有發育成熟,讓一個相麵的和尚給鑒定未來,當然十分荒唐。別說當時(永樂二年)早已沒有了宰相崗位,永樂坐穩江山之後,可以說是國泰民安,哪裏來的危機,哪裏需要英雄,哪裏能有普通人拯救國家命運的機會?

這當然是用小說筆法寫曆史。也許始作俑者王世貞想用這種方式,來證明於謙有多麼偉大,其事跡有多少傳奇。但在今天的我們看來,效果不是恰恰相反嗎?把於謙通過多年不懈努力、甚至經曆各種挫折與危險取得的成就,贏得的尊嚴,達到的境界,輕描淡寫地說成是命中注定,這到底是誇他,還是貶他呢?

但是,於謙從小就立下了不凡的誌向,那絕對是真的。

有些孩子,年齡很小時就展示出了極高的天賦與過人的智商,但長大後卻墮入平庸,如方仲永;也有些孩子,小時候顯得似乎難有作為,卻最終用事實讓所有人看走眼,如曾國藩。而於謙,有著不錯的底子,自己又特別用功,在同齡孩子中脫穎而出,其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是符合客觀規律的。

不知不覺間,於謙到了九歲。有一次,家丁去接小少爺回家,結果這孩子卻成了街上一景,聲勢如同今日的網紅。

一個衙役看到了,不禁脫口而出:“紅孩兒騎馬遊街。”

當天,於謙穿的是一身紅裝,騎在一匹小紅馬上,特別拉風。不過,聽到這句話後,小少爺的表演欲也就克製不住了,他當時就對出了七個字,把圍觀群眾全都驚住了。

這孩子,可真不能小覷啊。

他說的是“赤帝子斬蛇當道。”沒有一點考據功底的,還真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史記·高祖本紀》中,有劉邦醉酒斬白蛇的故事(跟《白蛇傳》無關)。在書中,有一老嫗宣稱蛇是自己和白帝之子,被赤帝之子斬殺。劉邦聽後不覺大喜,進而有了一統天下、號令四海的野心。小於謙講出這番話,顯然並不是想當皇帝,那可是要掉腦袋的。不過,至少也傳遞出了他對建功立業的強烈渴望。

中國讀書人,從來不掩飾對功名的追求,北宋大儒張載總結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一直是曆代文人努力的方向追求的夢想。而少年早熟的於謙,十歲左右就熟讀了各類經典,“小神童”的名號就在街坊鄰居中廣泛傳播。這種讚譽,反過來又激勵他進一步努力,而不是沾沾自喜。

所以說,自律要從娃娃抓起,不然真的可能就來不及。

成年後的於謙,在《憶老婢》中對少年時光如此回憶:

我昔少年時,垂髫發如漆。

銳意取功名,辛苦事紙筆。

杭州的宜人風光,令外地遊客流連忘返,但對生於斯長於斯的於謙來說,顯然早就有了“審美疲勞”。他將自己的主要時間,全部留給了讀書寫作。至於“讀萬卷書,走萬裏路”的傳統,他也隻能顧得上前一句。

在錢塘縣城南,有一座號稱“會當立馬第一峰”的吳山。它左臨錢塘江,右倚西子湖,峰巒疊嶂氣質宏偉,古樹參天處處蔥鬱,確實是夏日納涼,春秋登高的好去處。但吸引於謙的,卻是山腳下的“三茅書院”。

永樂十年(1407),十五歲的於謙考取了錢塘縣官學生員,從此就開始了住校生活。不過,和大部分同學相比,他想回家是相當方便的——也就十幾裏路的事。

這裏的藏書頗豐,經史子集門類齊全;這裏的老師水準不俗,傳道授業很有方法;這裏的同學,也大都聰慧上進,懂得自律。雖說大家都是以求取功名為目的,顯然有些功利,但就像今天的掐尖班中,嚴格的訓練,也潛移默化的逼出了學生的潛能,提升了他們的境界。

