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傾覆1



我傾盡長公主府的心血，助那出身寒微的六皇子蕭玦登臨高位。

那日烈日炎炎，他跪在長公主府前，莊嚴立誓：

“以天地為鑒，我此生絕不辜負聽瀾。若有違誓，甘受天譴！”

他向我定下承諾，待他君臨天下之時，我必立為母儀天下的皇後。

從那之後，我陪他走過刀光劍影、凶險叢生的奪嫡之路。

以長公主府的全部力量，托舉名不見經傳的六皇子，讓他坐上至尊之位。

先皇去世，新帝登基，皇後卻不是我。

是他在逛勾欄之地時相識的姑娘，蘇錦娘。

蕭玦在朝堂上擲地有聲：“我與錦娘有了肌膚之親，她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隻能嫁給我。”

“聽瀾，你懂點事，你是長公主的女兒，何必與一個可憐善良的姑娘爭男人？”

“看在你多年的辛勞上，孤會給你妃的位份，賜號‘無怨’，這是錦娘替你求來的，快謝恩吧。”

此言一出，朝堂震動。

蕭玦高坐在皇位上，儀態矜貴，一臉驕傲的卻又帶著幾分不屑的俯視著我。

我多年來的付出，不過是一場笑話。

一個月後，我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拿出先帝的傳位詔書。

隻見其上，乃先帝禦筆親書：傳位四皇子，蕭墨。

蕭玦，我能扶你上位，也能令你跌落凡塵。

1、

我母親是當朝長公主，乃陛下的親妹。兩人自幼在那爾虞我詐的皇宮中一同長大，情誼深厚。

及至陛下登基，尊我母親為大長公主，備極榮寵，對我亦是格外憐愛。

我年滿十歲之時，便被封為“長樂郡主”，寓意長久安樂。這是連許多公主都未曾得賜的尊號。

蕭玦是當今聖上的六皇子，生母是身份低微的洗腳婢，是最卑微的宮人，任何太監宮女都可以任意欺壓她。

有一晚她趁皇帝醉酒爬床，九個月後生下了蕭玦，被封為美人，妃嬪中品級最低的等級。

我十二歲那年，跟著我娘進宮為太後慶賀生辰。

席間喧囂，我嫌吵鬧，便獨自偷跑到禦花園遊玩。

不料，花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黑蛇，我忽遭襲擊，劇痛瞬間席卷全身，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一個溫暖寬大的懷抱裏，我睜開眼睛，與一雙幹淨澄澈的眼眸四目相對。

“郡主，剛才為了救你，多有得罪，還請你恕罪。你放心，今日之事，我會爛在肚子裏，絕不會損害郡主的聲譽。”

宮人都說六皇子蕭玦清風霽月，彼時的我也這樣認為。

後來，太醫告知我，那蛇乃劇毒之物，一旦被其咬傷，毒性會迅速攻心蝕骨，傷及肺腑，終身難愈。

我被毒蛇咬傷暈厥後，恰巧路過的六皇子及時幫我把蛇毒吸了出來。

六皇子當時實是以身涉險，救我於生死之間。

自那次意外之後，每逢皇家宴席，我的座位，總與他相伴相鄰；我也每每能與他在禦花園“偶遇”。

他待我體貼入微，記得我偏愛的點心滋味；我與娘親拌嘴後，他總會溫聲勸慰；我在他麵前抱怨國公府的小姐時，他則報以無奈的淺笑。

起初，我心尚有戒備，然而在他長久溫潤如玉的君子風度下，我的心防終究一點點鬆動。

我及笄那日，娘交給我一個冊子，裏麵有全天下有權有勢、品格端方的適齡男子，任我挑選。

我態度堅決，除了六皇子，我誰都不嫁。

“蕭玦？”母親蹙眉想了好久，才想起來六皇子是誰。“為何是他？”

“你可知他隻是一個洗腳婢的兒子，是最不被皇帝待見的皇子，他定是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才讓你對他矢誌不渝。”

“我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皇帝也不會！”

母親語氣嚴厲，一步不讓，我是她的獨女，她怎會看著我往火坑裏跳。

兩個月後，蕭玦的生母劉美人深夜偷跑出宮來到我的院子，她聲淚俱下地哀求：“郡主，訣兒已經快一月未進食了，當初他為你吸出毒血，已大大損耗了身子。我擔心再這麼下去，他的性命不保。”

“他說了，娶不到你，終生抱憾，還不如現在就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風風光光的娶你。”

劉美人捧出一遝紙，哭道：“這是訣兒的絕筆......他，他不想活了......”

