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操曰:計者,選將、量敵、度地、料卒,計於廟堂也。
導 讀
計者,算也。計算何事?道,天,地,將,法。廟堂之上,以敵我之五事較優劣,定勝負。勝負既定,然後興師動眾。
兵家權謀,莫先於此,故為篇首。
孫子曰:兵者a,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b。
注
a 兵:兵器,武器。這裏指軍事戰爭。
b 察:調查,考察。
譯
孫子說:戰爭,乃國家的大事,關係到人民生死,社稷存亡,不可不細心考察推究。
解
戰爭事關生死存亡,“不可不察”,不可不慎重。曹操有言:“方今天下大亂,智士勞心之時也。”(《與荀攸書》)曹操本人機警多謀,身邊更有一個強大的“智囊團”—像荀彧、郭嘉、荀攸、賈詡以及後起的司馬懿,等等—如眾星拱月般提供知識見解、用兵謀略以及思想智慧等多層麵的資源支持。
可以說,曹操大體做到了從諫如流,充分發揮每一個臣屬的聰明才智,彙集眾人智慧為我所用,在用兵之時能做到“不可不察”的基本要求。若非其人,還是慎言兵事,例如東漢末年的大將軍—何進。漢靈帝中平六年(189)四月,漢靈帝劉宏死,其子劉辯即位,年十七,是為少帝。劉辯之母何太後聽政。何太後之兄大將軍何進,圖謀誅殺宦官,於是在這一年的秋天密召董卓帶兵進京,不料事泄,宦官張讓、段珪等率先動手,把何進等人誘殺於宮中。
何進的部將袁紹等人乘機發動兵變,入宮焚燒宮殿,誅殺宦官兩千餘人。張讓等人則劫持少帝劉辯及其弟陳留王劉協出走,待追兵至,張讓、段珪投河死。董卓帶兵迎少帝還宮,此後獨攬朝政,擁兵自重,不久又殺何太後,廢少帝為弘農王,立劉協為帝,是為漢獻帝。
在這一曆史進程的關鍵時期,大將軍何進的猶猶豫豫,不果斷,不堅決,在曹操看來是最不可容忍的。此時的曹操為漢廷西園八校尉之一的典軍校尉,雖然官微言輕,但見識頗高—在是年的十二月,董卓為相國獨專朝政,他早早地逃離京師,潛行至陳留(今河南陳留)開始招兵買馬,起兵於陳留己吾(今河南寧陵),第二年即以行奮武將軍之職加入到討董聯軍中來。
最初,何進謀求誅殺亂政的宦官,但何太後不同意,弟弟何苗因為收受宦官的賄賂,也前來勸阻,宦官趁勢服軟,假裝認罪;部將袁紹曾力勸何進痛下狠手,何進表現的卻是猶豫不定,以致延誤戰機,招來殺身之禍,少帝也因之被挾持出走,以至於釀成董卓獨攬國家大權,最後又殺掉何太後和少帝,焚毀京都洛陽城的慘劇。對此,曹操《薤露行》一詩感慨道:“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狩,天子出巡之意。執,這裏是挾持之意。白虹貫日,古人認為天上山現白虹貫日的天象,意味人世有禍及君主的事情發生,例如《後漢書·獻帝紀》記載有“初平元年二月,白虹貫日”。
曹操注解“”之計時有言,“計者,選將、量敵、度地、料卒、遠近、險易,計於廟堂也”,的確,戰爭謀劃軍事鬥爭需要麵麵俱到,駕馭全局。曹操雄才大略,氣度不凡,文武兼資,反觀胸無謀略、優柔寡斷、除奸不成反而禍國殃民身罹其害的大將軍何進,則不過是一個沐猴而冠的小人而已。的確,小智小慧不足以圖謀力不能及的軍政大事,而且像何進這樣的對東漢王朝造成的後果無疑是沉痛的:“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薤露行》)
故經之以五事a,校之以計而索其情b。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c,令民與上同意也d,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e。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f。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g。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製、官道、主用也h。凡此五者,將莫不聞i,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j。
