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歲那年的晚上,我在門口的池塘裏看到一條大白魚。
我想把它抓上來,但那條魚太狡滑了。
每次我快要抓到它時,它總能從我的指縫間溜走。
我想要放棄時,它又會出現在我不遠處。
我跟著它走到池塘的正中央,總算抓到它了。
可是下一刻我就嚇得差點摔進池塘裏,那分明是一打早就腐爛的魚,渾身蠕動密密麻麻的蛆蟲。
從此以後,我天天做噩夢。
一個道士說:“娃啊,你這是遇到黃泉引路魚了,它要你的命啊。”
1
夏日的晚上,村民們都躲在家裏吹風扇,吃西瓜避暑。
隻有我這樣的孩子不害怕燥熱的暑氣,穿著褲衩子在外麵玩。
我家門口有一個半畝的池塘,裏麵有很多田雞,我最喜歡在夏日的晚上抓沿著池塘邊抓田雞。
抓到田雞後,我奶會剪掉它們兩條腿,用火烤了給我吃。
這下晚上說也奇怪,池塘邊聽不到田雞的叫聲,我找了很久,連一隻田雞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我準備回家時,水裏撲通一聲炸響,濺起的水花淋到我的身上。
定晴一看,水裏有一條半米長的大白魚,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白光,靜靜漂在水麵上。
它就在岸邊的水裏,伸手就能夠得到。我的口水流下來了,小心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把它抓住。
我的腦子裏已經在想紅燒魚塊,魚頭豆腐湯了,合攏雙手時,手上傳來粘膩的感覺,那是大白魚體表的粘液。
我確信我抓到這條大白魚了,但是兩手間空空如也,大白魚一動不動地漂浮在距離我一米的位置。
我下到水裏,朝著大白魚靠近,第一次沒有抓到它,第二次我一定能抓到它,它逃不出我的手心。
我屏息凝神地向大白魚靠近,它一無所覺,我猛撲過去,雙手迅速朝它抓去。
原本沒有動靜的大白魚,突然朝我懷裏撲了過來,然後一個轉折從我身側遊過,劃出一道水波向遠處遊去。
我想抓不到它了,準備轉身回岸上,誰想一扭頭,大白魚漂浮在不遠處,像在等我。
八歲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條魚是老人們嘴裏的黃泉引路魚,專門引人送死,那時滿腦子就想著吃魚。
我又向大白魚靠近,打算抓住它。不知不覺間,我跟著它來到池塘中央。
這次它沒有逃,像死了一樣肚皮朝天,我的鼻子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以為是我踩在塘底,把塘泥帶起泛起的臭氣。
可等我接近大白魚,借著明明的月光,這才看到那條大白魚的表麵蠕動密密麻麻的如同米粒大小的白蛆,它白濁的黃豆大小眼睛好像戲謔地嘲諷我。
刹那間,我的頭皮如同過電一樣酥麻。
一個踉蹌差點栽在水裏。
我想要往回走,水裏好像有一雙冰冷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腳裸,要把我往水裏拖。
我的雙手拚命撲打水麵,很快水淹進我的鼻子裏,我拚了命地張嘴呼救,結果水順著嘴嗆進肺裏,腦袋漲到失去意識。
迷糊間我的胸口感覺到一陣暖意,水下麵抓著我的東西鬆手了,我的頭鑽出水麵,大口大口呼吸。
2
我再也不敢呆在池塘裏,連滾地爬地狼狽逃回岸上,好一會兒魂才回到身體,低頭一看,爺爺送我的長命瑣斷掉了。
我把長命鎖扔進池塘,回去睡覺。
睡著後,迷迷糊糊地我又回到了池塘邊,那條大白魚在池塘邊的水裏等我。
我跟著它向池塘的水中走,來到池塘的正中央,大白魚變成了一具死屍,背部朝上漂浮在水麵。
我的呼吸急促,想要趕緊逃離,屍體突然轉過身,我看清楚屍體的臉,赫然是我的爺爺。
他的嘴巴幾近誇張地撐圓了,能塞進一個拳頭,青白色的臉兩頰凹陷。
我爺就是為了救一個孩子死在了池塘裏。
“爺爺......”我膽戰心驚地呼喚他。
爺爺幹枯的手突然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黑長的指甲嵌入我的肉裏。
他要把我拖進池塘的水裏陪他!