我看著白色的繡帕上蕭玦用血寫下的詞句：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我不禁淚流滿麵，三生石上早已刻下前世姻緣，不必再論來生。

我在母親的門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後，母親終於命人開門，她眼眸泛紅，冷聲道：“你若是嫁給他，就是把整個公主府與六皇子綁定在一起，你可明白？”

我點點頭，我自幼生在皇家，當然明白我的婚事將會是日後蕭玦奪嫡最大的助力。

“一旦做了選擇，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你就相信他坐上那個位置以後，不會始亂終棄？”

我搖頭，堅定的回答道：“任何人都會，隻有蕭玦不會。”

母親沉吟良久，終究還是緩緩點頭。

2、

深夜，我如往常般端著我親手熬的西洋參老鴨湯去東廂苑，太子平日理政之所。

我小心翼翼的捧著鴨湯，生怕灑出來。

蕭玦常常熬夜處理公務，我心疼他，聽太醫說西洋參老鴨湯有助於護胃滋陰之後，我便一頭紮進廚房，下功夫苦學，夜夜守在爐子前為他燉湯。

公主府的老奴笑我，說要是我母親還在世，恐怕我都沒那麼上心。

書房乃太子處理朝政之地，他一向不許我踏足半步。

曾有一回我因急事闖入，他朝我發了好大的火，言辭冷厲，再三要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我立於門外，鴨湯碗的熱意透骨，燙得我指尖微顫。

正待敲門，卻忽聞屋內傳來的低聲言語。

“錦娘，等孤登基了，全天下都是孤的。到時，孤要讓你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可，可是沈姑娘才是太子殿下您的正妃......”

“那又怎樣？我隻是看在沈聽瀾是長公主女兒的份上才娶了她，為的是幫我奪嫡。現在大局已定，孤很快就會是皇帝，所有的一切都是孤說了算，沈聽瀾算個屁。”

“沈聽瀾那個蠢貨，當年孤不過隨手從詩集上拈了幾句送給她，她便感激涕零，視若珍寶，真是不知廉價為何物。”

“不過她也算上道，不待孤開口，她便自個兒跑去長公主的門前跪了三天三夜，倒也替孤省了不少事，畢竟我那姑母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還有她夜夜送來的老鴨湯，口口聲聲說是親手熬製，不過是以此邀寵罷了，手段拙劣的很。每回她前腳剛走，我便將那湯盡數倒入盆栽之中，如今長得枝繁葉茂，倒也算得上是她的一番功勞。”

蕭玦越說越興奮，牽著蘇錦娘的手說：“錦娘，孤隻心悅於你，日後你便是我的皇後，母儀天下，若誰敢說一個不字，孤讓人割了他的舌頭！”

蘇錦娘嬌嬌弱弱地倚在蕭玦懷裏，聲音輕柔：“殿下，沈姑娘幫助您奪得天下，若是您登基了卻不給她皇後的名分，隻怕......殿下，錦娘明白，我一個勾欄之地出身的女子根本配不上您，更不配做皇後......錦娘隻求在殿下心裏有一個位置，其餘的，錦娘不敢奢求。”

說完，委屈的嗚咽起來。

蕭玦一把把蘇錦娘摟緊懷裏，心疼的看著她：“放心，自從去年長公主去世，長公主府日漸式微，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沈聽瀾她功勞再大，也不過是臣，孤的話，就是聖旨，沈聽瀾難不成還敢抗旨？”

“至於輿論，孤會給沈聽瀾一個妃的位置，我許她妃位，也是看在姑母多年對孤的疼愛的份上。”

蘇錦娘嬌弱地說：“錦娘覺得，妃不夠尊貴，要不，賜她‘無悔’的封號，也不枉姐姐這麼多年無怨無悔的伺候殿下。”

“都依你。”蕭玦寵溺的說道。

隨後，東廂苑裏傳來輕快的男歡女愛的聲音。

我端著沉沉的老鴨湯站在長廊，五指攥緊碗底到發白。

“天地為證，我此生定不辜負聽瀾，待我登上皇位，即刻封你為我的皇後。”