注
a 經:量度,籌劃。這裏是列出條目分析比較的意思。
b 曹操注曰:謂下五事七計,求彼我之情。校:通“較”,比較,檢核。計:即下文所言“主孰有道”等七計。索:尋求。情:實情,狀況。
c 曹操注曰:謂導之以教令。
d 上:國君。同意:同心,一心。
e 曹操注曰:危者,危疑也。
f 陰陽:包括軍事在內的古代天文、曆法、占卜之學中的主要概念之一。陰陽為貫通宇宙天地萬事萬物兩大對立麵,本為化生萬物的二氣,引申義頗多,如日、白晝、春夏、東和南為陽,月、黑夜、秋冬、西和北為陰,等等。兵家專講陰陽的一派,史稱“兵陰陽”。物的時製:時令,季節。
g 曹操注曰:言以九地形勢不同,因時製利也。論在《九地》篇中。死生:可存活下來的安全地形,還是絕望艱困之境。這裏指地形是否有利進攻,便於退守。
h 曹操注曰:曲製者,部曲、旗幟、金鼓之製也。曲製:部隊編製。曹操注曰:官者,五官之分也。道者,糧路也。官道:管理三軍將士的辦法。曹操注曰:主用者,主軍費用也。主用:掌管軍隊的經費物資。主,掌管;用,物資費用。
i 聞:知道,了解。
j 曹操注曰:同聞五者,將知其變極,則勝也。
譯
所以,要從以下五個方麵對戰前形勢進行分析研究,比較敵我雙方各自的條件,從中推究出戰爭勝負的關鍵之所在。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將,五是法。所謂“道”,是使民眾和君主的意願相一致,這樣民眾能做到為國君出生入死。所謂“天”,是指晝夜、晴雨、冷熱、季節的更替等。所謂“地”,是指路程的遠近,地勢的險要或平坦,戰場的廣闊或狹窄,地形是生地還是死地等地理條件。所謂“將”,指將帥的軍事才智,能否做到賞罰有信,關愛部下,勇敢果斷,軍紀嚴明。所謂“法”,指軍隊的編製製度,管理將士的方法,軍用物資的管理供應等。這五個方麵,將帥沒有不知道的,隻有深刻領會真正掌握這些的人才能獲得勝利,否則就不能取勝。
解
孫子有言: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
曹操注曰:順天行誅,因陰陽四時之製。故《司馬法》曰: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吾民也。
所有的軍事活動無不在一定的時空條件下進行,故而戰爭的自然環境等諸多因素,尤其是天氣時節、氣象氣候、溫暖寒涼等對軍事行動有或淺或深的製約和影響。由此,行軍作戰一定要處理好陰陽四時這一關鍵因素。
曹操南征北戰戎馬一生,其所謂的“順天行誅”的“天”,很具體,很現實,沒有人格神明的意味在,軍事行動必須因循“陰陽四時之製”。陰陽四時,指外在環境以及由此而關聯的觀念認定、文化認同,尤其是前者是絕對容不得想象的,更不可視而不見。“陰陽四時”當然可寬泛理解,例如曹操在所著《兵法》即有:“太白已出高,賊魚入人境,可擊必勝,去,勿追,雖見其利,必有後害。”太白,即金星,又名啟明、長庚,早晨出現在東方,故又曰啟明。像“太白已出高,賊魚入人境”之類的推衍,在今天看來或許有迷信的成分在,但的確是彼時軍事家對四時天象的認知,有尊崇的意味在其中。
建安十六年(211),曹操親率大軍征討關中的馬超、韓遂等部。是年九月,大軍繞過馬超把守的潼關,準備橫渡渭水。馬超率領潼關守軍直奔渭水入黃河口處一帶,布下重兵予以攔截堵擊。曹操下令多設疑兵以分散敵兵,又急命在渭水之上架設浮橋,連夜分兵渡河。曹軍每次渡過渭水抵達南岸,還沒來得及在對岸安營紮寨,即被馬超所部的騎兵衝破。且關中土地多沙,無法築造營壘。此時有人建議,可利用關中地區天氣寒冷及土地多沙的特點,起沙為城,而後以水灌之,一夜即可建成一座城池。曹操從之,軍中多作絹袋以運水,夜間渡兵過河之後悄悄造城。至第二日,天大亮,一堅固的“冰”城已經築成。曹軍由此在河對岸站穩腳跟,人馬得以盡渡渭水。