“爺爺——”我呼喊的聲音更大更尖利。
突然間身上疼痛,原來因為做噩夢,我從床上滾落,全身都被冷汗打濕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我奶聽到我屋裏的動靜,趕緊過來看看怎麼回事。
我把發生的事情給我奶講了,我奶說我可能惹到臟東西了,明天讓村裏的陳瞎子給瞧瞧。
3
第二天,我奶拉著我去找陳瞎子,半路上遇到一個道士。
道士對我奶行禮後,問道:“老人家你家裏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怪事?”
我奶上下打量道士,見他麵生,板著臉說:“別瞎說,我家裏好著呢。”
我奶說完,拉起我就走。道士見我們要走,趕緊又攔住:“老人家,你家孫子天庭處有黑氣凝而不散,呈催城之勢,定是招惹到了難纏的臟東西,不可能沒事。要是我看得沒差的話,他這一兩天就要出事。”
我奶停下,扭頭看了一眼躲在她身後的我,想了會兒,這才沉著臉把我的事情給道士講了。
道士掐指算了半天,這才說:“你孫子遇到的大白魚是黃泉引路魚,是水鬼派它來找替身呢。”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玻璃神像,塞到我奶手裏:“相見即是有緣,這個探海夜叉你放到池塘邊,供奉七天七夜,自然能消解此厄。”
我觀察這個探海夜叉,神情猙獰,透明的玻璃身體裝了大半截水,水裏有一條指甲蓋大小的假魚漂浮著。
我奶問道士:“這就能管事兒?”
道士下意識地去捋不存在的胡須,看他的樣子不過四十多歲。
“這探海夜叉,是我的供奉在太上老君神像前三年,又請我師父老人家專門開了光,靈驗得很。但有一點,供奉期間千萬別挪動神像,如此可保你孫子平安!”
“一旦挪動神像,不僅你孫子會出事,接下來你們全家都要出事。如果能度過此劫,可來鎮上三清觀找我。”
道士說完,轉身就走了。
我奶一聽說對方是鎮上三清觀的道士,頓時一拍大腿,喜出望外:“這是遇到高人了呐。”
鎮上的三清觀出了名的靈驗,觀裏的道士個個道德高深,每年參拜的信徒絡驛不絕。
據說還有大老板專門從百公裏外開車前來上香供奉。
既是遇到了三清觀的高人,我奶自然沒去找陳瞎子,拉著我往回走。
我問我奶:“夜叉神像可以給我摸一下嗎?”
我奶打我伸出手的一下,眼神嚴厲地瞪了我一眼。
4
為了防止我打神像的主意,我奶專門找來梯子,把神像掛在池塘邊的柳樹上,然後恭敬地在神像下麵點上三柱香。
她守在身邊,寸步不離,生怕貪玩的我去偷神像玩。
天黑下來以後,奶奶更是早早地將大門關上,把我帶到屋裏要我睡覺。
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就在這時,大門那裏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我奶拉開門,緊張地看向大門方向。
我從床上爬起,跟她一起看著大門,她抓著我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把我的手臂抓疼了。
我想此時我和她都是同樣的想法,該不會是索命的厲鬼來了吧?
咚咚咚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我奶壯著膽子問:“誰啊?”
“媽,小安開門,是我們回來了!”
“是我爹娘回來了!”我開心地一路小跑,把大門打開。
才打開門,我爹就將我抱了起來,拿硬硬的胡茬紮我,癢得我直笑。
我娘站在我爹後麵眼睛眯成了月牙形。
我奶喊我們進來,再把門關上。
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吃飯的功夫我奶問我爹:“墩子,你咋和你媳婦回來了,是外麵沒活了嗎?”