同時,這些孩子也都有了更多機會,得以結交摯友,認識同好。相互鼓勵,彼此切磋。略顯遺憾的是,學校裏沒有女同學的位置,讓大家少了很多表現的欲望和青春的萌動。

在父親的感召下,於謙多年來一直將文天祥視為偶像,與家中一樣,他在學校臥房的牆壁上,也莊重的掛上了這位英雄的畫像,還寫下了一篇讚詞:

嗚呼文山,遭宋之季。殉國亡身,舍生取義。氣吞寰宇,誠感天地。陵穀變遷,世殊事異。坐臥小閣,困於羈係。正色直詞,久而愈厲。難欺者心,可畏者天。寧正而斃,弗苟而全。南向再拜,含笑九泉。孤忠大節,萬古攸傳。載瞻遺像,清風凜然。

如今,中國每年出版的新書超過了二十萬種,讓無數讀者陷入選擇障礙之中。於謙生活的時代,傳世之作當然要少得多,但也麵臨一個如何取舍的問題。在老師和父親的啟發誘導下,他特別推崇先秦兩漢的學者文章,以及諸葛亮、蘇軾的作品。

眾所周知,先秦時期是中國學術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繁榮時期,出現了“百家爭鳴”的盛況。兩漢成就了司馬遷和班固兩位史學大師,以及賈誼、晁錯、王充和王符等政論名家,他們的作品高屋建瓴、洞若觀火,其中展露的經世濟民理念,更是於謙相當欣賞的。

諸葛亮和蘇軾一個是頂級政治家,一個是頂尖文學家,人生際遇相差太遠,但兩人的身上,都有一種永不服輸的信念,有著為天下蒼生請命的擔當,有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勇氣,有著為理想不懂犧牲一切的執念,自然也都成為了小於謙的崇拜對象。

諸葛亮作品不多,《出師表》《誡子書》等也能流傳千古,而蘇軾在文章、詩詞、書法和繪畫上都達到了極高成就,是難得的十項全能式文壇領袖。

更讓於謙敬重的是,蘇軾兩次任職杭州,政績斐然。熙寧四年(1071)他出任杭州通判時,還屬人微言輕。元祐四年(1089)擔任杭州知州之後,麵對西湖淤阻塞萎縮、民眾生活受到嚴重影響的狀況,蘇軾自籌經費,組織二十萬軍民,完成了疏通西湖的浩大工程,既為杭州鑄就了最知名的地標,也充分彰顯了他的務實精神和超前眼光,更讓錢塘父老世代緬懷,令中華文人永久景仰。

於謙還特別欣賞浙江老鄉,唐代名相陸贄的施政理念,並精讀了他的大量奏疏,對其中體恤民情、針砭時弊的論述非常推崇和欽佩。日後於謙走上仕途之後的作為,顯然也深受幾位先賢的影響。

對於葬在西子湖畔的民族英雄嶽飛,於謙當然也是非常敬佩。《錢塘忠武王祠》詩未必創作於這一時期,但卻是他真實情緒的寫照:

匹馬南來渡浙河,汴城宮闕遠嵯峨。

中興諸將誰降敵,負國奸臣主議和。

黃葉古祠寒雨積,清山荒塚白雲多。

如何一別朱仙鎮,不見將軍奏凱歌。

不過,於謙隻是一介書生,大明也處於太平盛世,讓他如嶽武穆一樣立馬提槍,既不現實,也不需要。他發揮才華的舞台,當然是考場和官場。

在杭州官學中,有一個不知道什麼來頭的督學僉事,平日裏對學生百般挑剔,無事生非,無中生有,年輕人都非常痛恨他。有一次,學校組織祭拜孔廟時,督學也偏要隨行,結果就出大事了。

鏡頭一切,這位素來作威作福的貪官,此時卻在水池中拚命撲騰,真叫一個狼狽。原來,不知道哪個熊孩子帶頭起哄,一幫人齊動手,居然把督學大人推到水裏,然後消失得飛快。法不責眾嘛,當年有沒有監控,怕個鬼?

督學喊破喉嚨也沒人答應嗎?還真不是。有身材高挑的學生走過來,伸手把他拽到了岸上。

真是雪中送炭啊,督學是不是得好好表示感謝,許以重賞呢,順便再問問他是否婚配呢?