建安十九年(214)閏五月,孫權攻破曹操在淮南地區的橋頭堡—皖城,廬江太守朱光被擒,城中男女老小人口數萬被俘。曹操留少子曹植守鄴城,自己親率大軍抵達合肥,欲南征東吳。此時正好趕上江淮地區的雨季,三軍將士大都不願進軍。曹操依然執意出兵,因為陰雨連綿,士卒不習水戰,情緒低落,軍心不安。出兵三月,徒耗錢糧而未能取得任何戰果,隻得於十月引兵自合肥而還。此即不遵從天時不順遂軍心用兵的教訓。
孫子有言:將者,智、信、仁、勇、嚴也。
曹操注曰:將宜五德備也。
曹操在對“計篇”之“計”的注解中即把將“選將”作為“計”之首,可見曹操對將領的選拔的重視。曹操經常掛在嘴邊的是:如有一點功勞勳業可言的話,“皆部曲將校之助”(《上書讓增封武平侯》),他在自內心深處倚重帳下這些帶領士兵衝鋒陷陣的將校們。曹操選將不拘一格,唯才是舉,擢拔有度,故而在曹操麾下聚集起大批傑出的將領。陳壽《三國誌》曾這樣評說:“太祖(曹操)建茲武功,而時之良將,五子為先。”這裏所說的“五子”即曹操軍事集團中最傑出的五位將領:樂進,張遼,於禁,徐晃和張郃。曹操《表稱樂進於禁張遼》一文中這樣稱美樂進等將領:“武力既弘,計略周備,質忠性一,守執節義,每臨戰攻,常為督率,奮強突固,無堅不陷,自援桴鼓,手不知倦。又遣別征,統禦師旅,撫眾則和,奉令無犯,當敵製決,靡有遺失。”下麵,我們來簡單認識一下曹操的五子良將:
樂進,字文謙,陽平衛國(今河南清豐)人,以膽識英烈著稱,隨軍南征北討,戰功無數。官渡之戰中奮勇力戰,斬殺袁紹部將淳於瓊;與袁譚、袁尚大戰於黎陽,斬殺大將嚴敬。其後,樂進別擊黃巾、雍奴、管承,皆大破之。隨曹操平荊州,留屯襄陽,進擊關羽等人,擊退其眾,南郡諸郡的山穀蠻夷都前往樂進處投降。後來從曹操征孫權,假進節。曹操回師後,留樂進與張遼、李典屯兵於合肥。樂進數有軍功,遷右將軍。建安二十三年(218)去世,諡曰威侯。
張遼,字文遠,雁門馬邑(今山西朔州)人,初屬並州刺史丁原,繼追隨呂布,呂布死,歸曹操,為曹操麾下名將之一。跟隨曹操進攻袁尚、袁譚兄弟,並遠征烏桓,立下戰功無數。建安二十年(215),孫權攻合肥,張遼率敢死之士八百人在逍遙津(今安徽合肥)大破孫權,被任為征東將軍。後率軍攻吳,病死軍中。
於禁,字文則,泰山巨平(今山東泰安)人,初從濟北相鮑信,後歸曹操。追隨曹操擊黃巾軍和呂布、張繡、袁紹等,任虎威將軍。建安二十四年(219),曹仁與蜀將關羽相拒於樊城,於禁率軍增援,時逢漢水泛濫,所部七軍皆被淹沒,遂降。後孫權奪取荊州,被遣返回魏,最終慚恨而死。
徐晃,字公明,河東楊縣(今山西洪洞)人。官渡之戰中,徐晃率軍截燒袁軍糧車,袁軍由此陷入被動。渭南之戰中,率部奇襲渭北,為曹操打敗馬超,奪取關中立下汗馬功勞。後奉命救援襄陽和樊城,大破蜀漢關羽所部。
張郃,河間鄚縣(今河北任丘北)人。原為袁紹部將,官渡之戰後歸曹操,後率軍西拒諸葛亮,在街亭(今甘肅莊浪)破蜀軍前鋒馬謖,因功升車騎將軍。後在木門(今甘肅天水)與蜀軍作戰中箭而死。
這些優秀將領皆具“五德”,在智、信、仁、勇、嚴等方麵各有偏重,都不失為良將之選。
故校之以計而索其情a,曰:主孰有道b?將孰有能c?天地孰得d?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
注
a 曹操注曰:索其情者,勝負之情。
b 曹操注曰:道德。孰:誰,哪一方。
c 曹操注曰:智能。
d 曹操注曰:天時、地利。
譯
由此要從以下七個方麵來比較敵我雙方的各種條件,從中找出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哪一方的君主更加賢明有道?哪一方的將領更賢能更有才幹?哪一方占據更有利的天時地利條件?哪一方的法令能夠貫徹執行?哪一方的裝備更優良,軍隊更強大?哪一方的士卒訓練有素?哪一方的賞罰更加嚴明?我們對比分析這些,就可以知道誰勝誰負了。
解
孫子有言:法令孰行?
