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月顰與李夫人去相國寺進香,卻在佛堂撞見本該在外經商的夫君蕭淮之。
他跪在蒲團上,正溫柔地為身旁三四歲的小童整理衣襟:“承業,求平安符須得誠心叩拜佛祖,明白麼?”
小童懵懂點頭,伸手摟住他脖頸親了一口:“知道啦!承業要給爹爹也求一個!”
“好,那爹爹便等著承業的心意。”
此時側殿走來個穿緋紅羅裙的女子,笑盈盈地走近:“快到娘親這裏來,莫總纏著爹爹。”
江月顰如墜冰窟,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她下意識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疼痛喚醒自己,但願這隻是一場噩夢。
可男子衣領處,那朵她上月親手繡的並蒂蓮紋樣卻清清楚楚刺入眼中。
這正是她的夫君——蕭淮之。
這就是那個曾為她剜心頭血、逆家族也要娶她,發誓此生唯她一人的蕭淮之。
而那笑靨如花的女子,正是與他“門當戶對”的青梅——柳紅箋。
他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那她算什麼?
淚珠無聲滾落衣襟,往事如走馬燈般掠過眼前。
她十歲那年,蕭淮之親手燒製了九百九十九個依照她模樣捏塑的瓷偶。
少年指尖還帶著窯火灼傷的紅痕,眼神卻亮得灼人:“顰顰,莫要因你是府中買來的丫鬟就自輕,在我心中,你比任何珍寶都要珍貴。”
“從今往後有我護著你,再無人敢欺你分毫。”
自那以後,蕭淮之便以他獨有的霸道,將她牢牢圈禁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在府中當差時,他不許她與任何小廝多言半句。
他送她進家學讀書,卻嚴禁她與族中子弟往來。
有一回,隻因她在男夫子的課上多問了幾句,蕭淮之竟紅著眼一頭撞向廊柱,額角鮮血淋漓。
她被他這般瘋狂的占有欲嚇得日夜難安,從此再不敢與任何男子有所接觸。
江月顰及笄那年,有位世家公子想為她贖身,蕭淮之得知後,便讓那人家族一夕之間傾家蕩產,嚇得江南所有世家子弟見了她都繞道而行。
她十八歲那年馬車側翻心口重創,蕭淮之尋來神醫,毫不猶豫剜出心頭血為她續命。
他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月,靠湯藥吊著半條命,見她醒來卻仍笑著說:“顰顰,為你舍了這條命,我也甘願。”
可江月顰是賣身入府的丫鬟,蕭家長輩視她如塵泥,絕不準二人有染。
為娶她為正妻,蕭淮之竟甘願舍棄家主之位。
哪怕被蕭父杖責至嘔血,跪祠堂三天三夜,也不肯應下與柳家的婚事。
他與家族抗爭整整三年,才終於將她從灑掃庭院的丫鬟,變成鳳冠霞帔迎娶的妻。
婚後,蕭淮之待她更是如珠如寶,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
便是去前院打理家族產業,也常將她安置在身邊的軟榻上。
可那日——
她去書房,卻撞見蕭淮之將柳紅箋壓在書案上,兩人唇齒交纏,吻得忘情。
那一刻,她隻覺天崩地裂,摔門而出。
她從未想過,那個說過此生唯她的蕭淮之,竟會與柳紅箋肌膚相親。
明明他親口說過,待柳紅箋隻如鄰家小妹,絕無半分男女私情。
蕭淮之神色慌張地追出來,攥住她的手腕急急解釋:“顰顰,方才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是柳小姐舊疾複發暈倒,我不得已才為她渡氣。”
“我句句屬實,可對天起誓!”
江月顰氣他與柳紅箋不知分寸,當夜便住進了客棧。
蕭淮之連日送珠送寶、長跪門外賠罪,她都未曾心軟。
誰知三日後,他竟當著滿城百姓的麵,立於鼓樓高台之上。
他以匕首抵住心口,雙目赤紅如血:“顰顰,你若執意不見我,我便以死明誌,向你謝罪!”
話落,鮮血瞬間染紅錦袍,他直挺挺地從高台倒了下去。
江月顰並非委曲求全的性子,可親眼見他匕首入胸、倒在血泊之中,終究是慌了神,瘋了般奔上前去。
後來蕭淮之在床上躺了半月,灌了無數湯藥才撿回性命,她終究狠不下心,隨他回了蕭府。
可她萬萬沒想到,她的心軟,換來的竟是如今這更深的背叛......
