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界在溫言立下血誓的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風停了，枯槐不再嗚咽，遠處更夫的梆子聲也消失了。

天地間一片死寂。

溫言緊緊牽安安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涼，卻給了安安無盡的安全感。

「安安，閉上眼睛。」她輕聲說。

安安聽話地閉上眼，感覺自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

那懷抱裏，有阿娘身上淡淡的草藥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星辰燃盡後的塵埃味道。

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仿佛飛了起來。

耳邊是阿娘溫柔的哼唱，是她們在鄉下時，她經常在夏夜的院子裏唱給她的那首古老歌謠。

當安安再次睜開眼睛時，那個壓抑、冰冷的將軍府已經消失不見。

眼前是一片被月光籠罩的陌生山林，空氣裏滿是潮濕的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頭頂的月亮又大又圓，亮得像一盞巨大的銀盤，將四周的景物照得纖毫畢現。

「阿娘，我們......這是在哪裏？」安安有些害怕，抓緊了她的衣袖

「一個新家。」溫言蹲下來，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死寂的眼眸裏，卻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那是屬於她自己的光。「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新家。」

不遠處，有一間小小的茅草屋，屋前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

這裏的一切，都和溫言曾無數次對安安描述過的、她的故鄉一模一樣。

那一晚，安安睡得格外香甜。沒有冰冷的床鋪，沒有下人們鄙夷的目光，也沒有公主姨姨尖酸刻薄的聲音。

她枕著阿娘的胳膊，夢裏全是漫山遍野盛開的、自由自在的野花。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京城，卻徹底亂成了一鍋粥。

鎮國大將軍傅望之，在慈寧宮毫無征兆地口吐鮮血，昏死過去。

宮裏的太醫換了一撥又一撥，使盡了渾身解數，都查不出任何病因。

隻能含糊其辭地說，將軍似乎是氣血一夜之間被憑空抽幹，脈象虛浮如遊絲，已是油盡燈枯之相。

皇帝震怒，太後驚懼，明月公主更是哭得肝腸寸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境八百裏加急軍報，雪片般飛入京城。

一直被傅望之打得節節敗退、龜縮在草原深處的蠻族，仿佛一夜之間換了主帥，神兵天降。

他們不僅奪回了所有失地，更以雷霆之勢，連破大夏三座邊關重鎮，兵鋒直指中原腹地！

那個戰無不勝的傳說，一夜破滅。

整個大夏朝堂，人心惶惶。

而將軍府裏，發現溫夫人和大小姐離奇失蹤，更是亂作一團。

傅望之是在第二天的黃昏，在一片濃重苦澀的藥味中醒來的。

他醒來第一件事，不是關心自己的身體，也不是詢問邊疆的戰事，而是嘶啞著嗓子，問出了那個讓他心慌意亂的名字：

「溫言呢？」

明月公主哭紅了眼睛，正守在他床邊，聞言委屈地咬著唇，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將軍，你一出事，姐姐她......她就帶著安安不見了。我派人找遍了整個京城，都沒有找到她們的蹤跡。」

她的話說得極有技巧，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溫言是畏罪潛逃，或是在他倒下後卷款私奔。

可此刻的傅望之，卻像完全沒聽懂她的話中之意。他眼神空洞地盯著床頂繁複的流溫，腦海裏反複回響著昏迷前聽到的那聲鐘鳴，以及隨之而來的、那種被硬生生撕裂靈魂的劇痛。

「將軍......」明月公主見他失神，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你別擔心，姐姐許是......許是回鄉下省親了。等你好些了，我陪你一同去找她回來......」

「滾開！」

他猛地揮開她的手，那力道讓明月公主踉蹌了一下，驚愕地看著他。

傅望之撐著虛弱不堪的身體，掙紮著要下床，嘴裏不停地念著：「不對......不對......一定是哪裏不對......」

他像一頭被困的野獸，不顧所有人的阻攔，跌跌撞撞地衝出了主院，衝向那個他親手將她們母女關進去的偏僻小院。

院子裏空空蕩蕩，隻有那棵枯死的槐樹，在風中發出嗚咽的悲鳴。

他衝進那間簡陋的屋子，裏麵收拾得幹幹淨淨，仿佛從未有人住過。他在屋裏翻箱倒櫃，最後，在冰冷的桌上，看到了那根他親手為溫言削的桃木簪子。

他顫抖著拿起那根簪子，觸手冰涼，像被烙鐵燙到一般，渾身劇痛。

無數被他刻意遺忘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那個貧窮卻溫馨的小村莊。他上山砍柴，她在燈下織布。

夜深了，她會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上麵臥著兩個荷包蛋，那是她省下來的口糧。

他吃麵，她就在一旁，借著昏黃的油燈，為他縫補衣衫上的破洞。燈光勾勒著她溫柔的側臉，他那時覺得，這就是人間最好的光景。

他想起了，他用那把砍柴刀，笨拙地為她削了這根簪子，簪身坑坑窪窪。她卻像得了什麼稀世珍寶，日日都戴著，眼裏的星星比天上的還亮。

他說：「阿言，等我以後有了出息，給你買金的，玉的，嵌滿寶石的。」 她笑著搖頭，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

「我不要金的玉的，我隻要是你送的。傅望之，我不求你大富大貴，隻求你......一世平安。」

可他功成名就之後呢？他嫌棄她滿身的粗布衣裙，嫌棄她鬢邊樸素的桃木簪子，嫌棄她上不了台麵，配不上他鎮國大將軍的身份。

他親手將她的真心，連同這根木簪的意義，一同踩在了腳下。

「噗——」

又是一口心血噴湧而出，染紅了手裏的桃木簪，也染紅了他悔恨的眼。

他終於想起來了。

想起溫言的身體，是如何在他每一次大捷之後，就變得更差一分。想起民間那些關於他被「福星」庇佑的傳言。

他一直以為那是無稽之談，是世人的愚昧。

可現在，他信了。他什麼都信了。

「找到她！」他雙目赤紅，狀若瘋魔，對著身後追來的親兵怒聲咆哮，「就算把整個大夏翻過來，也要把夫人和大小姐給我找回來！」

明月公主追了過來，看著他癲狂的樣子，第一次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將軍，你為了一個鄉下女人，值得嗎？我才是能幫你穩固地位、能給你帶來榮耀的公主！」

傅望之緩緩轉過頭，用一種看陌生人的、充滿了厭惡與冰冷的眼神看著她。

「滾。」他隻說了一個字。

他以為，隻要把她找回來，跪下來求她，一切就還能挽回。

可他不知道，溫言已經用最決絕的方式，斬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牽絆。

那個會為他祈福，會把所有好運都給他的溫言，已經死了。

死在了他帶著明月公主踏入家門的那一天。

死在了他親口說出「她不配」的那一刻。