曹操注曰:設而不犯,犯而必誅。
曹操從初舉孝廉步上政治舞台起就展現出執法嚴明的特征。這一特征在日後曹操的治軍方略中體現得更為明顯。曹操用兵,強調依法製軍,並親自製定了一係列的軍中操令,賞功罰罪,執法肅然。史籍中記載有曹操“割發代首”之事,傳為美談。
曹操累年出征,行經麥地之中,下令士卒不得踐踏敗壞麥苗,犯者死。騎兵皆下馬,小心翼翼,付麥以相持。曹操的馬受驚騰入麥中,於是敕主簿議罪。主簿對以《春秋》之義,罰不加於尊。曹操認為:“製法而自犯之,何以統率屬下?然我為軍帥,不可自殺,請自刑。”於是,援劍割發置於地上,以示懲戒之意。割去頭發在中國古代是一項嚴厲的刑法,被稱為“髡刑”。曹操治軍之嚴明,可見一斑。
法令之設,是為了讓人不敢去觸犯;若有違法令,必然要懲處之。按《春秋》義法,刑罰不加於尊者,曹操以通達著稱,割發代首,兩不相違,踐行的還是孫子一再追問並強調的—法令能否嚴格並堅決地貫徹執行下去。
孫子有言:吾以此知勝負矣。
曹操注曰:以七事計之,知勝負矣。
東漢末年出現地方豪強、州郡長官擁兵自重和武裝割據的局麵,但其中大部分的人物、派係和地方勢力尤其是武夫或儒生,因為缺乏足夠的智識謀略抑或膽識才幹,最終在兼並戰中灰飛煙滅。值得注意的是,率先敗下陣來的就是所謂的迂闊的儒士,即便出身於世家大戶或身居高位者;再者就是所謂的頭腦簡單的赳赳武夫,即便弓馬再怎麼嫻熟,氣力如何能摧拔山兮,沒有智謀和廟算是無論如何也是不能成就偉業的。
曹操迎天子於許都之後,擁兵自重的袁紹心中大為不服。袁紹此時已經兼並黃河以北各郡縣,天下群雄都畏懼他的強大。建安三年(198),曹操已南破張繡,解除掉肘腋之患,東擒呂布,平定徐州,勢力大增,進而與袁紹相抗衡。
大名士孔融對曹操的謀士荀彧分析道a:袁紹地廣兵強,有田豐、許攸等謀臣替他出謀劃策,審配、逢紀等忠臣為他幹事,顏良、文醜勇冠三軍,為他統領軍隊,恐怕很難戰勝啊!荀彧則有自己獨到的分析:袁紹兵雖眾而法令不整肅,田豐剛愎而好犯上,許攸貪婪而不檢束,審配專權而無謀,逢紀果決而剛愎自用,這兩人料理後方,如果許攸家犯了法,一定不會放過,不寬縱,許攸必然叛變。至於顏良、文醜,不過匹夫之勇罷了,可以一戰而擒!
從上麵兩家的分析來看,孔融無疑屬於不通軍事時務的儒士之類的人物,他的見解還是浮在表麵之上,而荀彧則鞭辟入裏,無愧大謀臣之稱。
* * *
a孔融,字文舉,魯國魯縣(今山東曲阜)人。曾任北海相,時稱孔北海。為人恃才負氣,文章簡潔有棱角,多譏嘲之辭,又能詩,為“建安七子”之一。後因觸怒曹操而被殺。荀彧,字文若,潁陰(今河南省許昌)人。初依附袁紹,後歸曹操,任奮武司馬。後隨操破袁紹,伐劉表,而被擢為侍中,封萬歲亭侯。曾獻議迎漢獻帝都許,不久,任尚書令,軍政大計多出其手,素為曹操所重,時人稱之為“荀令君”。
將聽吾計a,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計利以聽b,乃為之勢,以佐其外c。勢者,因利而製權也d。兵者,詭道也e。故能而示之不能f,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g,亂而取之h,實而備之i,強而避之j,怒而撓之k,卑而驕之,佚而勞之l,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m,不可先傳也。
注
a 將:如果。
b 利:有利的計策被采納。聽:聽從,依從。
c 曹操注曰:常法之外也。佐:輔助。
d 曹操注曰:製由權也,權因事製也。製權:根據情況而采取相應的行動。