大婚之日，蕭玦的誓言，言猶在耳。

我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一切都是假的，這些年蕭玦對我的深情，竟然從頭到尾都是做戲。

“娘，我似乎，選錯了人。”

3、

一個月前，皇家秋獵，我隨蕭玦一路並騎，突遇刺客刺殺蕭玦，我不及多想，替他擋下。

此刻，我半倚在後花園的藤椅上，傷勢雖漸漸好轉，卻仍時常作痛。

“聽瀾，太醫說你的傷勢加重了，怎麼回事？”蕭玦慌張的跑進來，神色無助。

放在以前，見他這幅關心我的模樣，我定十分感動，如今看來，他那刻意擠出的焦急神情，真是讓人作嘔。

“沒什麼大礙，殿下無需擔心。”我淡淡回道。

對於我的反常，蕭玦絲毫沒察覺到，自顧自的說道：

“聽瀾，昨天欽天監的人跟我說，下個月封後大典的日期對你來說不吉。”

“而且如今你身子不大舒適，那就多休息些時間。下個月孤的登基大典，你就不用參加了，等你身子好利索了，孤再為你舉行封後大典。”

本朝曆代皇後之冊封大典，皆與皇帝登基之禮同日舉行，乃祖製所定。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典禮，就這麼被他隨便找個理由推遲了。

拿的還是關心體貼我的理由，我的心中酸楚又悲涼。

從昨夜開始在我心中慢慢浮現的念頭，如今又冒了出來。

我淡淡地說道：“一切都聽殿下安排。”

聞言，蕭玦暗暗鬆了一口氣，我瞧著他目光遊移不定，此刻雖然他人在此處，心思卻不知道飄向何方。

天天在我麵前演戲，想必他也是累的吧。

忽地，一道脆若鶯啼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玦哥哥！”

蕭玦聞聲，眸底倏然一亮，立刻起身，疾步迎向那聲音來處。

“玦哥哥，我剛才午間小憩，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不要我了。”

蘇錦娘撲到蕭玦的懷裏，素淨的小臉上流下兩行清淚，我見猶憐。

蕭玦心疼的把她摟在懷裏，“傻姑娘，孤就算不要皇位都不會不要你。”

蘇錦娘兩條如蓮藕般細長白皙的手臂緊緊抱住蕭玦的腰，頭埋在蕭玦的懷裏。

好半天，蕭玦才從溫柔鄉裏醒過來，他輕輕推開蘇錦娘，解釋道：“你別誤會，這是孤的表妹，最近她家中出了點事，她來投奔孤。”

我敷衍地朝他笑笑，倒想親眼看看，蕭玦這場戲，究竟要演到什麼時候。

蘇錦娘低下頭，嬌嗔道：

“玦哥哥，錦娘剛才和小丫鬟在你的書房打鬧玩笑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塊玉佩。”

“錦娘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在你的書房玩鬧了。”

聞及玉佩二字，我心神為之一緊，連忙問道：“那玉佩長什麼樣？”

蘇錦娘似被我焦急的語氣嚇到，淚眼朦朧，如一頭受了驚嚇的小鹿。

“是一塊雕刻著比目雙魚的羊脂玉......玦哥哥，我是不是闖了大禍？”說罷，捂臉哭了起來。

蕭玦趕緊安慰：

“一塊不起眼的玉佩而已，碎了便碎了，庫房裏這樣的玉佩，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溫言撫慰蘇錦娘，眼風卻如刀鋒般向我掃來——怪我嚇到了他的心尖上的人。

我一時氣結，心口那道疤突然刺痛起來。

什麼叫碎了便碎了？

皇伯父大限將至時，獨召我至榻前。

他親手將玉佩遞給我，那玉佩懸著五色纓絡，玉身透雕著比目雙魚，日光下隱現九道金絲紋，是至高權利的象征。

此乃太祖皇帝傳下的調兵令信，持之可代行半數皇權，三省六部，緊急情況下可挾此玉調動隸屬皇帝的禁軍。

持此玉者，如朕親臨！

自從上次秋獵蕭玦遇刺，我便將這皇權信物贈予他護身。

誰曾想今日被他的金絲雀摔得粉碎！

這一腔情義，終究是喂了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