他猛的抓住了對方的脖子,惡狠狠的說:“是不是你幹的?同夥還有誰?”

畫風突變,讓人聯想到五百多年之後,在大街上不知死活扶起老人的冤大頭。責任不都得推到可憐的孩子身上?

他,正是本書的男一號於謙。

不過,於謙根本沒有慌張。他僅僅說了一句話,就把事情擺平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王世貞和李贄兩位名家都信了,還都收錄在他們的著作裏。

於謙是這麼說的:“推你的早就跑了,沒推你的才會拉你,這事不簡單嗎?今天你不怪罪推你的,卻要責難幫你的,這是什麼道理?”

此時的於謙已經十八歲,氣宇軒昂,聲音洪亮,條理清晰,讓督學一時找不到治罪的理由,此後也沒有再追究他。而於謙臨危不驚、處事不亂的名聲,也就在學校傳開了。

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三十四年之後,當大明遇到與靖康恥相當類似的危險處境時,於謙表現出的堅毅與果敢讓所有人欽佩,可誰又能想到,這個品質他事實上早就具備了。

不過,在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頭的椽子先爛”的傳統社會中,於謙確實有點“多管閑事”的傾向,甚至還有更軸的時候。

不久之後,浙江巡按禦使親臨學校視察。他早就聽說了小神童於謙的大名,特意點名要求此人講書。

對普通學生來說,這不正是拉近與禦使的關係,為自己前程鋪路的大好機會嗎?還不得處處讓人家有麵子才對嗎?那於謙是怎麼做的呢。

他神情嚴肅的走上講台,突然撩起衣襟,“撲通”跪在桌案前了。

現場一片嘩然。難道於謙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禦使的尊敬嗎?這真是五百年前的“跪舔”嗎?

這位大人都不好意思了:“講書不用行跪禮。”讓他趕緊起來。

不過,於謙根本就不聽禦使的,反過來還給他提要求:“各位官員都得跪著聽!”

這還了得,真是給兩片麵膜就敢開美容旗艦店啊,禦使能不生氣嗎?坐下喝茶吃點心不香嗎?可聽人家一解釋,他也無可奈何,乖乖的跪著聽這小子演講了半天。

於謙當時說的是:“今天我講的是太祖高皇帝親自製訂的《大誥》,不敢不跪。”是啊,這文件的權威性類似聖旨,再大的官,接旨時不還得跪下嗎?合理!

道理是沒錯,但禦使大人肯定不會開心,提攜於謙的念頭恐怕也不再有,不利用職權打擊報複,就已經算很仁義了。相比徐階和張居正式的圓滑,於謙這種梗直認死理的性格倒更接近海瑞,在官場上往往會被劃入另類,也不可能成為一流的政治家。

但凡事都有兩麵性。試想一下,換成那些八麵玲瓏的人精,在土木堡之變發生以後,能有那樣的堅強意誌和堅定信念嗎?

於謙不單做事出位,膽子也是大得可以。他經常晚上從家裏步行到學校,中途要路過一座星宿閣。坊間傳言,這地方一到晚上就少了不孤魂野鬼,抓了男人就當夜宵,抓了女人就做些別的。因此,好心的同學都提醒他,老老實實住家裏得了,千萬別亂跑,第二天早上回來也趕趟嘛。

可於謙聽了,隻是微微一笑,也不想多辯解,還是繼續堅持走夜路。有一次,不知道是想見識一下大場麵,還是想邂逅個把漂亮女鬼,他幹脆住進了星宿閣,倒很有些寧采臣住進蘭若寺的呆萌。

於謙出事了嗎?當然沒有,否則誰來領導北京保衛戰呢?那麼,他收獲愛情,“人鬼情未了”,私訂終身了嗎?很遺憾,還是沒有。

那麼,於謙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世上有鬼嗎?根據現有的曆史資料,恐怕還得不出這樣的結論。隻能說,此時的於謙,已經膽識過人了。“白天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嘛。

金榜題名是每個讀書人的心願,不過在進京趕考之前,還先得通過地方的考試。於謙很早就考過童子試,擁有秀才身份了,自然在街坊鄰裏中傳為佳話。

那麼,接下來的挑戰,他能一路順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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