e 曹操注曰: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
f 示:偽裝。
g 利:指貪利的對手。
h 取:設伏偷襲以敗敵。
i 曹操注曰:敵治實,須備之也。實而備之:指對力量充實強大的敵人要小心防備。
j 曹操注曰:避其所長也。
k 曹操注曰:待其衰懈也。撓:挑逗,騷擾。
l 曹操注曰:以利勞之。佚:通“逸”。這裏指休整充分。
m 勝:佳妙,訣竅。
譯
如果聽從我的計策,指揮作戰就一定能勝利,那我就留用他。倘若不聽從我的計策,指揮作戰就一定會失敗,那就不任用他。有利的計策已經被采納,還要設法造勢來輔助計策的實施。所謂“勢”,就是根據情況是否有利而采取相應的行動。戰爭,即一種詭詐多變的行為。所以,能攻打而裝作不能攻打,要攻打而裝作不準備攻打,要在近處行動卻裝作在遠處行動,要在遠處行動卻裝作在近處行動。對於貪利的敵人,要用小利來引誘他,對於處於混亂中的敵人要乘機攻取他。對於力量充實的敵人,要小心防備。對於強大的敵人,要暫時避讓。對於易怒的敵人,要去挑逗激怒他。對於輕視我方的敵人,要設法讓他更加驕傲輕敵。對於休整充分的敵人,要設法使其疲勞。對於內部和睦的敵人,要設法離間他。要在敵人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攻擊,要在敵人意想不到的情況下行動。這些是軍事家取勝的奧秘,是不可事先傳授的,必須在戰爭中根據具體情況靈活運用的。
解
孫子有言: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
曹操注曰:不能定計,則退去之。
漢獻帝初平元年(190)正月,關東州郡起兵討伐董卓,打出“誅除國賊”“並赴國難”的旗號,推舉袁紹為盟主,曹操為行奮武將軍。各地豪強,大俠富族,紛紛響應,出現萬裏相赴的局麵。
董卓挾持漢獻帝西遷長安,焚洛陽城。袁紹等畏懼董卓兵強,不敢先進,而關東聯軍的其他首領缺乏戰略眼光畏手畏腳,曹操於是進言:“舉義兵以誅暴亂,大眾已合,諸君何疑?向使董卓聞山東兵起,倚王室之重,據二周之險,東向以臨天下;雖以無道行之,猶足為患。今焚燒宮室,劫遷天子,海內震動,不知所歸,此天亡之時也。一戰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
東部聯軍已經形成從南(袁術為首)、東(劉岱、張邈、鮑信、曹操等)、北(袁紹、王匡等)三麵包圍進逼董卓之勢。曹操主張立即發起進攻,遂獨自引兵向西,待機進攻洛陽,與董卓將徐榮戰於滎陽汴水之間,結果大敗而回。歸至酸棗後,曹操見諸將不圖西進,憤怒譴責東線眾將領,並再次為之謀劃攻打董卓之計:“使勃海引河內之眾臨孟津,酸棗諸將守成皋,據敖倉,塞轅、太穀,全製其險;使袁將軍率南陽之軍軍丹、析,入武關,以震三輔:皆高壘深壁,勿與戰,益為疑兵,示天下形勢,以順誅逆,可立定也。今兵以義動,持疑而不進,失天下之望,竊為諸君恥之!”
張邈等人拒不采納曹操的建議。曹操見狀,於是主動地獨自引兵離去。“不能定計,則退去之”,是基於對自身實力和周遭情形的理性判斷,退而求其次。曹操先是到揚州募兵,而後進駐河內,其後進入東郡並由此而奠定日後割據之基業。
孫子有言: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曹操注曰:欲進而治去道,若韓信之襲安邑,陳舟臨晉而渡於夏陽也。