我爹隨口答道:“我接到高鬆的電話,他說小安遇到臟東西了,最近身體不好,我擔心他就回來看看。”
我和我奶同時愣住,久久地不說話。
看到我們臉色差到了極點,我爹連忙詢問怎麼了。
我奶沉默了很久,這才說:“高鬆早在五天前人就沒了,前天下的葬。”
我爹僅僅是愣了一下,就神經大條地笑道:“別跟我說什麼神啊鬼啊的,我才不信。要是真有這些東西,我爹那麼一個大好人,怎麼就沒了。”
我奶的臉色稍轉緩和,我爹是個粗人,或許不是高鬆,隻是我爹記錯了。
但很快我奶的臉色再度變得非常難看。
因為我爹隨手把一個神像擺在桌子上:“誰把這玩意兒掛在咱家池塘的柳樹上,看著就覺紮眼。”
我奶抄起門後的掃帚把,劈頭蓋臉地朝我爹頭上掄了下去。
“誰讓你把高人給打神像摘下來的,就顯得你能。要是小安出了事,我第一個跟你沒完!”
別看我爹長得人高馬壯,但特怕我奶。
我奶一頓發泄,把我爹打得鼻青臉腫,這才板著臉氣憤地回西屋睡覺了。
我娘掐了我爹一把:“早跟你說了別取這神像,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僅惹娘生氣,萬一小安真出事!”
我爹黑著臉,拿起神像重重地一頓:“我才不信什麼鬼神,有本事他們衝著我來!”
見我娘低頭不說話,我爹說:“走,回屋睡覺去!”
說也奇怪,那個神像好像有著神奇的魔力,我就想把它拿在手裏把玩。
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神像,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
5
到了半夜,我估摸大人們都睡著了,這才躡手躡腳地向客廳走,那裏放著神像。
我剛把神像抓在手裏,突然感覺到有一絲粘滑的東西滴在我的臉上。
我抬頭向上看,看到一個人形的黑影晃悠悠地搖擺。
“鬼,鬼啊——”
我嚇尿了,連滾帶爬地往外奔,被門檻絆了一個滾地葫蘆。
站起來時,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將我扶起,是我爹。
我爹問我:“小安,怎麼了?”
我指著客廳的方向:“爹,那裏有鬼。”
我爹拉著我去看,按亮客廳裏燈後,我們分明看到掛在客廳房梁上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娘。
她麵色青白,雙眼暴凸,舌頭吐得老長,正有濕嗒嗒的粘滑液體從舌頭上滴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神像上。
我爹握緊拳頭,目疵欲裂,全身都在顫抖。
他取來板凳,把我娘抱下來,突然發了瘋似地將神像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在他摔碎神像那一刻,外麵刮起了大風,天風中電閃雷鳴,門啪啪做響。
我爹如同石化一般,一言不發地跪在我娘麵前。
我奶也被驚動,看到我娘的屍體,她抬起手抽了我爹一巴掌。
手上的戒指在我爹臉上劃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跟你說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鬼神當敬畏,你就是不聽,這下報應在你媳婦身上了。”
我爹跟悶葫蘆一樣不回話,隻是跪在我娘的屍體前,一直到天明。
大早上,他站起身,騰騰騰地往外走,他雙眼遍布血絲,看起來很嚇人。
我奶問他:“你要去哪裏?”
我爹沉聲說:“我去鎮上租水泵,把咱家池塘的水給抽幹了。一切都是這池塘做的怪,我爹死在池塘裏,我媳婦也因為池塘而死,我絕不能叫我兒子出事!”
我奶沒有阻止他。
我爹走後,我和我奶給我娘收殮。
6
等到黃昏的時候,我爹騎著三輪車回來,車廂裏放著水泵。
我看著他把抽水管丟進池塘,又發動水泵,水泵噠噠地響了起來。
他像一塊石頭坐在水泵旁邊。
我把飯菜端到他身旁,他一口也不吃。
到了晚上,水泵突然停了,抽水管裏像塞了什麼東西。
我爹要往池塘裏跳,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好像那池塘會吃人似的。
“爹,你不要下去!”
我充滿了恐懼。
我爹無神的眼睛有了一絲光彩,看著我,肥厚的手掌在我頭上摸了兩下,對我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然後跳進了水裏。
我看著我爹鑽進水裏去查看抽水管,就在這時,突然水麵泛起了層層漣漪,緊接著撲通撲通的炸水聲。
河底的汙泥被帶了起來。
“爹——”
我帶著哭腔呼喊我爹,邊向我爹的方向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