既然他做不到心口如一,那這蕭家主母的尊榮,這所謂的深情,她不要也罷!
江月顰扶著寺廟冰冷的紅漆柱,強顏歡笑與李夫人匆匆作別,踉蹌著逃離了這片令她窒息的香火地。
她眼神空洞地去官府辦了通關文牒,又去渡口定下三日後前往西衡國的船隻。
回到蕭府時,剛推開門,暖香撲麵,無數彩蝶自四麵八方翩躚飛來,繞著她上下翻飛。
蕭淮之大步迎上前來。
他眼眸繾綣,不由分說將她擁入懷中,一枚溫潤的寒玉平安扣貼上她的頸間:“顰顰,我去閩南經商提前歸來,這枚‘相守扣’是求高僧開過光的,喜歡麼?”
寒玉沁涼,可她的肌膚卻似烙鐵般燙得生疼。
幾個時辰前,他還在相國寺香案旁,與人妻賢子孝。
回到蕭府,他又用他的溫柔、他的懷抱,還有這枚名為“相守扣”的平安玉,向她訴說著愛意。
江月顰隻覺喉頭一陣腥甜,猛地推開他,用力扯下玉扣塞進他掌心:“不喜歡。”
蕭淮之滿眼錯愕。
轉瞬便將她死死圈進懷裏,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帶著慣有的強勢與親昵:“誰惹我的顰顰不痛快了?告訴夫君,我去拆了他的骨頭!”
江月顰眼眶灼痛,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眼淚墜落。
讓她最不痛快的,不正是眼前這人麼?
此刻又裝什麼情深?
她用力掙開他的懷抱,背過身強裝平靜:“誰敢給我不痛快,我隻是今日有些累。”
“那你先去榻上歇著,我讓下人把燉好的燕窩送來。”
小廝恰好跑進來尋他,蕭淮之將人叫去廊柱後說話。
江月顰輕手輕腳跟了過去。
不知小廝回稟了些什麼,蕭淮之忽地抬高了音調嗬斥:“承業的身份絕不可泄露,若讓顰顰知道一星半點,我決不輕饒!”
小廝低聲回應:“爺放心,隻是柳小姐那邊......她畢竟是名門閨秀,帶著承業少爺無名無分這麼久,實在委屈。”
蕭淮之目光沉靜,聲音冰冷:“顰顰既有了主母的尊榮,便不必受苦生育了。”
“至於承業......我既給他取了這個名字,紅箋該懂這是我在用家業補償她。”
每一個字都似冰錐,狠狠紮進江月顰的心臟。
讓她無法再自欺欺人,心存幻想。
原來,蕭淮之所謂的“舍不得你生兒育女辛苦”,不過是嫌她出身卑賤,不配為顯赫的蕭家延續香火罷了!
他以溫柔鄉為牢,囚禁了她這個不配孕育子嗣的“心上人”!
是她太蠢,竟信他的愛真能跨越門第之見。
江月顰指甲深掐進木柱,才勉強站穩。
她失魂落魄地回房,剛打開妝奩準備收拾行囊,蕭淮之已端著燕窩盅進門。
他強行將她摟進懷裏,眼神溫柔繾綣:“顰顰,嘗嘗這盅燕窩,是我從閩南帶回來給你補身的血燕。”
她拗不過,勉強飲了一口,唇上忽然落下一個溫熱的吻。
“真乖,”他低笑,“待會熄了燈,夫君再好好給你滋養身子。”
話落,院外傳來小廝叩門聲,“爺,有急事需您處理。”
男人眸色驟然一沉,鬆開她起身道:“顰顰,應是生意上的事,不知今夜能否回來,你早些安歇,不必等我。”
不等她應聲,他已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連從不離手的翠玉扳指落在了妝台上都未察覺。
江月顰望著他倉促離去的背影,心口似被車輪反複碾軋,疼得喘不過氣。
恐怕他從前無數個說“處理生意”的深夜,都是守在柳紅箋母子身邊吧?
他的心怎能剖成兩半,一邊對她許諾“相守”,一邊又為別人撐起一個家?
她猛地蹲下身,將方才咽下的血燕盡數嘔了出來,望著那攤汙穢,在心底一字一頓地道:
三日後,
蕭淮之,你的人生裏,再不會有江月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