曹操此處言及的韓信襲取安邑之戰,踐行的即是“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的作戰原則。漢高祖二年(前205),魏王豹反叛劉邦,與項羽訂約講和。八月,劉邦任命韓信為左丞相,攻打魏王豹。魏王將主力部隊駐紮於蒲阪,堵塞臨晉關。韓信乃增設疑兵,陳船假意要在臨晉渡河,而伏兵從夏陽以木製盆甕浮水渡河,偷襲安邑。大敗魏軍,俘虜魏王豹,平定魏地。
官渡決戰前有白馬之圍,曹操一方很好地處理了戰場上的遠和近,進和退之間的關係,最終取得勝利。建安五年(200)二月,袁紹派遣郭圖、淳於瓊、顏良進攻東郡太守劉延於白馬(今河南浚縣東南),袁紹自己則引兵至黎陽,即將渡河以尋求曹軍主力作戰。劉延兵馬太少,隻有1000軍兵,又遭到圍攻,情況危急。四月,曹操親率駐紮在官渡的曹軍北上,以解白馬之圍。
當部隊正向前開進時,荀攸分析眼前形勢,認為不能與實力懸殊的強大敵軍正麵對抗,提出聲東擊西、解救白馬的作戰方略,袁紹兵多,應設法分散其兵力;於是勸曹操引兵先到延津,偽裝渡河攻擊袁紹的側後方,使袁紹分兵向西應戰,然後再派輕騎襲擊進攻白馬的袁軍。如此運兵,看似迂遠,實則可以做到攻其不備,一定可以打敗以顏良為首的袁紹軍。
曹操依計而行,袁紹果然分兵延津。曹操乘機率輕騎兼程奔襲,顏良發現曹軍時已隻有十來裏的距離,生性急躁狹隘的顏良驚慌之中,倉促應戰。曹操以張遼和關羽為先鋒出戰,結果顏良被關羽策馬刺殺於萬軍之中,斬其首級而還。袁軍眾人震驚不已,無人敢抵擋曹軍的衝擊,紛紛敗退下來。曹操此戰解白馬之圍,又以大勝之兵遷移白馬當地的百姓沿河西撤。
孫子有言:親而離之。
曹操注曰:以間離之。
對手內部親如一家鐵板一塊,那自然是不好對付的,若要強攻,勢必有出現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可能。如何去瓦解敵人內部的“親密”關係呢?曹操說以“間”的方式讓他們分崩離析!
關西,即潼關以西的關中和隴右地區,一直都是曹操進攻江東、益州的大後方。這一廣大的地區在名義上臣屬東漢朝廷,實際上被涼州的韓遂、馬超集團以及董卓集團的殘餘勢力盤踞把控,是一個半割據的狀態,製約曹操率兵南下。漢獻帝建安十六年(211)三月,曹操命司隸校尉鐘繇和征西護軍夏侯淵分兵進攻漢中的張魯,結果逼得關西眾將馬超、韓遂、楊秋、李堪、成宜等十部人人自危,於是群起反叛曹操。
曹操開始西征馬超。待曹軍突破潼關險要,馬超等人駐守渭南,發現自己西去的歸路被截斷,夜襲曹營又遭伏兵掩殺。於是一麵集結主力於渭南,希望阻止曹軍後續兵力進入此地,一麵派人送信,提出以割讓黃河以西的廣大地區為條件講和。
馬超等人多次前來挑戰,曹操並不應戰;馬超等人再三請求割地求和,並提出讓自己的兒子做人質,以求和解。曹操聽從謀士覺得穩操勝券,對求和置之不理。九月,曹操率全軍渡過渭水,賈詡之計,假意先答應下來。
韓遂請求與曹操會麵。曹操與韓遂的父親在同一年被舉為孝廉,又與韓遂年齡相當,幾乎算是同輩,因此兩人都騎著戰馬在陣前馬靠馬交談了很長時間,他們不談軍事,隻敘京城故舊昔日往事,說到高興處,二人拍手大笑。
這次不同尋常的會見結束後,馬超問韓遂,曹操都說了些什麼?韓遂回答說,沒談什麼。於是,馬超等人對韓遂有了猜疑之心。過了幾天,曹操給韓遂寫了封信,故意在上麵塗改了許多地方,好像是韓遂心虛自己改的一樣。馬超等人更加懷疑。
曹操親自上陣上演了一出“以間離之”的好戲,利用關西眾將互相猜忌的時機,與他們約期會戰。曹操先用輕裝部隊挑逗敵軍,打了一段時間之後派出精銳騎兵夾攻,大破關西軍。成宜、李堪等被斬殺,韓遂、馬超等人逃到涼州隴右,楊秋逃奔至安定(今甘肅鎮原),至此,關中得以平定。
孫子有言: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曹操注曰:擊其懈怠,出其空虛。
《孫子兵法》中的“無備”,曹操具體解讀為敵方之“懈怠”,“不意”解讀為“空虛”。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曹操有第一手的作戰經驗。
建安九年(204),曹操親率大軍圍攻鄴城,守衛鄴城的是袁紹的大謀士審配。
官渡一戰,袁氏集團在大敗之後在內部掀起“清算”之風,謀臣將帥之間彼此攻擊陷害。官渡戰前因進言而下獄的謀士田豐,因逢紀的挑唆而遭到殺害,袁紹外表寬厚而內心嫉妒苛刻的性格展露無遺。在官渡之戰中,審配的兩個兒子都被曹軍俘虜了,這成了審配的“小辮子”。有人開始勸袁紹撤掉審配的守城之職,他隨時有反叛的可能。袁紹本來已派孟岱為監軍,代替審配守衛鄴城。此時一向與審配不和的逢紀卻向袁紹建言:審配天性剛烈正直,時常以古人貞節之操砥礪自己,決不會因兩個兒子在曹營而生背離之心,請不必懷疑之。袁紹聽從逢紀之見,恢複了審配的職位。袁紹死後,袁譚、袁尚又起紛爭,審配站在袁尚一方,而曹操引誘籠絡袁譚為同盟,與勢力強大的袁尚為戰。
建安九年(204)的二月,袁尚領兵北上攻擊袁譚,留審配、蘇由守鄴城,趁鄴城兵力減弱之際,曹操迅速進軍包圍鄴城,與袁譚一北一南形成夾擊之勢。鄴城a,以地大人眾著稱,城牆堅實,防守設施密布,曹軍圍城強攻一個多月竟未能奏效。是年五月,曹操改變策略,不再強攻,而是毀掉之前攻城用的土山和地道,在城外四周開挖塹壕周長達四十裏,準備長期圍城。
開鑿塹壕時,曹操初令淺嘗輒止,似乎人馬可一越而過。守城的審配望之而發出冷笑。這個時候,以審配為首的守軍肯定是懈怠的,他們不再出兵襲擾曹操的工程部隊,也不再破壞溝塹。曹操急令夜間加緊開掘,挖出廣深二丈的大塹壕,又引來漳河之水灌注其中。至此,鄴城被大水圍困,自五月至八月,城中餓死者過半。
袁尚得知鄴城危急,回兵救援,被曹操擊敗。曹操命人把繳獲的袁尚的印綬、斧鉞和衣物等向城中守軍展示,以瓦解守軍鬥誌。唯有忠心耿耿的審配堅持抵抗,鼓勵將士道:曹軍已疲憊不堪,袁熙的軍隊即將前來。審配的侄兒為東門校尉,見大勢已去遂開門迎降。審配抵抗到最後,被活捉後寧死不降,被殺。
孫子有言: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曹操注曰:傳,猶泄也。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臨敵變化,不可先傳也。故料敵在心,察機在目也。
戰場形勢複雜多變,瞬息之間即有突變逆轉之可能,由此曹操強調不可提前泄露製勝之略;料敵在心,察機在目,待大方向定好後,把執行權交給前方的將士。
漢獻帝建安二十年(215),曹操親率大軍西征張魯,謀取漢中。為防備東吳孫權進攻合肥,臨行之前,曹操交給薛悌一封親筆急函,命他前往合肥交給駐守在此的主將張遼。信函上有“賊至乃發”的字樣,意思是待東吳賊軍達到城下之時再拆信閱之。
是年八月,孫權率領十萬大軍進圍合肥。此時的合肥為曹魏政權在東部的軍事重鎮,但合肥諸將張遼、樂進、李典以及護軍薛悌互不統屬,手下僅有七千人,大軍當前,形勢極其危急。於是,諸將共同拆開信函,信中有曹操的教令:“若孫權軍來至城下,張遼、李典將軍出戰,樂進將軍守住城池,護軍薛悌不得參戰。”
諸將閱後滿腹狐疑,雲裏霧裏不知所雲。隻有張遼領會到曹操的指揮方略—張遼和李典勇銳有加,樂進老成持重,而薛悌隻是一名文吏,給諸將解釋道:曹公遠征在外,待其救兵前來,敵軍早已攻破我們的城防。由此曹公教吾等眾將,待敵軍未合便迎而擊之,折其盛勢,以安眾心,然後方可守住合肥。成敗之機,在此一戰,諸君何疑?
李典素與張遼不和,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慨然以軍國之事為重,放下私怨,表示願與張遼一起出戰。
拂曉,張遼披甲執銳,親選親率領八百敢死之士,向立足未穩的吳軍陣營發起衝擊,殺數十人,斬東吳兩員大將,直衝到孫權麾下。幾番廝殺,大挫吳軍士氣。後孫權攻打合肥十餘日,始終無果,於是決定退師。張遼率軍乘勢追擊,率步兵騎兵在逍遙津突然出現,險些分割圍殲退兵動作稍遲緩的孫權,甘寧、呂蒙和淩統等為護衛孫權拚死力戰,孫權方才幸免於難。張遼一戰而威震江東。據《魏略》記載,此役之後,江東有小兒啼哭不肯止者,父母言說張遼至,孩童無敢哭者。
合肥之守,本來是孤懸一線,無援無助,若專任勇銳,則好戰生患;專聽怯懦,則畏懼之心頓生,終究難保城池。敵眾,必然冒失貪進,輕敵懈怠,絕無退路的張遼率精兵出乎意料地發起攻擊,求得聲勢心氣上的大勝,真可謂勝而後守,守則必固。
曹操真可謂料敵在心,事前有調度,隻是通過秘而不宣的軍令讓守城諸將察機在目,臨敵變化,奮勇作戰,創造出軍事史上以絕對劣勢兵力成功守城的光輝戰例。東晉史學家孫盛對此戰的評論相當精彩:“是以魏武推選方員,參以同異,為之密教,節宣其用;事至而應,若合符契,妙矣夫。”
* * *
a鄴,古都邑名,春秋時期齊桓公始築,戰國時期的魏文侯建都於此,秦時置縣,漢後為魏郡治所,東漢末年先後為冀州、香州治所,後袁紹於此鎮之。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a,得算多也b;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注
a 廟算:作戰前朝廷對戰事進行謀劃預判。廟,廟堂,國君議事之所。按宋代張預的注解,古時興師命將,必致齋於朝廷,授以成算,然後命令派遣之,由此稱之為廟算。
b 得算:計謀成功。
譯
在開戰之前,對戰事進行謀劃預判,能勝的一方,是因為計算周密謀劃深遠,勝利的條件很充分:在開戰之前,預判不能勝的一方,是因為計算不周謀劃不足,勝利的條件不充足。計算周密就能取勝,計算不周就不能獲勝,更何況毫無計算考慮的呢?我們從這些方麵去觀察,誰勝誰負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解
孫子有言: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曹操注曰:以吾道觀之矣。
曹操所言的“吾道”大有孔子“吾道一以貫之”(《論語•裏仁》)的大精神。曹操的立身行事和軍事謀略都蘊含在他的“吾道”之中,對此他身邊的大謀士亦有深亮之論。
早在建安二年(197)曹操征討張繡期間,曹操接連戰敗,袁紹曾專門修書一封給曹操,言辭輕慢,大有羞辱之意。就在曹操準備再次向張繡發動攻擊時,得到情報說袁紹將乘虛而入偷襲曹操的大本營許都,曹操當即率眾回師,不得不正麵抵擋袁紹。袁紹坐擁四州之地,實力最為強大,曹操擔心自己不具備與袁紹抗衡的實力,並且此時的曹操軍事集團東有呂布,西有虎視眈眈的關中諸將韓遂、馬騰,南麵是正與之殺得正酣的張繡,形勢非但不樂觀,而且嚴峻異常—“將討不義,而力不敵”。
曹操的大謀士郭嘉[a]慧眼獨具,認為古今成敗,在於人才,苟非其人,雖強易弱。唯一能與曹操爭天下的,隻有一個袁紹,但在郭嘉看來,袁紹在“度”“謀”“武”“德”四個方麵都遠不及曹操,而曹操在上述的四方麵都遠勝過袁紹,且正輔佐天子:“扶義征伐,誰敢不從?紹之強,其何能為?”接著,郭嘉逐條分析曹、袁紹雙方的優劣短長,提出著名的“十勝十敗”說:
今紹有十敗,公有十勝,紹雖強,無能為也。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紹以逆動,公奉順以率天下,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寬,故不攝,公糾之以猛而上下知製,此治勝也;紹外寬內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親戚子弟,公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問遠近,此度勝也;紹多謀少決,失在後事,公得策輒行,應變無窮,此謀勝也;紹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不為虛美,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願為用,此德勝也;紹見人饑寒,恤念之,形於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公於目前小事,時有所忽,至於大事,與四海接,恩之所加,皆過其望,雖所不見,慮無不周,此仁勝也;紹大臣爭權,讒言惑亂,公禦下以道,浸潤不行,此明勝也;紹是非不可知,公所是進之以禮,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勝也;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也。
大戰之前,郭嘉的“廟算”可謂條分縷析,頗具說服力,不但大振曹軍將士的鬥誌,更助曹操擬定出西撫關中、東綏孫策、打擊袁術、平定呂布的戰略。
* * *
[a]郭嘉,字奉孝,潁川陽翟(今河南禹州)人,初投袁紹,認為袁紹雖好謀但無決斷之力,難成大事。後經荀彧的推薦,歸曹操,任司空軍師祭酒,多謀善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